第九百三十二章 慎終如始(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48 字 2個月前

阮雪音跨過承澤殿大門,入眼是翹首以待的所有人。

碧桃見殿下果然平安歸來,歡叫一聲上前去攙,瞥得棠梨麵如死灰,嚇一跳,訕訕收手。

“都杵在這裡做什麼,今日天長節,殿內都拾掇好了?”

沒人敢把今日視作與往日一樣的天長節,也就沒人把拾掇宮殿當作第一要務。

但棠梨姐姐發話,殿下完全沒話,他們自不敢不從,須臾作鳥獸散。

“奴婢陪殿下入內休息。”

“蘇晚晚沒來過?”阮雪音這才反應,問近旁一名宮人。

“回殿下,剛來過,您不在,又走了。”

“端著托盤,盤上有盅?”

宮人不意外殿下總未卜先知,仍是眨了眨眼,“是。”

“去太樂署傳個話,讓她將東西熱一熱,送到鳴鑾殿交給滌硯。”

宮人不大敢應,看棠梨。

“君上是禁足本宮,本宮此刻並不出門,你怕什麼。”阮雪音不耐,“快去。”

棠梨不攔,終歸最壞的已經發生了,“走吧,殿下。”隻是扶穩阮雪音,要陪她回寢殿。

“進屋裡悶得慌,就廊下坐吧,讓本宮看看花,吹吹風,聽一聽鳥鳴。”

這話真是坦蕩,坦蕩得像臨終遺言,棠梨不愛聽,賭氣似地撒開手,去安排桌椅飲食。

承澤殿的花不如折雪殿多,蔥蘢高木比點點繁花更惹眼。阮雪音落座舉目,慨歎夏景婆娑,放空片刻又吃了幾粒橘紅糕,便想起那年競庭歌入祁宮,在煮雨殿同上官妧密談完,走出來猛吃橘紅糕的畫麵。

其聲在耳,真切如昨,她有些想念她。

思緒既起,無法繼續放空,她便接著盤算一番該安排的是否都已安排好。日色在這期間轉黯,變濃,直到殘陽如血,顧星朗出現在大門外。

這時候原該夜宴。

時辰到了,皇後沒動身,眾人已覺怪異;見到君上歸來,便篤定夜宴是取消了,更加忐忑,整個承澤殿中庭隻餘黃昏鶯曲。

阮雪音起身,顧星朗邁步,兩人會於繁花高木中央。

皇後跪下,斂首,不發一言。

君上也不發一言,就那麼看著她。

滌硯示意,棠梨便悄命所有人退。

“你滿意了。”方聽顧星朗開口,“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賀禮。”

“君上明知臣妾所行,乃上上策。”阮雪音回。

顧星朗蹲下,挑起她下頜,不輕不重,隻為四目相對力求言辭由衷,“我的才是上上策,勉強兩全。你那叫玉石俱焚。”

“臣妾之策,曰焚石成玉。”

“你為石,君位為玉?”

“兒女情長為石,千秋大業為玉。臣妾與君上皆讀聖賢書,懷山河之願,從一開始便約定過,若有一日兩者相衝,當棄車保帥。”

是景弘六年的“一開始”,在折雪殿,圓桌邊,顧星朗當然記得。

“那是你的見解,我並未認同。”他放開她的臉。

“君上認同了。所以拿著那盒曇花離開,許久沒再出現。可惜那時的我不知自己半生皆在局中,不知就此離宮便能離局,還秉著師命繼續往前走,與君上糾葛愈深,直到共赴深淵。”

承澤殿外牆上的彩貝雲母在夕輝中如白日星,閃著奇異的光。

“你將我們的這五年,稱作深淵?”

“於情愛,自是美夢;於你於社稷,確是深淵。”阮雪音看進他眼瞳,“無可否認這局長棋也助你完成了許多事,助力諸國生變、為大祁一統鋪路,隻因我們在這期間確也付出了太多努力,艱辛,和犧牲。”

她跪著往前一步,離他更近,

“這樣一路走來,你怎能放棄?身為謀士,我更不能任由你為了無關痛癢的緣故止步於此!你不會輸的,依我之策便不會輸,退位,才是輸了,才遂了他們的願!”

顧星朗望著她許久,眸中光影一再變幻。

“你對我而言從來不是無關痛癢的緣故。你明知道。我會為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緣故,空置後宮改易傳統、在以為你是宇文之後時仍無半分芥蒂、無論如何要冊你為中宮、與你攜手進退、許下白首之諾?!”

“臣妾多謝君上厚愛!”阮雪音垂目震聲,“臣妾,不值得!”

“阮雪音!”顧星朗終於壓不住,胸腔起伏,瞳中淬火,一字一字道:

“你真的要這樣麼。在你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在我們已經——”

“臣妾錯了!臣妾不該對一位君王說出一世一雙之語,不該讓君上空置後宮,讓皇室香火凋敝,這世間的道理,本就不能既要此又要彼!好在為時不晚,君上剛步入盛年,還會遇到許多傾國佳人,會春色滿園,開辟顧祁盛世,成就幾十載帝業!”

顧星朗一向便知她口才了得,真吵起來他贏不了。

卻仍在聽到這席話時萬箭穿心,好半晌方咬著牙回:“我不要彆人。很早就說過了,我隻要你,我這輩子都隻要你。”

他鼻尖發紅,阮雪音從沒見過,眼眶頓時酸脹得欲裂,低頭掩飾,保持聲冷。

“君上是意氣之語,是當下此刻之語。君上少時喜歡瑜夫人,後來不也——”

“你和她不一樣!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拿多少事證明!”顧星朗雙眼亦紅,要滴出血來,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始終是介意的,介意我在遇到你之前放過心思在彆人身上,你當時不說,半分不醋不惱,就是等著這一日,等著我對你不可自拔無可救藥之時,離開我,報複我!”

“如果這樣剖析能讓君上釋然些,臣妾承認。”

“好一個承認!”顧星朗氣得發抖,“我沒見到你。二十歲之前我都沒見過你!你要我怎麼,怎麼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你,知道有你之後我就再也看不見彆人!你這樣秋後算賬,於我不公!”

與這些哪有乾係呢。阮雪音心知他是氣糊塗了,可她沒糊塗,沒糊塗到連這樣的氣話也能拿來一用。

“君上見過臣妾了。在鎖寧,春時微雨,最歡樓後門,臣妾掉了書,君上提醒臣妾撿拾。那時你我都不過十幾歲,那時臣妾就是君上少年歲月裡的一個過客。世事之始,彷如預言。這五年,君上便也當臣妾是您步入盛年前的過客,有過相知相惜,有過美好回憶,便為善終。”她退後兩步,長身拜伏,

“君上少年即位,走到今日不易,既懷天下理想,自當不忘初心,慎終如始!”

中庭空曠,日落月升,長風似來自太古,吹得樹動花搖。

滌硯和棠梨分立東西,望著地上漸漫的月光,都知今夜月圓,卻不想抬頭欣賞。

人不長久,要月圓何用?

“我會慎終如始。”顧星朗道,“但不是拿你去換。”

“君上這樣想不對。天下諸事由君王定奪,卻不是每件事都由君王動手,臣子之所以存在,便是在恰當之時作君王之手,代君上行事。這不是什麼交換,是君臣之道!”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心愛之人,不是朝臣!”顧星朗切齒,“有時候真希望你僅僅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姑娘,沒有那麼多想法和謀劃,許多問題便隻有一種解法,我的解法。”

阮雪音抬眼,彎起嘴角很淺地笑了,“晚晚便是這樣的姑娘,善意,柔順,細致,對君上一片癡心。君上試一試,看一看她,會發現人生漫長,並不是非誰不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後,君上再想起臣妾也隻會是二十幾歲時的一段光陰,會有更多更好的光陰蓋過它,到時君上便會了然,此刻取舍是值得的。但君上今日若退位,碌碌此生,多年之後一定會後悔!”

她再次長拜,

“人這一生,隻走一趟,岔路口上,須做最佳之選。臣妾此選,也是一名謀士的最佳之選:輔佐明主,成其偉業,為天下爭一番可待的海晏河清!”

牆外起響動,是禁衛稟奏,突兀地刺破此間深靜。

滌硯出去應,站定太久雙腿發麻,須臾回來,走到兩人近旁:

“啟稟君上,臣工們還在鳴鑾殿上等。”

等處置中宮的聖旨。

顧星朗仍看著阮雪音伏地的背影,青絲順玉白錦袍上的鳳繡蜿蜒而下,淌入澄澈月光。

“皇後失德,先關押承澤殿思過,容後發落。”

“君上此罰,等於沒罰。”阮雪音輕聲。

顧星朗冷笑,“那你待如何?非要去詔獄?”

阮雪音心知他哪怕聽進了勸,也很難立時照辦,想了想道:“君上將臣妾關進幽蘭殿吧。”

七月二十淳風與紀齊出現在覆盎門外時,舉國形勢已起變化。

因皇後請罪,君上懲處,有備而來的呼聲不似先前震響,反而聲援中宮的浪潮直入青雲。

“我大祁的百姓,還是眼明心亮的多。”進了城,顧淳風徐徐策馬。

“當權者心正,則子民心正,國家風正。君上治下十年,又有皇後引領婦孺,反民再是勢壯,也隻一時。”紀齊落後半個馬身,臉上胡茬子平添滄桑。

“能就此了結麼?”

“臣不知。”

淳風回頭瞧他,“相府被征用了,你隨我入宮吧。”

紀齊點頭,“本也要麵聖請罪。”

“你這樣子沒法麵聖。”顧淳風想了想,“去驃騎將軍府,我給你刮刮胡子,再換身衣服。”

驃騎將軍府的匾額已換成“大將軍府”。

百年世家們分崩離析,霽都柴氏一枝獨秀,動亂過後正是用人時,這匾額換得十足應景。

紀齊隻望了一眼,很快垂目。淳風拍他後背,“連九哥都承認你有功,無須這副低人一等的樣子。”

柴一瑤將二人迎進府,照淳風意思命人備水備衣裝。淳風不放心,自己去挑紀齊的行頭,柴一瑤便伴紀齊在客房,好半晌鼓足勇氣道:

“相府被征為牢獄,我一直在想,你去了哪裡。問父兄,他們亦說不知,我以為是故意不告訴我。”

紀齊有些出神,片刻後才聽到似的,向柴一瑤拱拱手,“有勞掛心。”

柴一瑤不料他如今話少到這地步,整個人十分疏離,脊背挺直卻形容憔悴,心中難過,措辭半晌又道:

“我與父兄說過了,無論君上如何發落你,隻要你活著,婚約便照舊。何時成婚,也你說了算,我都聽你的。”

這婚約是由來已久,卻始終沒正式定下。紀齊愕然,正思忖要如何答,淳風走進來,說熱水已備,讓他去洗洗。

房中隻剩兩個姑娘,柴一瑤欲問他們這些日子都去了何處,淳風先開口:“抱歉,方才我剛巧到門口,聽見了。”

柴一瑤微怔,頓時臉熱。

“你父兄,不同意的吧。”

柴一瑤點頭,咬了咬唇,“但我意已決。”

淳風腦中閃回過許多從前,那些當時被忽略的細節。“原來你是喜歡他的。”

“原本也還好。”柴一瑤不是扭捏性子,近兩年與淳風共事又添熟絡,話已至此,無妨吐露,“後來他去了北境,越發進益,不知怎麼,心裡便有了他的位置。”

淳風沉默了會兒。“大將軍府現下如日中天,你是嫡女,是柴一諾的親妹,你的婚事於家族而言關係重大。恐不能如願。”

柴一瑤深以為然,憂愁不已,旋即想起什麼,看向淳風,“殿下與他,臣女是說,你們——”

孤男寡女不止一回單獨行動,且紀齊看淳風的眼神分明與看旁人不同。

數日前在北境的某個夜晚乍現腦海,顧淳風身上已經燙起來,麵上還如常:“他此後如何,我亦不知。目下隻能先帶他入宮見君上,儘可能求情,以我之見,保命不難。”

柴一瑤點點頭,“臣女也這麼想。還請殿下多費心。”

婢子來稟紀家少爺沐浴已畢,淳風便很自然往那頭去。入得客房,紀齊穿戴一新,正準備刮胡子。

“我來吧。”

她拿起小刀片,湊近,半仰著臉仔細動作。

比這更親密的都有過了,紀齊不覺彆扭,隻覺懊悔,沉默看著她眉眼。

“阿瑤是個好姑娘。”淳風輕聲道。

“你聽見了。”

“嗯。若能娶她,於你是大好事。但,”

“柴瞻和柴一諾不會答應,正好我亦無心,更配不上她。小風,”

那天夜裡他這麼喚她,是情到濃時身不由己。

此刻一聲,像某種提醒,將兩人瞬間拉回彼時。“說了不必放在心上。你情我願,你不欠我的。”淳風手很穩,很平靜。

他當然欠她。她在他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日夜陪伴,照料安慰,甚至以身相付,他卻不能給她美滿婚姻。

縱使君上願予他機會,容他再赴邊境從頭做起,要多少年,他才能攢夠足以匹配公主的功勳。

韶華易逝,他不能自私地讓她等他。

而無論他做得多好,君上都不會讓紀氏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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