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雷火焚世(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15 字 2個月前

方才競庭歌便說過,可以商榷。

以至於此刻主君露麵,問出這樣一句,不少人都以為是真能商榷——不可思議,但上官公子一席諫,字字務實,很有說服力。

“早先蔚後殿下提退位,是她一人之見,草民以為,言重了。祁國紀平大人數日前諫新政,落點隻在革新,並非要其主君退位,草民也是一樣。陛下仍可居蔚宮,仍可參與國事,隻是定奪之權,不與從前同,具體施行之法,長卷中已經詳陳。”

慕容峋有半刻沒說話。

“朕知道了。朕,不接受。”再開口是這句,非常平實,全無天子氣勢,隻像某段日常對話裡的某句不重要的回答。

競庭歌轉頭看他。

慕容峋歎一聲,望向銜元街,“諸位臣工,有多少人認為朕能贏,且相信此國此朝在朕手裡,足以海晏河清,這會兒便過來吧!”

東西橫亙的銜元街將南北陣營劃開。

林立其間的要員在這一刻前,都屬中立。

而終於到了不得不站隊之時。

相比上官宴風姿卓然有理有據,慕容峋這番話乍聽很沒有感召力。但那百年王朝的紫氣是真的如影隨形吧,五年君位曆練亦予了他遠勝場間任何人的聲勢——竟然同樣振聾發聵,教人不敢輕言拒絕。

自臣工們接連出門,競庭歌便始終在看一處。人都幾乎齊了,還是沒看見崇和一朝的新相,慕容峋欽定的陸現。

他不出來,餘下便沒人肯做出頭鳥。而局麵走到今日,競庭歌當然押了重寶在此人身上——以一國相位、一人之下的尊崇,換他力撐慕容氏。

搏一把吧,陸相大人。不搏未必會死,搏一把,卻是傳世功業。

她心中默念,腦中迂回陸現生平,想及他最早支持的雖是慕容嶙,所遵從的畢竟還是皇家道理,且得知公天下之謀後,種種反應皆在昭示:他不認同,不答應。

此時辨析已沒什麼用。

但她忍不住想,實是在反複評估勝算,也給自己添些信心——如若不然,還須另拿對策挽狂瀾。

便在這天人交戰的瞬息,陸府大門開了。

兩名家仆先出,一身素服,手中各提一燈,也是素白紗絹所製,顯得其中燃燒的烈焰有如鬼火。

然後陸現步出,通身素服形製比家仆更隆重,雙臂與肩平,交握的手中是象牙笏,儼然上朝模樣。

分明恭謹,裝束布置卻大不敬。

銜元街上見者色變,慕容峋亦沒能控製住表情,待要開口,被競庭歌眼神阻攔。

然後她望回陸現,高聲問:

“相國這是何意?”

“老臣——”居然張口便是嗚呼哀哉,哭腔直至最高點,“為社稷泣!為聖人泣!為此國此世禮製之崩——痛哭流涕!”

他字字鏗鏘。

聲嘶力竭。

一時竟叫所有人沒聽明白,這位兩朝重臣支持的是哪方。

競庭歌最先明白過來,心中讚許,不開口,靜候對方上演大戲。

“自古君王受命於天,然後舉製度、定禮法,以成社稷,以安國家!”陸現麵朝蔚宮含章殿的方向,一邊嗚呼,重重拜下,

“禮者,彆尊卑,定萬物,是禮之法製行矣!今亂臣賊子,以天命為辭,行的卻是忤逆君上、違抗天命之事!臣請陛下,”

他挪了挪雙膝,老淚縱橫遙望沉香台,

“萬勿姑息,即刻斬倒行逆施者於宮門前,以告社稷,以慰先君!”

天下士子,幾百年來所學,其實皆是此理。若非公天下之論在去歲被堂皇提起並傳得青川揚沸,若非祁後阮雪音大興女課、然後蔚國相效、又有白國女君在位,以至於整個世代都顯現出革新樣貌,若非紀平已在霽都有過第一輪試探——今夜上官宴哪怕如謫仙如救世主,將新製講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收獲此刻信服。

陸現看明白了這一點。故才釜底抽薪,以禮製為基,將士人奉行了數百年的信仰重新強調,所謂溯本歸源。

隻有幾百年信仰之力與君王之力相疊,才能對抗“被篡改”的天命,才能將上官宴的說辭定為謀逆。

慕容峋沒立時回。

陸現便高舉著象牙笏朝著沉香台的方向膝行,素白的袍服摩擦地麵發出沙沙之聲,伴隨其嗚咽不絕,千軍萬馬中格外悲壯,懾著滿街要員的心。

禮部司長官本就是陸現門生,赫然跪下,緊隨膝行。

然後更多人仿效,黯寂的黑夜裡一時沙沙作響,跪行挪動的文官隊列如一條蜿蜒的巨蛇,吐著信子穿梭在林立的兵馬間。

“禮崩樂壞!國之不國!”

“亂臣妖言惑眾!人人得而誅之!”

嗚咽聲、呼喊聲此起彼伏,晴明了許久的天幕忽再次布起陰雲——深灰的層雲由南而至,被驟起的狂風裹挾,堆疊之快令人瞠目,是分明的,不尋常的變天之象。

此國股肱們正言禮製,聲嘶力竭。

果然便生了異象,直教競庭歌這樣不信鬼神的人,都懷疑是蒼天開眼、真有時運。

她對不周山日蝕一無所知。

也就沒在第一時間覺得,這時運,或許不是慕容峋的,而是上官宴的。

而對於擅觀天象的某些人來說,這也根本,不是時運。

穀/span厲沉沉的雷聲劈起在層雲之後。

卻絲毫沒因層雲隔擋減勢,反直直炸入所有人耳中,在腦內發出轟響。

太響了。讓人瞬間空洞,錯覺是聾了。

零星的雨點子開始跌墜,非常稀疏,時有時無。

雷聲卻不停,越來越響,競庭歌仰頭望,便看見堆雲之後紅光明耀。

自然是電光,與雷聲一道向這廣袤的國土偌大的都城降下,惹巋然不動的兵馬騷動,原本齊整的陣型出現歪斜。

北國乾燥,又在盛夏,白日落雨淋濕的殿閣早已經乾了。

而新的雨點子太無足輕重,尚來不及沾濕任何一段木梁木柱,那雷火,便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瞬息,率先引燃了沉香台。

雷霆乍落,就在慕容峋身側半尺。

瞬息,故衣袍避之不及,當即著火。他身勢動時競庭歌的手也伸過來,兩人動勢同起讓躲避之速成倍,驚雷卻似索命的無常,沉香台四周、城中屋舍間,竟在愈烈的雷暴中接連火起!

禁衛與奉漪都已衝將過來,拿起殘餘的茶水往主君袖上潑。

自然不夠,慕容峋直接脫了燃燒的外袍,拉起競庭歌往台階奔:

“還在這裡折騰什麼!都下去!”

該有旁的殿宇也被引燃,木質的結構傳火極快,他們跑下高台時放眼望,紅光處處,竟似整座蔚宮都被燒了起來!

“天命何往,已見分曉!”如此混亂中竟還有人震聲,不甚分明,似乎是阮墨兮。

“當有此日,君權消弭,眾生平等,天下為公!”仍是女聲,上官妧,站在高樓間故音色更分明。

秋膘樓也是木質,竟無損麼?!

“此刻出宮或不出宮,各存利弊,但需要決定。”高台之下競庭歌靜聲。

“若是顧星朗,如何?”慕容峋沉沉問。

“他會出宮。”

“你?”

“我也會。”

“那就出宮。”他答完,邁了兩步,忽一個回身複往沉香台的寬階去。

“做什麼!”

他身勢太快,頃刻已變成台階間一個黑點。

“慕容峋!”高台上已是火光一片,競庭歌急得拔腿要跟。

“先生不能去!君上會下來的!”奉漪嚇得直攔。

“那也要他下得來!”

競庭歌顧不得禮數脫口罵,還要去,便見台階間小黑點再次出現,變大了,因一側手肘夾著個大物件。

九霄環佩,那把琴!

競庭歌氣得想待他走近給他一腳,真近了,當著人終是乾不出,隻能黑著臉往距此最近的顯陽門跑,一壁道:

“顯陽門未必周全,你要有準備。”

“哪個門周全?”

“都不周全。”

“那還說個——”

他素日對臣工尤其武將,是會張口就來的。在競庭歌這裡卻一向收斂,此刻顯是急了,差點真罵出口。“那等等?再召些人來?”趕緊轉開。

“決定了就勿拖延,非常之刻,一刻也是生死,爭的便是快慢。且顯陽門外畢竟駐守著咱們的人,縱有襲擊,總能抵擋一陣。”

慕容峋反因這番話停駐。

“那還不如,彆出宮門。”突然想通了似的,看向競庭歌,“宮裡不可能全燒起來,此刻定已開始救火,咱們何必——”

“留在宮裡又有什麼勝算?”競庭歌眼裡映著雷電火光,語聲如鬼魅。

慕容峋怔一瞬。“至少不用擔心遇襲。宮外全是南軍,與北軍勢均力敵——”

“勢均力敵?你認為霍衍那七萬人會躺在赤練坡睡覺到天明?若一切皆有預謀,雷電起時他們便往這頭來了,局麵至此咱們已然被動,決不能再死守著一隅,至少要將可用的地界擴大,另謀良機!”

她邊說邊抬步,繼續往顯陽門,叫慕容峋不得不跟,“那顯陽門此刻——”

“應有南軍前來,阻你出宮。”

慕容峋放慢腳步,腦中鋪展截至傍晚各宮門外的部署。

“興許能錯開!”卻聽競庭歌再道,“你能不能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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