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二章 琴令千軍(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43 字 2個月前

他快不起來。

且再次停住了。

“擇一道門出去便可,未必非得是顯陽門吧。”

競庭歌見他又生了旁的心思,氣不打一處來,“那敢問君上,還有哪道門?”

顯陽門最偏、最不顯眼,防禦雖弱,距離雙方戰陣卻最遠——最可能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消失,再行後招。

競庭歌已經想好後招了。

所以這句問不是問,是最後通牒。

“我大蔚皇宮的正門,是昭輝門。”慕容峋卻似沒接收到,回頭舉目,越過重重火光,“天子出宮,哪有走偏門的道理。”

倒是很有道理。

可昭輝門外戰陣對峙,所有人都在那裡,照原本思路,是最不能走的。

“你——”競庭歌有些猜到又很模糊。

“先生可願信朕這一回,按朕的意思來。”他忽改稱謂,前所未有,“朕是蔚君,不是祁君,顧星朗會怎麼做是他的事,慕容峋,有慕容峋的做法。”

競庭歌看著火光如幕布在他身後跳躍。

那張線條極堅毅的臉,此刻鋒芒畢現。

“一向便是信君上的,否則也不會同行至今。”她沉聲,“但,”又看他左臂夾著琴、手中無長物,

“君上沒兵器,這般衝出去——”

慕容峋笑了,“那簡單。”

雷暴在此期間已經漸弱。

宮門外,國都內,原本相當的兩方聲勢起了高下。是南軍因“天命”大震,而北軍先臨雷電之襲、再失了主君示下,群龍無首,幾位將領皆覺無措。

南軍遵霍驍與薑辭的指令,開始叫陣。不為挑戰,實是顯威風,勸對方識時務、做俊傑。

雨點子由稀至密,大顆大顆冰雹似的砸下來,盔甲在回響,戰馬在嘶鳴,直教勢壯者更壯、勢弱者愈覺淒涼。

“這樣下去不行!須遣人進宮請旨!”一名北軍將領低聲。

“無旨昭輝門不得開!怎麼進!”另一名將領狠聲回。

“請旨?做甚,問君上要不要降麼!”第三人氣咻咻。

“降還是戰,總要有個說法!繼續拖延,軍心都散了!到時候不降也得降!”說話者啐一口,“君上究竟在磨蹭什麼!”

“總不會——”

幾人間稀薄的空氣靜了一瞬。

隻聞轟隆雨聲。

隻相互盯著都被淋得透濕的臉。

那人原隻想說:總不會受傷了。

其他人卻莫名往更嚴重了想,蓋因那天命之說,實在懾人,而雷電忽至引燃沉香台,時機之準,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

幾人因這番心照不宣更覺無措。

身後戰陣便在下一刻出現騷動,仿佛是有人倒了地。

“怎麼回事?去看看!”一名將領壓著聲喝令。

兩名兵士忙忙動身。

這頭生亂,銜元街以南喊聲更響。霍驍、薑辭,乃至於阮墨兮、上官妧,你方唱罷我登場,個個有詞,混在狂風暴雨中如無儘的經咒。

北軍幾名將領漸漸停了議論。

皆有種不戰而將敗的空茫之感,仿佛正儘力捍衛的身後皇宮,已成了空巢一座。

他們的主君不在。

不知在哪裡,不知生死。

那因新的天命出現而開始搖擺的信仰,於這一刻,真有了坍塌之勢。

昭輝門卻在身後開了。

沉重的巨響,居然沒被雨聲兵馬聲掩蓋。所有人扭頭的扭頭、踮腳的踮腳,終能望見由窄至寬的門縫間,遠遠如海市的含章殿。

太遠了,又兼大雨滂沱,迷霧一片。

但迷霧一片的幕景之前,就在昭輝門下,兩人一馬卻極分明。

那是一匹通身瑰紫的高馬,暗夜紅光中毛色油亮。其上的人玄衣鐵甲,左手一把琴,右手一把刀,正襟危坐,目光如刃刺破雨簾。

他身後還有一張臉,小小的,因蒼白而如晴夜的明月,頂著頭盔從鐵甲肩部探出來,目光也如鋒刃,直直盯著前方。

“待我殺完敵,或者被殺,你該做什麼,接著去做便是,其實不必跟。”已經到這時候了,慕容峋還試圖勸說。

“畢生之誌,佐君而已。君死臣死,君上若被殺,臣也便沒了該做的事。出發吧。”

慕容峋默了半刻。

忽覺今夜的雨真大,二十八年來他還沒淋過這麼大的雨。

“此生得遇,相伴十載,夫複何求!”

宮門外眾人都被此聲喊得發懵。

沒聽清的不明白主君這副架勢怎麼竟還在原地不出來。

聽清的更覺莫名——不是軍令,不是任何指令,此言何意?在跟誰說?!

競庭歌無語至極,本就探在他肩頭,開口亦在耳邊:“矯情。趕緊出發!”

“好嘞!”

慕容峋高聲答,語氣輕快得像要去郊遊,神情卻驀然肅殺,策馬揚蹄直朝著外間衝奔:

“大蔚將士聽令!琴音為號,變陣殺敵!”

這說得也太少了。暴雨颶風在身側呼嘯,競庭歌忍不住腹誹。但“大蔚將士”四字用得好,足叫本為天子兵馬的南軍醒醒腦子,想清楚此刻所行,忠義還是叛逆。

颯露紫之快,又有慕容峋經年操練,閃電般踏上長街,連近在咫尺的北軍都沒反應過來。

隔著重重雨簾,南軍便更沒反應過來,儘管薑辭已在主君動身不久後下令挽弓。

弓弦在雨霧中繃緊時,慕容峋已近銜元街。

沒人知道該不該放箭,連薑辭都有些張不開嘴。那畢竟,是天子!

他下意識轉頭望秋膘樓,四層露台上,不見上官宴。

慕容峋會以這種方式單騎闖戰陣實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而所有人都知當朝蔚君身手了得,卻仍是沒料到,會這般了得。

滂沱大雨中起了一聲琴音。

“放箭!”霍驍揚馬蹄後撤兩步,大聲下令。

箭群遲疑了兩瞬方躍入高空。

可慕容峋已在這兩瞬間衝到了霍驍跟前。

他這把禦刀,數日前攔腰砍進了霍啟的後背。

此刻大力劈進其父的脖頸,因有鎧甲,不那麼容易,終因穩準狠,讓那腦袋與軀乾瞬間分了家。

箭雨在虛空中墜落。

霍驍的頭也在雨霧中墜落,帶起鮮紅一片,滾入南軍的戰陣。

慕容峋半刻未停,這致命一刀也是在飛速行進中完成的。

他衝破了南軍戰陣,繼續朝著城門外狂奔,琴音再起,昭輝門外北軍終於意識到,主君是在帶他們衝鋒,替他們開道。

“大蔚將士聽令!”早先提議入宮請旨的將官當即暴喝,高舉刀刃,“保護陛下,誅殺反賊!”

雙方聲勢高下於頃刻間翻轉,南軍因天子破戰陣且一刀砍了靖海侯的腦袋,都沒反應過來,北軍卻因同樣的緣故心神大震,隨這一聲喊,踏著雨水便開始衝殺。

誰都知道今晚可能會打。

卻沒人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猝不及防的開始。

因大雨傾盆,城中少數燒起來的屋舍已不見火勢。

蔚宮亦不似方才紅光衝天,漸陷入風雨如晦的巨大空曠。

滔天的兵馬聲在三百年國都內掀起巨響,北軍勢如破竹,南軍在薑辭的層層傳令指揮下勉強恢複秩序,刀刃相向,一觸即發。

“勿要耽於殺戮!攻入昭輝門最要緊!”秋膘樓上,上官妧嘶聲喊,“薑辭!”

薑辭聽在耳中,已是分兵兩路,一路往皇宮方向,應對傾巢而出的北軍,一路往城門方向,追擊風馳電掣的慕容峋。

兩路人馬數量懸殊。

九成皆往皇宮,薑辭親率,隻一成往外追人。

非因要追的隻有兩人。

而是因城門之外,上官宴已與自赤練坡而來的霍衍已經會合,七萬精兵橫陣於前,叫出城者插翅難逃。

競庭歌本以為自己會中箭。

哪怕內有軟甲,外有鐵盔。

但慕容峋這番衝奔與揮刀實在太快太驚人,颯露紫接近城門了她都沒聽見身後有放箭之聲。

都驚呆了吧。

她其實也震驚,最想不通此人是如何在揮刀之前撥出的琴音。而交兵震響驟起,頃刻蓋住風雨聲,她驀然回頭,茫茫水霧中是終沒能被阻止的浩劫。

城門大敞著,他們就這樣衝出了蒼梧。

已經能望見攔路大軍,慕容峋卻問出一句難懂的話:

“如何?”

“什麼?”競庭歌全副心神去往那頭,腦中盤算對策,問得非常敷衍。

“我如何,剛才那一衝,那一刀。”

競庭歌懶得理他。

颯露紫開始減速。

“勇猛麼?”慕容峋乾脆半回頭,又一咳,“喜不喜歡?”

“看路!”

颯露紫便在話音落處嘶鳴急停。

直教競庭歌以為是有伏,更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卻是虛驚一場,她就著環抱姿勢狠捶了一下他胸腹。

“沒被亂箭射死,要被你一拳拍死了!”慕容峋吃痛,心下卻甜,風雨飄搖時一切都像最後一刻,一切都讓人覺得,痛快而甘甜。

這樣死是可以的:沒認輸不投降,拚儘全力,佳人在側,還打定主意要與他同生共死。

他嘿嘿笑起來。

雨霧中隻能模糊地辨認上官宴與霍衍的臉。

七萬大軍,開拔太費力,還是他屈尊過去些,談話比較容易。

颯露紫便往前又行了一裡路。

已能清晰看見對向二人的神情。

他將禦刀交給身後的競庭歌。

然後橫琴於身前,挑指撥了兩個音。

“上官公子遊曆南北,也擅樂律吧?不知朕這把九霄環佩,能否入卿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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