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晦。
大雨醞釀林中血氣,帶來濃腥,極西之境被染成或深或淺的一條條朱砂色。
銀甲兵士與布衣武人在身後搏命,沈疾扼著獵物的咽喉翻身上馬,毛色如夜色濃重的忽雷駁便從血染的畫卷中突圍而出。
雖知是拿人來與君上交差,暗衛仍長刀出鞘三分,戒備拉滿。
沈疾於十步外驟停,拎著人下馬,頃刻將佟鈞扔至禦前。
這目接不暇的功夫,佟鈞雙手已被捆縛在後,臉上身上都是血,沿臂膀往下,迅速浸紅了腕間蟒蛇般縛繩。
顧星朗淡眸看他,他亦大睜著眼回望,因逃亡因徹夜未眠,滿目猩紅。
“阮氏的作派,一向是趕儘殺絕。”顧星朗閒閒開口,右手掌心摩挲韁繩,“你為他們所用,就該料得這一天——亂局既起,殺人滅口。”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亡命徒仰著臉,雨水衝刷掉其上血跡,顯得五官異常慘白,“佟鈞寧肯死在崟國人刀下,也要殺狗賊,為君上報仇!”
“狗賊是朕?”
“你、競庭歌、慕容峋,乃至於,阮雪音。”佟鈞力竭聲啞,依舊切齒咬出名字,“你們,都要為君上陪葬!”
“憑這場亂局?”他心下微動,姿態仍是閒適。
佟鈞陰惻惻,“都說你智計無雙,能事事料中,阮雪音,競庭歌,單拎出來任何一個,都難對付。”
“所以不單拎,而要一網打儘?”顧星朗被他這句話逗笑了,乾脆順著接。
年輕君王的荼白衣裳上滴落了不少血水,圓圓如露,然後蜿蜒成紋,若不細看,隻以為是深紅的刺繡。血腥加身仍舊儒雅沉淡,叫他臉上的笑意亦顯得十分真切,胸有成竹的底氣。
佟鈞因這幅畫麵露出迷茫之色。“她是這麼說的。”
“誰?蔚後?”
佟鈞未答,因迷茫而走神。顧星朗目光示意沈疾警惕周遭,防止獵物被突然滅口,同時躍下奔宵,踩進暗紅的雨水泥土,至佟鈞麵前蹲下。
“若朕告訴你,他沒死呢?不僅沒死,你喊打喊殺的阮雪音正在醫治他,而他能有命等著醫治,是競庭歌當年射擊時,留了手。你還要報複,將我們一網打儘麼?”
佟鈞散開的瞳孔驟縮,釘在顧星朗臉上,“此話可真?”
他傷勢重,雨中久跪,聲越發啞。
“朕追到這裡,護你性命,就是要帶你去見他。”
因傷痛而遊離的意識開始恢複,佟鈞看了會兒顧星朗,“條件?”
“站在寧安城門樓上告訴所有人,那些女孩子是受誰指使遭到迫害。”
佟鈞放聲笑起來:“可笑!可笑!堂堂祁君,分明能以武力解決的局麵,非要用道義,用公理!他們說得沒錯,你真成也於此,敗也於此!”
顧星朗一向不在意這類嘲諷,連解釋都懶得,也不想追究“他們”是誰。“所以你要不要,去見你的主子?”
“然後讓你將我們一起殺了?崟國舊臣發動各自勢力舉全境叛亂,你再是仁慈,這次,不會容忍了吧。”
顧星朗笑笑,“你知道我的,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喜株連。此回合若與阮仲無關,我會繼續讓他接受醫治。”他改了稱謂,“所以你更要完完整整交代這場亂局始末,力證他清白。”
風雨摧深林,血紅順著泥濘間溝壑流向整片祁西大地。
佟鈞想了一會兒。
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或者傷勢與風雨叫他麵目猙獰。
總之答“好”的一刻,他嘴角露出極淺的、詭譎的笑意。
千裡之外,深泉晴朗,日光斜漫牆邊映探出的一支粉杏,倩影婆娑。
阮雪音盤膝屋內,身邊六個女孩子圍坐,其中便有已經見過的萍兒。
“提出這種懇請,是我唐突。讓你們承受這些,無論初衷為何,我都要負責任。”
女孩子們鴉雀無聲,大半攥著裙裾低著頭。
“但凡有一點不願,都請明白告訴我。於情於理,拒絕都是應當。”
“我們若站出來,”半晌萍兒開口,麵色一如昨日慘白,“真能救更多人麼?”
“能。不僅能在將來救很多女孩子,還能在現下,幫助平息暴亂,救許多百姓。當然,也有助於朝廷突破困局,這是一脈相承的事,我不想騙你們。”
“現在要我們將屈辱剖白,站出來救人。”另一個女孩子喃喃,“那時候我們被拽入地獄,可有人來救我們?”她抬起一雙霧蒙蒙鹿眼,
“皇後殿下,上位者行詭計,造國之爭鬥,犧牲的,為何是我們?”
阮雪音刺痛起來,接連數日,反複壓製,仍因同為女子,克服不了。
“不應該。”半晌她道,“我保證不了旁人,但君上和我都不會,從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而經此一役,尤其你們若肯出麵,許多問題會得到契機,在來日一點點被改善、解決。且上位者的過失、世間惡意的過失,不該被報複在無辜乃至善意的更多百姓身上,你說是嗎?”
阮雪音鮮少在言語說服上覺得吃力。
但此刻她很吃力,不因道理或技法,隻因情感。
沒人說話。
日光在屋內一再改變陰影的位置,始終沒人說話。
“新區還亂著,傍晚我會出發回去。”許久阮雪音輕聲,“你們若不願,就當沒見過我,沒聽過這些話,所有事情,會塵封到底。”
她站起來,視線越窗外街對麵的屋頂,剛好能瞧見書院簷角,叮咚鈴響,傳來春意盎然。
“無論如何,要相信會越來越好。”因鈴音春訊,她總算能笑出寸許,“這深泉鎮,就是祁國上位者的誠意,祁君顧星朗的誠意。他是男子,而還有很多人,懷抱這樣的誠意,和理想。”
春陽在群山環抱的桃花源裡流轉。
日影漸長,時近黃昏,車駕變為兩輛,另一輛供紀桓和溫斐乘坐。
“殿下不帶肖老?”臨上車,紀桓道。
阮雪音確定他在揶揄,儘管她從沒聽過紀桓揶揄。
“您二位看到就夠了。肖老年事已高,有些事情,等結果就好。”她這般答,回頭望一眼小鎮歲月靜好。
女孩子們沒有出現。
也好。她希望又不希望她們答應,此時悵然之外,亦覺釋然。
卻在抬腳上車之瞬聽見一聲輕喚:
“請等一下!”
她頓在當場,不知心緒幾何,片刻後方轉頭,但見六個姑娘成排立在夕陽下。
金紅的光在背後勾勒她們發髻輪廓,每人臉上都怯怯似不安,眼瞳深處又仿佛蘊火。
阮雪音有些動不得,就那麼看著她們走過來。
像看見了另一個世代,無數次出現在展望裡、夢境中。
“不知道坐不坐得下。”近前了,萍兒小聲。
阮雪音鼻子發酸,酸意蔓延上眼眶,止不住,隻佯裝被夕照刺了眼,轉去看車轅,“我這輛大,擠一擠,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