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泉出發的兩輛車從東北方,一路南下。
自西境出發的幾匹馬從西北方,也是往南長驅。
“到了寧安,把人交給皇後。見到她,傳完話,你再返西境。”
離開那片血林前,奔霄與忽雷駁並立,雨勢仍猛,君臣二人衣發儘濕。
“是。君上不回寧安?”
“我還有事。”
沈疾被這聲“我”擾了心神,是錯覺麼,整句話的語氣亦似十四年前不周山閒聊,小小的少年,舉重若輕。
他如今心思澄明,並不糾結,躬身行禮,押著人率殘隊策馬南去。
“主上。”暗衛詢問前路。
“找個地方把衣服烘乾。”顧星朗一直沉定的眉頭終於蹙起,甩了甩濕噠噠的衣袖。
平生厭惡不清爽,出來辦事,這點最煩人。
晴雨本無差,日曬雲積,皆有天意。
中宮車隊重入新區境,已經又過一日,時值夜半,北部的和暖乾燥完全被此域彌漫的水汽取代。
途徑邊界時阮雪音便感紛亂,已經駛過了,終沒忍住,讓護衛攜令牌去請其中一位將領來問。
“也是民眾動亂?”
“回殿下,”那將領見令牌即知是欽差,二話不說趕來相見,發現是皇後,意外之餘更知無不言:
“大批民眾北逃入蔚,從這頭邊界出的,翻大風堡的,不計其數。君上令放行不攔,屬下們勉強維持秩序,怎奈這邊界——”
當初祁蔚南北分崟,以橫貫此國的大風堡為界,崟東原本與祁蔚交界的縱向邊境線自也以此劃分。
但大風堡東麓並非直接就接上了那縱向邊境線,還離著幾十裡平地,換句話說,如今新區民眾要北上入蔚,除了翻大風堡,還可以選擇走最東這一小段平路。
阮雪音往返深泉,暫未收到有關時局的消息,稍忖也就明白了:
“蔚國新區多的是原崟國人,其中該不少祁國新區的親友,是他們紛紛來這頭接應?”
“殿下明斷!”
“那親友之中有從戎者,如今是蔚兵?”原崟現蔚,而時勢如此,另有一些真正蔚人兵士混在其中亦未可知,風險在此。
“是!目前雖無爭端,兩國兵士在邊界頻繁活動,到底存隱患。屬下已傳信薛大人,請示聖意,”
沒說完。
卻也沒下文。
“君上怎麼說?”阮雪音掀窗簾,隔細雨薄幕看那將領。
將領低著頭,並沒有瞧見鳳顏,卻似下著很大決心,整個腮幫子被咬得筋骨凸起,
“接軍令,仍如前年冬,蔚騎若下,適當迎擊,不必拚命,保存實力靜待下一步指令。”
阮雪音心頭微動。“你不認同?”
“屬下不敢!”因發急,將領驟抬眼,本是為了更清楚表達,乍見阮雪音的臉,一時呆住。
雨夜幾無光,遠處火光借過來些許明暖,照亮車窗一角和窗中人。分明暖色,那張臉仍是玉瓷般白皙。
冷白的,襯其上雙眸猶如深譚。
美極,他卻想不起用讚頌美人的任何詞彙,反似受了那雙深瞳蠱惑,直剖心聲:
“但前年行此法已是鋌而走險,今番再如法炮製,屬下恐怕,對方已有準備,不能奏效!”
阮雪音對那頭盤算已猜得七七八八,對顧星朗可能采取的對策其實也有預判。
卻在這刻發生改變,既篤定顧星朗不會如法炮製前年,又忽覺得他也許,是要趁此機會收最大那張網。
自己此刻帶紀桓來新區,不也作了類似考量?
“大人本是祁將吧?”如今官兵之中祁崟混雜,眼前將士這樣憂心、這般措辭,不會是崟國舊部,她還是要多問一句。
“是!臣原效祁北,戰後被調遣了來。”
“那麼大人該清楚,君上在位十年,每到抉擇時都儘最大努力護軍民周全,且從無敗績。”
“是!但其實屬下們不畏替君上賣命,君上亦無須次次——”
“護你們周全隻是其一,自還有策略考量。大人但從軍令。”阮雪音打斷,因對方這番赤忠放心,又為即將開始的真正亂局,懸心,“這局勢萬變,朝夕更改,說不定破曉之前,就會有新令至。該到拚殺時,還望將軍,踐行此刻豪言。”
那祁將高聲應是,拱手送鳳駕。馬蹄重揚起泥水,衝破漸大的雨勢,嘶鳴夜奔。
車上六個女孩親見皇後以沉柔魄力與兵將談論軍國事,頗受震動,再覺鼓舞,旋即想到民間關於祁後權重、能與主君平起平坐的種種傳言,深覺不虛。
皇後便在大家互換眼神之際下了車,沐風雨去往後頭兩位老者的車駕。
“新區已亂,沿路可見晝夜逃散的百姓。”阮雪音掀簾而入,對上紀桓和溫斐閉目攏手、幾乎一模一樣的姿態,“相國與先生不妨都看看,你們所等的大勢,正以怎樣聲勢,在摧殘這大陸上芸芸眾生。”
雨落傾盆,砸在飛馳的馬車頂劈啪亂響。
許久紀桓睜眼,“皇後謬誤。此番動亂,與我等無關。”
“是無關。此番陰謀籌劃的不是你們。但何為推翻世襲君製的天時地利人和呢?是否如這刻般,天下大亂,兩國君主將再次下場,不對,三國,白國那頭的勢,約莫正握在女君手裡。然後社稷接連覆亡,再由你們這些有誌者、高瞻遠矚者,來重建國製?”
紀桓不言,望著厚簾似在聽風雨。
“兩年前就有一回。”她繼續,“也是三國君主下場,也是一場大勢,崟國覆滅,奈何顧星朗不為獨吞力戰,願與慕容峋分崟,天下未亂。”
此刻的阮雪音不是祁後,隻是她自己,惢姬的學生,謀者的出身,也便不忌君主諱且口若懸河:
“一年前也有一回。又是三國君主下場,又是一場大勢,段家王朝搖搖欲墜,祁蔚之戰一觸即發,顧星朗還是不戰,且說服了慕容峋放棄,三國共存的局麵得以保持,儘管白國,已算出局。”
她停語勢。
擲目光盯紀桓的臉。
許久對方才看向她,開口頗平淡:“若隻是要等大亂之勢,正光十三年四國混戰,就已經夠了。上官朔亦不必舍命救蔚。”
某些細節,競庭歌和她是沒有互通的。
應該說顧星朗、阮雪音、競庭歌、慕容峋這四個從頭就被架在了棋盤中央的人,並沒有互通一切。
因著身份、立場、在天下理想上的相似和細微差彆,他們傾力互助或相鬥,又各自有所保留。
比如紀桓曾對競庭歌說,伐崟長役裡有一處怪異。
競庭歌至今沒完全想明,卻也沒有告訴阮雪音。
再比如競庭歌在與蘭鬱談話之後分明意識到了,這場公天下的理想縱使為真,並沒有突破國之爭鬥,也就是說,上官朔是要蔚國完成統一、然後領世家改製,而紀桓要的,是祁國世家領銜。
凡此種種,都未通氣。
也就叫哪怕清醒如阮雪音,始終試圖站在畫卷外以最理智的視角,觀察局內,仍因細節缺失,難作最準確定論。
她很明白。
如果這回合也是一局大勢,如果自己成為大祁中宮和隨之而來的輿論、流言,包括關於競庭歌的那些,是這新一輪大勢的助力——那麼已經臨近終局,紀桓應該會再往下透露些什麼,甚至和盤托出。
“正光十三年畢竟是四國混戰。要四國社稷同時覆亡,太難了。”阮雪音接話,往下引,“事實證明,確實一個都沒亡。反倒是後頭這幾回合,從崟到白,一個個來,是慢了些,卻極其奏效。”
又過許久。窗外沉黑都變淺,黎明已至。
“這一朝的年輕人,腦力、能力,真是好啊。”紀桓道,“手腕亦佳,將整個進程推得這樣快,這樣猛烈。”
“隻剩兩國,你死我活或同歸於儘,也就比前幾輪都有勝算,是嗎?”阮雪音淡聲。
也聽了片刻風雨,忽站起來躬身至窗邊,猛拉開厚簾,
“我信紀相與溫先生,心懷大義,要革除現製之弊、試建理想家國!”
風雨聲很響,周遭山林被肆虐得更響,完全淹掉阮雪音高聲,隻叫麵前兩位長者聽見。
因窗簾驟起,風攜雨勢灌進來,將二老的須發吹得淩亂,隻兩張久曆歲月、輕舟已過的臉,不動如山。
“卻仍想請二位,轉頭,睜眼,真正看看窗外那些因暴亂、因即將開始的戰爭而離家流亡的,活生生的人!”
溫斐睜眼,緩慢看出去,拂曉已過,天光破雲,風雨中人聲遠近飄忽。
紀桓沒轉頭。“不破不立。”
“若是破開之後,再難聚攏而立呢?三國社稷亡,究竟會是世家聯盟重建製度,還是群雄並起割據天下,究竟理想國還是亂世,我不信相國,真有把握!”
紀桓看了會兒阮雪音的臉。
他鮮少這樣鄭重地看一個年輕女子的臉。
“總要試試。所以才對殿下說,時機到了,可以試試。”
阮雪音忽有些領悟。
“相國原來是愛護他的。”
紀桓似有一歎。“他是我唯一的學生。在朝三十年,為相十餘載,隻教他一個。那孩子三歲就跟著我念書,天賦卓絕,每堂課都予我驚喜。”
談話雙方都知是在說誰。
都不言明。
溫斐當然也懂,卻持續看窗外,隻作沒聽見更不懂。
“那相國,為何不打小就教他這些。”阮雪音已悟,偏要問,“也就免除謀局,讓他自然接受。”
“我教了。此番入深泉,便知多年授課沒白費。”
正因教了,才有想法做法與曆代國君都不同的顧星朗,那樣開闊,甚至支持她興舉國女課。
“這還不夠麼。”阮雪音輕聲。
當然不夠。他能踐行此理想是一回事,世襲君製保證不了後續是另一回事,須釜底抽薪。
她分明知道。
“我紀氏,百年立祁,兩度拜相,這樣的家族無論拿怎樣大義進言,都是謀逆。隻能另辟他法。”
“他法是我和競庭歌?紀相彆告訴我,此法,與我們的老師早有共識。”
紀桓微笑牽動胡須,“你把我們想得太無所不能了。她,”終歸於歎,“我們都該受的長胡子點撥吧,各行其是,彙於一處。”
馬車便在這刻急停。
天已大亮,雨勢減輕,阮雪音待要問,有熟悉聲音自簾外傳來:
“人押來了,綁得很嚴實,是否如假包換的佟鈞,請皇後檢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