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蘿山。
斬塵神宮。
孟懸壺盤膝而坐,他的雙眸微閉,周身有星光流轉,背後有日月交替。
重重虛影幻象變化不息,仿若有自成一個世界。
他周圍同樣盤坐著數道身影,男男女女,大都生得俊俏貌美。
忽然,孟懸壺的身軀一顫,雙眸豁然睜開。
周圍的弟子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紛紛遞來疑惑的目光。
而身為他欽點的傳人,徐玥更是問道:“師尊,怎麼了?”
孟懸壺側頭看了她一眼,剛想說話,臉色卻猛然一白,然後一口血箭便從他的嘴裡噴吐而出。
“師尊!”
周圍的弟子見狀紛紛都是臉色一變,趕忙圍攏了上來。
離得最近的魏錦繡與徐玥反應極快,紛紛伸手扶住了孟懸壺的身子。
他們的臉色都極為凝重,自家師尊的實力他們自然清楚,遠不是尋常人所言的八門大聖便可比擬,按理來說他是無垢神軀,體內不可能存在任何暗疾,這忽然吐血絕非祥兆。
“師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玥皺眉問道。
孟懸壺卻並不理會自己愛徒的詢問,他抬頭看向斬塵神宮的宮門外,看著那處的天際,喃喃言道。
“江浣水。”
“好一個北境雄獅。”
說罷這話,他的腦袋一歪,竟是直直的昏死了過去……
……
寧霄城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抬著頭看著穹頂,看著那頭雄獅,在黑龍瘋狂的掙紮中,死死的咬住他的頸項。
黑龍的身軀不斷的翻湧,雷雲失去了控製,從天際胡亂落下陣陣雷霆,讓整個寧霄城亂做一團。
“江浣水!我死了,寧州的氣運就散了!你真要如此狠心!讓整個寧州陪葬嗎!”
在嘗試數次都無法掙脫那已經化作血色的雄獅的爪牙後,敖貅隻能發出這樣的怒吼,試圖讓江浣水投鼠忌器。
而這樣的聲音也確實讓周遭的百姓臉色有所變化,雖然這其中牽扯到的種種著實超出他們的理解,可事關自己的生死,沒有人能完全將之視而不見。
本就被那到處墜落的雷霆弄得狼狽鼠竄的百姓們,在敖貅的怒吼聲中心頭愈發的恐懼,當下便有人索性在原地跪了下來,痛哭流涕的朝著江浣水喊道:“州牧大人饒命!”
“州牧大人救我!”
“救救我們!”
那樣的聲音響徹不覺,回蕩在寧霄城的上空。
“哈哈哈!”
這時被魏來用腳狠狠踩在底下的洛鶴忽然發出一陣張狂的大笑。
緊張的注視著穹頂之上的一切的魏來聽聞此音,不由得皺眉看向洛鶴。
洛鶴臉上的神情猙獰無比,嘴裡滿是汙血,麵對魏來冷峻的目光,他並未表現出半點畏懼,反倒笑得愈發的張狂。
“你笑什麼?”魏來寒聲問道,他不喜歡眼前這些寧州百姓們的高呼,不喜歡他們即使到這時還未明白,這個老人這六十年來到底背負了些什麼東西,不喜歡他們的無休止的索取,更不喜歡洛鶴這明顯帶著嘲弄味道的笑聲。
“笑你們這些凡人,不懂得什麼叫人力有儘時!”
“笑你們到頭來總是被所謂的大義之名欺騙,卻不知什麼天下為公,什麼黎民蒼生都隻是上麵的人湧來誆騙你們的戲碼。”
“他們教給你們這些,可他們自己何曾有真真正正的做到過呢?”
“而你們卻可笑得把他當了真,現在你可曾看得明白?你們辛辛苦苦要救的蒼生可沒有一個人會顧念你們的恩情……”
“人啊,生下來骨子裡帶著的就是自私,就是利己,你救他、護他,他隻會以為這是他應得的,但有一天你不給他了,那你就成了他眼中的仇人、惡魔。”
“而現在……”
說著,洛鶴抬起頭瞟了一眼穹頂上的老人,眯眼自語道:“而他現在,就快成為那個惡魔了。”
魏來一愣,他看了看越來越多跪拜下來的百姓,又看了看穹頂上的老人,他能明顯的感覺到老人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
江浣水當然把那些話聽在了耳中,他低下頭看著身下的百姓,看著那一張張眸中含著淚水的臉,他的眉頭皺起了起來。
“收手吧,江浣水!”
“你從來就不是那種狠得下心來的人。”
“我保證給你的外孫一條活路!”
敖貅將老人眸中的動搖看在眼裡,他嘴裡朗聲言道,語氣中滿是戲謔的味道。
有時候有些事情,說起來永遠比做起來,來得容易太多。
你不到那最後的關頭,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出怎樣的抉擇。
敖貅盯著江浣水,盯著他袖口下緊握的拳頭,看著那拳頭顫抖,然後又漸漸鬆開。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的真切,他以為,這一切已成定局。
但顯然,他低估了數十年憤恨的累積,究竟會讓一個人瘋狂到什麼程度。
就在他還要再說些什麼的刹那,老人的手又一次握緊。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下的百姓,臉上綻開了一絲他固有的和藹笑容:“這些年……”
他這樣說道,那些早已將自己的性命完全寄托在他身上的百姓們見他發聲自然是紛紛靜默了下來,神情希冀的注視著他。
“我前幾十年忙於戰事,後幾十年則應付著燕庭,我總想著做到最好,以為那樣就能完成我的承諾……”
“護你們周全。”
“直到那一年敖貅殺了我的女兒、女婿,我悄悄去過一次烏盤城祭拜他們,也聽過一些那裡百姓的閒言碎語。”
“他們都說是我女兒女婿的不對,是他們觸怒了神,因為神總是對的。”
“我其實已經早就過了易怒的年紀,但那一次我還是有些生氣,卻無可奈何。”
“我在想這一切到底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的錯。後來啊,我這外孫,在烏盤城和這蛟蛇打過了一場,從他的手裡救下了一些百姓。”
“那時候,那些百姓就不一樣了,他們明白了誰才是誰才是惡,我忽然也想明白了。”
“這錯,在我。”
“我總想著像孩子一樣護著你們,卻忘了告訴你們,為什麼我要這麼做。”
“就像烏盤城中的百姓一樣,你們不壞,也不蠢,隻是單純的不懂,但沒關係……”
“我的外孫會交給你們的,就像他教給烏盤城那些百姓一樣。”
“彆擔心,有我在,沒人傷得了你們,”
他就像所有人的長輩一般,語重心長的寬慰著那些百姓。
百姓們互望一眼,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聽不明白老人在說些什麼,但奇怪的是,隨著老人的這番話,他們方才那慌亂的心神,卻莫名的穩定了下來。
敖貅將這番情形看在眼裡,心頭焦急,他張開嘴就要說些什麼:“彆聽……”
隻是他的話方才出口,老人卻豁然轉過了頭看向穹頂。
那咬著他頸項的雄獅似有所感,猛然發出一聲長嘯,咬著敖貅頸項的嘴猛然用力一扯。
一大塊血肉便猛地被他拉扯了下來,黑色鮮血如暴雨一般傾灑下地麵,伴隨著敖貅的哀嚎,他的身子在雲層劇烈的掙紮的記下,隨即就像是失去了所有氣力一般,重重的朝著地麵下墜。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龐大的身形卻漸漸縮小,轉瞬便化作了一頭數丈長的蛟蛇模樣。
莫說是那些百姓,就是魏來等人也萬萬沒有想到,這不可一世的敖貅就這樣倒在了雄獅的口中。
在短暫的驚呼聲後,寧霄城再次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神情駭然的盯著那重重落在地上的蛟蛇屍首,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老人的身子眾人驚駭的目光下緩緩落了下來,魏來趕忙上前扶住了老人。
老人的嘴裡卻在那時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魏來甚至敏銳的注意到,老人的嘴角已然有鮮血溢出,卻被他不露痕跡的擦去。
魏來的目光頓時一變,但老人卻似乎感應到了這些,他看了魏來一眼,笑道:“放心,一時半會死不了。”
魏來心底的擔憂當然不是老人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可以化解的,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他無論說什麼都不能改變老人的心意,他也就隻能小心翼翼的攙扶著他。
“沒事!?哈哈哈!”
“你的五臟俱損,渾身經脈斷了七成,你還能活多久?凡人!”可這時,那洛鶴的聲音卻再次響起,帶著張狂笑意,刺耳無比。
“你一死,就像敖貅說得那樣,整個寧州在無人可鎮壓得住此地氣運,有的是人對此虎視眈眈,寧州,從今天起就得化作一處死地了!”
魏來的眉頭皺起,他不願相信洛鶴所言之物都是真的,他擔憂的看向江浣水言道:“外公,要不你休息一會,這裡就暫時教給我們。”
江浣水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言道:“這些事,得由我來做,你現在還做不來。”
“但好好看著,以後啊,都得你來做了。”
魏來聽懂了老人的化外之音,他的臉色一變,扶著江浣水的手開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江浣水卻並不再多安慰魏來一句,而是轉頭瞟向一旁的金不闋。
這位蒼羽衛的統領自從魏來出現,將洛鶴擊敗開始,便一直身子僵硬的站在原地,此刻感受到了江浣水的目光,他更是心頭驚駭,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在目睹了洛鶴與敖貅接連敗在老人的手下後,他方才明白,這位被成為北境雄獅的老人到底是藏了多少後手,也醒悟他能在那個風雲詭誕的年代在寧州站穩腳跟,絕非單憑幸運二字。
“統領已經看了有一會了,還要繼續看下去嗎?”江浣水眯著眼睛問道。
金不闋聞言一愣,抬起頭看向江浣水,或許是心頭緊張的緣故,竟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老人。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後:“西城門就在那邊,統領的大部隊應該也正在那裡等著統領,統領不去看看他們嗎?”
金不闋這才反應過來,大戰開始後他便讓自己的副官去城外調集蒼羽衛的大軍,但卻久久不見回應,此刻想來應當是徐陷陣等人入城之前,便已經將這些蒼羽衛控製住了。
他的心頭一寒,最後些許僥幸心理也徹底消失,他看向江浣水,問道:“你……你願意放我走?”
江浣水聞言,側頭看了看金不闋的身後,那裡早已擺滿了蒼羽衛們的屍體,密密麻麻堆積在一起,場麵甚是駭人。
“今天已經死了夠多的人了。”老人這樣說道。
金不闋臉色一喜,他趕忙朝著老人拱了拱手,嘴裡有些倉惶的言道:“謝……謝過州牧不殺之恩……”
說完這話金不闋便忙不迭邁開了步子就要朝著西城門的方向跑去,看那慌不擇路的模樣,著實讓人難以將之與那個飛揚跋扈的蒼羽衛大統領聯係在一起。
隻是,他的腳步方才邁出,走出不過十餘丈的距離,江浣水忽的轉頭看向他離去的方向,喚道:“金統領。”
金不闋的身形一滯,僵硬在了原地,他極不情願的回過頭,看向江浣水,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江……江州牧,還有何吩咐?”
老人也在那時展顏一笑:“沒什麼,隻是想讓統領,代老朽向陛下和娘娘問聲好。”
……
江浣水真的放走了金不闋。
看著金不闋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自己的眼簾,魏來終是忍不住問道:“外公為何要放虎歸山。”
“金不闋是娘娘的兄長,二人是骨肉至親,殺了他,便等於斷了寧州的後路,寧州與燕庭再無回旋的餘地。”老人耐心的解釋道。
可魏來卻並不太能理解他話裡的意思,皺眉再問道:“外公斬了敖貅,已經是與朝廷撕破了臉皮,放了金不闋難道就可挽回此事嗎?”
“世上事,遠非一眼就可看得真切,你得學著多去想。”
“想旁人要什麼,不要什麼,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寧州現在缺的就是時間,有了時間,我們就有抗衡他們的資本。這其中的關鍵就裡,你得自己去想,從現在開始這些問題,都是你的問題了,我恐怕沒辦法再幫到你,雖然……”
“我也確實從來沒幫到過你什麼……”
魏來的身子一顫,當然也明白老人這話裡背後的意思,他低下了頭,強忍著眼眶中就要翻湧出來的東西,聲音悶悶的說道:“外公……”
可話未出口,身旁的老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由不得取舍。”
“咱們啊,先把正事做完。”
說著老人轉過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洛鶴,眯起了眼睛,輕聲言道:“該你了,上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