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境階級森嚴。
這一點相比北境尤為甚之。
上神,在哪怕東境也是絕對的統治者,隻有洞開九門之人,才有資格被稱為上神。
上神的強大不僅僅止於他們無可匹敵的修為,更在於他們他們的第九道神門與東境的本源之力相連,想要殺死上神,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切斷他們第九道神門與東境本源之力的聯係。
這很困難。
因為九境之下,哪怕再強的人,都難以觸摸到那層境界,這是質的差距,而非量的差距。
洛鶴正是明白這一點,方才篤定眼前的老人拿他毫無辦法。
但此時此刻,這樣的念頭卻有了些動搖。
這並不是一件特彆有道理的事情,隻是單純的因為,這個老人從大戰開始便一直流露出的自信。
他所言之物,都如他所想一般,一步步的變為了現實。
這種所有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的感覺,洛鶴深有體會。
在很多時候,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運籌帷幄,從不做有半點變數的事情,而一旦去做,那一切都是經過反複推演後的結論,很少出現差池。
而今天,在這番推演博弈下,顯然他才是那個失敗者,而江浣水,則正在依照著他的計劃實施著他所想的一切。
“江浣水,你活不了多久了,與其拚了命的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辦法怎麼維護這寧州,與寧州的百姓。”
“你的外孫已經掌握了動用陰龍的法門,我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傷到他,我可以用秘法延續你數年的生命,這樣一來,你有時間繼續嗬護你的外孫與你的子民,而我也可以保住性命。”
“自此,你我相安無事,總好過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後,被旁人漁翁得利來得舒坦,你說對嗎?”
他目光中泛著恐懼,壓低了聲音朝著江浣水說道。
“你真有辦法?”隻是不待江浣水回應,一旁的魏來卻是有些心急的問道。
他當然明白,洛鶴狡詐多端,他說的話真真假假,不見得就是真的。
可同時魏來更清楚的是,此刻江浣水的身子已然到了要油儘燈枯的邊緣,他的心底有的是不舍,有的是不情願。他當然得抓住每一個可能抓住的機會,去保護這個世上他唯一的親人……
“當然!”洛鶴看到了希望,他趕忙大聲言道:“我洛鶴願以東境上神的名義起誓,所言絕無半點虛假!”
魏來的臉色一變,在那時便又要說些什麼,可這一次,化為出口,他身旁的老人便伸出了手,攔住了他。
“上神似乎很怕死。”老人說到。
洛鶴卻並無旁人那些虛偽的言辭,沉聲應道:“修行為的就是追逐長生。”
“下到武陽境修士,上到那些神王仙尊,哪一個不是盼著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尤其是後者,為了追逐傳說中的不朽永恒之境,更可謂是不擇手段。”
“怕死有什麼不對嗎?”
老人眯起了眼睛:“所以,上神覺得,隻要不死,怎麼活著並不重要對嗎?”
“哈哈哈!”洛鶴放肆的笑了起來。
“凡人就是凡人,哪怕是你……”
“江浣水,我承認我小看你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東境的人始終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
“但哪怕是你,也跳不出那些條條框框,就像是生在水中的魚不明白他們要去向何處,是早已被河水規定好的事情一樣。”
“他們追逐永生,卻告訴你們鴻毛泰山,他們為了永恒不擇手段,卻告訴你們向死而生。”
“這本來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更可笑的是,你們竟然還當了真。”
“你們真的認為那些悍然赴死的故事很讓人向往的話,那恰恰便中了他們圈套。”
“哪怕在你們看來再恢弘的故事,再漂亮的美景,在他們的眼裡不過是千萬年光景中的一瞬,沒有有人會在意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哪怕它再過美麗,短暫的東西終究會被遺忘。不是一年,便是十年,總有會被忘記的一天。”
“所以,隻有活著,活著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洛鶴滔滔不絕說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他很是慷慨激昂,神情狂熱得像極了一位在宣揚某位神祇的傳教士。
“那這麼說起應該恭喜上神了。”老人卻不以為意,隻是慢慢悠悠的言道。
洛鶴一愣,暗以為是老人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他頓時麵露笑意。
“其實上神真的應該改一改這聽人說話隻聽一半的毛病。”
江浣水又言道。
“什麼意思?”洛鶴不解道,但臉上的神色卻有些凝重,他莫名的從江浣水這古怪的態度中聞到了些許不尋常的味道。
“我說過我想要找到一個殺死東境上神的辦法……”
“後來我確實找到了,但隻是那辦法太過嚴苛,以老朽的才智難以做到。”
洛鶴的臉色一變,沉聲問道:“所以你殺不死我?”
“自然。”老人眯著眼睛說道。
“上神終究是上神,你得相信東境賦予你的一切。”
老人一臉循循善誘之色的言道,那模樣倒是像極在勸解洛鶴的長輩。
洛鶴的臉色難看,他覺得老人這分明是在羞辱於他,他沉下了眉頭,不再言語,而是冷冷的盯著江浣水,想要弄清楚這個老人到底在打這些什麼主意。
老人麵色如常,他的一隻手伸出,倒在地上的洛鶴猛地身子一顫,他豁然發現自己的周身竟然被一道道金線所纏繞,而那些金線則儘數通往寧霄城的某一處。他豁然醒悟之所以他之前無法發揮出自己的實力,甚至無法調用半點上神之力,皆是因為這些金線的存在。
而他,若非老人此刻出手讓這些金線顯現,他甚至無法知曉這些事物的存在。
這樣的事實讓洛鶴的臉色愈發的難看,這樣的手段何其高深。
……
一旁的魏來看出了老人的決意,他雖然依然無法理解老人到底想要做什麼,但卻明白一旦他這麼做了,很多事情便沒了回旋的餘地。
他忍不住還是言道:“外公,為何不讓他試試,說不定他真的能救你呢?”
“對啊!州牧!魏公子已經有了對抗這家夥的實力,咱們寧州也不懼他的那些伎倆,不如讓他試試……”
“以州牧的身份與這樣的魑魅以命抵命,不劃算啊!”
周圍的蕭白鶴等人見魏來開口,也紛紛出言說道。
顯然他們都不解於老人的執著,更不願意看著這位州牧大人就這樣走入油儘燈枯的結局。
“人有生老病死。”
“如月有陰晴圓缺,木有四季枯榮。”
“死當然可怕,但相比可怕的死,我更怕如爬蟲一般佝僂在暗處,難看至極的活。”
“記住了,這世上永遠沒有所謂的不朽,如果有,那也隻是堆砌在腐敗屍骸上麵的薄薄一層金玉,看著美,卻臭不可聞。”
老人的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得明白,譬如魏來就皺起了眉頭,他不僅聽不懂,也沒有心思去懂。
但那洛鶴卻麵露詫異之色,顯然他從老人的話裡聽出了一些彆的東西,一些不該是老人應該知道的東西。
“你到底是誰!?”他沉下了眉頭,低聲問道,語氣凝重。
“一隻碰巧躍出過湖麵的魚罷了。”
老人這樣說著,伸出的手在那一瞬間猛然握緊。
纏繞在洛鶴周身的金線猛然一緊,洛鶴的嘴裡頓時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
“江浣水!你要做什麼!”他怒吼問道。
“敖貅說得很對,我和他一死,這寧州的氣運便會成無主之物,被外人吞噬。”
“老朽這一輩子沒有什麼大本事,但總歸曾許諾過三霄軍甲士,永護寧州百姓,用護他們的子孫後代。”
“這個承諾,老朽不能忘,也不敢忘。”
“所以就隻能勞煩上神,做這寧州的定海神針了!”
老人眯眼說著,他的身子也在那時緩緩上升,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他的衣衫鼓動,一道道金色的光暈從他的體內蕩開,而天地間某種浩大的氣機猛然落下,將州牧府前的眾人,籠罩其中。
當然,不僅僅於此,不僅是州牧府,那股氣機從生出那刻起,便不斷的朝著四周蔓延,從州牧府到寧霄城,再到整個寧州。
所過之處,每一個生靈的體內的氣機都被那氣息所牽動。
一道道金色的細線被那氣息從眾人的體內拉扯了出來,然後從不遠萬裡處湧向此方。轉瞬寧霄城的上空便密布了那一道道金色細線,它們如有靈性一般聚集在了老人身側,就像是在等待他的命令的士卒。
“這……”
“你要把我當做人蠱!?”洛鶴看著那漫天的金線,感受著老人周身彌漫的氣息,忽然醒悟了過來。
他大聲言道,語氣驚恐又憤怒。
“寧州這些年,先有敖貅鯨吞氣運,又有天子殿下為結交天闕界,將半數寧州氣運贈與山河圖。”
“寧州其實到了今日已經沒有多少氣運可言。”
“我本想把那敖貅的陰魂抽出,做了人蠱,以鎮寧州氣運。”
“但上神的出現,讓我改變了這個主意。”
老人麵對洛鶴的震怒,慢悠悠的解釋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北境有句古話,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坐吃山空,終有將山掏空的一天。”
“上神體內的第九道神門連接著東境的本源之力,而上神又如此想要活命,老朽便為上神想了個兩廂其好的法子。”
“讓我寧州生靈借著上神體內的神門吸納東境的上神之力,也算彌補這寧州氣運稀薄之禍端。”
“而上神也可繼續活著,豈不美哉!?”
老人這話說罷,洛鶴的眸中殺機湧動,他厲聲怒吼道:“江浣水!你好歹也是青冥學宮的高徒,豈能做出如此惡毒之事!”
洛鶴的神情癲狂,沒了之前的半點傲氣。
寧州有記載的人口足足三百於萬戶,哪怕是一尊真正意義上的上神,被這麼多數量的百姓當做養料吸食,那也是不出數日便會化為人乾。但偏偏上神這種東西,想要殺死就隻能斬斷他與東境本源之力的聯係,隻要這聯係不斷,上神是無法死去的。
所以,從此以後,他就會成為一個對於寧州之地來說,源源不斷的上神之力的提供器皿。
或許會殘留意識,但身軀卻會被吸納乾淨任何一分力量,日複一日的躺在某處,不得生,也不得死!
隻有無儘的憤怒、黑暗與他為伴。
單是這樣想想,洛鶴便滿心恐懼。
他劇烈的掙紮,試圖擺脫金線的束縛,但到了這一步,又豈能再如他願。
“上神,這世上沒有兩全法,這是上神自己選的活法,認命吧。”
老人低語道,他的眸中在那時亮起一道金光,他身後從天外各處彙集而來的金線像是得到了某種敕令一般,在那一瞬間儘數湧動了起來,他們相互纏繞、翻湧著裹挾向前,鋪天蓋地的朝著洛鶴湧去,轉瞬便來到了洛鶴的身前。
洛鶴的眸中布滿了驚恐之色,他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可聲音卻轉瞬被淹沒在那漫天金線之下,它們宛如毒蛇一般一道接著一道的插入洛鶴的體內,刺開他的血肉,穿過他的經脈,最後湧入他的神門深處。
那一瞬間眾人隻覺自己的心頭一顫,恍惚間似乎有一股微薄卻源源不斷的力量開始注入他們的體內,那是一種遠超於靈力所能帶給他們的東西,雖然稀薄無比,但卻可以緩慢的改變他們的體質,在某個不久的未來,給他們帶來他們此刻難以想象的蛻變。
“本源之力,是東境的東西,江浣水,你會為你今日的所作所為而後悔的。”
“整個東境都會把寧州當做心腹大患……”
“要不了多久,你們這些窺探神力的蛆蟲,都會倒在東境神人的鐵蹄下!”
“他們會踏平寧州!!!”
一切在那一瞬間已成定局,洛鶴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氣機正在飛快的消散,他用儘自己最後的力氣發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老人眯著眼睛看著那具漸漸乾癟下去的肉身,低語道。
“強大的人是不會倒下的。”
“倒下的,永遠是不知前進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