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凡人殺不死的。”
洛鶴的聲音澆滅了眾人心頭剛剛升起的火焰。
他滿是汙血的雙手在那時伸出,抓住了魏來轟在他麵門上的拳頭。
魏來的臉色一變,眸中露出痛苦之色。
“神是凡人殺不死的。”洛鶴重複著這句話,抓著魏來手臂的雙手上忽然浮現出一道道黑色脈絡,下一刻,他的雙手猛然猛漲,變得巨大無比。
他麵露猙獰的笑容,雙手就要發力。
周圍的眾人也麵露異色,尤其是孫大仁等人更是臉色難看,神情之中多有懼色。
但數息之後,眾人想象中的場景都並未發生,洛鶴那邊巨大的手臂看似駭人,可哪怕他用儘渾身的氣力發力,卻依然無法動搖魏來那拳頭半分,他依然被那拳頭狠狠的壓在地下,動彈不得。
本以為大事不好的眾人見洛鶴幾次發力都毫無進展可言,皆看出了些端倪,一時間紛紛麵色古怪。
洛鶴同樣心急如焚,他不明白到底是何處出了差錯。
這少年雖然確實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驚訝,但這些驚訝大都有理可循。
譬如調用那陰龍,便是依仗著十萬陰魂的共同發力。
但人力終有儘時,哪怕那些陰魂被魏來不知道動用了何種辦法恢複了神智,但也無法長久的調用陰龍之力。
此刻陰龍之力已經散去,以這少年第四道神門尚且未有推開的修為,顯然並不具備與他對敵的實力。
而他雖然因為某些緣故實力下降,但畢竟體內還有著殘存的上神之力,莫說是魏來,就是八門大聖也不見得能輕易將他擊敗。
可這時,眼前的一切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已經用儘了全力,但少年落在他麵門上的拳頭卻宛如泰山一般,紋絲不動。
洛鶴的心頭驚駭,他瞪大了雙眼盯著少年,想要從他的身上看出些就裡,但偏偏,那少年看向他的目光卻同樣滿是疑惑,似乎是在說——
鬨得這麼大的動靜,怎麼一點響動都沒有。
洛鶴一愣,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目光一凝,看向少年身後的老人,而這時那老人也正眯著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盯著他。
他意識到似乎這一切都是老人在從中作梗。
“你……對我做了什麼!?”他厲聲問道,語氣中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淡然與高高在上。
“北境有句古話叫驕兵必敗。”
“還有一句古話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閣下連老朽的話都沒有聽完,怎麼就確定老朽奈何不了你呢?”
老人笑眯眯的碩大,語氣淡然篤定。
這樣的話語讓洛鶴的心沉到了穀底,他之前的篤定自信在這一瞬間儘數散去,隻能咬牙切齒的說道:“殺了我,你得清楚,這區區寧州之地,能不能承擔起東境的怒火。”
“閣下現在認為老朽能殺死你了對嗎?”老人眯著眼睛問道。
洛鶴又是一愣,他當然意識到了自己此刻的聲色內斂,與方才的傲氣對比,是如何的諷刺。這對於他來說,算得上是亙古未有的羞辱了……
而這樣的感受,讓他那顆自詡為超出凡人千倍萬倍的自信有了崩塌的痕跡。
他變得癲狂與憤怒,他厲聲說道:“凡人,你會為你的狂妄付出代價的!”
“那也得是在閣下之後。”老人笑道。
在說罷這話之後,老人像是失去了在與洛鶴多言的興致。他抬起頭看向穹頂,那裡嶽平丘正與敖貅鏖戰正酣。
老人周身的白袍鼓動,身子緩緩上升,來到了半空中。
“敖貅!”他朗聲言道,不大的聲音卻清晰的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在穹頂之上的黑龍似乎也感應到了此刻老人的不尋常,他停下了呼喚雷霆的法門,巨大的眼眸閃著凶光注視著老人。
嶽平丘也喘著粗氣收起了長槍,背後那些陰魂虛影歸入他的體內:“阿水,你再不出手,老子就又得掉一條命了。”
“辛苦了。”江浣水朝他言道。
隻是那平靜的語氣著實讓人感受不到太多的發自肺腑,好在嶽平丘也習慣了江浣水這樣的性子,他聳了聳肩膀,身形朝後退去。
“交給你了。”
江浣水再次朝著他點了點頭,而這時的敖貅也眯起了巨大的眼睛,悶聲言道:“江浣水,你終於還是決定做一個逆臣了,對嗎?”
“何為逆?”老人反問道。
敖貅巨大的身形在雲層中翻滾,嘴裡悶聲說道:“以下犯上為逆!”
“以臣弑君為逆!”
“那若是君不為君,上不為上,那逆,還能叫逆嗎?”江浣水再次反問道。
敖貅的身形翻湧得更加劇烈,黑色的雷雲被他的身形攪動,雷光閃爍,場麵駭人。
“我以為你江浣水與世人不同,怎麼時至今日,也與那些凡夫俗子一樣,無論做什麼都想著要給自己尋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虛偽又可憐。”
“逆臣就是逆臣,與君與上並無瓜葛!”
敖貅的聲音響徹,漫天劫雲湧動,一道無比駭人的紫電雷光在那劫雲之中漸漸凝聚。
麵對敖貅的嘲弄老人的臉色如常,並無任何變化,他隻是沉聲說道:“敖貅,該還債了!”
敖貅聽出了老人平靜的話裡說隱藏著的浩大的殺機。他的心頭一凜,沉眸看向身下,那處,那位高高在上的東境上神此刻卻如一隻死狗一般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敖貅不得不承認,能將那位東境上神逼到這般境地,眼前的老人確實擁有誅殺他的能力。
但他卻並不太過慌亂,而是在那時冷笑道:“江浣水,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
老人似乎也並不急著履行他的話,他眯眼說道:“願聞其詳。”
“你太過坦蕩了一些,坦蕩到讓人一眼便看穿了你。”
“什麼你敢做,什麼你不敢做。什麼你想做,什麼你又想做不能做。”
“你最大的悲哀就在於此。”
“你想做純臣,可卻不得不成為權臣。”
“你是權臣,卻又沒辦法做真正的權臣。”
“於是你做了逆臣,但逆臣又與你的本心相悖。”
“你總是顧慮,總是被自己困擾,這樣的你,拿什麼殺我?”
敖貅仿若已經將江浣水看得透徹一般,他眯著眼睛朗聲言道,帶著一股極為自信的篤定。
“何以見得?”老人卻慢悠悠的反問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這寧州的昭月正神,你為州牧我為正神,你我二人共鎮了這即將分崩離析的寧州那些許可憐的氣運。”
“你已經八十多歲,未破聖境的裡隻是一介凡人,你已經行將就木。你要動手殺我,以你現在身子的狀況,但凡動用了那樣強度的靈力,結局必然是肉身不堪負重,拖垮你最後一點生機,也就是說,你能換來的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你我同歸於儘。”
說道這處,敖貅的語氣忽然變得戲謔了起來,他巨大的頭顱緩緩的來到老人的身前,厚重的鼻息吹亂了老人的衣衫:“可是,你敢嗎?”
敖貅的話並未刻意遮掩,反倒有意將靈力注入自己的聲音中,於這寧霄城內蕩開,傳入可在場每個人的耳中。眾人聞言臉色都是一變,這個叫江浣水的男人,他的一生走過了太多風雨,也經曆太多足以讓人九死一生的陷阱。
但他一次次的活了下來,一次次的化險為夷。
以至於讓所有人的覺得他會繼續這樣下去,一直一直……
可當敖貅說出這番話時,眾人忽然意識到,他們好像忘了這個站在天際,為他們遮風擋雨了六十載的州牧已經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了,也忘了他也終究隻是凡人,終究也會有死去的那一天。
他雖然極力挺直自己的腰身,可身形還是有些佝僂,他雖然衣衫飄零,但露出的手臂上早已爬滿了歲月遺留的溝壑。
這一幕,在那一瞬間莫名的讓人有些動容。
“就算你舍得自己這條命,可你我一死,這寧州該如何是好呢?你心心念念的寧州百姓,又當何以自處呢?”
“你我共鎮寧州氣運,你我一死,寧州大亂,有的是人會鯨吞這寧州那本就少得可憐的氣運,自此之後,寧州真的就成了不毛之地了。你舍得嗎?”
麵對敖貅的提問,老人沉默了一會,然後低下了頭,應道:“舍不得。”
“哈哈哈!”
敖貅聞言頓時放聲大笑:“江浣水呀江浣水!”
“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你這一輩子注定就隻能如此,做不了權臣也做不了純臣,就連一個逆臣你也做不好!”
“這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你永遠會是哪個輸家!”
敖貅朗聲大笑,狂妄的聲音響徹,在整個寧霄城的上空回蕩。
所有人都在那時沉默,這似乎又成了一個死局,一個沒有答案的命題。
就像很多年前的大燕,茫州失陷,朝廷偏安,群敵環視,國無可用之人。
但有的人似乎生來就是為了給出這樣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就是為了解開這樣的死結。
就像六十年前從青冥學宮中歸來的書生,也像此刻這個身形佝僂的老人。
他在那神祇狂妄的笑聲中抬起了頭,輕聲說道:“可我還是要做。”
“嗯?”老人的聲音很輕,輕得如此輕易的就被淹沒在敖貅的狂笑與漫天的雷鳴之中。
敖貅意識到了某些不妙,但還不待他想得明白,老人的衣衫再次鼓動。
他背後的虛空中一雙金色的眼眸緩緩睜開,那雙瞳孔注視著敖貅,冰冷、淡漠卻又滾燙。
“吼!”
一聲高吼忽的響起,一頭毛發雪白的雄獅猛然在老人的身後凝聚成形。
江浣水的一隻手緩緩抬起朝著敖貅一指。
那雙巨大的金色的眼眸的主人又是一聲長嘯,然後四足踏空,直奔穹頂而去。
它通體雪白,毛發在狂風中肆意張揚,它迎著雷電而行,恍若一束逆天而上的流星。
炙熱、明亮。
卻又讓人悲切的知曉,這樣的美麗,注定轉瞬即逝。
敖貅終於反應了過來,他來不及去細想到底是什麼讓這個兢兢業業做了六十年州牧的老人忽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感受到了那雄獅眸中的殺機,他不敢在做他想,趕忙催動起漫天雷霆,直直的朝著那雄獅落下,試圖阻攔它登天而行的步伐。
漫天的雷霆落下,落在白獅的身軀上,它前進的步伐不可避免的有所停歇,但停歇卻並不意味著止步。
它還在狂奔,還在的固執朝他接近。
就像那個書生固執的守著他的道。
哪怕傷痕累累,哪怕眾叛親離。
敖貅的心底泛起了恐懼,他大聲怒吼道:“江浣水,你真的要讓整個寧州為我陪葬嗎?!”
“你瘋了嗎?!”
敖貅的質問讓江浣水平靜的眸中泛起了些許波瀾。
“我用了六十年,為寧州、為蒼生而活。”
“剩下這短短的數刻,我想,我也要,為自己而活。”
“敖貅,江柔、魏守、呂觀山!他們的仇,你以為我忘了嗎?”
老人這樣說著,下一刻,他的眸中忽然湧動出了血光,一道道暴起的青筋在他臉頰上凸起,讓他以往看上去和藹臉,此刻卻猙獰的宛如惡鬼。
他的聲音在那一瞬間也陡然低沉了下去,就像是一頭混入尋常人家的狼。
搖尾乞憐偽裝多年,在那這一天終於顯露出他身為狼的凶相!
他的嘴裡忽然吐出一長串,本不應該被人記得的姓名。
“魏振!錦繡!長袖!”
敖貅的臉色一變,眸中的恐懼在那一瞬間化作了驚駭。他張開嘴喃喃言道:“你……你怎麼可能還知道……”
老人寒聲說道:“他們的仇你一定也以為我忘了吧?”
“你以為斬塵劍真的能斬斷這世上的一切嗎!”
“你以為做了歸元宮的狗!我江浣水就能放過你嗎?!”
“我要殺你!”
“這一天我日日思,我夜夜想!”
“從魏振被大湮!錦繡拜入斬塵宮!這個念頭便從未被我放下!”
“今天,你一定得死!”
“哪怕是寧州……”
“哪怕是大燕……”
“哪怕是整個北境為你陪葬,我都在所不惜!”
江浣水此言說罷,他眸子中猛然被血光浸透,而那頭雄獅也似乎被某種氣機所侵染,雪白的身軀上開始以肉眼的速度變得猩紅無比。
它嘴裡的怒吼愈發的淒厲,他眸中的殺機愈發的炙熱。
漫天的雷霆不再能阻攔半分,他嘶吼著穿越了穹頂,帶著那數十年朝思暮想的恨意,來到了那尊神祇的麵前。
它張開了嘴,沒有半點猶豫,猛地朝著神祇頸項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