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桔寧的離去,場麵上陷入了一股微妙的靜默之中。
天闕界的門徒們紛紛轉身看向蕭牧,而蕭牧則提刀站在了那些摩撒族人的跟前橫在了他們與天闕界門徒之間。
“蕭牧,既然你高風亮節,不願要這份天大的機緣,何不做個順水人情給了我們?我等必記住今日之恩,他日相遇,定有厚報。”羅苦連盯著蕭牧,目光警惕的言道。
此刻這八十來位天闕界的門徒,每人都分得了近三十枚血魂丹。這當然是一筆不菲的收獲,足以讓他們在數年後躋身天闕界的一流弟子行列,對於隻是二流弟子他們來說,在以往這是他們敢都不敢去想的天大機緣。但人性就像是填不滿的溝壑,人想要的永遠比他擁有的更多。
可他們同樣也明白蕭牧絕非易於之輩,對於其多有畏懼,若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並不願意與蕭牧真的兵戎相見。
哪怕是與魏來等人素來並不對付的羅苦連,此刻也不得不為了那些剩下的摩撒族人,改換了態度,帶著幾分懇求味道的說出了那番話。
隻是他的服軟並未讓蕭牧的態度轉換半點,男人周身的六道神門依然光華流轉,手中的雨幕刀還在輕顫,顯然是沒有半點退後的打算。
“蕭牧,你是有些本事不假,但你真的以為能以一當百,攔下我們嗎?還是說你真想為這些活不過半個時辰的異族人賠上性命?”又有一位天闕界的門徒站了出來,看著蕭牧寒聲怒斥道。
“蕭牧,你自己要做君子,可不要拉上我們!”
“斷人機緣,如殺人父母!你當真以為我們怕你不成!”
那話就像是星火點燃了天闕界門徒心頭的不滿,一時間各色怒罵之聲不絕於耳。
蕭牧的眼睛卻在那時眯了起來,他笑道:“諸位隻有半個時辰時間,早一刻取得你們的機緣,說下去隻是浪費各位自己的時間,與其如此,不若動手吧!”
那些天闕界的門徒聞言,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們的心虛被蕭牧一語道破,對於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天闕界門徒們來說,這自然是一件極為丟人的事情。他們當然並不認為單憑蕭牧一人便能攔下他們,隻是蕭牧的凶戾他們也早有預料,這一戰打下來,蕭牧贏不了,可他們之中卻也會有那麼一些人注定倒在蕭牧的刀下。而誰也不敢保證,倒下的那一個不是自己。
眾人在那時麵麵相覷,一時間卻並無一人敢帶頭發起進攻。
場麵上的氣氛變得肅殺與凝重起來。
魏來卻在那時側頭看向身旁自從這場變故發生以後,便一直愁眉緊鎖的阿橙,他忽的言道:“姑娘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嗯?”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不知在想些什麼的阿橙聽聞此言一愣,轉頭疑惑的看向魏來。
“單純的為了利益而保護你的人,總有一天也會為了更大的利益棄你而去,甚至將你親手送上斷頭台。”
“我由衷的希望姑娘信任的人能守住他的底線,但我又由衷的覺得,他最後會讓姑娘失望。”
魏來這樣說罷便邁開了步子走向那群癲狂的摩撒族人中,他來到了頹然坐在地上的拉延朵跟前,一把將她以極為粗暴的方式從地上拉起,然後用發音有些古怪的摩撒語言道:“站起來,如果你還想救你的族人的話!”
……
洞呼山的山梯還在朝著遠方蔓延,迷霧遮蓋了前方的路,玉石鑄成的山體好似會無限蔓延,直到世界儘頭。
桔寧慢慢的邁著步子,身後身著白衣的男子躬著身子,小心翼翼的亦步亦趨。
他有些緊張,也有些遲疑,但終究無法壓製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在一陣猶豫開口問道:“上神這是要帶小的去何處啊?”
走在前方的少女腳步微微一頓,然後再次邁開。
她的目光透過迷霧層層的山路,變得恍惚與空洞:“他有東西放在你這裡。”
“什……什麼東西?”桔寧的話,讓男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支支吾吾的應道,強迫自己想要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但那一刻自他心底深處湧出的恐懼,卻讓他的演技顯得有些拙劣。
少女卻並無半點揭穿他的心思,她繼續朝著山巔邁步,步伐平穩,臉色恬靜。
跟在她身後的摩撒身子卻開始顫抖,他的臉色蒼白,額頭上有汗跡湧出,卻來不及擦拭。他的嘴幾次張開,想要說些什麼,卻始終不敢開口,隻能懷揣著那份愈發濃鬱,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恐懼,跟隨著少女繼續上前。
“你說錯了。”忽然前方的少女聲音響起。
“嗯?”摩撒一愣,不解的看向少女。
少女並不回頭,而是繼續言道:“你說我們有一百二十一年零三個月又七天未見,其實是不對的。”
“上一次我們見麵,是在監視者降臨之日。你作為看門的護衛,守衛在神宮的西門。入門時我們見過一麵,算起來確實有一百二十一年零三個月又七天,但你不知道的是,三日之後,監視者離去,你被派往南疆,離開星辰宮時,我就在站在神宮的城牆上,一直看著你。”
“所以準確的說,我們隻有一百二十一年零三個月又四天未見,當然,這隻是對於我來說。”
少女的喃喃自語讓摩撒有些困惑,他並不能太準確的揣摩到少女的心思,隻能低聲應道:“上神能記得如此清楚,小的受寵若驚。”
這話方才說罷,走在前方的桔寧忽的停下了自己的步伐,摩撒一愣,抬頭看去,卻見眼前縈繞在山梯之上的雲霧忽的緩緩散開,一座鑲金嵌玉,與這鬱鬱蔥蔥的山林格格不入的廟宇豁然浮現在了他們的眼前。摩撒這才反應過來,方才他心有憂慮,隻顧著去想心思,竟是忘了此刻已經走到了自家門前,還並無察覺,但由此亦可見,這少女給他帶來的壓力是何其之大。
……
“我需要時間。”魏來看著蕭牧,一字一頓的言道。
蕭牧周身的六道神門不斷的震動,轟響如雷鳴般不絕於耳,他一刀蕩開了一位殺來的天闕界弟子,嘴裡問道:“多久。”
“不知道。”魏來搖頭。
蕭牧遲疑了約莫一息不到的光景,轉頭看了看那些癲狂之狀漸漸有些失控的摩撒族人,又問道:“你有把握嗎?”
魏來又搖了搖頭:“沒有。”
“好。”得到這樣回答的蕭牧卻篤定的點了點頭,再次轉身抽刀上前與那些天闕界的弟子戰作一團。
一旁與羅苦連打得你來我往好不熱鬨的孫大仁自然也聽見了二人之間的對話,他氣喘籲籲的在地上打了個滾,方才避開羅苦連轟來的靈氣彈,然後困惑的看向同樣在人群中遊走的阿橙,滿臉困惑的大聲問道:“你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了嗎?”
“小人以利往,君子以神交。魏公子與蕭將軍都是君子,惺惺相惜,自是不必多言,我們相信他們即可。”阿橙平靜言道,眉頭卻皺起,腦海中不知為何,始終回旋著方才魏來所言的話。這時恰好有一位天闕界的門徒殺來,阿橙心中堆積不知有何而起的鬱氣,卻是正好尋到發泄的閘口,她的雙眸一愣,腰間晝明與夜尾雙刀出鞘,名為斬的靈紋閃現,裹著在那呼嘯而去的刀身之上,轉瞬便衝殺到了那天闕界門徒的跟前,黑白雙刃破開那人激發的靈氣,撕裂他周身的護體靈力,然後乾淨利落的割開了他的頸項。
那家夥的身子,豁然僵在原地,然後重重的栽倒下去,懷裡數十枚血魂丹灑落,周遭趕來的同門卻並無一人關心他的傷勢,而是爭先恐後的將那些丹藥從地上撿起,塞入懷中。
雙方的大戰才剛剛開始,天闕界的門徒大都還在試探,並無人使出全力,魏來知道拖下去對於眾人無益。他選擇相信蕭牧,就像蕭牧選擇相信他一般。
他拉著拉延朵來到了摩撒族人的中間,用學來的並不多的摩撒語對著依然失魂落魄的異族女孩大聲言道:“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聽懂了嗎?我可以救你的族人,但你得幫我!”
但拉延朵卻依然神情空洞,對於魏來的高呼視而不見,她喃喃自語道:“死亡才是我們的歸宿,我們生來就是羊,就應該被屠宰。”
“摩撒放棄了我們……沒人能救我們……”
“沒有人能救我們,這就是我們的命。”
魏來並聽不懂女孩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從女孩那頹然的神情中卻不難猜出,女孩似乎已經放棄了抵抗。
魏來拚命的搖著對方的身子,用那所知不多的幾句摩撒語重複著那番話:“醒一醒!我可以救你們!但你得幫我!”
可是女孩顯然聽不進魏來的這番話,她搖晃著腦袋,喃喃的重複著自己之前所言的話語……
蕭牧等人與天闕界弟子的大戰已經拉開帷幕,天闕界的弟子也意識到這場大戰一旦開始,便沒有停下的可能,越來越多的天闕界弟子開始加入戰場,隻餘下十人不到的寧州子弟們在對方漸漸變得猛烈的攻勢下,出現了頹勢,而這樣的頹勢要不了多久便會化為敗勢。
魏來的心頭焦急,他也不顧不得許多,伸出手便狠狠的朝著少女臉龐揮了下去。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響蕩開,但又很快被淹沒在喊殺聲不絕於耳的山路上。
火辣辣的疼痛刺激著拉延朵的心,她臉上恍惚的神情終於消散,目光錯愕的看向魏來。
魏來顧不得去細想自己方才的力道是否把握妥當,他雙手捧住了拉延朵的臉蛋,然後極為強硬的將她的臉蛋轉向一旁,看向那正在廝殺的雙方。
他說不出太多的摩撒族語,便索性以北境語大聲言道:“你給我好好看一看,他們正在為你們而戰!”
“他們不是神!也從未受過你們的信仰,更未從你們身上得到半點好處!甚至你們連他們的名字都說不清楚!”
“但他們卻願意為你們而戰!為什麼?”
“因為他們把你們當做人!把你們當做真正的人!”
“而人就應該活下去,拚了命的活下去!”
“從今天起,你們是人,不再是任何人或者神豢養的羔羊,你們為自己而活,為向那些曾經將你們欺騙與背叛的神複仇而活!”
“現在!告訴我!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
……
“怪不得你要把這東西藏在這裡,原來它的上麵還殘留著些許他的神力。”塑有一道白狼神像的廟宇中,桔寧把玩著手裡的事物,雙眼緩緩眯起。
那時一枚玉盤,有孩童的拳頭大小,通體雪白,卻又有淡淡的金光環繞。
摩撒低著頭,站在一邊,唯唯諾諾的言道:“上神誤會了,小的這廟中放著諸多雜物,並未留意到此物的存在,絕沒有欺瞞私藏的意思。”
“畢竟是差點邁入不朽境的神人遺留之物,你有所覬覦那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你放心我不會因此怪罪於你,更何況若不是你那些許私心,這東西說不得就得被那些老家夥們毀去了呢?”桔寧這般說著,可目光卻死死的盯著手中的玉盤,不曾轉移半分。
摩撒哪敢反駁,趕忙連連點頭:“謝過上神體諒。”
聽聞這話的桔寧緩緩抬起了頭,看向那尊與摩撒所化白狼生得一模一樣的神像。
“做一尊不死不滅的陰神,感覺如何?”她忽的問道。
摩撒一愣,趕緊回應:“承蒙我主恩賜,我方才有今日造化,能夠永遠的為我主效力,小的榮幸萬分。”
聽到這話的少女臉上露出了不辯真假的笑容,她收回了目光,嘴裡言道:“你曾經有過選擇的。”
“是做一頭自由的狼,還是一尊永生的神……”
摩撒心頭一跳,趕忙說道:“上神不必多心,我狼族萬年來,何曾有人走到過我這般的境界,作為狼妖,能有今日的成就,在下豈會不自知……”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少女打斷,少女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道:“可不能在草原馳騁的狼,還能算作狼嗎?看家護院的,應該叫做狗吧。”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戳中摩撒心中的痛楚,他的臉色在那一瞬間有了些許不尋常的變化,他的頭低得更深了:“能做上神家的一條狗,小的亦是榮幸之至。”
“真是更蠢的。”隻是他這番“忠心耿耿”的肺腑之言卻並未得到主人家的讚賞,桔寧這樣說罷,便像是對他失了興致一般,目光再次投注到了手中的玉盤上。
“你以為這是殘留他神力的寶物,卻並不明白,這其實隻是他儲物用的小物件而已,他啊,最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少女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讓一旁低著頭的摩撒豁然抬起頭,他不由得矚目看向少女手中的玉盤。心底不禁有萬千駭然與悔恨湧上……
這玉盤的構造極為精妙,上麵還有濃鬱的神力氣息,他以為此物是用來儲存神力所用,卻不想竟是儲物之物。而以他看來能用這般精貴容器儲藏的事物,價值豈不是比這玉盤還要大出數十倍不止?這樣的想著,摩撒的臉色不禁愈發的難看,他暗覺自己就像一個傻子,手握著通往寶藏的鑰匙,可卻將鑰匙當做了寶藏。
而桔寧可不會理會摩撒心頭的惋惜,她繼續喃喃自語道:“在我親手殺死他之前,他告訴我這玉盤中放了一道極為重要的事物,讓我來取。我還擔心你這貪得無厭的家夥會將此物私吞,如今看來我卻是高估你了。”
這番話可謂極儘羞辱之能事,甚至可以說是戳中了摩撒此刻心頭的痛處。
但饒是心頭有千般萬般的不甘,摩撒在這時也隻能低著頭應道:“這天下機緣本就是有德者居之,小的沒有這份福源,此物自然理應是上神所有。”
桔寧不再理會男人,她沉著目光看了手中的玉盤一會,忽然她的手沒有任何征兆的猛然握緊。
砰!
隻聽一聲脆響蕩開,那玉盤破裂。璀璨的金光升騰,將整個神廟都照耀得金碧輝煌。
摩撒的雙眼被那耀眼的金光刺得發疼,但他卻並不願意轉移自己的目光,而是死死的盯著那處,他想要看一看,自己這些到底錯過了一樣怎樣的神物。
好一會的光景之後,那璀璨的金光終於緩緩散去,一樣事物在桔寧的手中,緩緩顯露出它的真容。摩撒趕忙催動起體內的靈力,運集到自己的雙目之中,將那股被金光刺痛的生澀感祛除,然後他趕忙定睛看去,身形卻在那時一怔……
那是一朵花。
一朵帶著莖稈,生有七道火紅色花瓣,花葉上嬌沾著露水的花。
摩撒見過這種花,它叫風蔓。
在他與他的家鄉,那個名為托布的南疆山脈中。
每到春天便得開得滿山偏野的,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