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與羊(1 / 1)

吞海 他曾是少年 2246 字 2個月前

“而羊怎麼配做狼的子民呢?”

隨著這句話從那男人的嘴裡吐出,拉延朵眸中的最後一絲光芒終於散去。

她徹底癱坐在了地上,雙手與腦袋都無力的垂下。

男人將這樣的景象看在眼中,眸中泛起了得意又迷醉神彩,對於被安放在此地,日複一日進行著這無聊的差事,扮演著名為神祇,實際上便隻是東境的牧羊人的他來說,這一刻是他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好戲,他自然需要好好享受這一刻的感受。

隻是唯一可惜的是,這樣的光景他不能看得太久,畢竟有上神在旁,他可不敢讓對方等得太久。

他不免有些惋惜的撇了撇嘴,一隻手便緩緩伸出,就要指向周圍那些依然模樣癲狂的摩撒族人。

一道身影卻在那時來到了他的身前,橫在了他與那些摩撒族人之間。

是個男子,模樣二十七八,麵容冷峻,背負長刀。

摩撒在那時一愣,眸子深處的瞳孔陡然放大,卻不僅僅是因為未有料到有人會在這時攔在他的身前,更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與那個藏在摩撒腦海深處,不願被記起的男人生得極為相似——同樣挺拔的身形,同樣的劍眉星目,甚至連那含怒不發時的神態都宛如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一般。

“這……”在短暫的驚駭之後,摩撒回過了神來。他很清楚的知道,他並不是他,雖然他們的模樣有六七分相似,但摩撒還是很確定這一點——他看著他死在了“修羅天”之下,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那道法門,那是最純粹、最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從肉身到神魂儘數湮滅。

可饒是如此,他依然不敢對眼前的男人生出半點殺機。

這一來,包括這個男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是桔寧帶來,有道是打狗看主人,他不敢得罪桔寧,更何況他自己才是那條看門護院的狗。

而二來嘛……他很清楚那個男人對於桔寧的意義,哪怕隻是有六七分的相似,他在不確定這個家夥的出現隻是巧合還是桔寧刻意為之之前,他都不敢有所妄動。

故而疑惑的回頭看向桔寧,想問些什麼,卻又不知當如何開口。

那當然是極為尷尬的狀況,可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桔寧並未在意他的囧態而是直直的盯著那個男人,聲音平靜的問道:“怎麼了?”

蕭牧沉了沉眉頭,言道:“他們不該死。”

“誰又該死呢?”桔寧笑了起來:“該死亦或者不該死,這個標準是誰決定的?你嗎?可你就相信你的那套標準真的就是正確的嗎?”

蕭牧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無心與少女討論這套大道理,隻是繼續言道:“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是你們為了你們所謂的修行,將人當做丹藥吞噬,將他們當做牛羊豢養。妄你天闕界自詡為北境第一神宗,可所行的卻是這食人的勾當,這般行徑與魔宗邪門有何區彆?”

“你今年多少歲?”少女麵對蕭牧的質問,臉上的神情卻出奇的平靜,她忽然問出了一個讓人模棱兩可的問題。

“一百?五十?不……你這般的模樣,依照你們凡人的壽命,應該隻有二三十歲。也難怪會這般幼稚……”

“什麼意思?”蕭牧皺眉問道。

“世界不是因為你心中正義而建立起來的東西,是強權、是力量,他們征服了世界,讓所有弱小的家夥,在他們的腳下俯首稱臣。然後再施以教化,編造出一套所謂的正義,讓你們信以為真,並且篤行這套標準。”

“他們告訴你們,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無匹的權勢,是因為他們會保護你們,可事實上,你聽過那麼多以身殉國的故事,可何曾聽過有為民而死的君王?”

“他們又說,隻要你們努力修行,總有一天,你們也會成為與他們一樣的強者。可就北境而言,你將十大神宗除去,再將大楚拉開,剩下的億兆生靈中,登臨聖境者恐怕連他們的零頭都籌不夠吧?”

桔寧的眼睛在那時眯了起來:“他們掌握了這世上靈氣最充沛的洞天福地,創造除了最完美的修行法門,也有最好的天材地寶,哪怕隻是一個整日醉生夢死的酒鬼,單靠藥材硬灌,他們也能將之送上八門大聖的位置。而你們呢?芸芸眾生,窮其一生,又有多少能真的觸摸到那一道門檻呢?”

“他們用宗門中最廉價的丹藥以昂貴的價格換取你們辛苦掙來的銀錢,用保護你們為理由,收取你們賦稅。然後再以選拔精英為借口,將你們中那一小撮最有天賦的人收入門中,成為他們的看門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們不也是吃人惡鬼,食人的野獸嗎?”

“世界的本質就是如此,他們給你們希望,就像是摩撒給這些異族人希望一般。但歸根結底,希望的本質隻是為了讓牛羊長得更好,更茁壯,以方便他們收獲更多的皮毛與血肉罷了。”

“血魂丹,是難得的珍品,即使是在天闕界這樣的地方,此物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這裡有四千二百七十六位摩撒族人,便意味著有四千二百七十六枚血魂丹。我承諾過分你們一半,就是算上那些已經暫時離開的同伴,分下來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獲得足足百餘枚血魂丹。”

“有了這百餘枚血魂丹,你的那些同伴大都可以在短時間內登臨第七境,而你甚至可能觸摸道聖門的門檻,有了這股力量,你就有了能力去守護你想要守護的東西。這是你們寧州為數不多的機會,是做吃羊的人,還是被人吃的羊,選擇權在你的手上。”

這話出口少女便不再言語,她安靜的沉默下來,等待著男人做出選擇。

而天闕界的門徒們也在那時看向蕭牧,他們的目光熱絡,隱隱帶著些期待的味道——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情,至少在他們自己看來是如此。

他們才是這次山河圖之行的主人公,他們為此付出了很多代價,這代價不僅僅包括來到天闕界後的數次大戰,也包括獲取這次山河圖機會時所付出某些東西。而魏來這群人他們做了什麼?殺了他們的同門,還奪了他們的赤朱果,此刻更是在攪擾眾人應得的機緣,憑什麼要將他們的東西,分給這些家夥一半?這是每一個天闕界門徒都在心中暗暗腹誹的事情,但同樣他們中並無一人敢將這樣的憤慨宣諸於口。

而此刻,若是這蕭牧為了那無謂堅持放棄了那些血魂丹,那他們便可奪回本應屬於他們的東西,念及此處,天闕界的門徒們看向蕭牧的目光愈發的炙熱了起來。

他們見過很多這般滿口仁義的家夥,他們的仁慈大都建立在代價足夠小的情況,若是他們明白這血魂丹的價值,想來是如何都無法拒絕這樣一份天大的機緣,而現在,蕭牧卻騎虎難下,很有可能將這到手的機緣,送於他人。

蕭牧皺著眉頭沉默,場上的眾人都屏息凝神。

桔寧側眸看了一眼一旁的摩撒,那白狼所化的男人頓時領會到了少女的意思,他獰笑著再次伸出手,隻是看上去不著痕跡的輕輕一點。

砰。

砰。

砰。

一道道輕響爆開,蕭牧麵色一變,趕忙回頭看去,卻見那些癲狂的摩撒族人中有半數的臉色豁然變得潮紅,一聲聲密集的輕響從他們的體內爆開,伴隨著的還有他們開始變得乾癟的身軀,那不過是數息不到的光景,半數的摩撒族人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減了下去,他們皮囊落地,一枚枚白色的丹藥從他們嘴裡飛出,湧動到了那群天闕界門徒的頭頂。然後,隨著摩撒的一個響指,丹藥們分劃成均勻的數份,分彆落入了那些天闕界門徒的手中。

“你!”在目睹了這麼多摩撒族的族人,以這樣殘忍的方法死在了自己的麵前,蕭牧的眉宇間怒色翻湧,他轉頭看向桔寧,層層殺機鋪散開來。

但饒是麵對這般模樣的蕭牧,少女的臉色依然平靜得可怕:“我說過,分你一半。這一半是他們應得的,而另一半才是你能決定是否要的。”

“我是人,他們是羊,所以我能決定他們的生死。而你若是拒絕了這份饋贈,要不了多久,你與你的寧州,也都會淪為某一個人所圈養的羊。”

“現在,告訴我你的答案。”

蕭牧盯著少女,他很難想象一個人真的可以如此輕鬆的奪走那麼多人的性命,而麵不改色,甚至發自內心的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蕭牧難以理解眼前的少女,但他卻明白,這並非武力能夠解決的事情。他的雙拳緊緊的握死,但在數息之後,卻又無力的鬆懈下來。

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咬著牙,點了點頭:“好,我要他們。”

少女先是一愣,然後臉上不知為何露出了失望之色,隻是這樣的神色變幻極為短暫,在場並無任何人注意到這般細微的變化。

她點了點頭,說道:“正確的選擇。”

說罷,便有些意興闌珊的看向身旁的摩撒。

從頭至尾不敢在這件事情上麵發表半點評論的摩撒聞言,諾諾的點了點頭,伸出手就要施展他那殘忍的法門。

可就在這時,蕭牧的一隻手卻忽的伸出了,攔住了摩撒。

摩撒頓時犯難,又隻能將目光投注在桔寧的身上。

“你說過,分我一半,就算他們是羊,現在也是我的羊,他們的生死應該由我說了算。”蕭牧沉眸看向桔寧,沉著聲音言道。

這樣的回應,讓桔寧又是一愣,她的臉上忽的蕩開了笑容,是那種分不清到底是喜悅還是苦澀的笑容。

“你救不了他們,他們已經被血魂之力入體,此刻還能保持冷靜是因為血魂之力還未漫開,再過半個時辰不到的光景,血魂之力徹底侵染他們的身軀,他們便會化身成隻知道殺戮的野獸。然後會在彼此體內血魂之力的誘惑下,相互殘殺,直隻最後一人,而活到最後的那個家夥,要不了多久,也會因為肉身無法承受那麼多的血魂之力,而被撐爆身體,死得血肉模糊。”

“他們現在是你的羊了,但一個合格的牧羊人得學會物儘其用,羊皮、羊毛再到羊肉,都得用到該用的地方,這才是羊與牧羊人存在的意義。”

“是嗎?”做下決定的蕭牧臉上並未再有半點之前的遲疑之色,他將眉頭一挑,沉聲言道:“那蕭某今日便要做個不吃羊的牧羊人。”

“這是我的規矩!”

說罷這話,他周身的六道神門亮起,雨幕刀豁然出鞘,渾身上下浩大的氣勢翻湧,如江海倒灌,如山嶽傾覆。

少女並不懼怕那股自蕭牧周身傾瀉而出的浩大氣勢,事實上對於她來說,蕭牧那點修為遠不值得她去關心。她所見過的強者,早已超出了這些尋常人的認知,哪怕是因為翰星大會,而得到寧州氣運認可,被認定幾乎必然推開聖門的蕭牧,在她眼中那點修為也不值一提。

相比於這些,她更關心的是此刻的蕭牧,準確的說是此刻他所展現出來的某種讓她似曾相識的氣息。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男人穿越了六百年的光陰,與那個人的身影交彙重疊在了一起。

好一會之後,她方才回過神來。

然後她言道:“好。”

“他們是你的了。”

這樣的回答讓那些“翹首以盼”的天闕界門徒們臉色一變,想要出言說些什麼,卻又礙於桔寧的威嚴,不敢造次。

“但,首先你的有本事守下你的羊。畢竟,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的合作就已經結束了。”少女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卻有意無意的看向那些天闕界的門徒。

那些家夥聞言,頓時心頭一震,領會到了少女的意思,而他們看向蕭牧的目光也隨即變得殺氣騰騰起來。

“即使這樣,你還要堅持自己的選擇嗎?”少女再問道。

蕭牧自然感受到了那些天闕界門徒們的殺機,但他卻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少女頷首,便要轉身帶著摩撒離去,可腳步邁出的瞬間,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問道:“可他們依然會死,為了無論怎樣都注定會死的家夥拚上性命,值得嗎?”

“每個人都會死。”蕭牧的回答來得堅定又決然。

“但既然是人,就理應以人的身份死去。”

“我捍衛他們的尊嚴,也是捍衛我自己身為人的尊嚴。”

“自然值得。”

少女又是一愣,卻並沒有再回應蕭牧,她颯然的轉過了,朝著那山巔邁開了步子。身旁的摩撒見狀趕忙邁步跟上,隱約間,他似乎聽到了少女的呢喃。

“如出一轍的回答。”

“但可惜,你和他都不明白,有些人,是不會死的。”

“不,準確的說……”

“是神,是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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