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輕揚的波濤,令我很快就閉上了雙眼,迷迷糊糊之時,鼻尖麻癢難當。我仍裝作熟睡的樣子,待早早忍不住笑了一聲,我猛然伸手,將他抱入懷中,雙手嗬向他的肋下。早早笑得拚命撲騰,帶得我的身子也倒向船的一側。小舟哪經得起我們這般搖晃,竟翻了過來,反扣在海麵。我笑著遊向岸邊,躺在沙灘之上,許久,仍不見早早從水裡鑽出來。我也不急,兩年下來,這小子的水性,連黎朔都要自歎弗如。聽到島中山峰上隱隱傳來鐘聲,我站了起來,悠悠然道:“今天雲姑姑做了烤鴨,去得晚,黎伯伯他們可就全吃完了。”嘩啦一響,早早從水裡鑽了出來,如青鯉一般靈活地便遊到岸邊。我伸出手,他卻不讓我牽,鼓起腮幫子道:“楚伯伯說我是大小子了,還要娘牽著走,太沒出息!”我卟地一笑,罵道:“那你晚上還要賴著和雲姑姑一起睡?害得劉叔叔隻能睡地板。”他小臉騰地紅了,不再理我,撒開腳丫子向前跑。潔白的沙灘上,他小小的腳印延伸向前,我微笑著踏上他的腳印,慢慢地向前走。雲繡在廚房忙碌,我問道:“文略今天怎樣?”“今天似是精神挺好,我送飯去時,他還和我說了幾句話。”雲繡興奮道。“藍醫正說得對。”我歎了聲,道:“時間一長,他會慢慢恢複的。”斷腕毀容之痛、喪親滅族之仇,能完完全全放下的人,隻怕沒有幾個。他堅強地活了下來,但心底的傷痛,卻非短暫的日子可以撫平。剛走至小木屋外,便聽到屋內早早和江文略的笑聲。我心中一動,在門外停住腳步。“爹,江晏是什麼意思?”“江晏,就是你的名字。”“姓江我知道,爹也姓江,可為什麼叫晏呢?”“晏者,安寧、平靜。河清海晏,大德寬仁。”“可這個字好難寫。”“慢慢來,你寫得好了,我就帶你去黑龜崖釣魚。”“真的?!”早早驚喜大叫,轉頭間見我站在門外,放下筆,跑了過來,興奮地笑道:“娘,爹答應帶我去黑龜崖釣魚!”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微笑道:“那晏兒得趕緊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不然爹就會反悔了。”他立馬跑回桌前,神情認真地拿起羊毫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他的名字。江晏。站在小木屋外遙遙望去,可以看到沙灘上,一群孩子正打得熱鬨。我搖了搖頭,笑道:“雲繡家的敏丫頭,倒真不知會有哪個小子前世欠了她的,今世要來還債。”江文略站在我身旁,輕聲道:“也許是她前世欠了那個小子的,今生來還債。而那個小子呢,又在這一世心甘情願地欠下她的債,下輩子再還給她。這麼生生世世,她和那個小子,永遠都在一起。”“是嗎?”我欣喜地看著他,兩年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麼多的話。最初的半年,他一直昏迷不醒,不管我們怎麼想辦法,他仍沒有醒過來。打聽到中原大陸已經是大齊盛世,劉明悄悄去了一趟墨州,上了小度山,將藍醫正秘密請來。藍醫正夫婦趕來,藍夫人抱著昏迷的江文略痛哭一場。我這才知道,她當年是陳國宮廷中的畫師,雖然沒有教過狐狸,卻經常看到他的畫。我送給藍醫正的那幅畫,畫風雖改變較大,但某些運筆及寫字的習慣卻沒有改變。她認了出來,告訴了江文略,江文略後來再去查狐狸的底細,才確定了他就是當年的小淮王。倒真不知是我們江沈兩家欠了他的,還是他欠了我們的。雲繡那句話說得對:誰欠了誰的,誰還給誰,又豈是那麼簡單就算得清的呢?藍醫正在島上住下,三個月後,江文略睜開了雙眼,等大半年後藍醫正離島時,他的身體已恢複得差不多了。但他的精神狀況一直很差,在問過我江家各人的結果之後,他將自己關在小木屋中,閉門不出。直到今年,他才慢慢地有了點笑容,也多了些話語,還逐漸地習慣了用左手穿衣夾菜,握筆練字。但武功一途,他卻是真正放下了,再也沒有見他動過刀劍。我在耐心地等待,等著他完完全全放下的那一天。“海青。”他柔聲喚我。上島之後,我便改了名字,畢竟不可能終生都不離島,若不早點改名,讓眾人叫慣我的新名字,萬一上中原時叫出原來的名字,隻怕會引起禍端。我取原來名字中的“青”,再加了現在天天可以看見的“海”,改名沈海青。我也讓眾人不要再叫早早的小名,正式為他取名江晏,都喚他一聲“晏兒”。兩年過去,早早長得很快,也早忘記了他曾經被人稱為“早早”,最初的半年,他還會嚷著要回去見六叔,一年後,這個稱呼,他也逐漸淡忘了。最初的半年,他很害怕床上躺著的那個臉上有長長的疤痕、還斷了右手的人。可當江文略醒來後,似有父子天性,早早竟然很願意和他親近,也不用我下嚴令,便喚了他一聲“爹”。“文略。”我溫柔地望著他。“海青,有件事,你沒有告訴過我。不過,當年你若是告訴了我,我們可能也不會有今天,還能在這海島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是看了爺爺的手劄後,才知道的。”“是。”我坦然答道:“當年那四車黃金,藏起來的地點是一處山洞。可當你爺爺熬過酷刑,再去取時,已隻剩三車,而山洞靠近山崖的地方,已經崩塌。”他點點頭,歎道:“反正已經沒了一車,爺爺索性心一橫,隻將兩車黃金交給了衛王,私自吞了一車黃金。正因為有了這車黃金,我們江家才逐漸發展壯大,也漸漸地有了野心……開始不安分。”我替他拉直了身上的衣服,繼續說道:“可江老太爺終究起了疑心,懷疑是我爺爺和其他十幾名官兵吞了那一車黃金,又怕他們會去告密,可那時案子的風聲未過,如果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或殺了滅口,反而引人生疑。”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於是,我爺爺便極力拉攏他們,並在沈老太爺退伍時,為你我訂下親事。若是沈老太爺不敢將你嫁來江家,就證明他心中有鬼。那時,我爺爺便會命人將當年參與此事的人都抓來,拷問那車黃金究竟在何處。”我歎了聲,“其實,爺爺當初乘山崖崩塌,將那一車黃金推到山崖下,讓黃金被巨石壓住,存的是為淮王洗冤之心。可衛王暗中經營多年,一舉發難,安帝震怒,朝中竟無人敢為淮王喊冤,他就此失去了太子之位。爺爺一介小兵,又怎敢貿然出頭?萬一被人反誣他就是受淮王指使,還會平白丟了性命。等了幾年,哀帝登基,他也漸漸冷了此心。他知道江老太爺要和我們沈家訂親的真實用意,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如約嫁到江家,千萬不能讓江家之人起一絲疑心,以免禍及當年參與此事的同袍。我卻不知,你爺爺死得突然,你們江家竟無一人聽說過此事。”“幸好沒人知道此事。”他緩緩說道。我微笑著點頭,“是,幸好沒人知道此事。”“也幸好,你如約到了永嘉。”他慢慢地伸出右臂,斷腕處仍是那般猙獰。我心中一酸,麵上卻仍保持著微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我踩住了你的鞋子,你快要哭出來了,卻還罵我臭小子。”我眼窩一熱,輕聲道:“那這輩子,是我欠了你的,還是你欠了我的呢?”他一笑,雖然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我卻覺他此刻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清俊。“不管我們誰欠誰的,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了。”“是,隻要我們在一起就好了。”我在心中輕輕地補了一句。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