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風自牆角嗖嗖刮過,吹得我全身麻木,唯有心,似有生鏽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著,鈍痛難當。“爹叫我忍,說我們青陵軍現在大不如前,隻有抓住一線機會才能翻身。我百般忍耐,忍到今日,終於可以報仇雪恨了,結果你為了救你爹娘,又來哄騙我!說什麼當初見那個賤人當上了雞公山的當家大嫂,想利用她,才一力討好她,現在已經派人將她和那孽種騙走,是為了要逼洛王軍投降。江文略,你以為,我現在還會相信你的話嗎?!”我心中一動,腦子裡飛快想著對策。江文略的身體震了震,蒼白的麵容卻奇異地有了絲血色。他仰頭看著羅婉,忽然笑了起來。寒風中,他的笑聲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輕鬆而愉悅。笑罷,他望著羅婉,輕聲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們就都解脫了。”“解脫了?我們?”羅婉呆呆地反問。“是,你殺了我,我就不用再活得這麼累。”江文略倒回地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已儘了為人子的本份。羅婉,我現在不想再恨你,我們……”他頓了頓,又大笑道:“我和你,都是可憐的人!”“不!文略!”撕心裂肺般的哭嚎聲響起,江太公夫人從殿內披頭散發地衝出來,卻被紫袍青年一腳踢翻在地,兩名青陵軍士兵過去,將她用力摁在地上。“文略,是爹和娘對不住你……”她以頭搶地,血濺青磚。“你彆管爹娘了,向她認個錯,讓外麵的人放下兵器投降,保住你的性命吧,娘求你了!”“不行!”怒吼聲響起,江太公在殿內咆哮,“無知婦人!現在就是投降也是死路一條!你還指望她會放過我們嗎?隻有不投降,她才走不了!武達才有可能為我們報仇!”紫袍青年氣得獰笑一聲,忽然起身入殿,從殿內揪出一名六七歲的幼童,手起劍落,幼童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唯有一雙粉嫩的手,微微抽搐。那是江大公子的長子,我還在江家時,他象個粉嘟嘟的麵團兒,我當年對他甚是喜愛,經常去抱他玩。殿內傳出悲痛欲絕的哭聲,是江大公子的妻子,我過去的妯娌。紫袍青年冷笑一聲,再衝入殿內,將披頭散發的江太公揪了出來,將劍架在他脖子上,喝道:“江文略!不想看著你老子死,就下令你的部下投降!”江太公怒吼一聲,撲身向前,紫袍青年劍收得快,卻也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紫袍青年氣得將江太公踢翻在地,罵道:“老賊!”我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壓低聲音,急速道:“劉明,你綁住我,將我推出去,就說你是奉公子之命去將我騙走,現在綁來了,證明你家公子沒有騙她。等我將羅婉引開幾步,大家就趕緊搶走文略。”劉明愣了愣,望向黎朔,黎朔又望向我,我堅決地點了點頭。他一咬牙,道:“夫人,等會我大叫一聲,你就抱著江公子倒在地上,我要箭斃那個毒婦!”又向劉明道:“你彆鬆開綁著夫人的繩子,等夫人一倒地,你就將夫人扯過來!”我們說話的時候,主殿前,江太公夫人呆望著腳邊正慢慢斷氣的長孫,漸漸癱成了一團泥。她靠著殿門,放聲悲嚎,“文略,娘錯了,娘當初不該聽信這個賤人的話,逼你娶她,都是娘的錯啊!”她的悲嚎聲又漸漸低下去,不停用頭撞擊著門框,似是已經陷入了癲狂之中。江太公用力踢了她一腳,罵道:“有什麼好哭的?!成王敗寇,都是天命!”“爹,娘,孩兒沒用,救不了你們了。”江文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忽然伸手,握住羅婉手中的劍刃,眼看著他似是要撲上劍刃,我驚得險些呼出聲來。羅婉也驚得猛然回抽長劍。鮮血,自江文略掌心涔涔滴下。羅婉後退幾步,看著他,麵上陰晴不定。許久,她緩緩問道:“江文略,我最後一次問你,這些年,你可有那麼一天或者半天,真正地喜歡過我?你、你若真的喜歡過我,我就……”“婉妹!”紫袍青年怒喝一聲,大步走下石階,冷聲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心軟不成?”他轉過頭,寒光一閃,血雨噴濺,竟將江文略的右手砍了下來。江文略慘叫一聲,在血泊之中翻滾哀嚎。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渾渾噩噩中,聽到那紫袍青年在逼問江文略,“你下不下令投降?!再不下令,我砍斷你另一隻手!”劉明將我一推,顫聲高喊,“慢著!青瑤夫人抓來了,你們不能殺公子!”血泊中的江文略猛然抬頭,滿麵驚駭地望著我們。所有人都轉過身來看著我們。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渾身顫栗,劉明在我身後高聲道:“二少夫人,您誤會公子了!確實是公子命我們將沈青瑤騙來的啊!”羅婉雙目圓睜看向我,驚訝過後,狂喜與妒恨交織在一起,讓她的麵容看上去有些扭曲。她仰頭一笑,“沈窈娘!沒想到今生今世,我們還能夠再見麵!”她剛走出兩步,紫袍青年一把將她拉住,道:“小心有詐!”我們逐步走近,距離江文略已不過十餘步之遙。我與他的眼神,電光火石間交彙。他神情似悲似喜,掙紮著站起來,急揮左手,點住左臂數處穴道,斷腕處血流稍止。羅婉在寒風中大笑:“管你們是不是有詐,沈窈娘,你既然來了,就休想再活著出去!你放開她,讓她自己滾過來!不然我馬上殺了江文略!”後麵幾句,卻是向劉明說的。劉明猶豫片刻,隻得將我一推,我一步一步向羅婉走近。眼見隔江文略隻有數步距離,正要將羅婉引開,羅婉已握著劍,直向我砍來!江文略怒吼一聲,如一道青色的閃電般急衝過來,將我撞開數尺遠,羅婉這一劍,便深深地自他麵上劃過!“文略!”我失聲驚呼,撲到他身上。他倒在地上劇烈顫抖,用低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道:“青—瑤,你……為什麼……要來……”我淚流滿麵,說不出話來,死死地伏在他身上。羅婉看著我們,冷笑一聲,“沈窈娘,當日沒能燒死你,今天再殺你也不遲!”她舉起手中長劍,紫袍青年卻一把將她的手握住,喝道:“不能殺她!”“為什麼?!”羅婉厲聲道。紫袍青年急道:“這個女人,杜鳳看得很重,若讓他知道是我們殺了她,將來我們還有立足之地嗎?!”羅婉一愣,用力掙紮,“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殺了她!”“夫人!”就在這個時候,黎朔發出一聲怒喝!我本能地掙開繩索,抱住江文略,在地上連續數個翻滾,劉明等人急速衝向我們。刹那間,數支長箭如流星般射來,“嗖嗖”劃破夜空,羅婉一聲慘叫,噴出一蓬血雨,倒在紫袍青年的懷中。與此同時,有人發出了尖銳的哨音!劉明等人將我和江文略扶起,迅速往後撤,殿前的青陵軍發聲喊,圍攻過來。就在這時,楚泰等人齊齊在旁邊的屋脊上冒出,拉弓搭弦,箭落如雨,將青陵軍逼得隻能往後退。紫袍青年雙手一鬆,羅婉軟軟地倒在地上,他怒喝道:“追!”怒吼聲響起,殿門前的江太公猛然跳起,撲向紫袍青年,將他撞翻在地,紫袍青年痛聲大呼,卻是被江太公死咬住了他的耳朵。青陵軍忙去拉扯,顧不上追趕我們,得了這點空隙,我們終於退到了假山邊,衝向王宮的側門。與此同時,王宮內火光四起,宮門外殺聲大作!奔出十餘步時,我下意識回了下頭。漫天的火光將主殿照得如同白晝,江太公滿嘴鮮血,死咬不放,紫袍青年反手一劍,正深深刺入他的肋下!殿門前,江太公夫人仍在用頭撞擊著殿門。羅婉則倒在地上,三支長箭,深深地刺入她的背脊!我再回過頭,江文略正趴在劉明的肩上,已昏迷了過去。我在心底暗歎一聲,隨著劉明他們向王宮側門奔去。尖銳的哨音是發起攻擊的信號,蒙俊已如約定,命永王軍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青陵軍全集中在正門處抵擋,側門沒有太多的人。楚泰等人箭弩開道,黎朔又如展翅大鵬般衝向守軍一頓砍殺,招式簡單,卻一招一個人頭,嚇得守衛們四散而逃。熊熊火光中,我們終於逃離了永王的王宮。城內已經大亂,我命劉明迅速趕往王宮正門,找到蒙俊,就說江文略已經救出,永王已經殉難,命他們繼續剿殺青陵軍,為永王報仇。青陵軍人數不少,永王軍要想剿滅他們,絕非一時之功。這點時間,足夠我們趁亂逃出東州了。我們和燕紅她們彙合,由淮河乘船入海。從此海闊天空,再無牽掛。己巳年冬,永王軍內亂。羅弘才在樹達叛變,嗣王被困,派人突圍,向盟友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及益王藺不屈求助。杜鳳、藺不屈援救不及,嗣王在一步峽被羅弘才割下人頭。杜鳳趕到,擊潰羅弘才,羅弘才橫刀自儘。與此同時,羅弘才的女兒羅婉在東州發動叛變,永王、永王妃、永王二子及一眾江氏族人,都死於叛亂之中。羅婉又被永王軍剿滅。永王軍群龍無首,經眾將領商議,齊齊歸順洛王軍。杜鳳以寬仁為懷,除首逆羅氏外,罪不及他人,迅速平定淮東局勢。同年冬,青瑤夫人攜洛王抵達琺琅城,洛王病重,又不堪長途勞累,在抵達琺琅城三天後便不幸夭亡。青瑤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五天後也撒手人寰。青瑤夫人臨終前,遺命首輔大將軍杜鳳接掌王位,並在遺書中拳拳相托,叮囑杜鳳要愛民如子,選賢任能,為天下百姓謀福祉。同時請杜鳳為天下苦命女子張目,廢除各地宗祠之私刑。洛王軍左將軍徐朗扶著洛王及青瑤夫人靈柩,回到熹州。青瑤夫人一代女中豪傑,有遺愛於民,靈柩入城時,萬民同哭。首輔大將軍杜鳳更是撫棺痛哭,數度暈厥。左將軍徐朗、右將軍狄華,率洛王軍全體將領,在青瑤夫人及洛王靈柩前恭請杜鳳速即王位,以平定大局,杜鳳堅辭不受。正僵持不下時,益王藺不屈忽然駕臨熹州,向世人宣昭,杜鳳實乃當年蒙冤下獄、慘遭昏君滅門的小淮王楊殊。當年蕭後冒死求情,哀帝留下小淮王一命,將其關入黑州大牢裡,怕被淮王舊部得到風聲,密命獄監官為其改名換姓,以“杜鳳”之名關押。哀帝死於亂民暴動,三千羽林軍救出當時也蒙冤下獄的藺不屈,放了一把大火,小淮王來不及逃出,危急之時,雞公寨大寨主衛老柴率部趕到,將小淮王救出。小淮王感懷親人皆亡,不願再提身世,又感念衛老柴救命之恩,便留在了雞公山,隱姓埋名,先助衛老柴,後輔佐青瑤夫人及幼主,立下赫赫功勳。杜鳳多年來不願提及自己皇室正統身份,皆因感恩於衛老柴及青瑤夫人,心甘情願輔佐幼主。可此時洛王已經離世,衛氏一支再無遺嗣。益王藺不屈苦勸,眾將領叩首擁護,熹州民眾上萬民書,杜鳳仍然堅辭不受。益王藺不屈深明大義,昭告天下,願意率部歸順杜鳳。最後在眾人一力苦勸之下,為天下統一、四海安寧計,杜鳳終肯即位,恢複其楊殊的本名,於庚午年二月正式登基為帝,定都熹州,改國號為齊,年號貞興,史稱齊□□或貞興帝。同月,貞興帝立藺氏為後,封藺不屈為威武侯。謹守青瑤夫人臨終之遺命,貞興帝登基之初,便頒法令,嚴令廢止各地宗祠之私刑,有擅自將失貞女子處以火刑者,送有司嚴辦。同時命禮部在全國各地為青瑤夫人和洛王修建長生祠,香火永繼。齊國貞興二年,貞興帝親送青瑤夫人及洛王靈柩回洪安,以皇室之禮,葬於洪翠山陵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