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蹲在雀兒渡前的爺爺。江文略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倒茶後坐回椅中,淺笑著看住狐狸。狐狸握起茶盞,飲了一口,閉上雙眼,似是在回味綿長的茶香,良久,低聲一歎,道:“難為江兄有心,還帶了玉龍泉的泉水來。不過玉龍泉雖是天下第一名泉,但這淮州眉茶,隻有配上淮陰山山頂的泉水,才當得起天下第一茶的名號。玉龍泉的泉水雖好,終究多了一分濁氣。”他笑了起來,道:“江兄,如果下次再用這玉龍泉的泉水,切記,一定要用十年以上的汝窯罐,而且,一定要用鬆炭。”“多謝杜兄賜教。”江文略笑道。我定定地看著狐狸,想從他身上找出一絲傳言中小淮王的影子。淮王三子二女,唯有他是王妃所生。打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當成明珠一般。當年的太皇太後,也是蕭皇後和淮王妃的姑祖母,還將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瑤瑤的娘,就是蕭皇後的侍女吧。顯赫的蕭氏一族,陳國一朝,皇後多出於蕭氏。當年的蕭氏姐妹同時嫁給衛王與淮王,一個為後,一個為王妃,卻最終都落得個香消玉殞。傳言中的小淮王是世上最得寵的孩子。就連性情乖戾殘暴的哀帝,也對這個天資聰穎的侄子十分喜愛,讓他享受到的待遇,甚至超過了皇子。他玉冠上的大東珠,是東海十二珠中最大的那一顆;他畫畫後用來擦手,擦過就丟的絲帕,是雲州的冰絲綃。而這種冰絲綃,需要十二名雲州最好的織工,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才能織出半匹來。淮王府為他興建的園林,就連皇宮中的禦花園,也要遜色三分。淮州品茶大會後,淮陰山山頂的泉水,便隻有淮王府才能汲用。可不管淮王怎樣收斂鋒芒,將親生兒子送入宮中為質,用風流享樂之名來迷惑哀帝,在太皇太後死後,他還是無法逃脫“私造鐵炮、謀逆篡位”的罪名。我忽然想起狐狸身上那滿布的傷痕。從雲端跌入地獄,再從地獄中掙紮著爬出來,原本就需要經曆剝皮削骨的痛楚。“先祖父是中風離世的,走得很突然,也沒有留下什麼話。家人收拾遺物時又粗心大意,沒有發現他留下的手劄,讓其束之高閣這麼多年,也自然沒能得知當年沙州金案的的真相。”沙州金案!隔了這麼多年,從江文略口中再聽到這四個字,我有止不住的傷感。陳朝曆史上有四大懸案,其中之一就是沙州金案。當年陳國大軍與突厥在北線沙州一帶作戰,統領大軍的不是彆人,正是淮王。而那時的淮王,深受安帝器重,意氣風發,煊赫一時,朝中上下無不認為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而當時的衛王,隻是一個謹慎小心,唯唯諾諾,隻知在太後及皇後麵前悉力侍奉的普通皇子。可就是在那一年,陳**隊在沙州以北三百餘裡處遭遇慘敗,淮王見突厥來勢洶洶,隻怕沙州也守不住,便下令右軍將沙州金庫內的黃金啟出來,派精銳護送,向南搬運,勢不能落於突厥之手。誰知那十餘車黃金,竟在中途遭遇狂沙,護衛的精銳之師被狂沙衝散,重新集結後,發現黃金已莫名其妙地少了四車。兵敗、黃金失蹤,朝中風雲突變,一切矛頭皆指向淮王,彈劾其擁兵自重、貪墨黃金、暗懷不軌之心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淮王就此失寵,安帝冊封衛王為太子,即後來的哀帝。哀帝登基後,逐漸露出其殘暴的本性,氣死了太皇太後,逼死了當年反對自己的大臣,並最終以“謀逆”之名,將淮王滿門賜死。“窈娘,爺爺就是當年押送那批黃金的將士之一。”爺爺蹲在雀兒渡前,看著滾滾波濤,向我述說著這個秘密。今夜,江文略也終於將這個隱藏在閣樓多年的秘密說了出來。“父王和我們,都隻知先祖父曾在陳國右軍中擔任將領,卻不知他就是當年負責押送沙州黃金的副手,更不知他接受了衛王的命令,抓住狂沙突起的機會,將四車黃金藏了起來。”狐狸淡淡一笑,並不接話。“黃金一案牽連甚廣,負責押運的將士備受拷打,最後也沒能問出真相,此案不了了之,隻是淮王爺終受此案牽連,失去了太子之位。唉,若非此案,隻怕杜兄今日已坐在九龍禦座之上了。”江文略重重地歎了一聲。狐狸神情漠然地飲著茶,許久,才一字一頓地說了句,“這是命,怨不得人。”“是命,可也是人為。”江文略盯著狐狸,緩緩道:“當年負責押送黃金的主將是淮王爺的心腹,黃金失蹤後便飲刀自儘。副手,正是先祖父,在熬過嚴刑拷打後卻安然無恙,甚至還升了數級,淮王爺就沒有疑心過嗎?”狐狸仰頭一笑,“疑心又怎樣?江老太爺還手握重兵,而父王已軍權儘失,仰人鼻息,若無太皇太後護著,淮王府早就灰飛煙滅,又何有小淮王?!”“那就是了。”江文略歎道,“所以,杜兄一早就知道,是我江家的人,害得你父王失去了太子之位。”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挑起窗幔,聲音惆悵,“我發現先祖父的手劄之後,一個人在閣樓中坐了大半天。將與杜兄認識以來的事情,想了又想。”從狐狸承認是小淮王的那一刻起,我也將與他認識以來的事情,想了又想。我也逐漸明白,江文略讓我今夜坐在這裡,聽他與狐狸的談話,為的是要告訴我一個怎樣的事實。“我與青瑤一直以為,杜兄是在後來,因為我一次又一次舍命護她,才猜出是我委托衛寨主去救的青瑤。而在那之前,你純粹是出於對她的同情和寨中的需要,將她收留,並一直照顧著她。”狐狸唇邊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指尖摩挲著梨花盞,輕聲道:“那麼好的一個女子,你不知道珍惜,讓她被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負恥辱罵名,難道不值得同情嗎?”江文略搖了搖頭,歎道:“雞公寨與永嘉府隔得這麼近,杜兄與我江家仇恨滔天,隻怕早就將江家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當年衛寨主帶人去救青瑤,可以說是傾寨而出,以杜兄的謀略和心計,難道就猜不出一點什麼?衛寨主罹難,我上山祭拜,杜兄竟象早有準備似的,一步步,讓我心甘情願地與你合作。因為青瑤和早早,永嘉軍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支援你們雞公寨。可以說,沒有永嘉軍的支持,就不會有現在的洛王軍。如果不是知道了青瑤在我心中的地位,杜兄怎會如此篤定自信?”狐狸卻仍隻是微笑,並不答話。我看著他的笑容,又看向他那雙白修長的手,有什麼東西在大力衝擊著我的心臟。雲池亭畔每夜響起的笛音、懷孕時的悉心照料、生早早時的那份溫暖,難道真的隻是---“我想了大半天後,總覺得心神不寧,不知不覺又上了雞公寨。那時正好是子夜時分,我一路上山,走到哨寨,在那裡站了許久,將當初提著黃金上雞公寨求見衛寨主的情形想了又想,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又想不起是什麼。直到回了永嘉,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對賣藝的父女,才恍然大悟,奇怪的感覺是什麼---”江文略轉過身來,看著狐狸,眼神一分分淩厲。“是什麼?”狐狸淺笑道。“笛音!”江文略厲聲道:“那一夜,我上雞公寨時,還在山腳便聽到了隱隱約約的笛音,等我走到哨寨,笛音便消失了。現在想起來,那個吹笛之人,當時所在位置,就在哨寨旁的小山崖上!”不知是不是迷藥快失效了,我的心跳厲害了幾分,血開始往頭上湧,湧得我眼前一陣眩暈。江文略一直緊盯著狐狸,狐狸卻一直看著手中的梨花盞,不言不語。“杜兄,一直以來,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衛寨主受我所托去救青瑤,怎麼就會突然間娶了她呢?”江文略走回桌前,緩緩逼問。狐狸一笑,仍不回答。江文略將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歎道:“如果我是杜兄,我又一直盯著江家,隨時找機會複仇並東山再起,當我聽到有人托大哥去救江家的媳婦,又猜到這人是江二公子時,我會怎麼做呢?首先,當然是讓大哥把人救回來,我自己就不去了,將來也不讓人生疑。把人救回來後,如何讓江二公子乖乖聽話並為我所用呢?自然得一直將這個人質捏在手掌心裡。可寨中還是大哥作主,萬一江二公子提了黃金來贖走妻子,怎麼辦?既然江二公子沒有向大哥說實話,那麼我慫恿幾句,讓不能人道的大哥娶了青瑤,這樣,即使江二公子來贖人,隻怕也沒辦法一下子把雞公寨的大嫂給帶走吧?後麵的事情,就好辦多了。隻是---”他慢慢向狐狸傾過身子,緩緩逼問,“不知道衛寨主的死,是否也在杜兄的謀劃之中?”狐狸細細地歎了口氣。他拿起銅壺,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一係列動作做得如行雲流水,比先前江文略的動作更優美了數分。他將茶湯注入梨花盞中,推到江文略麵前,平靜道:“殺害救命恩人的事情,我杜鳳還做不出來。雖然如江兄所料,許多事情是在我的謀算之中,但大哥的死,是意外。青瑤有了身孕,恰好彌補了這個意外。”他再沉默了一會兒,似感慨萬分地搖了搖頭,繼而唇邊又湧上柔和的笑意,輕聲道:“其實有些事情,真的---不在我的謀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