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略也感慨地歎了聲,“是啊,人生無常。很多事情,真的是無可預料。”兩人沒有再說下去,竟似在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都默默出神。冬夜孤寒的風將窗邊白色的柔幔吹得微微撩起,不知沉寂了多久,河麵上隱約傳來水鳧的叫聲,對案而坐的二人都抬起頭來。狐狸悠悠一笑,道:“今天算是幾年來我與江兄最坦誠相待的一次。隻是我很好奇,既然江兄已經想透了前因後果,又看準我不可能和你們江家共享這天下江山,又為何會來此與我談判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向我證實嗎?”“杜兄明知故問。”江文略的語氣既傷感又無奈,輕聲道,“青瑤和早早還在你手裡。幾年來,隻要事關青瑤母子,我又怎麼可能置之不理?”我的眼睛酸澀難當,他的臉也逐漸模糊,隻依稀看見他站了起來,向著狐狸長長一揖。狐狸沉默了一會,淡淡道:“江兄這是什麼意思?”江文略抬頭,誠懇道:“杜兄,江家欠你的,我沒辦法還你。此番彆後,你我沙場相見,勢要鬥得你死我活,這都是命。你我皆為男子漢大丈夫,就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對決。可青瑤母子是無辜的,杜兄能有今日,得青瑤之力甚多,現在她和早早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更不會對杜兄的大業造成什麼阻礙,文略在此懇請杜兄高抬貴手,放她們母子一條生路。就讓她們脫離這些生死傾軋,過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吧。還請杜兄成全!”說完,他再向狐狸長身一揖。狐狸卻沉吟不語,待江文略直起身,他眉尖微微一揚,淺笑道:“江兄,若是我不答應呢?”江文略臉上閃過失望的神情,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麼決心,毅然道:“說實話,彆的我做不到,但讓我的嫡係部隊在杜兄與我大哥作戰時,三天內按兵不動,還是可以的。再久,我手下的將領也不會答應,這是我的底線,杜兄也清楚,若再提出什麼條件,我真的無能為力。即使我現在答應了,杜兄也不會相信。”狐狸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道,“江兄很坦誠。那麼我也很坦誠地告訴江兄---”他停下話語,片刻後,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可以答應江兄,在我杜鳳有生之年,絕不傷害青瑤和早早。”江文略大喜,急急一揖,大聲道:“多謝杜兄!”“慢著!”狐狸拂了拂長袍,好整以暇地喝了杯茶,斜靠在椅中,攏了雙手,笑容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可以答應江兄不傷害她們母子一分一毫,但我沒有答應江兄,要讓她們離開!”江文略一愣,怔在原地。“江兄,在你心中,她是你的妻子沈窈娘,可在我心中,她是沈青瑤。她是死是活、是去是留,都與你江家再無一點關係。至於早早---”他一笑,道:“我隻知道,他是我親手接到這世間並一手撫育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衛-玄。”說罷,他站了起來,負著雙手,看著江文略,眼神似獵人看著掉入陷阱的獵物一般自得,悠悠然道:“將來,他會改名叫做杜玄,或是楊玄。所以說,江兄,即使你去了九泉之下,也大可以放心,我怎麼會傷害自己的寶貝兒子呢?”江文略呆了呆,怒喝一聲,欺身上前,轉眼間嘭嘭數聲,二人在艙內激鬥了數招。窗幔被勁風激得翻滾如浪,河麵上水鳧的叫聲更大,狐狸忽然長笑一聲,“江兄,咱們沙場之上,再一決高低吧!”他步伐忽然詭異,雙臂連擊,江文略被逼退數步。狐狸已哈哈一笑,拔身而起,右足在桌上一蹬,如離弦之箭一般縱出船艙。船外哨聲急促,江文略追出船艙,我隻能聽見外麵一陣喧嘩,再聽狐狸清越的聲音依稀傳來,“江兄,希望你信守承諾。天長水遠,不送了!”外麵的聲音漸漸淡了下去,窗紗柔幔也慢慢地垂落,艙內歸於死一般的寧靜。我卻仍能於這寧靜中,感覺到一股洶湧的激流,當江文略重新推開艙門走入船艙,我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在門口呆了一陣,慢慢向我坐著的方向走來。我以為他要推開隔板,他卻又在隔板外停住腳步。他微低著頭,許久,才輕聲道:“青瑤,我對不住你。”不!我在心中拚命搖頭。“以前,我對不住你,讓你遭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負恥辱罵名。現在,我還是對不住你,我---”他頓了頓,道:“杜鳳派的人嚴密監視,今夜雲繡能將你弄出來,已冒了萬分的危險,早早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同時救出來。是我沒用,沒辦法將你們母子救出來。”淚水帶著鹹鹹的苦澀,掠過我的唇角。“等會雲繡會將你送回去,我的人也會在中途攔截杜鳳,阻一阻他,讓你在他之前趕回王府。你中的迷藥,要過個多時辰才會逐漸失效,若是在這期間,杜鳳已經趕回去了,你千萬小心,彆讓他看出破綻。”他歎了聲,“青瑤,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麵,可我怕---怕再看你一眼,我便會提不動腳步。”“可我還是要回到東州。”他仰起頭來,低聲道:“父母親人、家族榮辱,不是我說放就能放下的,這是我江文略的命,我沒辦法逃避。也許,我隻有將這條命還給他們,才能得到解脫。”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中透著無儘的痛楚和傷感,我坐在椅中,視線恰好落在他身側緊攥著的拳頭上。“青瑤,杜鳳雖然已經允諾不傷害你和早早,但人心難料,他若執掌天下,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早早不但曾是他名義上的少主,身上還流著他仇敵江家的血。你若是能離開,就想辦法儘早離開吧。這幾年,我安插了一些人在洛王軍中,都由劉明統一指揮,他們都受過我的恩,都會舍命護著你和早早的平安。不管你做什麼樣的決定,帶著早早去哪裡,他們都會守護在你身邊。我能為你和早早做的,就隻有這些了。青瑤---”他默然許久,低低道:“你多保重。若有來世,我們---再為夫妻吧。”文略。文略。我無聲地喊著他的名字,他卻猛然轉身,大步走向艙門。他在門口頓足良久,背影似一座沉峻的山峰,終於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時,他似回頭看了看,轉瞬便消失不見。夜寒風瑟,熹州城內已是闃無人跡。幽邃的夜空中寒星幾點,浮雲蔽月。我無力地靠在雲繡懷中,流下兩行淚水。雲繡轉過頭,似是在抹去眼淚,再轉回頭時,強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早有妥當的安排,他會平安回到東州的。再說杜鳳還指望著公子答應的條件呢,不會派人截殺他的。夫人,您得撐住,隻有您和早早平安離開了,公子才能放手一搏啊。”我心神一陣激蕩,迷糊中聽到雲繡向劉明說,“我們得趕緊回去,老張他們頂多隻能攔住杜鳳一炷香的功夫。若讓杜鳳起了疑心,大家都有危險。”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再醒來時我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早早在拚命哭鬨,雲繡不停哄著他,他卻仍然哭得聲嘶力竭。見我睜開雙眼,雲繡忙道:“夫人,早早燒得厲害,怎麼辦?”我歙動了一下嘴唇,雲繡拍了拍額頭,道:“迷藥還要過一會才失效。夫人,我弄點犀牛角粉泡水,給早早服下,怎麼樣?”我眨了一下眼睛,雲繡便將早早放在我身邊,出了房門,不過一會,端了碗進來。可無論她怎麼柔聲哄勸,早早都不願意喝藥,哭得小臉漲得通紅,額頭上卻沒有汗。我急了,可偏偏不能動彈,雲繡已連聲叫著小祖宗。鄧婆婆想是聽到了哭鬨聲,也趕了過來,然後一屋子的侍女也趕到了,正都圍著早早哄勸,忽然間,房門被“咣啷”一聲大力推開。所有人都驚得轉頭回望,隻見狐狸站在門口,喘著氣,衣衫微有淩亂,長袍下擺似還濺了幾點血跡。他右手撐在門框上,在看到我的瞬間,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微笑。早早看見狐狸,自雲繡懷中跳下,跑向他,“六叔,我不喝藥!”狐狸蹲下來,將他抱起,溫言道:“為什麼不喝藥?”雲繡迅速轉身看著我,我眨了眨眼睛,她領會了我的意思,趁眾人都在看狐狸和早早,將我扶起,讓我靠著床柱子坐著。狐狸抱著早早過來,麵色一沉,冷聲道:“這麼多人,一個孩子都不會哄,都給我出去!”鄧婆婆和一眾侍女嚇得擁出去,雲繡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也隻得慢騰騰出了房門,再將門輕輕掩上。狐狸將早早放在床上,端了藥碗,忽然麵容一板,道:“好象有人曾經說過,要我教他飛的。”早早頓時止了哭泣,但看了看藥碗,小嘴又扁起來。他心中想是正在天人交戰,狐狸聲音愈發嚴厲,“不喝藥,不但不教你飛,下次六叔去打獵,也不帶你,隻帶瑤瑤姐姐。”早早臉上猶帶淚水,卻乖乖的端過藥碗,將藥喝了個一乾二淨。不知是不是哭鬨了一番,還是藥開始發揮作用,不過一會,他的額頭便冒了汗珠,狐狸用手摸了摸,轉頭向我笑道:“好了,不燙了。”我已恢複了一點力氣,努力維持著身軀的穩定,向他笑了笑。狐狸將早早抱在懷中,拍著他的背心,輕聲道:“乖,睡一覺起來,明天六叔就教你飛的本事。”“要飛得高高的。”早早揪著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著他。“當然。”狐狸看著他,笑容說不出的溫柔,“要飛得比六叔還高。”早早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陣,狐狸抬頭,輕聲道:“睡著了。”我仍隻能向他勉力一笑。狐狸將早早放下,動作輕柔地蓋上被子,直起身,看著我,忽然眉頭一皺,過來握住我的雙手,問道:“怎麼了?麵色這麼蒼白?”我提起全部的力氣,顫抖著吐出幾個字:“沒、沒什麼---”“是不是擔心早早?”他將我的手合在他手掌心裡,在床邊坐下來,柔聲道:“小孩子發燒,沒什麼大礙。你在戰場上麵對陳和尚時都毫無懼色,怎麼現在怕成這樣?”他的手掌,有些微的冰涼感,這份冰涼,讓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狐狸歎了聲,鬆開手,他看著我,麵上逐漸露出溫柔的神色來。這份溫柔越來越濃時,他似是猶豫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張開雙臂,將我輕輕地圈住。我無法掙脫,隻能顫抖著聲音道:“六、六叔---”無力感濃濃襲上,我無法再說下去,身子一軟,靠在了他的肩頭。他的身軀僵了片刻,忽然收攏雙臂,用力將我抱緊。他的聲音,含著濃烈的驚喜與歡悅,“青瑤---”他似是無比滿足地歎息了一聲,在我耳邊用最輕柔的聲音,低低道:“青瑤,早早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我們,還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