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姐,你怎麼在這?”霍春花笑道:“來這附近辦個事,你去上班?”“嗯,今天車限行。”“上來吧,我送你。”“順路嗎?”“當然!”霍春花發動引擎,隨口問:“你家住這附近?”“對,剛搬過來,舊房賣了,換個小點的,離公司近,我媽也喜歡。”陳雙接了個電話,聊完又接著跟霍春花說:“就你剛才停車那地方,有個老年活動中心,我媽沒事愛找幾個姐妹上那跳跳舞唱唱歌。”霍春花心裡一動,問:“阿姨那些姐妹裡有沒有姓霍的?”“這我倒不清楚,”陳雙笑道,“不過,我媽就姓霍。”“是嘛,怎麼沒聽你提過?”陳雙聳聳肩,“我以為霍是個大姓。”霍春花附和道:“很多人姓霍。”遇上紅燈,霍春花把車停下,扭頭看著窗外。過會兒,忽然說:“這個姓,起什麼名字好聽呢?”陳雙想起什麼好笑的事,說:“霍元甲!小時候有一陣我總跟我媽鬨著要改名跟她姓,順便把名字改成元甲。”霍春花敷衍地笑笑,想直接問,不知怎麼又問不出口,直到陳雙自己說:“我媽叫心蓮,說是我外婆隨便起的,後來一查,這名字還挺好,意思是清淨如蓮花。”霍春花奇怪地發現自己竟然笑了,問陳雙:“霍心蓮?”陳雙點頭說是,提醒她綠燈亮了,後麵的車正在不耐煩地大按喇叭。她趕緊鬆開刹車,穩穩地把車開出去。她告訴陳雙,“我的名字也是我外婆起的,你外婆呢?”“聽說我還沒出生她就不在了,所以我沒見過她。”“那我比你幸運,我是我外婆養大的。”霍春花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跟陳雙說出她比他幸運這句話。她沒有哭,陳雙下車後很久,她都在發呆。想立刻去找霍心蓮,想質問她為什麼不要她不認她,最後什麼都沒做,把車開到了療養院。老太太什麼都不記得了,每回來,她都要重新介紹一遍自己。“你還記得她嗎?霍心蓮。”老太太坐在床上嗑瓜子,沒有反應。“原來我早就認識她,她也早就知道我,”霍春花給老太太倒了杯水,繼續說,“對了,她還有個兒子,你有外孫啦,高不高興?你不是一直都喜歡男孩兒嗎?”霍春花剛才想了一路。霍心蓮兩次找她要錢,大概都跟陳雙有關。第一次,陳雙的公司急著用錢,可融資不順利,後來遇到她,投了一筆錢,解了燃眉之急。第二次也是,從老方那融到了錢又撤訴。她原來還想,霍心蓮是不是也有點在乎她,否則不會起訴完又撤。現在才知道,第二次起訴時,霍心蓮明明知道她馬上要生,偏要趕在那時候給她添堵,甚至想趁機跟她和解,就因為陳雙需要用錢?霍春花剝了個橘子,一半給老太太,一半自己吃。“你還生她氣嗎?把我這個累贅丟給你,自己跑了,”頓了頓,又問,“你想不想她?她來看過你吧?”中秋的月餅,除了霍心蓮,她想不到彆人。老太太專心地撕著橘子上的筋絡,撕乾淨了,一瓣一瓣地放進嘴裡。霍春花起身站到窗前,眺望遠處輪廓模糊的山脈和流雲。往下看,稀稀拉拉地,有幾個病人在草坪上散步。這裡有很多像她外婆這樣忘了自己是誰的老人,也有一些因各種原因精神異於常人的病人,他們大多很溫和,隻是固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無法與外界產生正常的連結。霍春花看見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草坪對麵的長椅上,仰著頭,看向天空,一手舉起,一手放在腰側,偶爾富有節奏地輕晃,像是操縱著一條無形的線,線的末端應該有一隻風箏,蝴蝶、鳥或者很多腳的蜈蚣,但憑想象。有幾個人在他身邊圍著,眼睛和他看著同一個方向,大概很努力地在找那隻風箏。他們看起來是快樂的。護工走過來,往外看了一眼,笑道:“喔,‘地質專家’又領人放風箏了。”霍春花問:“你知道他?”“聽說年輕時搞勘測出的意外,摔到這裡,”護工指指頭,“這些年一直這樣,剛轉過來的。”霍春花點點頭,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風箏已經在收線了。明明很閒,卻閒得忘了時間。唐善初打電話問:“在哪?怎麼還不來接我?”霍春花笑道:“唐小朋友,你先等一下,彆亂跑,阿姨馬上到。”車開到公司樓下,霍春花一眼看見等在門口的唐善初。同樣西服革履,拎一隻公文包,他總能第一個吸引到彆人的目光。唐善初已經習慣在彆人的注目中走向那輛粉車,拉開副駕門,坐進去,把包丟到後座。“有沒有等很久?”唐善初瞥她一眼,“嗯。”“乾嘛不在裡麵等,外麵不冷嗎?”唐善初側過身,伸出兩隻手使勁兒揉她的臉。霍春花涼得一激靈,愣愣地看著他,像個傻子似的說:“小唐,你真好看。”“叫我什麼?”“小唐?小唐唐?唐哥?”唐善初黑著臉,算了,他並不想要一個堂妹……兩人去逛超市,到處是促銷的黃底廣告。霍春花推著購物車,看到貼黃簽的都要多看幾眼,連那種老頭衫也感興趣。唐善初提了兩袋蘋果跟上來,低頭看著她,氣哼哼地說:“我不要!”霍春花隨手拿了幾件丟購物車裡,跟這衣服她家賣的似的,說:“百分百純棉,穿上肯定特彆舒服。”唐善初沒好氣地把蘋果放下,問她:“你想想我怎麼給你買的?你就這麼糊弄我?”霍春花沒當回事,邊走邊說:“以後我要成窮光蛋了,貴的買不起,隻能趁打折撿撿便宜,你是大人了,總得懂事點嘛,有錢要留著給糖瓜他倆花。”唐善初抱著手臂,走在她身後,看樣子已經快要氣死。霍春花停下轉身,認真看著他,“而且,你想想,假設一個人有一百萬,她願意給你花一千,另一個人有一萬,也願意給你花一千,你看她們哪個對你更好?”唐善初冷笑,“你這些加起來還不到一百!”霍春花搖頭笑笑,一副你遲早會懂的樣子,轉頭去買有機蔬菜,價簽看都不看。當然,這些都是給糖瓜糖球的。晚上,唐善初咬牙切齒地在廚房榨菠菜汁,沒留神,把兩捆菠菜都榨掉了。霍春花跑來一看,“榨這麼多乾什麼?”“我也想吃菠菜麵,不行?”霍春花看他那樣,哪敢說不行?可是,另外一捆本來也要用來煮菠菜麵啊。糖球他們還小,直接吃不方便,所以才打成汁和在麵粉裡。付教授和唐爸不在家,她打算來個簡單的菠菜下麵,現在好了,隻有光禿禿的白麵條。糖球吃得特彆香,嫌他爸喂得慢,自己伸手去抓,抓完塞嘴裡,有幾根不小心甩出去,掛在他爸胸口。他爸閉眼深吸了口氣,感覺這日子沒法好好過了。霍春花一邊給他把那爛麵條拈下來,一邊替糖球說話,“他還小,什麼都不懂。”唐善初一言不發地喂完糖球,霍春花把白麵條端出來,放他麵前,“趁熱吃。”“我不想吃了!”糖球咬著手指,打了個飽嗝,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爸。唐善初覺得,那個嗝簡直是對他的挑釁。霍春花拿筷子挑起一小撮麵條,吹了吹,看著他,“嘗一口好不好?很香的。”“……真的?”霍春花用力點頭。唐善初張嘴,讓她把麵條喂進去,霍春花問:“是不是很好吃?”“嗯。”最後變成一碗麵條兩個人吃,膩膩歪歪,你一口我一口,把糖球都看餓了,手指從饞得流水的嘴裡拿出來,指著那碗麵。唐善初偷偷睨他一眼,又吃了一大口,很香的樣子。糖球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呆呆地看著他,嘴裡不知道說什麼,不像他哥,很識相地飯後犯起了困。唐善初看他咿咿呀呀個沒完,耳朵支過來,問:“你說什麼?”糖球頭一伸,小油嘴在他臉上啵了一下。唐善初不為所動地摸摸他的頭,“乖,你不餓。”療養院打電話說老太太夜裡受涼發燒,臥床不起,霍春花過去陪了一天。八十多的人了,越過越像個孩子,不肯打針吃藥。哄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答應了。針還沒紮就嗚嗚地哭。中午,霍春花下樓散步,又看到了“地質專家”,還是在放風箏。五十左右的樣子,高瘦清爽,兩隻手認真地卷著線軸,霍春花幾乎要以為他手裡真有那東西。“地質專家”抬頭看見她,禮貌地喊她“阿姨”。還真跟跟小孩似的……霍春花不好意思占人便宜,來回甩動胳膊,過會兒,說了聲“叔叔好!”“地質專家”點點頭,領著他的一眾追隨者往回走。“今天這隻蜈蚣比昨天的飛得高,以後就放它。”“不,蜂鳥的好!”“去你的,要放就放大燕子!”……幾個人擠擠挨挨地走遠了,“地質專家”比彆人都高,一眼望去,氣質卓然。霍心蓮給她打電話,說給糖瓜糖球織了些毛衣襪子,想送過來,順便看看他們。霍春花約她在付教授家見麵。出租車停在門口,霍春花站在窗邊,遠遠看見霍心蓮提著一兜東西從車上下來。仔細看她的眉眼,她倆長得並不像,她年輕時一定比她漂亮得多。霍春花隔著玻璃朝她招招手,走過去拉開門,笑著喊了聲“阿姨”。兩人上樓看糖瓜糖球,給他們試了試衣服,都很合身。糖球不愛穿襪子,給他套上,他就自己搓著兩隻腳,硬是蹬掉襪子。霍心蓮把他抱起來親,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看這孩子多好玩兒。”下樓在客廳坐了會兒,她跟霍春花說:“小霍,你也算有福氣了,兩個兒子,以後在婆家日子也好過。”霍春花抱著茶杯發了會兒呆,回過神,很突兀地說:“哪有什麼福氣,欠了一大筆債,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霍心蓮臉上的笑漸漸消失,“怎麼回事?”霍春花喝了口茶,無所謂地聳聳肩,“給人做擔保,現在人家拿不出錢,隻能找我要了。”“很多錢?”“嗯,”霍春花點頭,“一輩子都還不完。”霍心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唐先生那裡幫得上忙吧?”“早離了,我現在給兩個孩子當保姆呢。”“離婚?怎麼能離婚,女人離了婚像什麼,”霍心蓮沉默很久,遲疑地說,“總能想到辦法吧。”霍春花搖搖頭,沒說話。她有點開心。至少這一刻她臉上的擔憂不像是假的,她隻是不想認她,但對她至少還是關心的。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肖逸的電話。“小春,去報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