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逸和他爸感情很好,當年他爸去世,他緩了很久才走出來。每年祭日,霍春花都記著找他說兩句話,今年也不例外。唐善初叫她沒事少找肖逸,可肖逸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她不想和他疏遠了。她雖然有外婆,但其實跟外婆並沒有多少感情,有時甚至覺得,肖逸這個和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更像是她的親人。再說有方夢霄,肖逸不見得還能惦記她,她又不是什麼天仙。年少時陳芝麻爛穀子的喜歡,能重要到哪去,值得人死抓著不放? 她給肖逸打電話,肖逸情緒不大高,約她吃晚飯。她沒敢和唐善初說實話,編了個謊,說去種菜,晚上不回去吃。唐善初那頭正忙,沒細問,叮囑她晚飯按時吃,掛了電話忙去了。肖逸開車來接她,換了家餐廳,可剛坐下點了餐,霍春花就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她外婆跑出來摔了一跤,送醫院去了。飯沒顧上吃,肖逸立刻送她去了醫院。老太太拍完了片子,正趴床上哀哀地哭,模樣挺可憐。肖逸沒進病房,找醫生問了問,尾骨骨折,沒什麼大事,就是受點罪。謹慎起見,留院觀察一晚。霍春花在病床邊站著,看老太太那麼難受,幫不上忙,剝了根香蕉,給她喂到嘴邊,哄孩子似的,“外婆,吃點香蕉,香蕉好吃。”老太太張嘴咬了兩口,眼淚還嘩嘩地流。“我疼。”霍春花問醫生能不能給點止疼藥,給倒是能給,但這傷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總不能一直吃。老太太吃著香蕉,頭偏過來,壓著枕頭,正對住門口。不知見著了什麼,抬手往外指,嘴裡嗚嚕嗚嚕地說不清。霍春花扭頭往外看,門虛掩著,連個人影都有沒有。老太太還說,她走了幾步,把門拉開,頭伸出去,左右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到晚上了,本來就沒什麼人,燈光又昏昧,老太太那麼指,細想有點瘮人。肖逸在外麵抽煙,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待見這老太太。霍春花燙傷那年春節,跑過來告訴他,她外婆要領她去市裡逛廟會。他當時就覺得新鮮,老太太怎麼還肯帶她出去玩?誇張點說,多給她口吃的都嫌浪費糧食。 他也還小,想不到老太太能憋什麼壞水。那天一早,一老一小出了門,天擦黑,卻隻見著老太太一個人回來。他把他媽給他買的麥芽糖分出來一塊,用油紙包好了,上門找霍春花,老太太把糖接過去,說霍春花睡了。第二天還不見她,老太太哭哭啼啼地鬨開了,說廟會上丟了外孫女,找了一夜,連片衣角也沒找著。一群人圍在她們家門口聽她哭,肖逸呆呆地看著她抹眼淚擤鼻涕,“你昨天不是說小春睡了?”老太太不怕他一個孩子揭她的底,隻管號著嗓子哭,說自己命苦。肖逸跑回去找他爸,死活要他爸帶他去廟會找人。他爸拗不過他,騎上車,領他去了。正是熱鬨的時候,滿大街都是人,小孩子往往在大人臂彎裡坐著,要點什麼,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大人沒有不應的。肖逸他爸把車寄存在街頭,領著肖逸往裡走。父子倆一個表情沉重,一個故作鎮定,實際上隨時都可能哭出來。霍春花才幾歲,什麼都不懂,自己在外待了一夜,運氣好不被人販子拐走,凍一晚上也夠嗆。最大的問題是,到哪兒能找到她?他們從早找到晚,跑了一天,眼看著太陽落下去,商販們都開始撤攤了,霍春花還是沒半點消息。肖逸他爸買了人家最後兩串糖葫蘆,摸摸兒子的頭,說:“咱們再找找,實在找不著了,回去叫她外婆報警,讓警察叔叔幫忙找。”肖逸點頭,腦袋往下一垂,眼淚憋不住,直往下掉。“哥!小逸哥!”聽見有人喊他,他還當是聽錯了,一抬頭,看見霍春花正朝他跑過來,褪色的紅毛衣,兩條小辮子有點歪,一邊高一邊低,大概晚上凍感冒了,又拖著兩條鼻涕。肖逸哇地哭出來,倒把她嚇了一跳,從口袋裡摸出個圓滾滾的花皮球,“你彆哭,我撿的,給你玩。”肖逸不要球,邊哼唧邊給她摘頭上身上粘的草屑,弄成這樣,更像個小乞丐了。肖逸他爸掏出手帕,給這傻孩子擤鼻涕,問她:“昨晚上在哪兒住的?”霍春花指指身後的巷子,說:“門口有個稻草房子,三隻小豬住的!”人家米店囤在走廊底下的乾草垛,這孩子鑽進去睡了一晚,年紀小,還不知道怕。問她棉衣哪去了,也說不明白,大概白天出來跑熱了,隨手一脫,不知道落哪兒了。這時想起來害怕,“外婆會不會生氣?才穿了沒幾天。”穿了沒幾天,卻是老太太撿回來的,洗都沒洗就給她穿上了,說過年穿紅的,喜慶。肖逸他爸把糖葫蘆給她,領她買了件新棉衣,騎上車,倆孩子一前一後,回家去了。老太太臉色難看,裝模作樣說了幾句感謝的話,肖逸他爸把老太太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老太太臉色更難看了。從那以後,肖逸沒再跟老太太打過招呼。在他眼裡,這老太太比故事裡的巫婆還可惡。他怕小春再被丟掉,跟他爸說想讓小春住他們家來,他爸笑笑:“你媽不答應啊。等你長大了,自己買房給小春住好不好?”他點點頭,身上頓時多了幾分小男子漢的責任感。他爸摸摸他的頭發,“彆怕,小春不會有事,我跟她外婆說過了,她不敢。”手裡的煙燃儘,肖逸吸了最後一口,按滅在垃圾箱上的煙缸裡。下雨了,暗夜裡偶爾劃過閃電的微光,雷聲不大,近處幾棵洋槐,葉子被風刮得沙沙響。他走進樓裡,到便利店買了點吃的,上去找霍春花。老太太吃了止疼藥,已經睡了,療養院的護工跟過來陪床,霍春花看沒什麼事了,囑咐護工有事給她打電話,拿了包出來,把門帶上。見肖逸過來,笑了笑,說:“對不起,害得你飯也沒吃上,還耽誤到現在。”肖逸隔著門上的玻璃往裡看了一眼,問:“可以走了?”“嗯。”“帶你去吃點東西,這個先墊一墊。”霍春花接過塑料袋翻了翻,麵包牛奶水果,“你吃了嗎?”肖逸搖頭,“沒胃口。”霍春花拆了袋麵包,肖逸又把塑料袋拿回去,開了盒牛奶遞給她,替她拎著包。兩人都沒拿傘,肖逸把車開到門口,拿了他的西服下來給她遮雨。霍春花摸出手機,才發現已經關機了,充上電也開不了機,對著燈光仔細一看,按鈕那兒有幾條裂紋,不知道是不是在包裡壓壞了。吃了飯才想到跟唐善初說一聲,可她沒記住他的號,肖逸雖然認識他,但從來沒聯絡過,自然也沒他電話。車開到樓下,肖逸堅持送她上去。“我給你拿把傘。”“沒事,走兩步就到了。”走廊裡很安靜,她從包裡找出鑰匙開門,肖逸問:“他要是不高興,我替你解釋一下。”霍春花笑道:“不會,他很大方。”唐善初在門後聽見,一晚上的急怒仿佛得到了安撫。肖逸轉身走了,大概不想見他。霍春花進屋,在玄關換鞋,看見沙發上的唐善初,立刻說:“你有沒有找我?我手機壞了。”怎麼沒找?差點去報警。電話微信都不回,回來就去物業看了監控。一看她是跟肖逸走的,火“噌”地就上來了。上了樓,飯也沒吃,一個人生悶氣。問題不在於她去見肖逸,而在於她瞞著他,偷偷去見肖逸。更過分的是,遲遲不回,給他玩失聯!等到她回來,攢了一肚子的氣,原本要發作,卻聽見她來了那麼一句。這麼大一頂高帽,他能不接著?“去哪了?”霍春花早忘了給他扯的借口,手機也壞了,想看也看不了,隻得照實說:“我外婆摔傷了,在醫院陪了一會兒。”唐善初一聽,火氣又回來了,到底更擔心她,先問:“嚴不嚴重?”“沒事,傷了尾骨,得養一陣。”“為什麼不告訴我?”卻跟姓肖的說。霍春花說:“手機壞了。”“肖逸呢?你怎麼找上他的?”“他跟我一起吃飯……”唐善初騰的起身,朝她走過來,問:“就算手機沒壞,就算他當時沒跟你在一起,你也一樣會找他,不會找我,對不對?”霍春花認真想了想,沒有否認。她的確不會想麻煩唐善初。肖逸,馬小玉,再不濟,她店裡的員工,誰都可能,就是沒想過唐善初。她不想在他喜歡上她之前,先讓他覺得她麻煩。而且,她已經給他添過不少麻煩了……唐善初了然,自嘲地笑笑,說:“你早點睡,我有事出去一趟。”“去哪兒?”唐善初已經走到門口,不想和她說話,但還是回了句:“加班。”第二天,霍春花去醫院接她外婆回療養院。沒敢讓肖逸來,怕唐善初知道了又不高興。辦完手續,在走廊遇到陳雙的媽媽。“霍小姐,來做產檢啊?”“您叫我小霍就成,”霍春花笑了笑,“我來接我外婆。”簡單解釋了幾句老太太的情況,想到問陳雙媽來乾什麼,她看著氣色紅潤,不像有病的樣子。“一個老姐妹病了,我來看看。”霍春花看時間差不多了,禮貌地道彆。陳雙媽又問:“真是倆姑娘?”霍春花點頭,不想聽她說嫌棄孩子那些話,拔腳就走,心道馬小玉說的那分寸感還是有點道理的,遇著什麼人說什麼話,陳雙媽這就算得上不講分寸了。直性子可不等同於跟人反著來,讓人不痛快。唐善初從那晚起,連著加了好幾天班,晚上也不回家。霍春花找他,也能覺出他態度冷淡。偶爾來一次,要麼趁她中午出去遊泳,要麼待幾分鐘就走,把給糖蜜糖果買的東西放到嬰兒房,對大哈二毛也不怎麼搭理,更彆說她。霍春花通過袁海洋才知道,他又回他自己那兒住了。並且委婉地告訴她,工作雖然忙,但不至於忙到夜不歸宿。霍春花這才確定他生她氣了。有天晚上找過去,沒用鑰匙,按門鈴。唐善初看見她,似乎有點意外,把她讓進去,倒了杯茶,挺客氣。霍春花坐在沙發上,先問:“這房你一直沒退?”“嗯。”唐善初低頭翻著本雜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不住還給錢,多浪費。”唐善初沒接茬。霍春花說:“要不退了吧,咱們住一塊兒,多出這份錢乾嘛?”唐善初抬頭看她,“你有什麼事?”霍春花嬉皮笑臉道:“接你回家。”唐善初耳根偷偷紅了,這女人,有時候直接得嚇人!“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咱們家。”唐善初仰麵靠在沙發背上,長腿交疊,雜誌遮麵,“最近事情多,不去打攪你了。”霍春花沉默片刻,往他身邊湊了湊,“還生我氣啊?”唐善初往旁邊讓,“我生什麼氣?”“不知道,”霍春花把他臉上的雜誌拿下來,還是笑嘻嘻的,“你自己數數,都幾天沒給糖蜜糖果講故事了?她倆都快不記得有你這個爸爸了。”唐善初坐起來,心裡還憋著氣,“又不是非得我講,你能講,彆人也能講。”霍春花搖頭,一臉認真,“不一樣,哪比得上你這個原裝爸爸。”唐善初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過會兒,站起來,說:“走吧。”“一起?”“嗯。”霍春花幫他關了燈,問:“這房退了吧?”“不退。”“還留著乾什麼?”唐善初一本正經道:“以後被人趕出門,也好有個地方住。”霍春花忙說:“我怎麼可能趕你,請都來不及!你要不放心,我把房本加上你的名?”唐善初奇怪地看著她,真搞不懂這女人在想什麼了。“加我?我是你什麼人?”霍春花笑笑,還是那個答案,“朋友,好朋友啊!”“你見過誰把朋友往自己房本上加?共有房產的前提是什麼?”霍春花沒想那麼多,“我就是想你開心點嘛。”唐善初的臉又偷偷紅了。這女人到底真傻還是假傻?他自以為比她經驗豐富,可說瞎話的本事和她一比,all shit!她到底拿他當什麼?朋友,丈夫,還是……小白臉?對他也算不錯,願意給他花錢,一不注意就叫他“小唐”。答案呼之欲出:最後一個可能性最大。可她自己說了,嫌他不白!所以,再傻的女人,心思也難猜。他倒不是真的賭氣跑回來住。那天和她鬨得不愉快,他不得不開始正視兩人的關係。很多問題拖下去並不會自己解決,反而越拖越糟糕。他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正好前陣子有家期刊跟他約稿,拖了很久,一直沒動筆,最近有了想法,書房裡有他要的資料,乾脆回來把文章寫了,順便冷靜幾天。中午去送東西也是因為那個時間有空,並非有意躲她。他想明白了,可她顯然沒有,抑或者心裡早有主意,揣著明白裝糊塗,和他打太極。不過沒關係,於他而言,最磨人的從來不是想要的得不到,而是不知道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