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春花到家才發現唐善初給她的發卡不見了。問唐善初,唐善初立刻想到是落在酒店了。他嘴上卻不說,佯裝生氣地瞪她,“我送的東西,你這麼不放在心上?”霍春花忙擺手否認,“沒有的事,你送的,我寶貝著呢!”說完,偷偷瞥他一眼,臉上作出自責的神色,“都怪我記性不好,丟三落四的。”唐善初心裡暗笑,表麵一副勉強被你哄到的樣子。霍春花在客廳裡圍著沙發四處亂翻,看是不是掉哪處縫隙裡了。“我哥送我那個也不見了。”唐善初坐著喝水,不接茬。找了一圈沒找到,霍春花泄氣地往沙發上一倒,“還好不是鑽石,要不得心疼死。”唐善初沒好氣地瞥她一眼,這女人,他送的就不心疼,他送的比不上塊破石頭?過兩天,霍春花在一件衣服的口袋裡摸到那枚發卡,獻寶似的拿去給唐善初看。後者喝咖啡看文件,沒什麼反應,隨口說:“以後記得收好。”東西是他聯係酒店寄過來的,他當然不意外。霍春花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聽見手機響,接起來,是她KTV的朱經理。“老板,我想想還是和你說一下這事兒,馬小姐跟人在店裡打架,派出所的人在這做筆錄呢。”霍春花立刻精神了,坐起來,邊開燈邊問:“她有沒有傷到哪裡?”“看不大出來,估計身上有點傷。”“就她自己?”“還有個朋友,聽馬小姐叫他老方。”霍春花掛了電話,下床換衣服。這個點了,唐善初竟然還沒睡,戴著眼鏡,劈裡啪啦地敲鍵盤,客廳一股咖啡味,茶幾被他的電腦、文件占滿。“大半夜喝那麼多拿鐵,小心……胖。”唐善初氣結,摘下眼鏡,看著她,問:“乾什麼去?”“店裡出了點事,我去看看。”唐善初沒問什麼事,既然她決定去了,肯定不是小事。霍春花見他拿車鑰匙,忙說:“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唐善初沒理,到玄關換了鞋,站門口等她。夜裡路況好,開車出來跟兜風似的。霍春花坐副駕,幾次偷偷去看唐善初,欲言又止。唐善初問:“怎麼,我喝咖啡喝胖了?”“……沒有。”“想說什麼?”“馬小玉跟人打架了。”“嗯。”“她好像挺怕你。”“……”所以呢?“你一會兒能不能熱情點?她可能被人打傷了。”唐善初不作聲,他做了什麼讓那位馬小姐怕他?他又不吃人。為免人家嫌他不夠熱情,唐善初在走廊裡等,沒進屋。霍春花一看,人都在她那間幾乎從來不用的辦公室,地方很寬綽。馬小玉埋在單人沙發裡,熬夜後臉上疲色儘現。她身後站著個男人,有點歲數,瞧不出四十還是五十。撇開樣貌不說,氣質很迷人。大概就是朱經理提到的那個老方。他倆對麵長沙發上坐了一對男女,女的霍春花見過,方夢霄,臉上脖子上被撓得一道一道的血印。男的抬起頭,霍春花看著也眼熟,見了那頭發才想起來,是上次吃她烤串的男生,隻記得好像姓王。中間沙發坐著朱經理和兩個警察。兩邊還在掰扯誰傷得更重。方夢霄指著臉和一側脖子,“你們看看,這讓我怎麼見人啊?”說著,又去撥頭發,微微斜個身,露出另一側撓痕。霍春花心想,馬小玉留的那指甲多半也廢了。“你那算什麼呀,兩天就養好了,我受的都是內傷。”馬小玉吃的是悶虧,她跟人動手隻會女人慣用的抓撓扯頭發那套,方夢霄卻是練過的,每下都往人身上嫩肉捶。老方和小王都不開口。“一會兒上醫院看看吧,回頭做個傷情鑒定,”女警看了眼馬小玉,說,“打人不打臉,你倒好,專往臉上招呼。”又跟方夢霄說,“你這雖說傷的地方不好,但未必有她那嚴重。”方夢霄是個聰明人,話說到這裡哪還不明白,就是嘴硬不肯鬆口。等朱經理把警察送走了,兩撥人還坐著。馬小玉問霍春花:“這麼晚了你來乾什麼?”想站起來,一動身上就疼。老方看出是兩人朋友,朝霍春花點點頭。霍春花還沒弄明白這兩人為什麼打架,但馬小玉她知道,嘴巴有時候壞了點,人卻不壞,也不會主動招彆人。方夢霄她不了解,和她也沒關係。方夢霄跟肖逸怎麼回事,不好說。如果方夢霄真是肖逸的人,那她不想為這事把關係弄僵了。可馬小玉不能白白被人欺負。方夢霄是個讀書人,學曆高,又是藝術世家出生,怎麼也跟潑婦似的?當時朱經理在電話裡簡單說了幾句,霍春花聽完就想這女人真潑,怎麼都沒想到是方夢霄。讀書人撒起潑來真是比不讀書的還厲害。霍春花過去坐下,先跟馬小玉說:“你看你把人方小姐弄的,簡直麵目全非。”方夢霄哼一聲,抱起手臂,不言語。小王盯著霍春花看了會兒,忽然朝她露了個笑。霍春花被他那口白牙晃得愣神,想起那晚這人大口吃烤串的凶殘相。過會兒才又跟方夢霄說:“方小姐,總歸是在我這出的事,一會兒我安排人送兩位去醫院,費用我出。馬小玉是我朋友,但我這人幫理不幫親,不管為什麼動的手,先動手的、下手重的落不了好。你倆做個傷情鑒定,把這事兒歸置明白了,該怎麼弄怎麼弄。不管是誰,輕微傷還好,輕傷以上了,該進去還得進去。”方夢霄冷笑,“我等著。”說著,謔地起身,橫了眼霍春花,又盯著馬小玉身後的男人,說:“有本事你帶她去告我。”小王替方夢霄拿包,“學姐,我……”話剛開了個頭,有人推門進來。肖逸、唐善初,一前一後。方夢霄氣勢頓時減了幾分,垂著頭,把頭發往胸前撥了撥,遮住傷處。馬小玉見了肖逸,立刻喊他:“肖逸,你的人你也不管管?我這要有什麼,你可彆怪我不講情麵。”肖逸沒理這倆人,隻對霍春花說:“小春,你早點回去休息。”說完轉身就走。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來找霍春花的。方夢霄忙跟上去。小王跑到霍春花跟前,給她塞了兩張百元紙鈔,“王廝南,記得吧?”齜牙笑笑,扭頭追出門外。馬小玉叫道:“他怎麼給你錢?要給也是給我,你認識他?”“算是吧,”霍春花笑笑,見唐善初正往這兒看,立馬起身走過去,把錢塞他手裡,“上次的烤串錢。”馬小玉不懂他倆的啞謎,想起什麼,一把把她身後的男人揪出來,語氣有點凶,“老方,你給我說清楚跟那女人怎麼回事?”霍春花一聽就想壞了,以前馬小玉哪會給人機會解釋,都是一發現立刻分手,絕不姑息。現在倒好,連質問都帶了點嬌嗔。老帥哥不簡單。老方看著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當這麼多人麵,不願意多說,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馬小玉也是氣急了,撇開他,自己掙紮著起來,委委屈屈地說:“我馬上去驗傷,看不把那狐狸精逮進去!叫你心疼她!霍春花,叫你的人送我。”霍春花看了眼唐善初,說:“我讓店裡司機陪我們去,你先回家吧。”唐善初一直沒說話,這會兒也不理她,反倒去跟老方打招呼,“方老師,好久不見。”老方點點頭,不無尷尬。“方小姐想必也到醫院去了,不如您帶馬小姐過去,家裡的事沒必要鬨到外麵來。”方老師,方小姐?馬小玉心裡有個大膽的猜測,回過頭,問老方:“是你那個獨生女?”老方歎了口氣,上前兩步,扶著她,“走吧。”霍春花看得一愣一愣的,馬小玉要給方夢霄做後媽?方夢霄如果跟肖逸結婚,馬小玉就是肖逸的嶽母,肖逸又是她哥……難怪方夢霄剛才那麼硬氣,不肯低頭,有她爸在,馬小玉就是傷得再重,也不會把事兒鬨大。回去的路上,霍春花還想著馬小玉的事。她這後媽怕是不好當,沒進門呢就動了手,雖說都是成年人,但成年人往往更有城府,硬壓著鬨,鬨到家宅不寧,老帥哥也頂不住啊。“方夢霄乾嘛這麼大意見?不想有個比自己還小的後媽?”唐善初更實際,方潤銘再婚直接影響方夢霄的利益,無論繼母生不生孩子,至少已經多了個人分財產。方潤銘一向風流,這麼些年,交過的女友兩隻手數不過來,但一直沒結婚。跟方夢霄母親還是他成名前的事。聽說那段婚姻短暫到以月計數,離婚後兩人徹底斷絕了來往,方母人間蒸發,連方夢霄都沒見過。既然方潤銘女友不斷,方夢霄也從未乾涉過,為什麼碰上馬小玉偏偏就不行?方夢霄早知道有馬小玉這個人,最近正跟老方打得火熱,本來她不管,也管不著。晚上跟朋友出來聚會,趕巧碰上了這倆人。馬小玉跟人炫耀老方送她的鑽戒,一克拉的鑽,值得她高興成那樣。情人間送禮物很正常,但戒指不會輕易送。聽馬小玉那意思,兩人打算結婚了。方夢霄立刻火了。一方麵,老方雖然花心,可正經登記過的隻有她媽一個,現在有了新人,這意思自然不一樣。另一方麵,就跟唐善初想的一樣,誰知道這兩人結婚後會不會再弄出個孩子來?無論從感情還是利益出發,她都介意。兩人扭打在一處,方潤銘拉不開,站邊上乾著急,一會兒叫“夢霄”,一會兒喊“小玉”,鬨笑話似的。依方夢霄的性格,這事兒不算完。隻是馬小玉沒想到這女人手段這麼狠。那天中午,馬小玉跟老方在外麵吃飯,冷不丁被人衝上來扯住了頭發往後拖。剛上的一罐熱湯全潑在了大腿上,馬小玉尖叫一聲,疼得眼淚立刻冒了出來。老方也急得不行,想推那男人,又怕他扯得馬小玉更疼。那男人瞪著兩隻鼓突的眼珠子,唾沫星子直往馬小玉臉上噴,“你個爛貨,跑出來給老子戴綠帽!”馬小玉偏過頭,這才看清,是以前她爸收了不少彩禮,給她找的對象,張家那個垃圾。“畜生!你放屁!”老方有點懵。餐廳經理見狀忙招來保安。馬小玉使勁踩住張垃圾的腳,想迫他鬆手,一個保安趁勢上來捏住他手腕,把他拉開。馬小玉喘了口氣,驚魂未定,抬眼往前一看,他爸不知從哪冒出來,一陣風似的到她麵前,抬手左右開弓,就是兩巴掌,“媽的賠錢貨!你他媽嫌棄誰呢?小張哪兒不好,你蹬了他找這老東西?”這兩巴掌下了狠勁,馬小玉的臉腫得老高,嘴角也出了血。她一聲沒吭,紅著眼,死死瞪著她爸。她爸還想打,被老方拽住胳膊,惡狠狠地掙開,又被旁邊兩個保安架住,半拖著往外走,嘴裡不停冒臟字。張垃圾也被按著,不時扭過身來推搡兩下,兩隻混濁的死魚眼盯著馬小玉。時至今日,馬小玉仍然對他心懷恐懼,夜半噩夢醒來,眼前常常出現他的臉,尤其是他生氣咆哮的樣子,像喪失了人性的禽獸。“爸,”馬小玉怔怔地站著,像個偶人,“我最後叫你一聲。”她爸理都沒理,出了餐廳,從窗外路過,和張垃圾有說有笑地上了一輛車。像一出戲。可不就是方夢霄安排的一場好戲?車上兩個男人手機一響,各有一筆尾款進賬。老方從桌上抽了張紙巾給馬小玉擦臉,“我先帶你去醫院看看腿。”馬小玉坐下,裙子掀上去看了看,已經起了泡,火辣辣地疼。“我二十歲的時候,跟剛才那人在一起過,沒領證。後來他打我,我就跑了。不算結婚,你放心。”老方不知道說什麼安慰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對不起,讓你跟著丟人了。”“彆說了,去醫院吧。”“不用你,我自己去。”馬小玉拿起沙發上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之後,馬小玉沒再找過老方。老方找不到她,不知從哪兒要到了霍春花的聯係方式,找她打聽馬小玉的下落。霍春花聽說了那天的事,一想就知道馬小玉肯定找地方躲著難過去了。她死要麵子,又要強,當著老方的麵鬨成這樣,心裡肯定不好受。馬小玉不說她去了哪兒,給她發微信倒也回。霍春花沒再追問,想著人沒事就行,讓她安靜安靜也好。她家裡的事,彆人不好插手。唐善初忙完了又給大哈它們洗澡,霍春花在邊上發呆。二毛一貫的乖巧,早早洗完了在客廳玩耍,大哈照舊難搞,唐善初拿刷子給它順毛,這東西狗眼一動,企圖竄出去,唐善初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它尾巴,給它屁股上來了一下。這才老實了點。霍春花回過神,閒聊似的問了句:“你說這世界公平嗎?”她問這種問題,唐善初有些意外,反問道:“你認為呢?”“我看公不公平是比出來的。”唐善初想起馬太福音裡葡萄園主雇人的故事,笑了笑,沒說話。霍春花又說:“如果沒得選,就不要多想了。”誰都想生在和睦幸福的家庭,不求大富大貴,但至少父疼母愛,從小在蜜罐裡泡大。可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像她,無父無母,隻有一個嫌棄她的外婆,像馬小玉,家裡沒人拿她當回事。一直掛著得不到的那點東西,想再多也是徒勞。“馬小玉還沒回來?”霍春花搖頭,問:“以後你會對她們很好,不會打她們對不對?”打她們?糖蜜和糖果?唐善初想都不敢想。“你不會,”霍春花歎了口氣,又說,“即便有血緣關係,感情的事也講緣分。”一味強求,越努力隻會越可悲。努力過也得不到,那就不要好了。這世上,沒什麼是非要不可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該放的放,彆太較勁。有人看得開放得下,像她,有人卻陷在裡麵出不來,像馬小玉。幼時缺愛的孩子,長大了往往不容易開心,因為不被愛,連自己都否定自己,自以為不值得被愛。然而又很矛盾,要麼太把自己當回事,要麼太把彆人當回事,到頭來折騰的都是自己。她沒拿話安慰馬小玉,馬小玉那麼要麵子,何必說些有的沒的讓她不高興。每天聊幾句無關痛癢的八卦,知道她平安就好。唐善初打開風筒給大哈吹毛,吹完跟霍春花說:“今天你可以吃麻辣燙。”霍春花摸摸肚子,“我不吃。”唐善初站起來,邊洗手邊說:“好,我吃麻辣燙,給你煮碗蝦仁麵?”霍春花用兩秒時間考慮完,厚著臉皮笑道:“不麻煩了,我也順便吃兩口吧。”結果兩口變成了兩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