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型雖醜,不耽誤霍春花出門。市中心有座高級寫字樓,據說業主是個土豪。很多人不知道,風格如此華麗的大廈,樓頂竟然是片菜園子。霍春花已經在這裡做了幾年農婦,瓜果蔬菜被她打理得一派繁榮。她隔幾天上來看看,澆水鬆土,除草捉蟲,農藥絕對不用,種出的菜純有機、無汙染。“小花,今年時髦這個頭型?”“王叔,早啊。”霍春花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王叔是業主的司機,有空也上來轉轉,跟霍春花很熟。“我這好看嗎?”王叔直言:“像個小子。”霍春花拍拍手上的土,嘿嘿笑了兩聲,“都這麼說。”“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時髦,大姑娘頭發越絞越短,小夥子倒越留越長,我孫子都綁上馬尾了。”王叔背著手,惆悵地歎了口氣,“想想我都怕。”“怕什麼?”“怕那孩子給我整個男朋友回來。”“叔,從馬尾到男朋友,您可真能想……”“你不懂。”王叔看著她,“咱倆照個相?拿回去給那小子打個樣,叫他按你這個剪。”“好啊,您看我要不要換身衣服?”“不用不用,這才像個好小夥。”霍春花兩手還掛著泥,怕蹭到王叔的白色POLO衫上,小心地舉在胸前,一動不動。王叔滿意地看著照片,喃喃道:“找個假小子也行啊。”霍春花蹲著拔草,沒回頭,問:“您說什麼?我沒聽清。”“春花,你多大了?”“二十七。”王叔嘀咕大兩歲正好,轉個身,下樓去了。霍春花忙完,回家洗了個澡,馬不停蹄地趕飯局。一桌人,認識不認識的都有,儘說些無關痛癢的閒話。霍春花旁邊的座空著,以為是多出來的,誰想剛開始點菜,人就來了。抬頭一看卻是唐善初。唐善初看見她也意外,麵上不顯,跟其他人寒暄過,很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霍春花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來了句:“唐……唐先生,好久不見。”唐善初奇怪地看她一眼,“好久不見。”這頓飯霍春花吃得很拘束,沒大會兒就找借口溜了。唐善初跟出來,叫她在門口等,他去取車。飯局上兩個女人在門口抽煙,沒注意到他們。“那暴發戶喜歡唐總。”“也不照照鏡子,聽說以前是賣烤地瓜的。”“小學畢業吧?人家唐總藤校博士。”“唐總要能看上她,我自插雙目!”“oldmoney,newmoney,中間隔條河。”另一個接:“銀河!”兩女咯咯亂笑。霍春花臉都綠了,她高中畢業!還有,小唐這麼小,怎麼會是博士?還“疼校”,誰沒事讀什麼“疼校”的博士?她想去澄清。可那兩人抽完煙,扭腰擺臀地走了,大波浪細高跟很快消失在玻璃轉門後。唐善初的車停在她身邊,車窗降下,照例叫她坐後排。這回霍春花不聽,氣洶洶地拉開副駕門,一屁股坐進去,抱起兩隻手臂。唐善初不知道她又鬨什麼,瞥她一眼,說:“安全帶係上。”霍春花掰下頭頂的後視鏡,認真照了照,問:“醜嗎?”不等人答,自己說:“不醜,馬小玉說我好看。”唐善初覺得好笑,想起正事,提醒道:“樂鐘公司不要碰,負債太多,破產是遲早的事。”樂鐘原來也是本地數得上名的大公司,擴張太快,栽了跟頭。霍春花沒往心裡去,眼睛看著窗外,敷衍道:“是,唐總。”唐善初想告訴她,她目前這副尊容並不適合做任何撒嬌的表情。撅嘴瞪眼,像個嬌氣的男人,讓他忍不住起雞皮疙瘩。還有,他還沒審她呢,她倒先擺起臉色來。瞞著他跑出來應酬,他如果不在,她是不是就要跟人喝酒了?“好久不見”?早上剛吃過他做的早飯,轉頭就失憶了?看在她是孕婦的份上,他可以先不跟她計較。霍春花有家麵包店重裝完開業,趕上店長休產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新人,她就總往店裡跑。這家店離唐善初這裡一小時車程,離她家卻很近,開車過去不到十分鐘,唐善初見她奔波辛苦,乾脆讓她搬回去。霍春花有點失落,收拾了行李出來,見他也推著一隻行李箱,不由麵露意外。唐善初看著她:“怎麼,不歡迎我?你要我每天晚上跑你家講故事,講完再回來?”霍春花哪敢,連說歡迎得很。她的主臥裝修得花團錦簇,家具都是洛可可風,唐善初看一眼都嫌棄,霍春花沒客套,直接安排他住了客房。周末,唐善初有空,送霍春花去店裡。下車剛走了幾步,遠遠就見店門口圍了人。霍春花的手機響,接起來,店員小丹急得要哭,“姐,有人說麵包吃壞了肚子,要咱們賠錢!”“有彆的客人說麵包有問題麼?”霍春花邊走邊問。“沒有。”“彆怕,我到門口了。”霍春花進門,那人還在叫囂:“讓你們老板出來,不給個說法,我今天就不走了!”唐善初跟上來,以為霍春花會立刻上去開撕,怕那人衝撞到她,趕緊在她身邊攔著。誰知霍春花把包往櫃台上一放,轉過身,麵上帶著笑,說:“我是老板,有事您跟我說。”那人見她是個年輕姑娘,人也和氣,料準好拿捏,就說:“你店裡麵包有問題,我吃壞了肚子,你得給我賠償。”“您想怎麼賠?”霍春花給他倒了杯茶,叫他坐下慢慢說。“至少一千!”“錢是小事,”霍春花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麵包質量才是大事。我不常來店裡,也不知道手下這些人偷沒偷懶,您跟我說說哪天買的麵包,回頭我好好查查他們。”“昨天。”“小票還有嗎?”“早扔了。”“您買的哪種麵包?”那人指著近處的玻璃櫃,“就這個。”“您確定?”霍春花皺眉。“確定,就它!”霍春花笑道:“那您記錯了,不是我這兒買的,這種羊角酥我們每周隻有二、四、六才供應。”那人愣了一下,馬上開始大吵大鬨。四五十的男人,往地板上一躺,三百六十度旋轉撒潑,扯著嗓子假哭。霍春花饒有興味地掏出手機,對著他錄視頻。那人見演半天也沒人來勸,忍不住睜眼偷瞄,這一看立刻氣得蹦起來,凶狠地質問:“你什麼意思?想抵賴?賠不賠?不賠我報警了!”霍春花關掉視頻,指指牆上的攝像頭,“您要不信,我們可以查監控。”“查就查,我怕什麼?”嘴上這麼說,表情卻明顯心虛。霍春花一邊叫人去翻監控,一邊又對那人說:“哥,您再多要點,能夠上詐騙。”不等那人開口,霍春花又說:“要真是您記錯了,您可得給我澄清一下,否則我隻能找律師跟您談了。”那人見占不到便宜,監控也不看,罵罵咧咧地走了。圍觀的人也看出這是來碰瓷的,很快都散了。小丹跑過來說:“姐,羊角酥每天都有啊。”霍春花笑笑:“我跟他開玩笑呢。”碰瓷的她見得多了,一詐就露餡。小丹一邊往玻璃櫃裡放新烤的麵包,一邊又回頭看她,“姐,你絞頭發啦?帥得跟我們坤坤似的,剛你進門,差點沒認出來!”霍春花皮笑肉不笑,羨慕地摸摸她的小馬尾。“姐,對麵新開了家麵包店,你看見沒?”“沒。”小丹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他們老板娘,這樣……”說著,在她自己胸前比了個超大的圓弧,“比你還大。”霍春花原本想八卦一下,見唐善初看著她,才說:“麵包有咱們的好吃麼?”“聽說沒有。”“那就好。”唐善初在店裡轉了轉,霍春花問:“有沒有想吃的?我請。”小丹這才注意到唐善初是和霍春花一起的,賊兮兮地湊過來,問:“姐,這位是?”“我朋友唐先生,給他來杯拿鐵,烤兩隻小牛角。”唐善初兩手插兜,斜她一眼,“我有說要吃牛角包?”霍春花請他坐下,“請問您想吃什麼?”唐善初一手托著下巴,一手食指在桌上敲打,“牛角吧。”霍春花:“……”晚上,唐善初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客廳倒了杯水,沒喝,坐在沙發上發呆。霍春花出來上洗手間,揉揉眼,迷迷糊糊問他:“怎麼還不睡?”唐善初說:“你店裡的咖啡喝得我失眠。”霍春花:還帶這樣碰瓷?“給你熱杯牛奶,再講個睡前故事?”唐善初精神抖擻地提議,“你過來,我再給他們講個故事。”霍春花隻想睡覺,“孕婦不能熬夜。”唐善初過來拖她,“沒讓你熬夜,聽個故事要幾分鐘?”霍春花隻好坐下來,仰頭靠在沙發上。“二五零零年,宇宙再次大爆炸,生物滅絕,隻剩下一隻兔子,但這隻兔子很快也會死,它的死將意味著生命的徹底消失。”霍春花閉著眼,很快又要墮入夢鄉。“小學畢業聽得懂科幻故事麼?”唐善初喃喃自語,“算了,改個簡單的。這隻兔子靈機一動,從自己身上拔下幾根毛,輕輕一吹,蹦出了一大群棉花似的小白兔。”霍春花睜眼,扭頭瞪他,“我高中畢業,不是小學畢業!”完全聽得懂他的乏味科幻和土味神話故事。而且,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聊了?講這種不知所謂的破故事。唐善初麵露疑惑,在他印象裡,霍春花幾乎等同於文盲。她這是虛榮了?霍春花想立刻把高中畢業證找出來甩他臉上,可那玩意兒早弄丟了。“你這個吹毛的路數不就是學的西遊記?”“西遊記?”“你不知道西遊記?”“當然知道。”就是沒仔細讀過。“西遊記裡隨便哪個故事拎出來都比你這個小白兔有意思。”唐善初不服氣,“有本事你講一個。”霍春花爬起來,繪聲繪色地給他講了一節三打白骨精。唐善初聽得意猶未儘,纏著她又講了一個。第二天起床,兩人各掛了兩隻黑眼圈,沒精打采地對坐著吃早餐。門鈴響,霍春花去開門,見袁海洋站在門口,吃了一驚,“袁先生?”袁海洋也是一頭霧水,“唐善初在嗎?”霍春花乾笑道:“不……不在,他怎麼會在我這兒。”“我給唐善初捎點東西,他讓我送到這個地址。”霍春花:……“你幫我拿給他?”“好。”霍春花正要伸手去接,唐善初趿拉著拖鞋從後麵跑過來,一把搶走,誰知袋子沒封口,被他扯開,幾隻盒子掉在地上。霍春花低頭,看見紙盒上的內褲圖案。袁海洋見狀忙說:“我先走了。”唐善初迅速彎腰撿起盒子,甩上門,頭也不回地往臥室跑。過會兒又回來吃飯。霍春花不提剛才的事,他自己偏要問。“你看到了?”霍春花覺得她如果否認就是睜眼說瞎話,點點頭,半天憋出一句話,“你跟袁先生果然是好朋友,送禮物也這麼……貼心。”“不是他送的。”是他自己上次回去買的,忘記帶,袁海洋過去出差,叫他捎過來。“你就沒彆的要說?”霍春花趕緊搖頭。唐善初氣得沒了胃口,放下筷子,冷冷地看著她。霍春花以為他還為剛才的事不高興,飛快地喝完稀飯,搶著去刷碗。吃完飯,唐善初回房給袁海洋打電話:“你著什麼急?等我來了給我不行麼?”袁海洋才煩,“不行!我一下飛機就先給你送過去了,連老婆都沒見!”“誰叫你多事?”袁海洋冷笑,“嗬,還不是有些人的奶奶告訴我,她孫子事兒多,從小就愛穿那一個牌子,不穿不舒服。”唐善初心想,早知道還不如郵寄。袁海洋又說:“話說回來,你什麼時候住人家裡去的?”“還不是有些見利忘義的人害的。”“我害的?我可沒那麼大本事,人家霍小姐可是白富美,多少人巴巴地追呢,我有什麼能耐把你禍害進去?”唐善初說不過他,憤憤地掛掉電話,還是很氣。袁海洋打過來,“你這都上位了,還一分錢投資沒拿著,人沒把你當回事吧?”“你知道什麼?”唐善初氣哼哼地再次掛電話。袁海洋又打,“你最近不正常。”“怎麼不正常?”“騷氣衝天。”“滾!”午飯後,霍春花出去遛狗,一隻金毛,一隻哈士奇,之前住唐善初那裡,不好意思帶它們,寄養在寵物店,這兩天才接回來。金毛還好,哈士奇,唐善初就很擔心。“我跟你一起。”兩人在樓下花園,一人牽一隻。哈士奇很久沒出門,瘋了似的往前趕,唐善初差點被它拖翻。這貨還很得意,兩隻狗眼晶亮晶亮的,伸著舌頭哈氣。遇到熟人過來打招呼,見遛哈士奇的麵生,問:“霍小姐,你還專門請了人遛大哈?”霍春花以為隔得遠,唐善初聽不見,就說:“它太鬨騰,我自己收拾不了。”唐善初拉著臉。可他也怪不了彆人,誰叫他長得嫩,穿隨便點就跟個沒畢業的大學生似的,可不就是兼職遛狗的帥氣小哥?霍春花丟球給二毛撿,大哈看見了,馬上跳起來搶。二毛無所謂,走回來,趴在霍春花身邊。唐善初嫌棄地看著大哈,口袋裡手機忽然震動,袁海洋通知他出差。唐善初第一反應是不去,可想想也知道不去不行,轉身跟霍春花說:“我明天出差。”“去哪兒?”“寧夏。”“聽說那兒的羊肉好吃,不膻。”“我不愛吃。”“我也想去。”唐善初第一反應是拒絕,“不行。”“為什麼不行?”“我去工作,你跟著乾什麼?”“去吃羊肉。”“你……”唐善初瞪著她,半晌,問,“坐那麼久飛機,你受得了?”“沒問題!”霍春花這回很自覺,選座交給唐善初,酒店也是他讓助理訂的。到了才知道,隻訂了一個標間。霍春花傻眼,這地方瞧著也不大,怎麼就能住滿了?唐善初掃她一眼,問:“不願意跟我一起住?”“不是!”怕他多想,忙搖頭否認,同時又有顧慮,“孤男寡女……不合適吧?”唐善初暗笑,他不放心她自己住才訂的標間,嘴上卻說:“朋友出來玩,合住不很正常嗎?”霍春花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臉沉穩的裝老司機,擔心說多了在人家麵前顯得土。她想起很久以前馬小玉好像提過,叫什麼青旅,不分男女,一個屋裡睡上下鋪,馬小玉說,那才叫放飛自我的旅行。房間在三樓,沒安電梯,霍春花坐久了腿腫得厲害,爬起來很費勁。唐善初提著兩人的行李,回頭問:“走不動了?”“有點累。”“我先上去,放好東西下來接你。”霍春花沒想他要怎麼接她,樂得坐下喘口氣,人家那大長腿,她也跟不上啊。沒大會兒,唐善初就回來了,霍春花仰頭看他,聽他問:“背還是抱?”霍春花搭著他的手站起來,一邊推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唐善初笑笑,彎腰輕鬆把人抱起。霍春花嚇一跳,胳膊本能地摟住他的脖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朋友之間互相照顧,應該的。”霍春花偏過頭,不看他,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謝謝。”唐善初見她耳垂白白的,又有點紅,有心逗她,往她耳朵邊湊過去,問:“什麼?”霍春花隻覺得靠著他這一側的臉和脖子又麻又燙,不敢亂動,小心地扭過頭來對著他,說:“謝謝你。”她沒想到兩人會住一塊兒,隻帶了件睡裙,洗過澡換上,做賊似的從浴室跑出來,幾步竄到床上,拉起被子直裹到下巴。唐善初正靠在床頭看文件,抬頭看她一眼,沒說什麼。霍春花主動解釋,“太冷了。”唐善初:“……”霍春花自己玩手機,不時偷偷看一眼唐善初。他工作時往往很專注,那麼厚一摞資料,沒多長時間就看完了,敲鍵盤動作很輕,大概怕打擾到她。她把臉壓在枕頭上,看著他,眼皮逐漸發沉。唐善初忙到深夜,揉揉眉心,抬手去關台燈,這才想起隔壁床還躺了個人。已經睡得很熟,背朝著他,大半個背露在外頭,白晃晃的。他伸手過去給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角掖好,才關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