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初一算,大概有兩個半月沒見過霍春花。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從那天開始休假。霍春花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沒接到,也沒回。又發了幾條微信問投資的事,他同樣沒理。轉頭卻在朋友圈分享了潛水拍到的水母照片。霍春花點讚,誇他拍的章魚秀氣,他自己都覺得尷尬。誰知人家點完讚又留言,說不知道他在休假,抱歉打擾了他,工作的事等他回去再說。唐善初打了幾個字,想公事公辦地告訴她投資的事算了,或者叫她找袁海洋談,最後又都刪掉。休假回來,他在辦公室發現一隻盒子,卡片上是刺眼的小學生字體:小唐,希望你喜歡。袁海洋靠在門口,抱著手臂,朝他擠眉弄眼,“小唐,喜歡嗎?”唐善初瞪他一眼,想把盒子扔他臉上。“人家對你很用心啊,連你喜歡什麼都打聽明白了,”袁海洋咂咂嘴,問,“說,除了我,你還跟誰打過球?”唐善初從打印機上抽了張A4紙,團成一團,往他身上砸。袁海洋躲開,問:“你到底做了什麼?把人勾得火急火燎的,明明我更有魅力。”唐善初心虛,“怎麼,你嫉妒?”袁海洋沒臉沒皮地說:“當然,我的小糖糖要被彆的女人搶走了。”唐善初推開椅子,站起來往門口走。袁海洋轉身就跑,被唐善初扯住後衣領,“你說的?”袁海洋指天發誓,“要是我,就罰我們家老二生出來沒小JJ。”唐善初冷笑,這個誓未免太沒誠意,誰不知道他想要個女兒。“彆搗亂。”袁海洋不屑道:“你要沒那個意思直接拒絕不就完了?人也不是非你不可。”唐善初懶得理他。霍春花又沒說喜歡他,怎麼拒絕?他這個態度,她隻要不傻,就會知難而退。那隻球杆,他既沒收,也沒回禮,而是叫助理出麵還給她。以往那些對他有意的女人,即便不喜歡,也不至於上來就這麼不給麵子,做不成戀人,交個朋友也無妨。對霍春花這樣,已經很不符合他一貫的教養,但他卻任性地這麼做了,因為怕被這女人纏上。於公於私,都不想和她再有牽扯。然而,天不遂人願。那天中午,他約了客戶談事,一進餐廳就看見了霍春花。想看不見都難。快三十的女人,偏要穿小女孩才會喜歡的那種連衣裙,領口袖口綴花邊,裙擺蓬起,又都是淡粉、嫩黃這樣的顏色。她大概不知道,這種裙子隻適合平胸,豐滿一點的穿出來,效果……一言難儘。唐善初皺眉,自以為這樣觀察女性的敏感部位不免猥瑣,更不該加以評判。她似乎胃口很好,一個人點了滿滿一桌菜,吃得很專心,不像彆人,一隻手要拿著手機上下劃拉。服務生在前引位,唐善初有意躲她,快走兩步,藏到服務生另一側。路過她那桌,聽見哢嚓一聲,是她咬斷蟹腿的聲音。真是從未見過吃相如此粗魯的女人……他暗自歎了口氣,以為就要過關。“小唐先生!”餐廳食客被這一聲高呼吸引,紛紛抬頭,想一睹小唐先生風采。唐善初臉色一僵,停下腳步,壓住心底不快,側過身,微微頷首,禮節性地問候,“好久不見,霍小姐。”霍春花舔舔手指,原本隻是看見他高興,叫了一聲,並未想過要說什麼。那晚之後,他沒再理她,連投資的事也不了了之。打電話到公司問,那位袁先生隻說他還沒回,一個字不肯多說。送他東西還是讓助理退回來的。她麵前一堆空了的蟹殼,兩隻手各捏了半條蟹腿,笑著問他:“要不要來一隻?”唐善初勉強擠出禮貌的笑,正要婉拒,霍春花忽然皺起臉,丟下蟹腿,捂住肚子。“你怎麼了?”“肚子疼……”這波疼痛來得突然又凶猛,霍春花麵色慘白,額頭直冒冷汗,但她仍咬緊牙關,不發出一點呻吟。食物中毒?其他客人安然無恙。唐善初想起她上次吃章魚玩的小把戲,懷疑是故技重施。見她神色痛苦,不像作假,才上前想扶她起來。可霍春花渾身無力,虛軟得好似一根爛麵條,根本站不動。“冒犯了。”唐善初彎腰,打橫將她抱起。霍春花痛得眉頭緊皺,手臂軟軟地搭著他的肩。女客紛紛注目:便是生病,能讓這樣英俊有型的男人抱著也值了。服務生跟過來開門,“唐先生,最近的醫院大概十分鐘車程,要不要打120?”唐善初想,不過十分鐘,等調來救護車還不知要多久,不如開他的車去。一路暢通,到了醫院附近的十字路口,偏偏遇上堵車,綠燈亮過兩回,唐善初的車也未能突破前方擁堵的車流。他看了一眼後視鏡,霍春花麵如紙色,已近昏迷。“會開車嗎?”服務生猶豫地點頭,“月初剛拿的駕照。”“車給你,幫我找個地方停。”說完下車,把霍春花從後座抱出來,快步往百米外的醫院走。一邊想到,幾天不見,這女人怎麼胖成這樣?他明明記得上次抱她手感甚佳。立刻又想到,既然連“手感”也記得,是不是他其實並未醉得不省人事?對此,他與袁海洋、顧瑭有過一番探討。顧瑭:你確定?兩人都醉基本沒戲,一醉一醒那叫迷奸。“都醒著呢?”袁海洋用眼神告訴他,這個問題很蠢。唐善初一驚,後背冷汗直冒。“懷孕了不知道忌口,吃那麼多螃蟹,孩子不想要了?”“哪家醫院做的產檢,這些常識都沒教?”“體質好也不能這麼造啊。”……很久不見這麼肯囉嗦的醫生,圓白臉,麵相可親。桌上一隻半舊搪瓷杯,她慢條斯理地端起來,喝兩口,問:“你是孩子爸爸?”唐善初隻覺一個驚雷劈下,腦中嗡嗡直響。他還沒把霍春花懷孕的事往自己身上想,被這麼一問,才把前因後果梳理了一遍。的確,他極有可能是孩子的爸爸。霍春花止了疼,虛弱地傻在那裡,她有孩子了?那夜混亂,哪還想到做措施?霍春花又是個幾乎不開化的,壓根沒想過懷孕的事,便是想到,她也不知道原來毓婷是個藥。總不能以一個成熟現代女性的標準,來要求她,她的常識甚至不及本城隨便哪所中學上過生理衛生課的小女生。錯便在唐善初,還是個玩出人命來的錯,唐先生栽了大跟頭。仿佛嫌給他的驚嚇不夠,那醫生樂道:“嗬,雙胞胎,人工還是自然?”唐善初傻了,幾乎憑本能開口:“自然的。”出了診室,又跟霍春花確認:“是我的孩子?”霍春花看著他,點點頭,樣子有點懵,又有點無辜。唐善初扯送領帶,仰頭深吸一口氣,問她:“你剛知道?”“啊?”霍春花一下沒反應過來他問什麼,愣幾秒才明白,興奮地衝他點頭。唐善初覺得奇怪,“連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霍春花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理所當然道:“又沒變大。”唐善初忽然胸悶,來回焦躁地踱了幾步,像是拿不定主意,“你準備怎麼辦?”“有了……就生啊。”又不是養不起。在矛城,未婚先孕極為令人不齒,但眼下她孑然一身,不必擔心親人為此蒙羞,再說,她也沒打算再回矛城。唐善初見她咧著嘴高興成那樣,心裡越發來氣。然而,讓她打掉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兩條小生命,光想想就會充滿負罪感,覺得自己是劊子手。這時,正好有幾個人從產科出來,看樣子像是母親領著兒子和女友。那母親看著精明厲害,兒子在她麵前始終不敢抬頭,小女友也非善茬,抱起手臂,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媽……”“彆叫我,看你們乾的好事!”“阿姨,訓您兒子得了,彆帶上我。”“怎麼你就說不得了,這事兒不是你倆一塊兒乾的?”小女友臉色一變,嗓門提高了八度,“回去問問你的好兒子!彆以為誰稀罕進你家門!”那兒子伸手想拉住女友,被她一把甩開,“沒空跟你們廢話,趕緊交錢,我立刻去做了!”“你一個姑娘家,怎麼一點都不自愛?”“我不自愛?現在是你兒子搞大彆人肚子!”慫兒子急了,“媽,我想結婚!”霍春花看熱鬨看得來勁,唐善初卻聽得尷尬,見電梯來了,忙拉她進去。到了樓下,霍春花就說:“唐先生,我們結婚好不好?”唐善初倒吸一口涼氣,心道果然,這女人有意下套給他鑽,以為有孩子他就跑不了了?偏不讓她得逞!可霍春花馬上又說:“你放心,結了婚我也不會碰你,我就想讓孩子有個爸爸。”唐善初氣得眼皮直跳,臉通紅,張口就說:“不好!”話音一落,自己也彆扭,這話聽著他就是個不負責任的渣男。霍春花當然想順理成章地結婚,但她不傻,看得出唐善初對她沒那個意思,所以才想到退一步。豬也不是一天喂大的,慢慢來,先邁出第一步,把豬趕進豬圈裡嘛。“全聽你的,孩子生下來就離,不耽誤你,你要不願意,咱們就偷偷地辦,不讓彆人知道,我給你寫保證書!”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晃了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誠懇地盯著他,討好似的,又帶點誘哄,“兩個都給我養,你有空來看看就行,讓孩子知道他們有爸爸。”唐善初的臉黑下去幾分。“你什麼都不用管,我有錢,養得起他們。”唐善初厭惡地擰著眉,這女人就差在臉上寫“暴發戶”幾個大字了!“孩子需要正常的成長環境,人家都有爸爸,他們沒有,不正常。”霍春花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以為然。她不信那些單親家庭心理陰影之類的論調,在她看來,吃飽喝足幾乎是人生的全部。她從小被她外婆嫌棄到大,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一個剛從馬斯洛需求層次底層爬上來的女人,一時還接受不了高層次的育兒經。“小唐……”唐善初狠狠瞪她一眼,阻止她說下去。這女人明明比他小,卻總叫他“小唐先生”,讓他覺得她其實並不尊重他。霍春花如果知道他這麼想,必定大呼冤枉。她還不夠尊重他?不小心睡他一晚就內疚到要給他投資彌補他,數還由他定,肖逸都沒這待遇。唐善初兩手插兜,煩躁地踱了幾步,理不出頭緒。想到是雙胞胎,又莫名地得意。袁海洋想要倆孩子,還不是得一個一個生,第二個至今還在肚子裡。可他竟然運氣好到中雙份獎。霍春花見他神色似有鬆動,趁熱又說:“那天晚上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彆生氣,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記得你一直在洗澡,我……”“彆說了,”唐善初耳根漸紅,扭開臉,不看她,“我需要時間考慮。”霍春花眼一亮,點頭說:“我可以等。”“我要不同意,你怎麼辦?”霍春花還真的想了想,“再找彆人吧,孩子總要有個爸爸。”唐善初冷笑,總要有個爸爸,不是他就是彆人!“一個人也挺好,有孩子的話最好還是結婚,”她言辭懇切,竟拿他當朋友似的推心置腹,“先找個人對付,以後再慢慢找,聽說女人離過婚再找就難,談朋友倒沒關係。”唐善初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什麼,冷冷盯住她,“你難道想學你那個朋友馬……”“不是!”怕他說出難聽的話來,霍春花舔舔嘴唇,搶著為馬小玉辯解,“你知道的,現在有些姐妹,喜歡……喜歡結交優秀的男朋友,送貴重禮物給他們,雖然最後未必結婚,但感情是真摯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唐善初冷眼看她,靜待下文,她卻沒話了。他不得不問:“你是不打算交很多男朋友,還是隻打算交男友,不準備送貴重禮物?”霍春花立刻反問:“我是那樣小氣的人嗎?”唐善初想起她留的那張便條,臉色變了變,“倒是我誤會你了,一個晚上就肯價錢任開,怎麼會小氣?”霍春花愣住,知道他是誤會了,漲紅了臉,訥訥地解釋:“我……我就是想讓你高興。”唐善初才不信,瞪著她,想著這女人說起瞎話真是張口就來。可心跳還是不爭氣地快了幾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