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赤軍的持續壯大令政府恐慌,組織的核心成員無不受到警方的嚴密監控,無法輕易離開日本。張英洙等人實施的劫機事件,恰是發生在這一背景下。“1976年以前,我媽媽出國的時候還沒有這麼麻煩,隻需要改個名字,便能夠申請到新護照。”宋琳笑起來,“對日本女人來說,改名最方便的辦法就是結婚。”和田宮勝宏“結婚”之後,高內慶子改名田宮慶子,在東京羽田機場搭乘航班,順利地抵達了黎巴嫩貝魯特。“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媒體宣傳的比較多。”停頓片刻,她不太自然地補充道:“我3歲起就沒再和她一起生活,了解有限。”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勾勒出女人臉上清晰的輪廓陰影。李正皓披著毯子,挺直腰板席地而坐,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勉強追問道:“你去哪兒了?”宋琳撇嘴,自嘲的說:“母親出國時剛剛20歲,35歲生下我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精力。為了不給革命添麻煩,像我們這種孩子,都會被送去加沙的孤兒院——十幾個老師,照顧兩百多個孩子,你能想象嗎?”男人沒有說話,灰色的眼睛裡有晦澀的光。“對不起,我忘了,你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她聳聳肩,毫無誠意地道歉。車庫裡越來越冷,李正皓再次裹緊毛毯,清了清喉嚨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女人笑得人畜無害:“總之,不會讓林東權白打你一棍子。”那天晚上,青森的雪下了一夜。李正皓睡在外間,聽到隔壁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久久不能入眠。在境外執行任務的時候,特工就像獨狼,接觸的人越少,越能確保安全性。即便必須合作,也是和來自偵查局的同事,大家責任分工明確,各自做好份內的事,無需操心其他。2014年3月的朝韓互相炮擊事件發生後,北方界線局勢驟然緊張。除了日常巡防,偵查局還派出了大量特勤人員,偽裝成普通漁民,趁機在西海五島附近搜集情報。*出事那天,他們駕駛著一艘新式半潛艇,從北緯38度線以南的海域返航。這種半潛艇是朝鮮的新式武器之一,專門用來進行秘密滲透——特工駕船潛入南朝鮮領海,靠岸後偽裝成當地人,實地調查各項軍事數據——回程時,為保證船隻、情報的安全,必須儘量避免被發現。所以,他們會繞開北方界限上的爭議海域,寧願走遠路進入日本海,也不願冒險與南朝鮮的軍艦遭遇。“鬼船”出現在雷達上的時候,他和同伴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南朝鮮與日本也有領海爭議,漁民們為避免麻煩纏身,很少越境捕撈;北朝鮮的“漁船”則由軍方統一調度,不可能出現單槍匹馬的情況。遠遠看過去,那艘船實在太過破舊,儼然已經失去動力,隻能被動地隨波逐流。“上船看看吧?”副官建議道,“說不定還有人呢。”舵手則顯得有些膽怯:“少校同誌,彆去了,海上的古怪太多,小心惹麻煩。”舵手是海軍方麵派來的年輕人,負責半潛艇的操控和日常維護,平時很少主動發表意見——會說出這種封建迷信的話來,顯然是真有些害怕了。也許是因為滲透任務進展得太順利,也許是因為個人英雄主義作祟,除了隨身攜帶的軍刀,李正皓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和副官一起,登上了身份不明的木船。剛越過船舷,他們便發現這艘船不對勁。甲板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常見的航行輔助設施;駕駛艙裡空無一物,甚至連發動機都老舊不堪,根本無法使用。這樣一艘船,與其說是交通工具,不如說是被拋棄的垃圾。副官率先發現船艙入口,打開後,整個人都驚呆了。“怎麼回事?”李正皓還沒走近,便聞到一股獨特的氣味,頓時便警覺起來。他經曆過太多殺戮,明白這味道是什麼。越過艙蓋,船底的慘烈景象躍入眼簾:屍體成堆、腐爛風化,鮮血凝成厚厚的結塊,與甲板上斑駁的暗紅印記交相呼應。副官還很年輕,實戰經驗不多,沒見過類似的場景,當即便趴在船舷邊乾嘔起來。李正皓點了支煙,試圖驅散鼻息間的腐爛氣息,還沒來得及走遠,便覺腳下猛然一震,保持不住平衡,失足跌進了屍堆裡。“少校!”副官見此情景趕忙過來,趴在甲板上往下看,“你沒事吧?”他有瞬間失神,卻又很快反應過來,一邊手腳並用地爬到屍堆外圍,一邊勉強應道:“沒事,你到半潛艇上拿繩子,把我拉上去。”“好的。”副官的腦袋消失在甲板邊緣,腳步聲淩亂而倉促。半根煙的時間不到,木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像是觸礁了一樣,發出令人心慌的聲響。李正皓將將穩住自己的身體,在本能的趨勢下迅速躲進角落裡,警惕著即將發生的一切。搏鬥聲、咒罵聲、掙紮聲、呻&吟聲……最後,是皮肉被切割、鮮血流淌的聲音。他手中隻有沒抽完的半支煙,什麼也做不了,即便聽出那聲音屬於自己的副官和舵手,還是無能為力。除了靜靜地躲在陰影中,祈禱自己不會被發現。過了很久,兩具沒有頭顱的屍體被拋下來——他離得太遠,隻看到拋屍人的兩雙手。又是一陣撞擊搖晃,木船再次恢複平靜的無動力狀態,船艙裡多出一個活人和兩具屍體,以及看不到儘頭的絕望。他脫下所有衣物,將之繞結成繩。繩子的一頭綁著隨身攜帶的軍刀,卻怎麼也無法拋上甲板、提供攀爬的支點。直到天光漸暗、四周漸冷,他才確認自己要想辦法在這船艙裡生存下去了。那兩具新鮮屍體上穿著人民軍製服,分彆是副官和舵手。他們最後的鮮血已經流儘,在角落裡積累成一灘血泊。李正皓趴在地上,直接用口舌啜飲鮮血,強迫自己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這是他最後、唯一的水源。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天黑了自然入睡,白天則躲進陰影裡望著那堆屍體發呆。還沒有失去清醒之前,他試圖分析偷襲者的身份,卻發現毫無頭緒:從有序的整齊行動來看,這是一夥兒正規武裝;但從殺人的殘忍手段來看,他們又不可能是政府軍,排除了日本自衛隊和韓國海軍的可能性。唯一確定的是,這夥人並不是衝他們來的。“鬼船”表麵上東飄西蕩,實質上卻很可能是在受人控製,這群人時刻關注著船舶的狀況,確保抵達目的地之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李正皓明白,他和下屬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方才引來殺身之禍。獲救時,漂流已經持續了幾天,身體的各種負荷都達到極限,隻知道自己還沒死。多虧了那柄軍刀,幫助他吃掉新鮮屍體上的某些部分,轉化為活下去的能量和動力。真正到了生死關頭,活人在彼此眼中都無非食物,遑論對方已死。李正皓記得,自己每次咀嚼時,都會默念副官和舵手的名字,感謝他們最偉大的奉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方法能夠平息心中的罪惡。當一群人掩住口鼻下到艙底、試圖靠近的時候,長期積累的壓力轉化為恐懼,恐懼轉化為同歸於儘的勇氣,他竟然沒有想到求救,而是選擇揮刀相向。宋琳和她的“安全碼”救了自己。“你從哪裡知道的‘安全碼’?”臨睡前,李正皓忍不住再次發問。女人挑了挑眉:“你有個日語老師,對嗎?”想到日式和室,以及對日本念念不忘的那個老頭,男人滿臉詫異:“柴田高磨老師?”宋琳點點頭:“他是當年的九個劫機者之一,後來在偵查局教授日語,經常有機會出國購買教材。”“所以……上次就是他幫助你進入朝鮮的?”“沒錯。”宋琳的笑容風輕雲淡,“你們的‘安全碼’如果有可能在境外使用,就需要被翻譯成當地的語言。柴田定期會告訴我一些‘安全碼’,方便和特勤人員建立聯係。”李正皓皺眉:“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是張英洙?”“為什麼要是張英洙?”“你不是就要去朝鮮找他嗎?”宋琳的眼神意欲不明:“我找他,並不一定要見他,你可以把這理解為日本赤軍對未來領導人的秘密考察。”李正皓漸漸恍然:“所以你才不能以真實身份入境?才要讓南朝鮮組織換諜?‘激光器’不止是防備金聖姬,也是為了防備張英洙?”女人沒有回答,而是貼進他的耳畔,輕輕說了一聲:“時間晚了,早點休息吧,李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