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森的冬天很冷,冷到人都被凍結在空氣裡,無法動彈。從壓抑的夢境中醒來,李正皓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車庫的大門敞開著,雪地裡反射出明亮的光線,照到室內顯得很刺眼——他就是被這光線晃醒的。門外有鐵鍬鏟雪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用力平穩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翻身坐起來,他感覺腦後的傷口開始緩慢愈合,眼前也不再暈眩。隻有昨晚那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像夢境般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無論對方目的為何,隻要能夠幫助他回到朝鮮,就是可以團結的對象。“起來了?”在洗手間裡刷牙時,女人爽朗的聲音響起,帶著滿頭熱氣和紅撲撲的臉蛋。他側開身子,讓對方在水槽裡洗手,低頭吐掉一口泡沫,擦擦嘴問:“你是不是又給我上藥了?”宋琳答得理直氣壯:“利多卡因,幫助傷口恢複的。”李正皓瞟她一眼,冷哼道:“這次怎麼不用獸藥了?”“哦,你是嫌利多卡因不夠勁。”宋琳假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甲苯噻嗪用完了,我下次會多備點。”他懶得和她爭論,昨晚的殘酷夢境與現實回憶交織在一起,簡直令人筋疲力儘。所謂“洗手間”,不過是在車庫角落裡辟開的一處隔斷,兩人擠著挨著,已然轉不開身。李正皓正要推門,卻被對方牽住手腕:“給你找了幾件衣服,放在桌子上。”宋琳剛剛洗過手,冷水浸漬的掌心裡,有股沁透骨髓的涼薄之意,卻讓李正皓覺得火燒火燎,當即便大力甩開。見他沉著臉走出去,鏡子裡的女人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原計劃從倉庫拿到激光器後直接坐船離境,車庫裡的大部分物什都已經被清理乾淨,就連衣物也沒有多餘。若非貨車上還留著一床毛毯,李正皓昨晚就得穿血衣睡覺了。宋琳一大早已經去過商店,買回來幾件花花綠綠的衛衣,攤在桌上像幅荒誕畫,毫無顧忌地嘲笑著李正皓。“你讓我穿這個?!”他感覺太陽穴在隱約跳動。聽到吼聲,女人款款邁步而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怎麼了?都是大碼,你穿應該剛剛好。”暗金色的夏威夷印花,打底的黑色質料在陽光下泛著光,寬鬆的橫須賀外套繡上了造型誇張的紋飾,一條破洞褲又長又肥,看起來跟乞丐裝沒有兩樣。李正皓用儘量平靜的語氣說:“我不想打扮得像個山口組。”“山口組是正規的極道組織,西裝領帶必不可少,你這樣頂多算個‘若眾’。”*麵對李正皓的不滿,宋琳反倒來了興致,語氣調侃:“如果是夏天,裝成幫派份子還得露紋身,現在穿得誇張一點就能以假亂真,知足吧。”儘管明知一切行動目的,他還是接受得很勉強,心裡倒寧願穿回林東權的那身行頭。“金亨德的妻子和女兒暫住在歌舞伎町,警察一般不會到那裡去巡邏。你進店之後直接說是東城會的橫山昌義,他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開車回東京的路上,宋琳介紹著具體行動安排,目光始終直視著前方,沒有絲毫偏移。“不良分子”李正皓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還有一個樸真熙住在醫院裡,對嗎?找到這幾個人之後怎麼辦?怎麼把她們送回朝鮮?”宋琳乾淨利落地打著方向盤:“朝總聯那邊正愁沒人造勢,對他們求之不得。我之前答應過情報院,隻要‘不歸橋’啟動,就不會把人交給朝總聯或媒體。既然現在金亨德已經曝光,林東權又臨時反水,計劃當然可以提前。”“‘提前’?你原本也是打算這麼做的嗎?”女人挑眼看他:“不然呢?金亨德還指望跟老婆孩子團聚呢。”李正皓抿抿唇,目光飄遠:“可是,如果沒有昨天那場意外,我們現在已經到南朝鮮了吧。”他以為那幾個“脫北者”不過是她的棋子,用來當做和南朝鮮情報部門談判的籌碼。儘管當初放走金亨德也有一時心軟,但李正皓很清楚,大部分特勤工作都必須付出代價——若以骨肉離散、出爾反爾做標準,組織存亡和自身安危顯然更重要些。麵對質疑,宋琳倒是很坦蕩:“東城會確實有個橫山昌義,是專業蛇頭,樸真熙住院登記簿上的聯係人也是他。如果我不出現,橫山會負責將這些人送到俄羅斯,再持中國護照入境朝鮮。”李正皓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終於沒再說話。白天的歌舞伎町遠不如晚上熱鬨,林林總總的店鋪大門緊閉,霓虹燈箱統統斷電,整個街區都透著蕭條冷清的味道。宋琳在路邊踩下刹車,隨手熄火並拔出鑰匙:“你自己一個人進去吧,當初是我把她們‘賣’給夜總會的,如今出麵要人會顯得很可疑。”李正皓點點頭,不再出聲,眼神裡也多了一抹狠戾,竟真的像個極道分子。隱姓埋名、喬裝打扮,都是特勤人員的基本功。儘管沒有來過日本,但他對黑暗社會的叢林法則並不陌生,模仿起來倒也輕而易舉。大概十五分鐘之後,便有兩個哆哆嗦嗦的人影,跟在高大壯碩的男子身後,來到貨車停靠的路邊。金亨德的妻子和女兒一直躲在夜總會的地下室,已經很久沒有與外界接觸,被李正皓帶走時,心中儘是惶恐慌亂。直到看見宋琳的臉,方才鬆了一口氣,難以抑製激動的情緒,眼淚都快要流出來。“鈴木小姐!”金亨德的老婆剛剛四十歲,性格很潑辣,此時卻哽咽出聲,“我看到我們家老金上電視了。”金亨德的女兒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媽媽身後,長相肖似其父。宋琳跳下車,為他們拉開車廂後門,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寬慰道:“彆怕,馬上就能見到你爸爸了。”“老金還在日本?”金亨德的老婆眼中燃起希望,“我們不回去行嗎?就留在這裡。”李正皓站在一旁,握了握拳頭,轉身坐進副駕駛室。宋琳將小姑娘抱起來:“金大叔已經向朝總聯投誠,你們如果不回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中年婦女眼裡的火苗熄滅,頓時垂頭喪氣:“這個死老金,就是沉不住氣!”“你們當初跟我離開愛知縣語言學校的時候,難道沒有商量好嗎?”金亨德的老婆跺跺腳,表現得十分後悔:“那裡就是個鄉下地方,和開城差不多,還要天天背聖經,誰待的下去啊!我如果早知道東京是這個樣子,說什麼也不會願意回朝鮮的。”宋琳有些好笑:“你們在東京隻能住地下室,比愛知縣還不如呢。”“可是……”宋琳沒再理她,確保車廂後門鎖好後,彎腰爬進駕駛室:“坐好吧,我們還要去接一個人。”樸真熙被安置在東京郊外的一所醫院裡,身材消瘦,是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相較於金亨德妻女的不淡定,老人情緒平靜、心態沉穩,似乎料定了遲早會被接回朝鮮。在車上,金亨德的妻子與老太太攀談,方才知道樸真熙的家人都在平壤,為了治病才獨自出國,沒想到會被視作“脫北者”,滯留日本進退不得。“也是啊,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金亨德的老婆感慨道。臨下車的時候,她按住女兒的頭,一起衝宋琳鞠躬:“謝謝你,鈴木小姐。”欠身回禮之後,“鈴木慶子”指了指遠處的朝總聯大樓:“快去吧,記者在等你們。”望著漸去漸遠的三個人,以及再次騷動的媒體,李正皓沉聲問:“像他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但是也不少。”宋琳聳聳肩,“我走訪過大部分滯留在日本的朝鮮難民,生活在哪裡都不容易。”回憶起朝鮮國內的複雜情況,他噙住了唇,不再說話。閃光燈頻繁亮起,朝總聯門外的記者漸漸聚集,圍著三位“難民”瘋狂拍照——金亨德曝光後,韓國政府有計劃綁架朝鮮公民、偽裝成“脫北者”的陰謀已經引起廣泛關注,大家都希望能夠獲得最新的第一手資料。同樣的街道,同樣的角落,同樣的一男一女,此時卻並肩站在一起。宋琳慨歎道:“接下來,林鎮寬的日子恐怕會更不好過,林東權成為‘棄子’的可能性很大。我們可以安排去韓國的行程了。”腦後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李正皓沉聲道:“沒有‘激光器’,你也可以入境朝鮮。”“當然,可是我不敢。”她冷眼看過來,“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