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亮, 方少行的五官輪廓,本是俊朗英挺。但眼角陳舊的一道疤痕, 卻破壞了這種感覺,每每看向他時, 幾乎都難以避免地會看到這一道疤。陸錦惜的目光,從他眼角邊一掃而過,忽然無言。議和之事,議和之事,她早就聽永寧長公主提過了。大夏與匈奴,一方有戰神薛況,一方有名將那耶紮, 來來回回, 鏖戰數年。直到含山關一役,薛況殞身,大夏雖擊退匈奴,卻慘勝如敗。戰事暫時告終。但百姓們皆以為, 失去薛況後, 大夏三軍無首,那耶紮勢必率領匈奴大軍卷土重來,屆時大夏危矣。誰料想,薛況去後三個月,匈奴那邊便傳來一個驚人至極的消息——匈奴將軍那耶紮,在回到匈奴後,竟因尋歡作樂, 死在了美貌歌姬的肚皮上!一時之間,大夏人人唾罵,為薛況惋惜至極。當世一代名將戰神,怎麼就被這樣一個行為不檢的卑鄙小人所坑殺?但在朝廷看來,卻已經沒了心腹大患。大夏沒了薛況,匈奴也沒了那耶紮,兩國又經過了長期的交戰,人困馬乏,邊境上雖時有大小摩擦,可要真正打起來是不可能了。如此磋磨了幾年下來,終於遇著前兩年匈奴王庭權力更替,二王子伊穆達接替了老單於之位,匈奴利欲熏心的主戰派開始遭到打壓。經過了長達兩年的談判,大夏與匈奴才初步達成了和議。方少行說的“使團”,便是兩國和議的最後一步了。隻要使團成功與大夏訂立盟約,從此以後邊境上的戰事就會停歇,兩國興許還會開放“互市”。陸錦惜從不覺得和平是壞事。就連最近給薛遲講故事,都很注意這方麵的尺度,並不給他灌輸“戰爭是好事”的觀念,反而隱隱告訴他,“議和”是好事,利國利民。隻是……在方少行看來,是這樣嗎?戰場上,出生入死千百回,朝廷說不打就不打,說議和就議和。昔日黃沙場上白骨死仇,今朝瓊漿宴上把酒言歡,談什麼“一筆勾銷”“國泰民安”……胸中意氣,如何能平?注視著方少行的目光,忽然就多了點稍稍的閃爍,陸錦惜心底輕歎了一聲,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方少行有些奇怪:“夫人沒什麼想法嗎?”陸錦惜搖頭:“我一介婦道人家,哪裡有什麼想法?朝中的事,自有朝中的大人們解決。方大人這般問,卻是為難我了。”“婦道人家?”方少行忍不住笑出了聲,“往昔長順街上,夫人一番義正之言,讓咱們劉提督撤兵而回。那樣大的場麵,您都沒怕,怎麼到了方某跟前,反而無話?”“方大人又想我說什麼呢?”想也知道,朝廷議和,有功的方少行如今不過是個金吾衛,哪裡又能沒有怨氣?陸錦惜轉開了自己的目光,並不直視他,隻瞧著不遠處那一片冬青樹,心思流轉。“大將軍半生戎馬,為的不過是國泰民安。戰也好,和也罷,百姓們有安生日子過,才是正理。我這個孀妻,你這個舊部,怎麼想都不重要。”她用“大將軍夫人”的身份做了掩護,聲音淡淡。“反倒是方大人,才乾優長,本是當初的有功之臣,該有青雲平步之路。在此事上糾纏不休,焉知不是耽擱了?”“……”那一刻,方少行的表情,變得怪異起來。他瞧著她精致的側臉,忽地一勾唇,邪氣戲謔一笑:“啊,夫人這算是關心方某嗎?”旁邊的青雀白鷺聽聞此言,眼睛已經瞪圓。陸錦惜卻平靜地回過頭來,看見方少行眼底埋得很深很深卻不隱藏的抱負與不甘,也不知怎麼,先前對此人的壞印象,忽然有些好轉。大約,是因為他很“真”吧?“當”地一聲,有悠長的鐘鳴,從山上傳來。陸錦惜轉頭看去,隻見早春桃粉暖意,綴在山路上,舒心悅目,於是唇邊帶了點笑意,也不知是歎息還是玩笑,竟沒否認。關心?“方大人想當成是,那就是吧。”想當成是,那就是吧。方少行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栽滿冬青的院落裡,沒了人說話,一下變得有些寂寂,冷清;山腳上的臨著白月湖的閱微館大堂裡,卻忽然熱鬨了起來。“有我!你們看,有我誒!”“我也進了第二輪!”“唉,又落榜了……”……一樓大堂分開了內外兩間,內間是先前眾人進去考試的地方,外間則懸掛著文人字畫,布置著棋桌茶桌等雅設。此刻外麵那屏風上,已新貼了一張名單。先前考試出來的眾人,都連忙湊了過來看,一時歡呼者有之,哀嚎者有之,黯然者有之,慶幸者有之。考試分兩輪。先前陶庵書生孟濟說了,第一輪很簡單,隻是個小問題,就給了大家兩刻時間作答。不必說,考的就是豐富的學識和敏捷的才思。在習慣了科舉一考考三天的舉子們看來,這哪裡夠?不少人都發揮差了,見著名單上沒自己,就站在屏風下麵哀歎惋惜。薛遲和薛廷之,就站在旁邊看著。薛遲是對拜師半點興趣都沒有,早就按計劃交了白卷,心都飛到外麵去了。見眼前這些人唉聲歎氣,他心裡偷樂了一把,想要開兩句玩笑,但目光一轉,一下就看見了自己身邊的薛廷之。周遭都很熱鬨,獨他一個,安安靜靜站著。一身藏藍錦袍,壓住了他因年輕而有些浮動的氣質,顯得沉穩了不少。長身而立時,倒也不大看得出腿腳的毛病。說句實在話,薛遲還沒見過長得比自己這一位不大熟的庶兄更好看的人。不知道那一位傳說中的“顧大公子”是不是能比得上?心裡忽然就掠過了這麼個奇怪的念頭,薛遲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下一刻,他就奇怪了起來,不由問道:“名單出來了,兄長不去看看嗎?”薛廷之暫時沒有回話。他看了矮自己一大截的薛遲一眼,又將目光放在了前麵不遠處貼著名單的屏風上。名單不長,粗粗一看約莫隻有二三十個名字。但他其實不需要看,上麵不會有他的名字。先前在內堂考試的場景,又開始在腦海中閃現。精致的書案,磨好的墨,鋪開的紙,滿屋都是書香氣,身邊都是認真作答的人,可在他那裡,隻有……怎麼也落不下的筆。終究還是放不下,忍不了。即便命知道如今若能拜大儒為師,甚至就拜顧覺非為師,將來的路也會好走很多。可提筆之時,滿目都是當年四濺的鮮血,冰冷的刀光……那提在手中的筆,就像是當年那一位一朝宰臣手中握著的尖刀。後腳跟的痛楚,尚且不曾遺忘,如今,其子所主持的這一場閱微館拜師,他又如何能落得下筆?幾分戾氣,慢慢在瞳孔中浮動,最終又遊移消失。薛廷之沒有讓自己露出破綻,隻淡淡一笑,若無其事道:“我隻是看著剛才人多,腿腳不方便,也不大好擠進去。”“啊……”薛遲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冒失,不大好意思,撓了撓頭,又看了看開始稀疏的人群,便一拍手道:“那沒關係,我聽琅姐兒說了,兄長你讀書特彆厲害的!我去幫你看看好了!”兄長。這稱呼,讓薛廷之一下想起來:眼前這小破孩,是他那一位名義上的“嫡母”和薛況的兒子。心神一時有些恍惚,待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竟已沒了人。薛遲說完,都沒管薛廷之是什麼反應,直接就跑了出去,朝著人堆裡麵擠。他腦子裡現在隻有一個“玩”字。幫薛廷之看完了結果,他就可以出去劃船遊湖或者爬山了啊!個子不大的他,像條靈活的小魚,不一會兒就鑽了進去,湊到了那張名單下頭,抻著脖子使勁兒地瞧。貼出來的名單很簡單,白紙黑字。名字都是豎排寫,所以頭個字是姓。“薛,薛,薛……”嘴裡念叨著,薛遲的目光,飛快地從名單上掃過。周,吳,馮,劉,馬,季,董……一個,兩個,三個……一連數到後半截,愣是沒看到個姓“薛”的!名單就快要到末尾了,薛遲心裡犯了嘀咕,隻想著也許是今天出色的人太多,這一位兄長可能還差點,所以沒上。誰料想,繼續往後一看,眼睛頓時就亮了:“呀,薛!”終於找到了!薛遲驚喜不已,幾乎就要朝後麵薛廷之喊一聲“我找到你了”,可就在下一個瞬間,他掃見了下麵跟著的一個字——“遲……”“遲?!!”開、開什麼玩笑?!薛遲張開的嘴巴都閉不上了,隻覺得晴天一道霹靂下來,比當初接到曾祖父的信函還要吃驚!這是逗他嗎?他交的可是連名字都沒寫的白卷啊!結果現在上麵沒有薛廷之的名字,反而有他的……一時之間,他傻站在了那邊。他身邊不少人都看了名單,唉聲歎氣往一旁去,見了他也沒在意,隻當是個來這裡碰運氣的小孩,現在沒碰上所以失落了。都是後麵的薛廷之,看他半天沒回,又見人少了,便慢慢走了過來,笑著道:“怎麼了?是不是沒我的名字?我學識本也尚淺,要有了才奇怪呢。”“不、不是……”薛遲滿臉驚悚地回過頭來,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表述自己此刻遇到的情況,詞窮極了。他隻能僵硬地把手抬起來,指向了名單,帶著點渺茫的希冀道:“我……你認得那幾個字嗎?”幾個字?薛廷之有些疑惑,皺了眉,抬頭一看,眸中頓時閃過一片沒掩飾住的訝然。薛遲的名字,竟赫然在列!這可是奇了。即便薛遲是個神童,也不至於就能跟這麼優秀的學子相比吧?他不知道薛遲交白卷的事情,但念頭一轉,他立刻就想到了陸錦惜的身上,並且想到了之前老太爺破天荒從莊子上送來的信,想到了顧承謙那個長子顧覺非送給陸錦惜的禮……原來如此。心裡一哂,但也著實複雜。薛廷之不知道陸錦惜的真實想法,隻當是陸錦惜為這個兒子的籌謀,於是垂了眼簾,收斂了臉上驚訝的表情,恢複了方才的笑容,道:“看來要恭喜小公子了。”他對薛遲的稱呼,其實很彆扭。但這個時候的薛遲,根本注意不到這個。聽了薛廷之的回答,他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一時哭喪了臉,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沒看錯,那一定是他們搞錯了!這不可能!”開什麼玩笑,白卷也能入選?對!一定是搞錯了!薛遲現在隻想著玩,才不想去第二輪浪費時間呢。方才出來貼名單的幾個閱微館的書童,就在旁邊站著,他二話不說就跑過去可憐巴巴地問:“誰錄的,你們告訴我這名單誰錄的?搞錯了吧……”“啊?”幾個書童被他衝到跟前兒這麼一問,都傻眼了,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想要問個詳細。還好,這時候,孟濟正好從二樓下來。他手中拿著厚厚的一卷宣紙,隱約看得見些許的墨跡。這就是第二輪考試的試題了,他剛才才去幾位先生那邊拿到。此刻下來,便是要請通過第一輪的二十八人參加下一場。人還在樓梯上呢,薛遲那一句文,就傳進了耳朵裡。孟濟抬了眼睛一看,恰巧瞅見薛遲滿臉絕望的模樣,一時生出幾分憐憫來:唉,誰讓你是被顧覺非那老狐狸“青睞”的人呢?心裡為這一位小公子默哀了一把,他臉上卻掛著誠懇的笑容,一路走了下來,對著薛遲就是一拱手:“薛小公子,有禮了。考卷是孟某看的,名單也是孟某錄的,絕對沒有錯。”“這怎麼可能?”薛遲認得孟濟,也知道孟濟的身份。但聽了孟濟這話,他半點也不肯相信,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明明……”明明交了白卷。但孟濟沒讓他把話說完,隻是極為有禮貌地打斷了他:“還請小公子相信孟某,也相信諸位先生。小公子的答卷,乃是真正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無招勝有招’,正是解答那一題的關鍵。”此時無聲勝有聲?無招勝有招?所以交白卷反而是解答那一題的關鍵?我連題都沒看啊!這也可以?薛遲看著孟濟,徹底無言了:“……”他到底不是傻子。先前沒得到證實的時候,他懷疑是他們搞錯了,但如今孟濟都親口“誇獎”了,恐怕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先前被炸蒙掉的小腦瓜,重新開始了飛快的運轉。薛遲就這麼盯著孟濟,心裡的懷疑是一重比一重更深。他有心想要問點什麼,但周圍都是人,也不好開口。孟濟則是笑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還請小公子與諸位一起,先進內堂,馬上就開始第二輪。孟某在這裡,先祝小公子旗開得勝了。”旗開得勝……薛遲腦子都是暈的,感覺像是鑽進了套子裡,恍惚間隻覺得自己期待的“輕鬆生活”揮了揮小翅膀,就飛遠了。“我……”“還是去吧。”一旁有一會兒沒說話的薛廷之,忽然插了話,“想來是嫡母一番苦心,小公子莫要辜負了。”這一瞬間,薛遲說不出話來。他娘親的確說過隨便他去不去,但滿京城上下,誰家的娘親不希望讓顧覺非當先生?眼下他遇到的情況,傻子都知道有鬼。正如薛廷之所言,他怎麼知道,這不是他娘親的一番苦心呢?一雙英挺的眉皺了起來,漂亮的眼睛裡,也閃過幾分猶豫。薛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若是娘親費了苦心,他不能辜負;若是娘親沒費苦心,以他的本事,怎麼也不可能被先生們相中啊。所以,說到底就是浪費些時間,不能出去玩罷了。這麼想著,薛遲就硬著頭皮,應了一聲:“那、那我去吧。”孟濟心中的憐憫與默哀,頓時又深一層。但他同時也注意到了方才說話的薛廷之。因為之前薛廷之站得稍遠,所以他剛下來的時候沒注意,此刻瞧見了,竟有一種難得的“驚為天人”的感覺。若非氣質還不夠成熟,這人才都快能趕上當初的顧覺非了。端看這站姿,孟濟猜出了他身份,心裡頓時有些微妙起來。他上前見禮:“薛大公子有禮了,方才都沒注意看旁邊,無禮之處,還望您見諒。”“不妨事,大先生客氣了。”薛廷之當然不會介意,隻是也知道陶庵書生孟濟乃是顧覺非的人,到底與太師府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他喜歡不起來,態度也不熱絡。這倒是讓孟濟高看了一眼。但同時,心底的微妙又深一層:白卷。除了小公子薛遲之外,這一位大公子廷之,交的可也是白卷哪!大將軍府這兩位公子,也不知是乾什麼來了。孟濟心裡是有些好奇的。但他畢竟與薛廷之不熟,兼之手中還有第二輪考試的事情要張羅,所以沒聊太多,就告了失陪之罪。不一會兒,內堂裡就張羅妥當。書童們出來,請名單上包括薛遲在內的二十八人進去。至於那些“落榜”的,有的選擇在館內會友閒聊,也有的趁著這時間,下去遊山玩水,準備等挨著要出結果的時候,再回來看。薛廷之自然沒有留在這裡乾等的道理。他帶著香芝,並未下去找陸錦惜,隻是揣著滿懷不大能琢磨透的心思,出了館,順著白月湖的湖堤走。閱微館的影子,就倒映在平湖上,有點軒峻的味道。但此刻處於館內的薛遲,卻覺得熬煎極了,像是被被串起來烤的魚,那叫一個熬煎啊。閱微館的內堂,放著一排排的書案,上頭鋪開了筆墨紙硯,整體看起來很整齊。第一輪一共也就通過了二十八人。薛遲就坐在第四排第四張書案上,放眼朝周圍一看——二十幾歲的,三十幾歲的,四十幾歲的,還有個老頭兒……可就是沒有他這樣的小豆丁!而且這些人都用很異樣的眼神,時不時打量他。想也知道,他們是覺得他這麼個頂多跟桌子一樣高的小孩兒出現在這裡,十分不可思議。此時此刻,薛遲才算是知道了“芒刺在背”是什麼感覺。他恨不得直接就跑了。但薛廷之之前說的話,又讓他覺得自己現在不能走,走了就是辜負娘親。所以即便感覺坐蠟,他竟也硬生生咬牙挺住了。孟濟在前麵看見,已忍不住暗讚了一聲。他叫人將試題貼了出來,隻道:“這一輪的時間,會比前麵稍長一些,統共三道題,由七位先生商議著出,各有側重。為了在今日出結果,所以都是每半個時辰公布一題,同時收回上一題的答卷,先交給先生們閱看。諸位皆才思敏捷之能人,孟某便不多言,還請諸位先看第一張題卷。”已經準備好的書童,便捧著寫有試題的紙箋,走了下去,一張一張地放到每個人的書案前。眾人都過了第一輪,可以說,除了古古怪怪不知怎麼就過了的薛遲,他們的確都如孟濟所說,是難得的才思敏捷。這一次,更有半個時辰答題,他們都是信心滿滿。可是……在拿到試題,打開來一看之後,幾乎個個色變,更有甚者竟沒忍住,“啊”一聲,小小地驚叫了出來。內堂中,頓時麵麵相覷,氣氛詭異。坐得靠後的人,還沒拿到試題,但都在偷眼看前麵的人。這情況的變化,幾乎立刻就引起了他們的關注。薛遲當然也在此列。他隻覺得不對勁極了:奇怪,這些人一看了試題,怎麼都跟見鬼了一樣?變得猶豫忐忑都是輕的,坐在他前麵斜前方那個瘦竹竿似的青年,都在舉袖擦汗了。可這才是幾月份,哪裡有那麼熱?試題出了問題?薛遲心裡立刻就好奇極了。正好書童已經來到了他麵前,將試題遞上,他趕緊就接了過來,翻了一看,竟然隻有短短的兩行字——“匈奴戰禍,六載瘡痍;今朝議和,使團將至。”“試問諸君,視之何如?”第一遍看過去,薛遲都沒反應過來。可待看第二遍,看明白意思,又看見上麵“議和”兩個字,薛遲就愣住了,竟不知應該作何反應。前段日子,他聽說這件事,是滿心的憤怒。畢竟他爹爹乃是朝廷大將軍,征戰沙場,馬革裹屍,跟匈奴乃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們這些人,說議和就議和,憑什麼?可這幾天……薛遲腦海中,一下冒出了他娘親之前那溫溫軟軟的嗓音,還有那個下午,在書房裡對他說的一番話。他心裡其實難受極了。可這難受,並不再是以前的憤怒。薛遲說不清心底的感覺,呆呆看著這一頁紙,差點就沒撐住小男子漢的氣概,隻覺得眼眶裡潮潮的,有些想哭。場中眾人麵麵相覷,是因為“不談國是”。為著議和這件事,朝野上下掐了有好幾年,在文武官集團的基礎上,又分出了好多個派彆,相互傾軋,人頭打成狗頭。如今議和事雖定,但這些派彆卻保留了下來。朝中沒什麼依附的小官,都不敢就此事多言,生怕引來橫禍。今日閱微館這一撥人,都指望將來在仕途上一展抱負,隻是如今還沒入官場,對這些事情要格外小心,格外忌諱。所有,能不說,就不說。但他們千算萬算,算不到今天來這邊拜師,七位先生出的第一題,竟然就是“議和”!還問他們怎麼看?對他們來說,這題簡直就是送命!所以他們如坐針氈。但在薛遲這邊,卻隻因為他是大將軍薛況那個遲來的“遺腹子”。也有不少人能猜到薛遲的身份。畢竟京城這個年紀,還叫“薛遲”的小公子哥兒,根本找不出第二個來。頓時也有不少人懷著彆樣的目光看了過去。孟濟就站在最前麵。他看過所有的試題,自然也知道顧覺非與計老出的這一題,對這些浸淫科舉數載的學子來說,有多驚世駭俗。但他最關注的,也是薛遲。隻是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雖然很不平靜,可薛遲的臉上竟然沒有特彆明顯的憤怒。相反,更多是無言的沉默,還有一種似乎與他這個年紀不大符合的迷惘……於是,孟濟一下想起了昔日見過的薛況。是在外城的城樓上。那時他被顧覺非使喚著,去捎句話給顧太師。但不趕巧,去的時候人回他:薛將軍來了,跟太師大人上了城樓正說話。於是隻把他引了過去,先在旁邊不遠處等了一會兒。因隔得不遠,對這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孟濟看得還算清楚。一身戎裝已經卸去,換上了深黑的勁裝。人站在城樓邊緣,筆直得像是一杆挺立的長i槍,足足要比他身邊的顧太師高出大半個頭。滿身崢嶸刀光洗,鐵血且剛毅。隻是那一天的天氣並不很好。烏雲密布,狂風卷著城樓上的旗幟翻飛不已。光線不夠,他隻知道薛況跟顧太師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卻並不能很清晰地看見他的神態表情。記住的,也隻有那一雙緊皺的眉。孟濟並不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站在閱微館,看著薛遲有點與薛況神似的眉眼,竟難得恍惚了一下。他平日其實不大關心旁人。到底還是薛況當年風采太盛吧?即便驚鴻一瞥,也令人記憶猶新。更彆說他後來殞身沙場,就徹底成為了大夏人心中一抹磨不掉的印記。嘖。顧覺非到底還是看不慣薛況,也看不慣他兒子啊。不然今日出什麼題不好,偏偏要跟議和這件事掛鉤。這心,安的可是個“壞”字!心裡頭犯著嘀咕,可孟濟也沒說出來。他就在前頭,也不說話,更不提醒,就觀察著下麵的情況,等著回頭到了時間把答卷給收起來。內堂裡,試題早已經發了下去,不少人看了之後,都倍感為難。薛遲也是盯著那空白的答卷,發了好久的呆。筆就擱在筆山上,但他直到時間過半了,也還沒去碰。答,還是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