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 此人不妥?”孟濟也是看過名單的,一想就知道顧覺非方才念叨的這“庶子”指的是誰了, 不由問了一句。屋內幾個先生,也都轉過了頭來, 有些好奇。顧覺非卻暫時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從這三個字上移開,卻是細細地琢磨了一下,才對孟濟搖了搖頭,將折子遞了回去,道:“沒什麼不妥的,按著先前的計劃, 下去主持考試便是。”“先前的計劃”, 這五個字一出,孟濟就覺得眉梢一跳。他接了折子,便退了下去,隻是心裡麵, 難免要為那還不知自己已被壞人盯上的小霸王薛遲, 默哀一把。靠坐在圈椅上的計之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顧覺非一眼,才問道:“誰呀?”“還能是誰?”顧覺非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手指一勾那玉笛,轉了一圈,才走回了眾人之中,也落座下來。“將軍府薛況大將軍那一位庶子,諸位先生也都該聽過的。”眾人頓時都是一怔, 有些錯愕。他們雖上了年紀,可當年京城發生的那件事,可還記憶猶新哪。薛況當初那件事做得不地道,惹的還是當初屬於文官清流的陸九齡。文官集團跟武官集團,那一陣子可是相當不對付。薛況的庶子,可不就是那個胡姬所生的半個異族血脈麼!可京城裡的傳言,不向來都是將軍府不待見這庶子嗎?況且還是個瘸腿的“天殘”,不堪大用的。如今竟然也出現在了學齋的考試名冊上?眾人不由麵麵相覷,一時室內竟有些沉默。計之隱卻是瞟了顧覺非一眼,問道:“你怎麼看?”怎麼看?顧覺非聞言,卻是看了一眼窗外,方才那個位置,陸錦惜的身影早就不見了。但剛才她在樓下,他站在上麵,卻是將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陸錦惜的身邊,除了薛遲,那時還占了個俊美的少年郎。他初時還很詫異,以為是情敵。畢竟看模樣看身量,都像是十八十九的年紀,相貌舉止都是一等一。可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行走之時的動作並不很方便,乃是個瘸子。那個時候,他才反應過來:不是情敵,而是宿敵的兒子。雖則這少年郎與陸錦惜說話,莫名讓他有點怪異的不舒服,但整體上卻對此人沒什麼偏見。聞得計之隱此問,顧覺非麵容淡淡,隻道:“這庶子雖非我族類,不過名字卻寫在大將軍嫡子薛遲後麵,想必兩人是一塊兒過來,將軍府不會不知情。我等收學生本也不忌諱這些,所以,還是當尋常人處理妥當一些。不知諸位先生意下如何?”其實薛廷之身上畢竟有一半的異族血脈,在座雖是大儒,可心裡未必不膈應。但顧覺非都這樣說了,這年未及冠的少年郎,更是礙不著他們什麼事,所以便都沒有反駁,反而紛紛點頭。“此言極是,我等皆無意見。”唯獨計之隱看了顧覺非一眼,也不知為什麼,莫名笑了一聲,有股子耐人尋味的意味兒。顧覺非看見了,也隻一笑,並不說什麼。除了他,旁人更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細節,隻是很快又繼續開始談詩詞文章。顧覺非就坐在他們之間,並不參與。指間的玉笛,輕輕轉動著,他看上去,是很認真地在側耳傾聽,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人在這裡,思緒早就飛遠了。樓上是鴻儒談笑,樓下是秩序井然,而樓外,則是山光水色旖旎一片。不少人依舊在閱微館附近等待,但也有人像陸錦惜一樣,送了家人進去之後,便各自散開,去尋找地方遊玩。陸錦惜帶著白鷺青雀兩個丫鬟,便沿著原路返回。山下的三賢祠,已經越發熱鬨起來。因為今日有閱微館開試的事情,所有有不少人都選擇了“趁熱打鐵”,就在祠中給自家的孩子們祈禱。陸錦惜才剛走到台階上,還沒來得及走進去呢,抬頭一看,就瞧見裡麵黑壓壓的一片人,人挨著人,人擠著人,還有人在高聲大氣地叫喊著什麼。可周遭的雜聲太大,幾乎瞬間就將這麼喊話聲給淹沒掉。一個三賢祠,居然比大街上還熱鬨!還扶著她的白鷺,立刻就傻了眼:“不、不是吧?這麼多人?我們怎麼進去找三少奶奶?”衛仙可是說了,她在三賢祠這邊燒香,等陸錦惜送了遲哥兒與薛廷之去考試,便仍在這裡碰頭,一起去遊玩。如今人這麼多,哪裡還看得見衛仙半點影子?“找是肯定不成了。”陸錦惜跟著歎了口氣,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我們本也不急著去三賢祠燒香,隻是要遊山玩水。前麵祠裡人多,後園裡卻沒幾個人走動,不如就在這裡轉轉。三弟妹應該也不會走遠。”三賢祠當年不過隻是個小小的祠廟,一朝一朝的香火下來,便漸漸大了,也擴了個園子出來。其本意是要供上山的人遊玩。隻是此處頭頂有秀麗小鐘山,腳下有澄澈白月湖,園子裡的風光,便顯得黯然失色。多年以來,人們都是隻來這裡上香,去園子裡的卻極少。如今即便三賢祠人擠成這樣,可眾人上完香之後,也多半選擇了登山或者遊湖,少有留在園子裡。所以,三賢祠側麵通向後園的走廊,也就顯得格外冷清。陸錦惜先才約定了與衛仙在三賢祠見,但這一位弟妹嬌生慣養,不大可能跟人擠在裡麵。可能就在後麵園子中,但也可能已經走了。反正陸錦惜也不很在意,隻循著自己的心意,撿自己方便的路走。白鷺青雀雖然覺得不去上香不大好,但看著那擁擠的人群,她們也是忍不住頭皮發麻,一時更沒有反駁陸錦惜的理由,便直接跟上了她的腳步。側麵的走廊,看得出已經有些年頭了。估摸著因為遊人少來,所以也沒怎麼翻新。兩邊的廊柱,已經有些掉漆褪色,長廊上供人坐憩的木椅,都有開裂的痕跡。陸錦惜轉過一個拐角,便覺得嘈雜的聲音都小了下來,世界清淨。除了她之外,這裡竟然真的看不見幾個人。這一座園子,本就是圈了山腳一塊地建的。內中種種花草樹木,都帶著一派天然的野趣,隻是品類不多,也似乎沒有怎麼修剪,角落裡甚至還纏繞著碧綠的藤蔓。幾條石徑,鋪展其間,縫隙裡長著青苔。沒有什麼很出色的地方,與前麵的熱鬨相比,甚至有一種荒蕪的感覺。但天然,安靜。對此刻的陸錦惜而言,這些已經很難得了。她隨意挑了一條石徑,走了上去。白鷺跟在她左側,忍不住嘀咕起來:“夫人,您看上去怎麼半點也不擔心?我看外麵那些夫人,個個都巴不得守在閱微館呢。您這還有閒心逛園子?”“開題考試這等事,也不是我能控製的。”陸錦惜是真的悠閒,腳步款款地隨意走著,“我們隻需要等結果就好。”白鷺頓時無奈起來,也不很能理解。青雀則是知道如今的陸錦惜其實很理智,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但她在意的東西,又與白鷺有些不同。因為近日陸錦惜對薛廷之的態度明顯又改善,也不像以往那般諱莫如深,所以她隻帶著點小心,問道:“那……大公子那邊呢?”沒想到,此話話音一落,陸錦惜原本悠閒的腳步,竟頓時一停。青雀立刻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話犯了她什麼禁忌,有些惶恐起來,就要開口道歉請罪。但一抬頭起來,才發現情況好像不對。陸錦惜的確停了下來,但並沒有轉頭看她,甚至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一樣。原本舒展的眉頭,此刻已經擰緊,正看著前麵某個方向。前麵?青雀一時有些訝異,不由順著陸錦惜的目光,往前看去。前麵是一道曲折的回廊。園中花木未經修剪,顯得極為茂密。她們站在石徑上,也隻能瞧見那回廊隱約的輪廓,偶爾才有一段展露出來。但此時此刻,竟恰有一道身影,屈腿坐在廊下欄上,靠著後麵漆痕斑駁的舊柱。雪白的袍子,將他骨架結實的身體,包裹起來。卻有一片衣角順著欄邊垂落,掛在旁邊低矮的冬青樹枝葉間。他年輕的麵容,照舊透著一股邪肆不羈的味道,叫人覺得輕狂且輕浮。一片青翠的冬青樹葉,被他含在兩瓣薄唇間,似乎隻是毫無意義地叼著。眼角刻著一道細細的舊疤。雙目卻放空了一般,看著廊上某個地方,虛虛無無,飄飄渺渺。青雀見了,還有些茫然,並未辨認出他身份。但陸錦惜僅僅瞧見個側麵的影子,再看這一身的白袍,已經知道那是誰了。方少行。經過永寧長公主斡旋後,調去守宮門的金吾衛方大人。他怎麼會在這裡?陸錦惜對這人的印象,可不算很好。儘管卷宗上有關此人戰績的記載,件件都漂亮得讓人無法挑刺,甚而更勝於當年的薛況。可在為人處世方麵,卻連半個薛況都當不了,卷宗裡就讓人喜歡不起來。更不用說,當日長順街上,他注視自己的目光,並不友善。身邊的青雀,張口就要詢問什麼。陸錦惜察覺到了,可擰緊的眉頭沒有鬆開,隻隨手一擺,示意她不必說話,便轉過了身,不再往前走,反而想要循著原路返回。沒料想,就在她轉身剛走出去三步之後,背後就傳來一聲喊:“將軍夫人?”尾音上揚,藏著驚訝。陸錦惜聽了出來,心情一時不大好。邁開的腳步,不得不收了回來,回頭看去。屈腿坐在欄杆上的方少行,此刻已將自己含著的那一片冬青樹樹葉取下,拿在手中,目光卻看著陸錦惜這邊。眼底原本帶著幾分不確定,但在她轉身這一刻,便消無一空。本以為剛才是眼花,試探著喊了一聲。沒想到……竟然真是。隻不過,她好像不大待見自己?方少行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雖是人見人嫌,卻並非什麼人情世故都不通。相反,他通得很。隻是他自覺本事夠大,大到不需要去考慮這些。如今陸錦惜這模樣與神態,他自然能看出一二分的端倪。但佳人立於園中,秀眉輕輕顰蹙,實在又是難得的美色。方少行腦子裡,忽然就掠過了很多東西。比如薛況那傻兒子薛遲講的故事,比如故事裡神勇異常的薛況和諸位將士,比如一次也沒有出現在故事裡的他本人……明明他才是薛況麾下戰績第一!這一位將軍夫人,是把他忘了,還是因為不待見他,所以編故事也不把他講進去呢?想起來,總有那麼一種奇怪的不平衡與不舒服。方少行注視著她,卻忽地一笑。眼底,於是盛滿了戲謔。伸手一撐,身形矯健,他眨眼便輕輕鬆鬆地落在了長廊下方,往陸錦惜這邊走來:“前不久曾因朝中事登門拜謝,不過夫人事情繁忙,並未得見。今日趕巧,見著了夫人,不過見夫人方才走得很急,行色匆匆,難不成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雖則口稱“夫人”,可話裡卻著實沒多少尊敬的意思。且他站到了陸錦惜的近處,卻連個行禮的意思的都沒有,實在顯得無禮至極。更不用說,此人的目光實在肆無忌憚,竟然直直落在了陸錦惜麵上!白鷺和青雀站在後麵,已經立刻皺緊了眉頭。但與之相反的,卻是陸錦惜。她眉頭原本皺著,但在觸到方少行這眼神之後,卻是微微地一挑,接著便慢慢鬆開了。一點奇異的笑意,出現在了唇邊。陸錦惜打量著眼前的方少行,目光裡帶了幾分探究:“麻煩事沒遇到,隻不過是遇到了麻煩的人。”“哦?”方少行挑眉,連著狹長眼角邊那一道陳舊的疤痕,也跟著一動,嘴唇卻邪邪地挑了一邊起來。“夫人乃是朝廷一品誥命,誰敢找您的麻煩?”誰敢?陸錦惜垂眸,又抬眸,饒有興致地看著方少行:“眼前可不就是麼?”那一瞬間,方少行一怔,隨即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他在陸錦惜說話的時候,就猜到她指的應該是自己,卻沒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當日長順街上,這原本無能懦弱的大將軍夫人,已經讓他刮目相看。如今……卻更讓他產生了一種強勢的男人常常對漂亮且聰明的女人產生的欲i望。方少行向來是一匹烈馬。他不擅長遮掩自己,更不喜歡遮掩自己。散漫,且浪蕩。笑過後,他注視著陸錦惜的目光,便帶著一種隱秘的炙熱:“看來還是方某人打攪了夫人觀賞遊園,要給夫人賠個不是了。”陸錦惜哪裡會看不懂方少行的眼神?若是沒有顧覺非這一檔子事兒麼,她其實對這一根草還算感興趣。但眼下,既然已經決定了與那一隻畫皮妖鬥智鬥勇,打點妖精要打的架,她或恐頂多能在這一位的腦門兒上貼兩個字——備胎。心思一轉,她笑得誠懇:“方大人說笑了,您貴為金吾衛,這賠的不是,我可當不起。”這一刻,方少行隻覺得自己像是被蠍子尾巴給蟄了一下,那劇毒眨眼都要透進心底了。一句“貴為”……最辛辣的諷刺,莫過於此。昔日他最次也是個參將,且握有實權,可調動些兵馬,更身負幾場戰功,算得上風光萬裡。回了京來,卻是越混越回去,反倒成了個守門巡視的金吾衛!女人心,蠍尾針。陸錦惜這一句,不可謂不可狠毒。但他喜歡。甚至著迷。一時想起近日京城中熱議的那件事來,他忽覺得一口氣鬱結於心底,不很忍得住,想著她是薛況孀妻,竟不由問了一句:“過不久,匈奴使團便要進京議和。夫人該也聽聞了,不知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