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已是申時。天上已經添了幾分暮色, 暖日隱在層雲間,吹著的風裡, 又夾了幾絲涼意。太師府的大管家萬保常,在府門外來回地踱著步, 隻覺得一顆心都已經等焦了。大昭寺上再沒有新的消息傳來。滿京城都知道顧覺非已經下山,可如今他們在府門外,死活沒等到人。他到底是回,還是不回呢?萬保常想起來,忍不住又長長地歎了一聲。他又一次地抬了眼起來,去看門口這一條街道,幾乎已經能在腦海裡重疊出自己即將看見的場景——午後空蕩蕩的街道, 行人很稀少。幾乎沒有聲音, 隻有園子裡隱隱約約傳來的婉轉昆山腔。近處的建築,都層層疊疊在天邊上,變成一片呆板的影子……這一次,似乎也一樣。沒有什麼不同。除了街邊上, 多了一匹馬, 一個人。萬保常失望了太多次了,所以已經習慣了接受“大公子還沒回來”這個事實,也習慣性地就要收回目光。然而……一人,一馬?!腦海裡,瞬間電光石火!在失望了太久之後,突如其來的希望,險些沒把萬保常給炸暈過去!他止住了自己收回目光轉過腦袋的趨勢, 急急忙忙地重新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差點閃了自己的脖子!還是剛才的那個場景。長街鋪平,人影稀少。午後的天光,照得路麵發白,長道上車馬經行留下的車轍印子,也就越發顯眼起來,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森白。那一道深青的身影,正正好就踩著那一條貼街邊的車轍印,牽著馬走來。這一次,比先前那驚鴻一瞥,又近了許多。萬保常已經看清了來人的五官容貌,一時瞪大眼睛,張開嘴巴來,可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一向穩穩的兩隻手,也跟著顫抖起來。“大、大公子!”終於還是叫了一聲!嗓音都嘶啞了起來。萬保常在愣了半天之後,一雙老眼裡,竟忍不住閃現出幾分淚光,連忙吩咐已經傻在了門口的幾個仆役:“趕緊進去稟太師啊!”說完了,才忙忙地跑下了門口的台階。這時候,顧覺非牽著馬,正好也到了台階前。他臉上一派的溫潤,已經看不出半點怒意,見了萬保常下來,他嘴角便含了三分笑意:“您走慢點,當心摔了。”就是這熟悉的聲音!清泠泠地好似山間的泉水,又好似用玉笛吹出的雅韻,就這麼淡淡地流淌出來,從容不迫,沉穩如初。萬保常一聽這聲音,險些就沒忍住哭了出來。在府裡這許多年,他雖是大管家,可論實在的,當初也不過就是個跟著老爺跑腿的下人。可大公子平日待他,無不客氣。有時候便是不經意間咳嗽兩聲,隔日都能收到他備下的藥。一日兩日的關心,那可能是裝出來的。可一二十年如此,誰又能裝得出來?即便是假的那也成真了。況且他是看著顧覺非長大的,大公子是什麼樣個人,他再清楚不過。原本瞧著他還有些陌生,畢竟六年沒見。可待他一開口,那真真是所有的熟悉,齊齊湧上了心頭!萬保常花了好大力氣,才控製住了自己,眼底有些濕潤,半哭半笑的:“不妨事,不妨事。您這馬,還是老奴來牽著吧。”說著,便要伸手,從顧覺非手中把韁繩接過來。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那染在韁繩上已經有些暗紅的血跡,一下就跟刀子一樣戳進了萬保常的眼底。“您這是怎麼了?!”顧覺非順著放了韁繩。手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半點沒有消散,隻是傷口上的血已經不再淌了。他隨意笑笑:“沒事。借來的馬,半道上發瘋,略費了些力氣罷了。這會兒父親人在何處?”“在花園裡麵,影竹樓聽戲呢。今日太師大人可就盼著您回來呢!”一說起這個來,真是滿心都是辛酸。隻是萬保常也不敢多說,眼見顧覺非邁步上了台階,便連忙跟了上去。同時吩咐左右:“還愣著乾什麼?沒見大公子傷了手嗎?快去知會人,尋些創藥來!”幾個仆役立時一顫,連忙往府內跑,去準備藥。之前被萬保常派回去傳消息的仆役,這會兒更已經不知跑出去多遠,道中逢了人便喊:“大公子回來了,大公子回來了!”聲音過處,一片沸騰。他人在府裡跑著,好像是一道移動的狂風,帶來的消息,將整個太師府都席卷,一時便熱鬨振奮了起來。仆役一路跑著,往西過了花園那圓圓的拱門,便瞧見了園子中間的影竹樓,於是一路扯開嗓子喊著,跑了過去。這時候,影竹樓戲台上,戲班子剛演上一出《景陽岡》。扮武鬆的武生,使得一手硬功夫,唱腔更是中氣十足。人才一登台,便耍了好幾個把式,一時引得台下眾人喝彩。方才那一出《雲陽法場》,早沒幾個人記得了。一則大部分人不知道是誰點的,二則知道是顧太師點的人,自也不會放在心上,隻覺得顧太師興致來了,要聽點不一樣的。根本沒幾個人,會由這一出戲聯想到彆的。因為,六年前那件事,朝野上下知道個清楚明白的,統共也數不出一隻手。隻不過,永寧長公主,恰恰在這一隻手不到的數裡。她人坐在顧太師的身邊,一手搭在太師椅精雕的扶手上,隨著戲台上的鑼鼓笙簫的韻律,慢慢地敲打著。那長長的、寬大的袖袍,逶迤地垂了下去。鶴銜雲白玉酒盞,被她手指鬆鬆地掛著,兩隻眼睛已經微眯了起來,乃是微醺的醉意。整個人看著,慵懶又華貴。台上的“武鬆”,剛遇著了大蟲。台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永寧長公主於是轉過了頭,乜斜了眼,看向旁邊的顧太師。人人都在推杯換盞,之前也有幾個人上來敬他。顧太師喝了兩杯,酒意微有上頭,這會兒坐在座中便不動了,隻保持著一點笑意,看著前方。可是永寧長公主何等熟悉顧承謙?幾乎一眼就看出,這一位老太師,其實在走神。周圍幾個人,都是心腹。永寧長公主於是歎了一聲,終於還是對顧承謙道:“老太師,這又是何苦呢?”顧承謙聽見這話,略回了些神。他眼神裡因為恍惚,有些散的神光,重新聚攏來,回頭看了永寧長公主一眼,沉默了半晌,才覺嘴裡有些發苦的味道。“我也就是忽然看見了,想點這麼一出,看看罷了……”剛才戲單遞上來的時候,他本也沒想點。隻是這十日以來,顧覺非要回來的消息,傳了個滿城風雨,以至於他這幾夜都沒睡好。午夜夢回時候,好像能聽見戰場上鐵騎突出,刀槍鳴響。薛況那年輕的、沾血的麵容,好似就在他麵前,一雙詰問的、失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仿佛要問他要一個答案,一個公道!顧承謙如何能忘?彆說是六年過去,就是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也無法忘記!無法忘記顧覺非那沾滿鮮血的一雙手,無法忘記那一張畫皮撕下後的怪物,更無法忘記,父子決裂、一切分崩離析的雨夜……所以今日,在翻到《邯鄲夢》那一頁的時候,他才會不由自主地,把《雲陽法場》圈了出來。台上演的是戲。台下的看客,走的卻是人生路。同樣是功勳卓著、位極人臣,同樣是打了勝仗,同樣是被政敵詬誣,責指裡通外敵。台上戲裡的盧生,被皇帝赦免,發配鬼門關,保住了項上人頭;可台下戲外的薛況,卻被他們合謀害死,連個全屍都沒落下!他身為朝中重臣,在整個事件裡,竟無能為力!什麼跺跺腳,朝綱震?他可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大的能耐。皇帝大了。心也大了。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先生們輔佐的弱冠少年。他需要的是全新的、與他相同政見的大臣,所以他選擇了顧覺非,而舊日那些束縛他的人,都被他一並拋開。顧承謙閉了閉眼,似乎想要借此,平複自己的心境。麵前的酒盞裡,香醇的瓊漿晃動著,可他卻沒再喝了,隻道:“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身是刀劍,第二種心懷利刃,第三種什麼刀槍劍戟都沒有,就是血肉之軀。我原以為,他是第三種,後來才知道錯了。到現在,我竟不知道,前幾天往山上跑的那一趟,到底是對,還是錯……”永寧長公主心內複雜。隻是她在皇宮裡長大,本身便在風雲中心,從無什麼憂國憂民的念頭。雖沒顧承謙的本事,可在利益的爭鬥裡,她從來不落下風。當下,她隻收斂了心思,飲了酒,笑一聲:“老太師的決定,當然都是對的。”對的?顧承謙搖頭笑起來,也不知是覺得她說得好,還是不好。滿樓都是喧囂,昆山腔激昂。一聲夾著狂喜的呼喊,終於由遠而近,傳了過來:“大公子回來了!大公子回來了!”這聲音,夾在鑼鼓聲裡,並不很明顯。聽著,隻覺得隱隱約約,甚至很像是一種錯覺。可這一刻,整個剛才觥籌交錯的影竹樓,除了台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戲子們,竟全都安靜了下來!顧承謙一下有些恍惚。永寧長公主則是眼前一亮,一下就站了起來,朝著戲台子上一擺手:“都停下!”一瞬間,響板停了,鼓聲歇了,笙簫斷了……於是,那一道聲音,就變得真切了起來,眨眼便已經到了影竹樓門外。“大公子回來了!”“啟稟老爺,大公子回來了!”傳話的仆役,早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卻是一片的紅光,雙目也炯炯有神,一路直接跑到了顧承謙跟前兒來。顧承謙沒說話。永寧長公主卻是大袖一揮,忙問道:“回來了?見著人了?在哪裡?”“回、回來了,剛才在門外。萬管家著小的先來,給老爺報信兒。估摸著大公子一會兒就來!”仆役差點就沒喘過氣來,不過還是儘量清楚地,把事情給說了一遍。永寧長公主一時便笑了起來。周圍無數人,在聽清楚之後,竟都忍不住開了懷,有人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公子可算是回來了!”“哈哈,昔年治理水患,還是大公子幫的忙!”“六年不見,拜帖也不回,我還擔心他要出家了。哈哈,總算是回來了,真是要嚇煞我了!”“恭喜老太師啊。”“恭喜老太師!”“恭喜太師了……”一群人連忙向著顧承謙道賀。顧承謙卻一時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明明分不清對錯,甚至覺得他顧覺非合該千刀萬剮,可這個時候,臉上卻忍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來。他起身來,連連向著在場的諸多同僚拱手:“多謝,多謝了……”樓下是一派前所未有的熱鬨場景。樓上雖沒那麼誇張,可兩側一些年輕些的官家小姐們,也都露出了驚喜的神態,甚至有不少開始竊竊私語,更有甚者,暗暗地尖叫起來。就連一些二三十年紀,已嫁為了人婦的,麵上竟也有隱約的激動。七嘴八舌的說話聲,一下就淹沒了整個二樓。陸錦惜手裡端著一盞江南鳳團雀舌牙茶,一眼掃過去,便見得有人已經好奇地向著下方探頭去看,也有的矜持地坐在原位,可臉上卻都有了一抹嬌羞的神態……想來,是想到了傳言中的顧覺非。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呢?意淫又不犯法。隻不過麼……她耳聞著下麵官僚的盛讚,眼瞧著上麵嬌客的期待,心底竟然沒什麼波動:世上哪裡有人能完美到這個地步?見著這場麵,她隻覺得太虛,也太過。一時之間,陸錦惜倒有些奇怪的置身事外之感。她瞅了一圈,終究還是收回了目光,把茶盞放回了桌上。一隻手點著那茶盞上精致的鬆鶴圖,一隻手手肘則擱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撐著額頭的邊緣。戲停了,沒了那一股熱鬨勁兒的刺激,困倦便慢慢地襲來。陸錦惜掩唇小心地打了個嗬欠,隻歪著頭,等著那一位顧大公子的“粉墨登場”。眾人也沒有等上多久。約莫隻過了半刻,外麵探看的下人便飛快地跑進來稟:“老爺,大公子就在外麵了!”樓下頓時一片振奮,甚至有座次本就靠外的人,乾脆迎了出去,站在門外看。樓上更是一片低低的驚呼之聲。也不知道是誰先從外麵的窗上探出頭去,一下便驚喜地呼喊起來:“真的來了!你們快看!”謝襄鈴本是個矜持自負的。可架不住近日來,父母在婚事嫁娶之上,總談及顧覺非。她也覺得,以自己的容貌與出身,滿京城也就一個顧覺非能入她眼。如今未來的夫婿,很可能就在下麵,她豈能忍得住?隻有片刻的猶豫,謝襄鈴便跟著坐在窗外,向著外麵看了出去:初時隻能瞧見那遠遠的長廊上,走來一道深青的身影。身材氣場,昂藏裡藏著飄逸,飄逸裡又有幾分沉穩,竟比影竹樓周圍栽的這一片翠竹,還要挺拔。還沒看見臉,謝襄鈴的心便已酥了一半,竟如小鹿一般亂撞起來,帶得她臉頰一片飛紅。可她完全無法控製。等到那人影走近,一張臉也慢慢露出來的時候,謝襄鈴忽然便聽不任何聲音了……樓下,久候的文人與官僚,立時上前去寒暄問好,她聽不見;樓上,身邊的其他官家小姐們那隱隱藏著激動的聲音,她也聽不見。隻有那擂鼓一般的心跳,還在她胸膛裡撞擊……正當中坐著的陸錦惜看不到下麵。她隻聽得靠窗那邊一陣壓抑著喜悅的驚呼,接著便是影竹樓門口一下熱鬨了起來,竟是剛才迫不及待出去的那一行人的寒暄。“可算是又見大公子,彆來可無恙?”“勞李大人關心,覺非安然無恙。”“六年不見,顧老弟神采更勝當年啊!”“常先生風采亦不減當年。”“讓先,哈哈,差點還以為你真的當了和尚去……”“家有牽掛,萬萬不敢,六年來,也勞庭木兄記掛了。”……一聲連著一聲,一個比一個欣喜激動。聽著,竟像是工部尚書李文朗,杭州書院的院長常建之,甚至翰林院如今的掌院學士呂如梁……而答複他們的聲音,則帶著幾分愧疚,幾分感動,似乎是為了這六年的音信全無,也似乎是為了朋友們這樣真摯的關切……陸錦惜一聽,隻覺得這一道聲音,淡泊清雅,沉著冷靜,好似靜水深流,自人心間慢慢地淌過,將一切荒蕪的雜念都帶走了。隱約間,是故人重逢,物是人非……甚而,歲月流變。她一時有些怔住。下麵的寒暄聲,並未持續多久。所有人也都知道,應該把道給讓開,讓這一位六年不曾歸家門的大公子,先進去拜拜已年邁的老父。於是,陸錦惜終於也看見了。那一道身影。寬肩窄腰,修長昂藏。錦緞青袍在裡,玄青鶴氅在外。銀色的繡線在對襟和袖口領口邊,都留下了祥雲的繡紋,衣袍上的竹葉暗紋,在這一刻,竟是無比地契合了“影竹”二字。人走進來,似朗朗挺拔的一支竹。恍惚間,竟覺得眼前好似有竹影搖曳,割碎了天光,灑落在他身上。緩步而行,他穿過了堂中留出來的夾道,到了默立的顧承謙麵前。於是,那一張先前都沒看見的臉,便正正好,對著她們這一麵。長眉墨畫,鬢若刀裁。挺鼻薄唇,偏偏唇角有一點輕微的弧度,不很明顯,卻立刻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平易,調和了他過於出色的五官帶來的冷清與鋒銳。無比協調,趨於完美!他渾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好似天成,沒有一個地方突兀。不過是行,還是站,都有一股渾然內斂的溫潤。一眼看過去,竟然也不會率先注意他的容貌,反而會他表現出的氣度所感染,所征服。他像是天生的仙神,可並不疏離。旁人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與他之間的差距,知道他與尋常人完全不一樣,卻反而生出親近之心,不會不敢接近。不多不少,不蔓不枝。一點誤差都沒有!這個度,掐得實在是太準,也太妙了!那一瞬間,陸錦惜隻覺得自己擱在茶盞邊沿的手指尖,好似被什麼東西舔過一樣,猛地一顫。一種極難言喻的感覺,順著指尖,爬上她心頭。熟。這個感覺,她熟啊!陸錦惜微微眯了眼,眸光在狹長的眼縫裡瀲灩,拉開的唇角上掛著一點隱約極了的笑意。原以為是個天衣無縫,翩翩君子。不曾想……“千年的老妖,道行不淺,玩得一出好聊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