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032章 邯鄲夢記(1 / 1)

我本閒涼 時鏡 3970 字 2個月前

陸錦惜一看, 就知道對麵那姑娘又被自個兒的眼神給“套路”了。小姑娘在想什麼,她清楚, 原不很喜歡。可瞧見她這模樣,又覺得這不過一隻沒什麼心機也沒曆過世事的小白兔。於是, 唇邊笑容略深,卻沒說什麼。旁邊的塗氏也瞧見謝襄鈴了,隻道:“是康順侯府的謝小姐吧?你們也是,玩玩鬨鬨,還是要注意一些,這磕了碰了,回頭可怎麼辦才好?”聽見微微有些責怪的聲音, 謝襄鈴終於回過了神來。她雖認不得陸錦惜, 但觀其與塗氏並著肩膀站在一起,地位至少與塗氏等同,又有這般儀容姿態,想也知道是今天出過一次大風頭的大將軍夫人陸氏。是個嫁過人的寡婦罷了。也沒什麼好為敵的。心裡這樣想著, 謝襄鈴也不敢不認錯, 有些委屈地垂了頭:“都是襄鈴欠了考慮,一時輕狂,累得慧慧妹妹如此……”“沒事沒事,也沒什麼大傷。”孫慧慧那邊好不容易把眼淚珠子抹完了,聽見謝襄鈴認錯,嚇得連忙擺手:“都是我自己跑的時候不注意。我娘常罵我一得意就猖狂,如今摔了也正好長長記性。怪不到襄鈴身上的。”謝襄鈴低著頭, 沒說話。塗氏便皺了眉。陸錦惜沒管這些。今天也就是孫慧慧摔到自己麵前了,她才叫人扶一把。她誰也不認得,也不管他人瓦上霜,自也不發表意見。隻問道:“傷得怎麼樣?”“回夫人,筋骨該沒事,就是身上擦破點皮,有些見血。”白鷺先前已經低聲詢問過了孫慧慧,此刻便稟了陸錦惜,又道,“雖無大礙,可也得快些處理。不過此處也沒藥,怕還要去太師夫人那邊借一借。”陸錦惜眉尖微蹙,隻向孫慧慧看去,問她道:“你身邊可有丫鬟?”“有。”孫慧慧連忙點著頭。身上雖疼得齜牙咧嘴,可剛才又偏偏說了自己“沒什麼大傷”,隻好勉強忍了,擠出一個硬邦邦的笑容來。陸錦惜便道:“叫你丫鬟過來。暫也彆聽戲了,回廳那邊去,找太師夫人那邊管事的丫鬟,先借些跌打損傷的藥來,好好給塗了,仔細回頭留疤。”孫慧慧有些傻眼。塗氏無奈:“還不快叫你丫鬟來,愣著乾什麼?”孫慧慧這才反應過來。她其實隻是個四品順天府丞的女兒,在這達官貴人淑女遍地的京城,實在是算不上什麼。原以為是她衝撞了貴人,倒沒想到貴人半點沒介意,還開口關心她兩句。心口,一時有些奇怪的暖意。孫慧慧眨了眨眼睛,撓撓頭,才回頭叫丫鬟過來,扶著自己。方才幾個一起玩鬨的官家小姐,也早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隻是瞧見陸錦惜與塗氏站在那邊,一時又有些害怕,手足無措,隻敢站在那邊,也不敢過來。這畏畏縮縮模樣,明顯也是怕惹事上身。陸錦惜知道自己在這地界兒,早被劃入了那一品誥命和諸位國公夫人的行列裡,也不跟這些小姑娘一掛,便對塗氏道:“她們年紀也不小了,這許多丫鬟在這裡,總歸出不了差錯。咱們便繼續往那頭去吧,我看那一小片虞美人,開得還不錯。”“看看去吧。”塗氏也點頭,又叮囑了孫慧慧及她丫鬟兩句,這才與陸錦惜一道離開。繞上旁邊的岔路,向著花園深處走沒一會兒,人便已經遠了。這時候,圍在一旁的其他幾個官家小姐,這才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真是嚇死我了,好好的你怎麼也能摔了?”“眼瞧著就差點撞到將軍夫人身上了,可不要命了嗎?”“慧慧,你還好吧?”“不過大將軍夫人,看上去倒像是個很好說話的。哎,我還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人,若非她作婦人打扮,我隻當她跟咱們一般年紀呢……”這話原本是無心。可在有心人聽來,就著實有那麼幾分刺耳了。謝襄鈴就在旁邊站著,看著被眾人圍在中間傻笑的孫慧慧,也不知怎麼,竟心生出幾分厭惡。細長的手指,慢慢摳緊。垂在她身側的繡帕,便皺了一片。前麵,陸錦惜與塗氏已經走得很遠。一叢一叢的虞美人,豔紅的花朵,墜在柔嫩細長的綠莖之上,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直到耳邊聽不到那些姑娘們七嘴八舌的聲音了,塗氏才看了陸錦惜一眼,唇邊的笑意,變得深了一些:“我看夫人你,好像更喜歡那個孫慧慧。”陸錦惜一怔,回望她,聲音裡添了幾分訝異:“老夫人此話怎講?”“你方才站在那邊那一會兒,都沒跟康順侯府的那個小姑娘說過話。剛才走的時候,我瞧著她,臉上都蒙了一層陰翳。”塗氏搖著頭,聲音裡帶著笑意。“倒是那個孫慧慧,我聽你話裡雖然客氣,可好像打心眼裡喜歡她。”“這不是忽然就對了脾性嗎?”陸錦惜也沒否認,笑了起來。“那康順侯府的小姑娘,明明見了我,也不給我打聲招呼。我心裡還念叨她可能不喜歡我,自也不能上去打招呼呀。至於孫小姐,是真有趣。”摔倒了還記得捂臉呢。起來就哭得稀裡嘩啦了,可也還沒忘記跟旁邊人道謝。能不討人喜歡嗎?一想起當時那場麵來,陸錦惜便忍不住要笑。塗氏卻是歎了口氣:“其實我跟你一樣,也不大待見康順侯府那個。”“這是京城如今一等一美人呢,十七歲,正在談婚嫁。一家子選夫婿,也是眼睛長天上。”“我家大孫子原也是想跟他家議親的,結果人家看不上。”“我當是什麼呢,沒料想如今是要去高攀太師府,也不怕閃了腰!”侯府的門第,還比英國公府差上一截。比之顧氏一門,就更不知差到哪裡去了。顧大公子走天下,什麼美人沒見過?真以為有一張臉就容易了嗎?塗氏心裡不屑一顧。她大孫子的事情,陸錦惜也聽葉氏提過。她聰明地沒有接那一句與太師府相關的話,隻笑問道:“那您這也是看上那個孫小姐了?”“我若有個年紀合適的孫子,倒真想要談談的。”塗氏操心起兒孫輩的事情來,已經是有經驗了。“隻可惜啊,前不久已經定了孟大學士的孫女,二孫兒這還在跟你家遲哥兒一起打架呢,再想也定不下。倒是你也喜歡她,你家不是正有個合適的?”陸錦惜頓時覺得頭大起來。剛才在內間,這些個夫人們,十句裡有八句不離給人說親。她一個小年輕,當然是閉嘴裝死保清淨。沒想到,塗氏又來了!在她們看來,這看得順眼就是要娶回家當兒媳啊!算算薛廷之,算算才十六吧?即便是掐著虛歲,滿打滿算,也頂多十七。娶是可以娶了,可……“我家那個孩子,才十六七,距離及冠還要三四年呢,這就要談婚論嫁的也太早了些。孫慧慧我雖喜歡,可人家門第也不低,我家的到底庶出……”陸錦惜很想立刻跳過這個話題。塗氏頓時詫異:“不對呀,你們家四爺,今年可也有十九,眼見著就及冠了吧?大將軍的弟弟,即便是庶出,可也算是孫家高攀呀。那孫家隻是個福建調任順天府丞的四品……”咦?四爺?大將軍的弟弟?陸錦惜終於反應過來了:敢情她們說的壓根兒不是一個人!她聽了塗氏的話,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薛廷之那個便宜兒子。可沒想到,人家英國公夫人,指的是他四叔,也就是老爺薛遠小妾周氏出的薛府四爺薛準,今年的確十九。難怪說話對不上呢!人都搞錯了,能對得上嗎?陸錦惜不由失笑起來。想也知道啊,誰都知道這個胡姬出的庶子,對大將軍夫人陸氏是個多大的恥辱和傷害。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在她麵前提。塗氏可不糊塗的。她搖著頭,倒是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這一番舉動,弄得塗氏一頭霧水,既不知道她為什麼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搖頭,滿心疑惑:“這是怎麼了?”“也沒事,就是聽見您這茬兒,忽然想起來,我家有個庶子。他再過兩年也該到了婚配的年紀。那個時候,才有我頭疼呢。”陸錦惜靈機一動,便主動提了這事。“這……”塗氏一聽,立刻就不說話了。她這才知道,陸錦惜是想到大將軍帶回的那個庶子的身上了!胡姬生的瘸腿兒子……這些年來,可沒少讓陸錦惜受非議啊!塗氏一把年紀,心腸也不壞,隻覺得自己怕是無意之間戳了陸錦惜的痛處,不由有些愧疚。當下,她哪裡還敢提說親這茬兒?忙忙就把話題給揭過去了。“哎,這一朵虞美人好像不錯啊……”陸錦惜頓時就樂開了懷。提這個還真有用!看來往後倒可以把薛廷之拖出來,當個擋箭牌啊!誰要跟她聊東家姑娘和西家小子,她就把晚娘臉一掛,再幽幽歎上一聲:我家那庶子……得!即便不百發百中,十個裡麵也得嚇走八個!至於薛廷之……陸錦惜琢磨著,這庶子似乎也不是沒主見的,隻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目的。若是他回頭要作妖,索性給他娶個老婆,叫他分家出去,再輕鬆不過。這麼想著,她竟有一種打通了任督二脈的感覺。心裡舒坦,人麵上也有神采。與塗氏換了話題之後,走路都多了一股風致。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園子,便重新上了長廊,一路去了影竹樓。樓不高,兩層。樓上一層招待諸位嬌客,樓下一層則留給男賓。戲台子搭在樓下,高出地麵三尺多,已經布置妥當。這會兒前廳裡諸位大人都還沒來,下層空蕩蕩的。唐氏已安排好丫鬟們,站在側麵的樓梯上接引著,也有幾個丫鬟端著點心果子等零嘴,往樓上去。陸錦惜與塗氏一道到了樓前,抬眼便瞧見了那高懸著“影竹”二字的牌匾,竟被震了一下。“好疏狂的字……”筆墨飽滿,一氣嗬成,挺拔如翠竹蒼蒼,蕭疏則似冷梅欹斜。那“影”字的三撇,更是連成了一畫,拉了下來。飄逸中更見力度,像是長河忽然墜落九天,竟叫人覺得驚心動魄!“這裡改建前原本不是戲樓,乃是顧家大公子藏書的地方。後來他搬到府裡另個地方去住了,書也跟著搬走,這裡才改成了戲樓。”塗氏不大懂這字好不好,隻是瞧見陸錦惜在看,便說了一聲。“這匾額也是他當年些的,沒拆走,留下了。”“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顧大公子的字……”陸錦惜這才恍然。其實有些意料之外,可細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非這樣一手有氣魄的字,哪裡又能掙得來滿天下的名氣?陸錦惜不讚同以字識人,但字寫得好的人,總不會太差。先前她從旁人處聽聞的顧覺非,真真假假,似水中月、鏡中花,隱在一團迷霧裡,怎麼都覺得不真實。如今看了這字,她才覺得:確是有這麼個人的。一下就真切起來了。“他可是一字千金的主兒,這匾額拆下來也能賣不少的錢呢。”塗氏難得開了句玩笑。陸錦惜看得有些收不回目光,倒想找個帖子來臨臨。聽了塗氏的玩笑,她也笑起來:“您還彆說,這字是值得起的。”“我也不懂文人們的事情,你說值得起,那便值得起吧。”塗氏知道陸錦惜出身書香門第,看這個自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也不反駁。兩個人在這匾額下略駐足一會兒,也沒留多久,便一道入了樓。樓上已賓客滿座。幾位貴夫人正湊在一起說話,唐氏照舊坐在主位,一見了陸錦惜與塗氏攜手上來,她連忙招呼,請她們坐下。為了方便看戲,戲樓裡排的都是長方桌案。桌上放著一應的蜜餞點心果盤,人隻坐在一側,正好麵對著戲台子。陸錦惜落座在了唐氏右手邊,塗氏則在陸錦惜的右手邊,周圍一片也大體是同地位的貴夫人。其他命婦與官家小姐,則安排在樓兩側。隻一掃,陸錦惜就看見了那頭剛坐下的葉氏,還有站在不遠處正在跟衛太傅夫人董氏說話的衛仙。衛仙當然也看見了陸錦惜,兩隻眼睛都在冒火。陸錦惜想也知道,她被早上馬車的事情坑得不清,見她此番形狀,不僅不怒,心裡反倒發笑。於是,她遠遠朝著衛仙,便掛出了一個純善到了極點的溫柔笑容。那一瞬間,衛仙險些被她氣了個倒仰!可偏偏此地又是太師府,即便有滿肚子的氣,也實在找不到地方撒,必得硬生生憋回去。一時間,她臉色都青了。陸錦惜見了,心底半點負疚感都沒有。她隻當沒看見,也不管衛仙心底如何恨她,便雲淡風輕,收回了目光。身邊的唐氏,正接了大丫鬟秋雨遞上來的戲單。“夫人,先才已經按著您的吩咐,叫人把戲單遞給了前廳。老爺並諸位大人已經點了幾出,又說他們一會兒便來,這戲單送回來,也請夫人安排著,隻管叫在座的夫人們都點了愛看的。”“嗯。”唐氏應了一聲,便伸手一翻戲單。上頭都是前廳的老爺們圈出來的戲。在壽宴這種場合,當然是大家都點的喜慶熱鬨的戲,一眼掃過去幾乎都是,沒什麼不妥。隻是……在眼見著就要將戲單合上的那一刹,唐氏眼皮一跳,看見了末尾被圈出來的那一行字,眉頭頓時就擰了起來。“這一出《雲陽法場》,誰點的?”陸錦惜一下就聽見了,也跟著詫異起來。對戲曲她沒什麼研究,但是這一出《雲陽法場》,聽上去可不像是什麼好名字。看唐氏這模樣,怕是這戲點壞了。秋雨當然也是戰戰兢兢的,隻是不是因為這戲,而是因為點戲的人。她戰戰兢兢地回道:“是、是老爺點的。”老爺點的?顧承謙?唐氏一下就愣了:誰能想到,點戲的居然是自家老爺!《雲陽法場》乃是《邯鄲記》裡麵的一出,主人公要斬頭了,卻迎來了轉機,勉強由悲轉喜,放在壽宴上算不得太大的問題。問題,出在《邯鄲記》本身。這戲改自出了名的《枕中記》,講的其實是“黃粱一夢”的故事。窮困潦倒的書生盧生,在路經邯鄲投宿一小客店之時,遇到了仙人呂洞賓。他向呂洞賓儘述自己此生的不得誌。於是呂洞賓給了他一個瓷枕,令他枕著入睡。在夢中,盧生曆遍了世間的繁華,經曆了自己的一生。考進士當官,甚至帶兵打仗,三番兩次被政敵陷害,甚至險些被砍頭,最終才沉冤得雪,重新加官進爵,高官厚祿,位極人臣。五十來年後,他因縱欲得病,即便滿門榮華也救不得,一命歸西。這個時候,夢也就醒了。盧生睜開眼睛,才發現時間根本沒過去多久,客店裡的黃粱米飯都還沒煮好!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在呂洞賓的點化下,盧生幡然醒悟,不再汲汲營營,跟著呂洞賓,去蓬萊仙山桃花苑,當了掃花使者。整個戲的重心,自然是在夢中那些事上。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一些臟汙隱晦,都在戲文裡,老百姓們很愛看。可在官場上,《邯鄲記》幾乎是從來沒人點的。看了會膈應。現在,竟是老太師自己點了這一出戲。唐氏心裡揣度,最終還是展了眉頭,隻道:“既是老爺點的,想必也是心裡喜歡,叫人唱了就是。另點上一出《還魂》吧。”秋雨這才隱隱鬆了口氣。唐氏又將戲單向陸錦惜那邊遞:“諸位夫人也都看看,有沒有什麼想聽的,都一並點來看看。”聽戲時間也就一個下午,在場諸位夫人都是排過各家的壽宴,很懂規矩,知道回頭還要排晚宴,隻掐著數略點了幾出,不占太多時辰。塗氏給補了一出《鬨學》和一出《遊園》。陸錦惜不愛聽戲,隻對方才唐氏特意問過的《雲陽法場》感點興趣,所以也沒點,由著戲單傳到了彆處去。待戲單在場中轉了一圈,赴宴的男客們便也打前廳過來了。浩浩蕩蕩一群達官貴人,裡麵還有不少的貴族公子,一時引得樓上的官家小姐們注目。陸錦惜一眼就看見,永寧長公主竟走在最前麵,身邊有個人。遠遠瞧著,一身錦袍,上了年紀,頭發胡須都是花白,但此刻正談笑,倒也算是精神矍鑠。舉手投足之間,自是有一朝重臣揮灑自如的氣度。這肯定就是今日的壽星,太師顧承謙。他們一路過來,彼此談笑,又有幾個對著影竹樓的牌匾讚不絕口,之後才陸陸續續入了座。賓客到齊,戲單妥當。戲台子上,戲便也終於開演。“當啷當啷……”鑼鼓一響,整個戲台子上便熱鬨了起來。先演的是塗氏點的《鬨學》。陸錦惜手裡磕了幾把瓜子,又拿了一塊棗泥山藥糕來吃,細細聽著,竟然也能聽懂。這戲班子底子很好。昆山腔,生旦淨末醜,從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說那一開嗓時候婉轉多變的華麗腔調。實在是漂亮極了。一出接著一出演下來,樓上的嬌客們如癡如醉,樓下的達官貴人們,看到爽處,則時常推杯換盞。整個影竹樓裡,熱熱鬨鬨。沒一個多時辰,一出《還魂》也結束了。杜麗娘也死而複生,與柳夢梅續了前緣,樓上的小姑娘,個個感動得眼淚汪汪,偏偏嘴上還掛笑。陸錦惜這等的“老江湖”,自然鎮定自若,心底沒什麼感覺。她性情素來寡淡,不容易被感動。聽戲,也不過覺得好聽罷了。“哢。”又掰了一顆瓜子。陸錦惜重新將目光放到了戲台上,先前一出戲的人已經退下,沒一會兒便已換了新的上來。“咚!”一聲鼓響。幾個差役扮相的押著一個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氣勢洶洶走上。隨之似號角錚鳴,蒼涼之音驟出。幾聲鑼鳴後,淒迷的曲笛聲伴著三弦撥動,一時繚繞而上,竟哀婉不絕。台上那老生裹著頭,垂著首,嗓音似山勢,逶迤曲折:“排列著,飛天羅刹……”聲音裡,千回百轉,頓挫裡竟藏著千般萬般的悲愴!一個“刹”字,在喉嚨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隻震得人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陸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聽得毛骨悚然!整個熱鬨的影竹樓,也在此刻,齊齊一靜。下一刻,台上便熱鬨了起來。鼓點亂飛,明鑼敲動,響板跟隨,竟是這幾個差役,將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這可不是那一出《雲陽法場》嗎?座中人,包括陸錦惜,都一下判斷了出來,不由有些麵麵相覷。隻是前麵坐著的顧太師,半點反應都沒有,還跟永寧長公主一起喝了一杯。眾人一時都不怎麼敢說話,隻靜悄悄地聽著。這樣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氛變化,陸錦惜當然感覺到了,心下覺得古怪,隻豎起耳朵來聽戲,一麵聽,一麵瞧著下頭。那扮作盧生的老生,絕對是戲班子裡的頂梁柱,一個抬手一個轉頭,竟渾身都是戲。嗓子就更彆說了,唱腔配著那笙簫嗩呐,眨眼就把人給帶進了情景之中。盧生帶兵打仗,立了戰功,抵禦了來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記功,凱旋還朝,被封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同平章軍國大事。誰料,陰險政敵,竟詬誣他裡通外敵,與番邦勾結。皇帝立時震怒,下旨革了盧生的職,還要斬他腦袋。眼下這一場戲,便是法場前後的一段。差役們叫盧生吃過了斷頭飯,將之押赴刑場。盧生刑場上感歎了一番自己的淒慘遭遇,正當行刑時刻,皇宮裡又來了聖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轉而發配到廣南鬼門關。原來是他發妻崔氏,帶著兒子們去午門外叩頭跪求,好歹才打動了皇帝,饒了盧生一命。隻是發配鬼門關,也得立時起行。宣旨的官員歎一聲“小心煙瘴地,回頭雨露天”,極言鬼門關之險惡,便回去複命,留下夫妻兩個抱頭痛哭。到最後,隻聽那老生淒惶無助,腳步蹣跚,懷著滿腔悲愴地唱著:“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身……”夫妻兩人,攜手相看淚眼,才共唱了最後一句。“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哎呀,斷腸人……”場麵一時已在悲喜交加的極點。幾個差役強押盧生流放鬼門關,夫妻兩個痛苦不堪。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身。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耳邊,還是那戲末唱腔的餘韻。陸錦惜隻覺得腳底下莫名竄上來一股寒氣,手邊的瓜子早忘了剝,已放著有一時了。她忍不住地,朝著下方看去。點了這一出戲的當朝太師顧承謙,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師椅上。從頭到尾,都沒動上一下。從陸錦惜這個角度,看不見他正臉,當然也觀察不到此刻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唯一能看見的,隻有旁邊的永寧長公主。聽到末尾,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看了顧承謙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可什麼也沒說。收回目光來,永寧長公主隻把酒盞一端,大袖一掩,將美酒飲儘,趁著醉意微醺時刻,將酒盞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著喊了一聲:“好!”“轟。”場中,這時才跟著起了雷鳴般的喝彩與叫好。陸錦惜人在座中,耳邊再沒彆的聲音,見著場上熱鬨,竟覺得又冷了幾分。這一出戲,好似隱隱藏著玄機。隻是,誰能參透?整個影竹樓,已恢複了先前氛圍。所有人又開始推杯換盞。喧嘩聲,一直傳出去,越過了花園的西牆,傳到了牆外街巷上。一匹馬。一個人。一隻錦盒。顧覺非牽著馬,夾著回生堂來的錦盒,已在高牆外,站了有許久。麵上,再沒有將歸家門的半分喜悅,也再沒有將見故人的種種忐忑,就連那種六年後才還於世俗的複雜……也徹底消失一空。這一刻的他,麵上沒有半點表情。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眉目上每一道線條,都透著一種霜刃似的鋒利和冰寒,浸著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氣。一身青袍,一身孑然。“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身……”婉轉曲折的昆山腔,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亂臣賊子!也敢稱功臣宰臣?!顧覺非竟沒忍住,冷笑出聲!聲音裡,是荒謬,嘲諷,輕蔑,甚至……不屑一顧!“啪!”回生堂那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牆角!嘩啦一聲,瓶瓶罐罐伴著字跡潦草的藥方一起飛出,全砸了個四分五裂,粉身碎骨!馬兒頓時受驚,便要避開。可盛怒之下的顧覺非,動也沒動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長的手指,依舊抓得緊緊的。韁繩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條深深的血痕!顧覺非回頭大聲罵它:“你也想瞎眼不成?!”平靜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怒意。隻有一片寒冷的森然。這聲音,似乎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威懾之力。方才還掙紮的烈馬,一時竟不敢再動,朝著顧覺非俯首。“滴答。”鮮血染上韁繩,緩緩墜落。顧覺非的麵前,是沾了臟汙的藥方,摔破了的錦盒,還有碎裂四濺的瓶瓶罐罐……滿地的狼藉。卻狼藉不過他此刻的心緒。他看著那終於乖順了的馬,眼底一片冷寂,心頭卻已沸騰著一股盛怒……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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