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是前朝的老寺了,一座山門高高大大,灰白的石質上刻著斑駁的歲月痕跡。離地很近的地方,還有隱約的苔痕。陸錦惜就這麼看著,有些恍惚。寺裡的知客僧早得了消息,此刻都候在山門前。見她出來,他們極為有禮地低垂了頭,躬身道把人往裡麵讓:“一應祭品已經備好,夫人請進。”“有勞了。”一時回神,略有錯愕,陸錦惜收回了目光,轉向眼前,看了他們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道了聲謝。說到底,她還是不大習慣現在這身份。好端端地一覺睡醒,就從隻創業失敗的可憐蟲,變成了險些病死在榻上的將軍府寡婦。命運待她真是不“薄”,從一個火坑穿到一口油鍋。幸好老天爺沒打算真的搞死她,纏綿了小半月,病總算開始好了。在這段時間裡,陸錦惜豎著耳朵,充分地利用機會,把將軍府上上下下了解了個遍。她仔細地分析了原身的處境,為其設計了病愈後,種種合乎常理的反應。除了貼身伺候的丫鬟白鷺老嘀咕,覺得她好像強勢通達了許多之外,好像也沒人懷疑什麼。其實哪裡是強勢通達?不過就是舍不得吃虧。沒辦法。陸錦惜創業從商,慣於精打細算,生怕就陷入入不敷出的爛賬裡。跟場麵上那些王八羔子唇槍舌戰,她養得一身刁鑽脾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生存技能一級熟練。栽了幾回買夠教訓之後,便再沒吃過一次虧。穿來之後,本性難移。要偽裝出陸氏原本的溫婉善良來,對她來說,雖不算是什麼難事,可以陸氏如今的處境……實在已容不得她再扮演一隻小白兔。想到這裡,便想到將軍府的情況,陸錦惜心裡歎了口氣,暗暗頭疼。不過麵上,她半點異樣瞧不出,微一垂首,便要步入寺門。沒想到,前腳才抬起來,還沒等著地,背後就傳來一聲驚惶的呼喊:“夫、夫人!”陸錦惜眼皮一跳。她聽出來,這是潘全兒的聲音,平日在府裡奔走,是個腿腳麻利的。回身一看,果真是他。潘全兒穿一身青綃直綴,大冷天裡跑得滿頭是汗,一張臉通紅,嘴裡呼呼地冒著白氣。來到陸錦惜跟前兒約莫兩丈遠的地方,他就沒敢再進,腿一彎跪下了,頭磕在地上:“夫夫人,小、小少爺、他又,呼呼,又……”得,這回連著嘴角都隱隱抽了一下。陸錦惜知道肯定不是好消息,收了步站定,不疾不徐道:“起來,氣兒喘勻了再說。”才下過雪,山門前這一塊地雖已經被僧人們清掃乾淨,可也凍得厲害。潘全兒知道這是憐憫他們下人,才叫起來回話,心中感念,不含糊地謝了恩,才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他喘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啟稟夫人,今日下午,小少爺去學塾裡念書的時候,把、把隔壁羅二公子給打了,傷了人胳膊,出了血見了紅。”“……”滿地寂靜。將軍府隨同出行的下人全都唬得倒吸一口涼氣!隔壁羅二公子,那可是英國公府世子的嫡次子!這……這好端端地怎麼就把人打了一頓?!還出血見紅了?!站在陸錦惜身邊的白鷺,更是嚇得一抖,一張小臉霎時就白了。她隨同著眾人,都下意識地去看陸錦惜。沒想到,陸錦惜紋絲不動,兩手也揣在手籠裡,尚算鎮定。薛遲便是原身陸氏在丈夫薛況死後生下的孩子。因是大將軍唯一的嫡子,又早年喪父,所以府裡上下格外溺愛,便養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性子,聽聞素性橫行霸道。她穿來之後,一直在病中。一則怕自己在孩子麵前露陷,二則怕過了病氣給孩子。所以陸氏的子女,她都不曾見過。乍聽潘全兒說薛遲,她還道這一位小祖宗被人怎麼了,沒想到是他把人怎麼了。話裡沒提薛遲,便應該是他沒大礙。所以,陸錦惜反倒鬆了一口氣,也不問自己那便宜兒子揍人的前因後果,隻問:“羅二公子沒傷到頭吧?”潘全兒搖頭:“應該沒有,頭上沒傷,就身上……那啥了一些……不過也還沒請大夫看過……”所以,傷沒傷到其實不好說。“大夫請了嗎?”先前展開的眉頭,終於微微皺了一下,陸錦惜又問了第二句。“呃?”潘全兒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陸錦惜一下問這個。他又搖頭:“人一出事,就被英國公府的人接走了,去外麵請了大夫。”“那就是咱們沒請?”陸錦惜長長的眼睫垂著,在下眼瞼上投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她的聲音,還以往一樣的音色,可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聽上去很平淡,但並不溫軟。一陣風吹來,潘全兒不由得打了個顫,回道:“小的走的時候,咱府裡還沒請。”府裡主事的就是陸錦惜。若是她那二房的長公主嬸嬸在,這事兒當能妥帖地處理了。隻是今晨長公主入宮給太後請安,又留了在宮中用飯,一時半會兒怕回不來。至於府裡其他人……陸錦惜心裡輕哼一聲,不落井下石瞎添亂都是好的了。手籠裡柔軟的兔毛,暖暖和和地。她看一眼外頭這天寒地凍的,終究還是沒把手拿出來。略一思量,陸錦惜搭了眼簾,麵上一派溫婉,聲音卻不容置疑。“你即刻回去,過城門的時候,跟九門提督劉大人借幾個人。到城東回生堂,把鬼手張‘請’去英國公府,好生給他家那孩子看看。另外跟他們說,已經派人來大昭寺通知我,很快就回。”潘全兒一聽,差點嚇得腿一軟給她跪下去。九門提督劉大人乃是大將軍舊部,忠心耿耿,為人又極豪爽。若聽是薛府借人,彆說是幾個,就調一個營都是不眨眼的事兒!鬼手張那倒黴催的老家夥……潘全兒心裡給他點上了一排白蠟燭,嘴上忙不迭地應聲:“小的明白,這就去辦!”陸錦惜點了點頭。潘全兒於是飛快地退了走,一溜煙朝著山下跑,直接跨上先前扔在路邊的快馬,緊趕慢趕,揚鞭而去。山門前,知客僧們都知道是將軍府那寶貝疙瘩出了事,也就沒吭聲。陸錦惜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便回轉身,又朝寺門裡走。白鷺詫異道:“您不是說立刻回嗎?”這腦袋瓜子,不頂用啊。她也就是場麵話一說罷了,至於回不回,那誰知道?陸錦惜搖了搖頭,隻道:“來都來了。上炷香再走,也耽擱不了多久。”她尋摸著,這一位埋骨沙場的大將軍,雖怎麼也不算是個好丈夫,可在陸氏心底,應該占了很要緊的位置。書架上,匣子裡,壓的都是一封封從邊關傳來的捷報,不知看過了多少次,又撫過了多少回。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夢醒枕濕,良人不再。陸錦惜是個局外人,與這一位英年早逝的“夫君”更是素不相識,可她憐惜陸氏一片癡情與付出。便當是代她上一炷香,念兩句經吧。兩手依舊揣在手籠裡,陸錦惜老神在在,向內走去。隻是在走出去幾步之後,她腳步頓了一下,側頭向左邊山道拐角看去。那兩個人還在。先前下轎的時候她就看見了。一個是年紀老邁的和尚,披著袈^裟,應該是寺裡德高望重的僧人;另一個則是身穿藏藍長袍、披著玄黑大氅的男子,倒一表人才。隔了這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他們都沒過來。將軍府的人行事向來沒什麼禁忌,彆人卻會主動避嫌。陸錦惜不認得他們,隻約略猜到他們為什麼站在那邊,按理說該生出幾分好感。可是……兩道柳葉細眉,微微地攏了起來。陸錦惜覺得,披著大氅的那位,眼神實在是太通透太明澈,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似的,偏偏半點波動都沒有,著實讓人不舒服。遇到了熟人嗎?她心裡慢慢想著,可沒陸氏的記憶,也沒聽丫鬟們提起過,這會兒當然分辨不清。於是淡淡收回了目光,隻當什麼事都沒發生,款步入了寺內。白鷺等人也連忙跟了進去。 山門前很快就空了下來,幾名轎夫找了還算乾淨的台階坐了下來,在外麵等待。那頂青帷小轎,就安安靜靜停在山門空地上。顧覺非鎖著的眉頭,此刻終於慢慢展開了。到這一位將軍府掌事夫人轉頭來,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經從對方那一雙眼裡,瞧出了古怪何在。他從衛儀口中得知的那個陸錦惜,溫婉懦弱,凡事不與人爭。小心思一概沒有,拿捏人完全不會。恩威並施?衛儀說,這從不會有,她隻有爛好心,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聽她爹的話,好歹嫁了薛況。可是顧覺非方才所見的陸錦惜,處理起突如其來的棘手事時,統共也就五句話,體恤下人,思維縝密,沒有一句廢話,句句掐了要害。而且……膽子很大。從頭到尾,她那一雙手,就沒從暖和的手籠裡拿出來過。這證明,她半點不驚惶,甚至鎮定得令人發指。六年時間……昔日被衛儀譏諷,“著急了連人都不會咬的兔子陸錦惜”,都完全改換了個模樣,換了芯子似的。京城裡,又該發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站在這山道的儘頭,顧覺非看見了旁邊矮樹上垂下的枝條,上麵還有片乾枯的樹葉。這是前幾年寺裡種下的樹,名為“君遷子”。其果實,味甘、澀,性涼,能入藥,可解渴除痰,清熱解毒。他伸出手去,把那一片孤零零的樹葉摘了,手指慢慢從樹葉背麵那清晰的葉脈上,一點點碾過。它們就像是樹葉身上的皺紋,一道一道,老邁了,卻深深劃在他溫熱的指腹。覺遠和尚看著他。這一隻手,是寫過錦繡文章、作過縱橫策論的手。他沒問他剛才看陸錦惜那麼久是要乾什麼,隻掃一眼那一片半黃的君遷子樹葉,心下了然:“準備何時下山?”顧覺非掐著枯葉,負了手,有些複雜地一笑,聲音低沉而喑啞:“等山上的雪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