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婁小婁在單位處理一件棘手的事,很晚才離開北方中醫院。他去探視過的那個半身不遂的患者,已經嘴斜眼歪,神誌不清,大小便失禁。兒孫們帶他四處醫治,不見任何好轉,而且日益嚴重。他們認為,老人是在北方中醫院針灸之後,才變成了這個樣子,屬於醫療事故。於是組織十幾個人,到北方中醫院鬨事。他們把老人用輪椅推來了,堵在北方中醫院門口,導致彆人無法通過。他們還四處尋找婁小婁,要討個説法。北方中醫院領導擔心出現人身傷害,把婁小婁藏匿起來,然後派人跟這群人協商。對方提出了天文數字的賠償,北方中醫院領導沒有答應。對方表示,不賠錢他們就不會離開。最後來了警察,總算把這群無理取鬨的人弄走了……婁小婁回家進了門之後,四下檢查了一下,沒發現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他打開衣櫃的時候,發現那件淺黃色正裝襯衫和那條藏青色正裝長褲不見了,他丟失的那件米色T恤和那條黑色西褲掛在上麵,像個懸空的人。他馬上意識到,那個人又來過了!這個家裡,好像生活著兩個人,往往是,他外出了,另一個就回家了。他回家了,另一個就外出了。即使兩個人都在家,互相也看不見。另一個人穿膩了一套衣服,就掛在了衣櫃裡,換上他剛剛脫下的衣服。他穿膩了一身衣服,就掛在衣櫃裡,換上另一個人剛剛脫下的衣服……可是,他一次次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呢?婁小婁陡然想起了那個夢:林要要對他説,今天,他將丟失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可是,直到上床睡覺,他都沒有發現丟失什麼。可是,半夜他突然醒來,看到一張白臉近近地貼在他的眼前,低聲低氣地説:你丟了家裡的鑰匙……如果另一個自己不會穿牆遁地,一定就有這套房子的鑰匙。可是,婁小婁的鑰匙隻有一把,一直裝在口袋裡啊,難道被人複製了?那個人不但複製了這套房子的鑰匙,一定還複製了汽車的鑰匙,複製了單位診室的鑰匙,複製了桑丫那套房子的鑰匙……婁小婁離婚的時候,走了一個人,財產一分為二。現在,來了一個看不見的人,財產再次一分為二。婁小婁不關心財產。如果這個噩夢一樣的幻影,在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他寧願把全部的財產都給他,隻要留下桑丫就行了。他走進書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紙,上麵寫著:祝我們生日快樂。他仔細觀察這些字,竟然和自己的筆體一模一樣。這時候,有人敲門。他一下警覺起來,走到床頭關掉燈,慢慢走出去,來到防盜門前,透過貓眼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大約六十歲上下,身體頗健壯。他穿著樸素,拎著一個塑料袋子,還有一杆老式的秤。他站在摟道裡,不安地朝樓上看看,又朝樓下看看,等待婁小婁開門。婁小婁厲聲問:“你找誰?”老頭急忙説:“對不起,打擾了,我是收廢品的。你家有什麼多餘的東西要賣嗎?”半夜了,他收什麼廢品?保安也不應該放他進來!婁小婁沒有發怒,他感覺這個老頭肯定有來頭,他要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於是高聲問:“你收什麼?”同時一直在貓眼裡觀察老頭的表情。老頭對著門板問:“你家有多餘的書嗎?”婁小婁説:“沒有。”老頭對著門板問:“你家有多餘的瓶子嗎?”婁小婁説:“沒有。”老頭對著門板問:“你家有多餘的衣服嗎?”婁小婁説:“沒有。”老頭對著門板問:“你家有多餘的電器嗎?”婁小婁説:“沒有。”老頭似乎沒什麼説的了,他低頭想了想,突然小聲説了一句讓婁小婁想不到的話:“你家有……多餘的人嗎?”婁小婁哆嗦了一下:“人?”老頭説:“是啊,多餘的人。”婁小婁説:“沒有!”老頭説:“你好好想想。”婁小婁説:“你什麼意思?我家裡隻有我一個人!”老頭冷靜地説:“不,你家裡並不是你一個人。”婁小婁説:“他在哪兒?”老頭説:“你自己找找吧,找到之後,我把他帶走。不著急,我在這裡等著。”婁小婁説:“我都找過了,確實沒有!”老頭盯著貓眼,似乎在盯著婁小婁的眼睛,他突然説:“還有個地方你沒找。”婁小婁又哆嗦了一下:“哪裡?”老頭説:“你的床下。”婁小婁驀地一驚!離婚前,他和前妻一直住在芍藥地那套房子裡,臥室是一張雙人床。亞運村景山小區這套房子裡,隻有兩張單人床,一張放在臥室裡,一張放在書房裡。剛才,他懷疑家裡有人,哪裡都找了,就是沒有找床下!書房的床下都是書,那裡不可能藏人。那麼,這個“多餘”的人就應該藏在臥室的床下了……婁小婁慢慢地轉過身,朝臥室望去。裡麵十分安靜。他一步步走過去,走進臥室,他盯住了床下。床單很大,垂下來,把床下擋住了,有一條黑糊糊的縫隙。他猛地把床單掀起來,沒有人。他彎下腰,朝裡看,床下扔著兩隻不一樣的鞋子,還有一隻空可樂瓶子。他鬆了一口氣,忽然又緊張起來,站在臥室門口,朝書房望去。書房裡沒開燈。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停在了書房門口,那一紙莫名其妙的生日祝福,影影綽綽地擺在桌子上。他忽然後悔起來,剛才不該隨手關掉書房的燈。開關在床頭,現在,他想打開燈,必須走在床邊。如果下麵真的有人,一伸手就會抓住他的腳……他四處掃視了一下,忽然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架上的書多了!一周前,他剛剛收拾過書房,把一些不經常看的書從架上撤下來,塞進了床下。現在,這些書又回到了架上!床下確實藏著人!他一步步退到廚房,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家裡的菜刀,於是就拎起一根擀麵杖,再次來到書房,對著黑糊糊的床下喝了一聲:“出來!”床下沒人説話。他又喝了一聲:“你出來,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傷害你。不然,我報警了!”床下還是沒有聲音。他彎下腰,朝裡看了看,太黑,看不清楚。於是,他到臥室拿來一隻手電筒,在很遠的地方朝裡照了照——下麵的書都被搬了出來,擺在了架上。不過,床下空空如也,確實沒人。他放下擀麵杖,打開燈,越想越糊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走出書房,來到防盜門前,透過貓眼朝外看了看,那個老頭還在耐心等待。他説:“我檢查過了,沒有人。也許,白天有人進來過,現在卻不見了。”老頭説:“我告訴你,這個人還在你家裡。你的眼睛出問題了。你不讓我把他帶到廢品站,他就會把你扔進垃圾桶。”説完,老頭蹣跚地下了樓。婁小婁追到窗前,看到老頭拎著塑料袋,扛著老式秤,朝小區門口方向走去了。正好一個夜裡巡邏的保安走過來,他和這個老頭擦肩而過。一般説來,在這個時間裡,保安見到這樣的人,一定會攔住盤問一番,可是,這個保安似乎沒看見這個老頭,目不斜視就走過去了。婁小婁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開始琢磨:老頭説,這個人還藏在房子裡,那麼他能在哪兒呢?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了……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個人隱身了。上一次,婁小婁曾經見過他的背影,可是一拐彎他就不見了。也許,他一直趴在臥室的床下,或者書房的床下……朝臥室瞄了瞄,又朝書房瞄了瞄,婁小婁後悔了。剛才,他應該把那個老頭請進來,讓他幫自己尋找這個人。既然老頭知道他還在這個房子裡,既然老頭説能夠帶他走,那麼,他一定能夠看到他,一定能夠治住他……可是,他讓整治病毒的醫生走掉了。今夜,病毒肯定要發作了。坐了一會兒,婁小婁實在太累了,走進了臥室。脫了衣服躺下後,他關了燈,月光一下就湧進來。婁小婁在月光下注視著衣櫃門,它關著。那裡麵,掛著米色T恤和黑色西褲,它們組合在一起,像一個懸空的人……婁小婁忽然想到,那個人是不是一直站在衣櫃裡呢?他穿著米色T恤,黑色西褲。婁小婁隻能看到衣服,卻看不見衣服裡麵的人……床下傳來了響聲。好像一隻老鼠跑過,好像床上什麼東西掉下去了,好像一個人躺在床下實在不舒服,輕輕動了動身子……婁小婁想起一個段子:老師説,人死之後就變成了灰。學生説:我的床下有很多死人。床下又響了一下。婁小婁警覺起來——剛才他朝這張床下看過了,除了兩隻鞋子,一個可樂瓶子,沒有人啊。正這樣想著,就明顯聽見床下有人爬動的聲音,而且,這個東西碰到了婁小婁身下的床板,婁小婁的脊梁骨被頂了一下!絕不是老鼠,這個東西比老鼠大多了!他一骨碌坐起來,床下已經鑽出了一顆腦袋。這個人麻利地爬出來,站起身,靜靜地看著婁小婁。月色不明不白,他的臉黑糊糊的。婁小婁怔住了,他和這個人對視了一會兒,腦袋突然就大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他顫巍巍地問了一聲:“你……是誰!”對方不説話。婁小婁又問:“你想乾什麼?”對方還是不説話。婁小婁説:“我報警!”對方的眼裡竟然流出兩滴液體,在月光下,婁小婁看到那是眼淚。接著,這個人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東西,那是菜刀,那是婁小婁家的菜刀!婁小婁急忙後退,靠在牆上,這個人已經撲過來,揮刀就砍。婁小婁本能地一閃身,竟然躲過去了,他一邊抓起被子護住身體,一邊跳下床。對方的刀一下下砍在被子上,婁小婁已經衝到了臥室門口,撒腿就朝外跑。對方追出來。婁小婁扔下被子,對方被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這時候,婁小婁已經打開了防盜門,一個箭步跳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樓下,一直朝小區大門口奔跑。一個保安在門口走動,他見婁小婁跑過來,迎上來問:“先生,怎麼了?”婁小婁衝到他旁邊,回頭看了看,甬道靜悄悄的,並不見另一個自己追上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看了看雙手,沒有血。接著,他又看了看胳膊和腿,都沒有受傷。他這才説道:“我家有歹徒!”保安問:“幾個?”婁小婁説:“一個!”保安問清了樓號,然後説:“你待在這裡不要動,我馬上帶人去看看!”説完,他拿起對講機,開始呼叫同伴。在一個路口,這個保安和另外兩個保安會合了,講清了情況,一起朝婁小婁家跑去。他們來到婁小婁家樓下時,看到婁小婁迎麵走過來,手裡拎著一把菜刀。保安説:“你不要插手了,趕快報警!這裡的事我們來處理!”婁小婁看了看他們,沒有説什麼,順著甬道朝遠處走去了。遠處一片漆黑。三個保安放慢腳步,走進樓門,一步步朝樓上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