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垣上幼兒園中班那年, 姥姥在一天夜裡無聲無息地去世了。姥姥去世後, 顧垣連著兩天沒怎麼吃飯, 大家都說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同樣傷心的還有葉棠, 像是有預感似的, 去世的前一天,顧楨和葉棠買了提子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罵他們大手大腳,讓他倆省著過, 背著顧楨,老太太給了女兒一個錢袋子,裡麵都是十塊十塊的大團結, 簇新簇新的。葉棠開始死活不收, 後來沒禁住母親的罵,隻好收了。這筆錢用在了老太太的喪葬費用上, 白事辦得很風光。沒多久, 葉老爺子就耐不住寂寞找了後老伴, 嘴上的理一套一套的:我這麼快找老伴說明我對前麵的婚姻很滿意, 那些一直不找的不是多麼忠貞,而是早就對婚姻失去了信心。我現在有人照顧,給你們省多少事。當初你們談戀愛的時候我沒乾涉你們, 現在你們也甭想乾涉我!幾個女兒都不同意, 試圖威脅老爺子,主題思想無非是他要把老狐狸精娶進家門,就不認他這個爹。老爺子不為所動, 讓姐妹幾個先把撫養費還給他,否則以後要是不贍養他,他會對這些不孝兒女采取法律手段。沒多久,老爺子就和新人領了證。老爺子最疼小女兒,可葉棠到底沒去參加父親的婚禮,她過不了心裡這個坎。哪怕再過一年,她都能接受,可是太快了。“要是我死了,你這麼快再婚,我就想辦法把你帶走。”顧楨笑她:“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就是有一點你猜錯了,你肯定比我活得長。”“彆回避問題,你答應我,這輩子隻娶我一個。”顧楨很配合地說道:“我娶了你之後要再想和彆人結婚,我就不得好死。”葉棠趕忙捂住他的嘴:“說什麼呢。其實你想想還是可以的。”“真可以?”“不可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八十年代末變成了“三年河東,三年河西”。葉棠又當上了主角。當年要攢一個月工資才能看葉棠演出的王大發,轉眼就成了花錢如流水的王廠長。等王廠長有錢包場的時候,當年的偶像已經在西施旁邊演起了浣紗女甲。王廠長存心要給葉棠拔份兒,包了大半個場子讓自己廠裡的兄弟去看戲,等葉棠短暫出場的時候,就帶著自己弟兄拚命鼓掌。每次女主角說台詞,王廠長就帶著弟兄們不停地噓,擠兌得女主演說錯了好幾句台詞。一謝幕,王廠長帶著兄弟接連不斷地給葉棠獻花籃。一場戲,女主角隻收到了兩個花籃,而葉棠收到了十個。女主演的花籃還是男朋友送的,因為上次顧楨給葉棠送了倆花籃,把她的風頭給搶了。她最看不起葉棠這種人,表麵上比誰都清高,私底下比誰都小市民。上次顧楨給她送了花籃,葉棠又把花籃帶了回去。這事兒被她散播得無人不知,隻等這花籃再送回來,好狠狠地嘲笑葉棠,可葉棠並沒給她這個機會。葉棠拿回家的舊花籃倒是沒再送來,每天都有新花籃送上台,還一鬆就是十個。連著幾天,女主角的自信心被打擊得一點不剩,場下的噓聲還沒發出來,她自己就先發了怯,台詞竟也說得磕磕巴巴。她一結巴,台下噓得更厲害,發展到最後,連台詞也忘了。好不容易堅持到謝幕,女主演捂著臉就跑到了後台,讓劉團長給她主持公道。葉棠理智上認為這行為過了火,感情上卻很是受用。平常那個女主演仗著年輕話裡話外沒少擠兌她老了,雖然她每次都懟了回去,可也免不了生氣,如今見敵人吃了癟,說不高興是假的。她不是那虛情假意的人,也就沒假兮兮地去安慰趴在桌子上哭的女主演。後台連夜宵都是分等級的,主演有麵包牛奶雞蛋,到了葉棠這種小配角,隻有一個乾麵包。她嫌棄地看了眼麵包,還是塞到了包裡。兒子喜歡菠蘿芯兒的,每次後台發到這個,她都給兒子帶回去。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晚上回家,顧楨騎著自行車接她回家,又給她做了雞蛋湯、煎了饅頭片,搪瓷飯盒裡還盛著紅燒帶魚。她吃飯的時候,顧楨在一旁看書。葉棠一邊吃一邊嫌雞蛋湯裡香油放多了,現在香油也不便宜,沒必要放這麼多。顧楨每次都說好,可從不照做。往常她一定把彆人送花籃的事兒跟顧楨說,好讓他醋一醋。這回因為存著彆的心思,連提都沒提。她知道姓王的沒存好心,可也不想得罪他。花籃連著送了一周,給女主演送出了恐懼症,彙報演出彩排,一連出了十幾處錯,為了保證演出成功,團長隻好讓b角葉棠上。葉棠做了幾年b角,一次都沒候補成功,平常隻能演些小配角。換了彆人,或許謙讓兩句,葉棠什麼都沒說,直接把擔子攬了過來。彙報演出十分成功,葉棠又恢複了以往的地位。她的夜宵在牛奶麵包雞蛋之外,還多了午餐肉罐頭水果罐頭和飲料,據說都是王廠長讚助的。她吃不了,都拿到了家裡。對著顧楨,葉棠隻說之前的女主演掉了鏈子,多虧她頂上去,關於王廠長一個字都不提。她打小就不缺人追,很明白男人目光背後的意思。在她看來,王廠長這個年紀一定結了婚,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對另一個結了婚的女人眼神如此炙熱,行動如此過火,多半不是個好東西。但她也知道自己這番好日子是王廠長帶來的,從道德上並沒有指責他的立場。葉棠想得並沒有錯。王廠長此時已有妻有子。俗話說,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王廠長發了財做起了廠長,可老婆卻一天到晚活蹦亂跳,每天不是去百貨市場買衣服就是去美容院做臉,美其名曰為了給他更好的夫妻體驗。王廠長心裡卻不這麼想,小自行車再怎麼拚了命地打扮也比不上原裝的奔馳,在他心裡,老婆就相當於自行車,使命已完成就應該自覺退出曆史舞台,給奔馳讓位,而不是對他死抓著不放。可惜王太並沒有這麼高的覺悟。家裡紅旗堅決不倒,外麵彩旗隻能飄飄。王廠長也沒有一定要立為紅旗的彩旗,紅旗就這麼屹立著。王廠長早就知道葉棠和顧楨結了婚。他雖然不是以前那個一文不名的發子,可至今想起顧楨,不僅心裡哆嗦,就連腿都禁不住發抖。顧楨把他打怕了。他以前當知青的時候,兩個知青點的人茬架,顧楨一個人收拾了他們三個。後來知青點搞串聯,他被迫和顧楨一夥人住一塊兒,有天夜裡發燒,還是顧楨借了輛板車拉著他鄉去衛生所,衛生所治不了,顧楨又把他拉到了縣醫院,完事兒顧楨拉他回來,讓知青們把藏的吃的都拿出來,給他做病號飯,他這一病倒胖了五斤。那時候他最羨慕的就是顧楨,會打架,還不缺女朋友。他再被顧楨打是因為習琳。他那時候灰頭土臉的,也找不到女朋友,滿腔的荷爾蒙無處發泄,隻能夜裡跟人說些騷話解饞,說著說著就扯到了習琳身上,他說習琳跟公社領導乾了那事兒,才能到省城上大學,要不人家領導乾嘛把自己女兒的名額撤下來,讓習琳去。那天他可是看著習琳紅著臉從領導辦公室出來,連扣子都係錯了,傻子才相信他倆沒事兒。他把自己的幻想都讓公社領導和習琳來了一遍,說得就跟自己在現場一樣。他講得過於惟妙惟肖,沒多久這事兒就傳得沸沸揚揚。因為這事兒,顧楨把他揍了個半死。王廠長打小就記仇,從此就恨上了顧楨。雖然王廠長靠著市場經濟發了財,思維還停留在小農階段,認為侮辱一個男人的最佳方式就是給他戴綠帽子,讓他的兒子管自己叫爸爸。如果說睡葉棠對他的刺激是十分,那麼睡顧楨的女人,刺激直接能到一百分。哪怕顧楨的女人是頭母豬,他也要去睡一睡,更彆說是葉棠這個他肖想已久的美人兒。王廠長不滿足隻在台下當觀眾,開始往後台跑。一箱箱的罐頭水果接連往後台搬。葉棠對王廠長的行為並不買賬,他做得這麼直接,傳出去,彆人還以為自己和他怎麼樣了。他越跑得勤,葉棠越對他愛答不理,笑模樣還是有的,她需要他的幫助。王廠長把這理解為欲拒還迎,請葉棠坐他的車去吃夜宵,葉棠連個理由都沒編,直接就拒絕了。他在商場上摸爬滾打,決定把生意場上的手段用到葉棠身上。葉棠不買他的賬,他便換了彆人捧。如此過了小半年,王廠長並沒等到葉棠上趕著賠不是,隻好退而求其次,主動去跟葉棠示好。他給了葉棠台階,葉棠也就下了。請葉棠吃飯,三次裡她也去一次,不過每次她都讓人坐陪,白酒不肯喝,紅酒也是做樣子,拉拉手就給眼色看。王廠長為了把葉棠搞到手,香港買來的化妝品衣服成套成套地送,葉棠愣是都給他送了回去。一年過去,王廠長還隻是熱心觀眾,並沒有和葉棠發生實質性的關係。他聽劉團長說,葉棠現在是廠裡的明星人物,老板們要想請她吃飯都得預約,不獻一百個花籃休想拉拉手。這期間,王廠長見過一次顧楨,顧楨隻看他兩眼,他就嚇破了膽。他最想要的是人給顧楨戴綠帽子,是不是自己戴倒不十分要緊。有次王廠長和服裝廠的陳廠長喝酒,言語間,不斷暗示葉棠早就被他搞到了手,葉棠就是表麵清高,私底下放蕩得很,說到關鍵處,兩人相視一笑,連臉上的褶子都顯得十分猥瑣。陳廠長受了王廠長的蠱惑,決定對葉棠使出強硬手段。沒多久,王廠長就聽說顧楨把服裝廠的陳廠長腦袋開了瓢。出於對顧楨的懼怕,之後一年,王廠長再沒去話劇團。從演員轉為報幕後,葉棠的夜宵連乾麵包也沒了,工資比她工作第一個月還要少。顧楨給她準備的夜宵倒和以前一樣。顧楨給陳廠長開瓢的事情給大家留下了十分深重的心理陰影,彆的演員儘管心裡看她的笑話,麵上也不敢說彆的。不需要上夜班的當兒,葉棠照樣旁若無人地去食堂搶排骨。她還是話劇團最漂亮的女人,儘管衣服是幾年前的。這一年,奧數比賽在國內十分風靡,顧楨在自家院裡搞起了奧數培訓。葉棠並不支持他的決定,一個教大學的,整天和一幫中學生混在一起,說出去總歸不好聽,她怕彆人說顧楨跟她在一起,把大好前途給毀了。“說這話的人就是嫉妒,凡是娶不到的紅顏都是禍水。這種人,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可要是敢當麵說,你看我不揍他丫的。”葉棠體恤顧楨一個人要做兩份工作,主動把做飯的任務攬到了自己肩上。她對話劇團灰了心,平常在團裡呆著就看食譜,但她做的飯實在不如意。顧楨把食堂裡的飯菜留給妻兒,自己把葉棠做的飯都包了圓兒。他因為手頭寬裕不少,時不時就帶老婆孩子下館子。葉棠的衣服又開始常換常新。每次顧楨給她買了新衣服,葉棠穿兩天就又拿到商場退掉,為了不穿幫,偶爾留一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家發了跡。好日子沒多久,顧楨就被人舉報私下開班,係裡打算處分他,顧楨打了辭職報告,被老主任攔了下來。葉棠並不知道這事兒,還是習琳過來讓她勸勸顧楨。葉棠沒想到這麼嚴重,忙把她退衣服得的錢換了兩瓶茅台,提著酒低眉順眼地去老主任家賠不是。老主任本來和顧楨關係極好,後來顧楨和葉棠結了婚,關係就僵了。在他老人家看來,顧楨是被美色迷了眼,豬油蒙了心。過年時顧楨帶著葉棠去緩和關係,老主任愣是沒讓進門,顧楨就再沒去過。葉棠從小到大,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彆人罵她,她立馬頂回去。可當老主任罵她把顧楨染黑了,她竟然也忍了。老主任罵人不帶臟字,就是每個字都戳她心口,話裡話外無非是顧楨本來很有前途的孩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她結了婚,就一心向錢看,越來越胸無大誌。葉棠開始還為顧楨辯解一句,後來人家說什麼她就聽什麼。她從下午四點一直聽到晚飯點兒,得到保證後,又提著茅台回了家。一路上她頭都是懵的,回家前她去副食店買了一斤醬牛肉,又在商店給兒子買了兩個大果凍。那瓶茅台她和顧楨對半喝了,她告訴顧楨,如果他不願意寫檢查的話,她就幫他寫,她是要當教授夫人的,至於誰是教授,倒不是很有所謂。顧楨寫了一份五千字的檢查,把奧數班停了,繼續去係裡上班。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有天,葉棠收拾地下室,找到兩根金條。他家的房子三十年代建的時候多挖了一個地下室,稍微值錢的家具皮皮具都在地底下,如果不是這樣,東西早被人給挖了去。兩個人都很高興,認為這是個好兆頭。夜裡兩人盤算,兩根金條給兒子留學用,兩人就兒子去英國還是美國進行了討論,最後一致決定去美國。葉棠告訴顧楨,她給他織的圍巾很快就要織好了,以後越來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