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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獲鳥之夏 京極夏彥 8859 字 2個月前

“真是一絲不苟的人呢……從昭和元年(譯注:一九二六年。)開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呢。”昭和元年,藤牧氏還隻是個孩子,卻能夠寫日記持續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麼地驚人啊。我拿起最左邊、亦即最新的日記。裡頭大多空白。我的手顫抖了,所謂空白,這不正是最後的日記本嗎?“涼子小姐。”我太興奮了,如此稱呼起久遠寺涼子。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蹤當天的正確日期嗎?”涼子被我一喊,吃了一驚似的,但立刻以沉著的聲音答道:“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說是一月九日的黎明,來得正確……”我悄悄地看了最後的日期:“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是失蹤當天。我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但不知道是因為發現了失蹤當日日記?還是因為喊了她名字的關係?無法專心地當場看日記。而且,由於京極堂好像說過以前的日記相當重要,所以想把日記全都借回去。涼子起初認為由於這是個人的東西,事關個人的意見,並不方便出借,但後來理解了這對搜查很重要,於是答應了。中禪寺敦子似乎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態,從皮包取出早準備好的繩子,很俐落地將日記和研究筆記綁了起來。完全無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頻頻地褒獎她周到的設想,一麵說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樣,一麵摸弄架子上的燒瓶,但就在這時,突然瘋狂地喊叫,我手腳發軟吃了一驚。“啊,老鼠死在那兒!”玻璃箱內確實有幾隻鼷鼠的屍體。“啊,完全沒注意到……是牧朗先生養的吧……。真殘忍,早知道就喂它們餌吃……”“沒有人知道這裡養了老鼠嗎?”榎木津問道。“嗯……大概吧……隻有內藤才會進這個房間……”“老鼠應該死了一段時期了。如果是這樣,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沒有腐爛,簡直像才死了兩三天似的,那個叫啥的先生難道喂了餌食嗎?”榎木津偏著頭思索。在玻璃箱的裡麵,仍是浸在酒精裡的像老鼠似的標本,有好幾個並排著。“全是老鼠呢!”榎木津的言談舉止老是這樣,真不知該說像傻瓜呢,還是非常的無聊?由於事情突然地有所進展,我因為亢奮而莫名地生氣起來。“老鼠什麼的,管它去!在這個房間裡有很大的收獲,可以走了吧。”我著急了,因為就快要去現場了。“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謎嗎?”榎木津非常地執著於老鼠的事,我們無視少數意見,動身前住現場。“那個,從窗戶看得到的建築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涼子用手指著說道。從內藤的房間隻能看到屋頂,但從這個房間看得到正麵。剛才完全被房間裡的事吸引了,根本沒注意到。不過,建築物內部被厚窗簾遮住,什麼都看不到。穿過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轉,是新館的通行口。打開通行口,外麵顯得異常炎熱。隔著空地,現場的全貌終於出現了。雖然小型,但算是堅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門扉的做工等,都說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築物。後麵是森林。“這棟建築比彆館還舊,從舊幕府時代(譯注:明治維新時代後的江戶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婦產科久遠寺醫院之後,接著好像是開設了小兒科。彆館和新館成立以前,在這塊寬廣的土地上,小兒科病房單獨建在本館和大庭院相隔中間的地方。”涼子說明道。走進玄關,看到了歪倒的沙發和桌子,傳來強烈的消毒劑奧味。看起來像受理處的小窗玻璃關閉著,用白色的窗簾遮住。可能是外麵太熱了,在建築物裡麵甚至有冰涼的感覺。“先要見梗子嗎,還是……?”“請先讓我們參觀建築物。”我有意將精采的戲住後挪似地答道。彆說榎木津了,中禪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對。“你們也知道了吧,這裡原來是候診室。”候診室大約有二十個榻榻米大,有三扇麵對著房間的門。“這裡是大房間……大病房。”涼子打開從玄關看是左邊的門,探頭一看,裡麵是看來像孩童用的八張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每張床上簡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蓋著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簾,完全蓋住所有大窗的關係,整個房間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積了薄薄的灰塵。任何人出入應該都會留下足跡吧。“如各位所看到的,現在房間並沒有在用。”門開著,涼子就站在下一個門前麵,那扇門位於麵對玄關的位置。“這裡有小病房。”門一開,外麵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邊牆上,三扇門間隔一樣地並排著。右邊的牆上,中間除了掛著油畫就什麼都沒有。儘頭好像是後門,玻璃的對麵看得見明亮的外麵景致。涼子打開第一扇門。約八個榻榻米大的小病房裡有兩張病床。依舊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間。這個房間的地板也是積著灰塵,證實了短時間內沒有人出入。“梗子不能動了以後,就沒再掃除了。”可能意識到我的視線吧,涼子說道。隔壁房間是同樣的建築,同樣寬的病房。最後的那扇門是廁所。榎木津看來想上廁所似的,他說了聲對不起,進廁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陣子了。我們回到候診室。“然後,這裡是診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寢室。”涼子一邊說道,一邊指著右邊受理處小窗旁的門。她的手放在門把上時,我的緊張達到了極限。但由於這時榎木津一麵擦著洗過手後手上的水滴,現身了,一麵說道:“籲,終於掃除乾淨了。”所以,我的緊張感也一口氣地解除了。門被打開了。房間和候診室幾乎一樣大。進門的右邊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麵放著受理用桌子,但沒有椅子。房間中間鋪著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麵擺著顯然異於患者用的華麗的床。但床上沒有毯子,也沒有席子,感覺像才搬進來不久似的。“梗子的身子變成那樣以後,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書庫裡。……所以,這個房間沒有使用。”涼子說道,伸手去拿放在窗邊桌上的花瓶,瓶裡當然沒有插花。受理處旁的牆上有三個窗子和固定的藥品架。候診室旁的牆上懸掛鑲著看似莊嚴框子的彩色風景油畫,也擺著貓腿似陳舊的金庫。對麵那一邊直到接近天花板為止,全都是窗子。這裡也掛著剛才那種窗簾。從新館可以看到的窗戶,在角度上,看到的是這個房間的窗戶吧。“哈哈,沒什麼,隻不過大房間和這個房間,隔著候診室很對稱呢。”榎木津愉快地笑著說道。然後接著說:“這裡曾發生了慘劇。”“慘劇?是怎麼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嗎?”無視我的問話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應著,說道:“嗯,也可以這麼說吧。啊,那家夥果然在床上,然後,做丈夫的走進來……”榎木津在床前彎下身子。“家夥,指的是誰呀?”“當然,是剛才那個叫內田或齊藤什麼的,情緒不安定的人嘍。”指的好像是內藤。“你的意思是,內藤先生在這個房間,而且是在床上嗎?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中禪寺敦子在榎木津旁邊也彎起身子,窺視著他,問道。“對阿敦來說,太刺激嘍。”榎木津說道。這一次,朝窗戶喀喀地走近(雖然如此,但因為換上拖鞋的關係,其實隻有啪嗒啪嗒的聲音),環顧了房間一會兒,這一次,繞著窗戶走,停在進來的門前,說道:“原來如此,想逃哩。”我們隻能眺望著目瞪口呆的偵探那奇怪模樣接著,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橫著走,繞著牆壁移動,在油畫框子下麵一屁股坐了下來,說道:“在這裡嚇呆了。”我相當地生氣走到榎木津前麵,蹲了下來,用強硬的語氣說道:“榎先生,說得明白點兒吧。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啊,果然是血跡!”不回答我的問題,榎木津指著地毯的邊緣說道。“噢?”撇下榎木津,我們三人走近那個地方,地毯上確實染著黑色。“這是……血跡嗎?”說完,中禪寺敦子從口袋取出手帕,輕輕地抓了地毯後,顫抖著舉了起來。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擴散在地板上。“好像是血跡喔……”涼子的臉蒼白了。“誰、誰的血跡呢……?為什麼……到現在都沒人注意到……?”“那是呀,因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跡擦乾淨的關係。不過,本來想擦乾淨,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麼緣故沒辦法把滲到地毯的部分洗乾淨,也沒注意到會滲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汙點,而且不是站在這個怪位置,還很難發現吧。”榎木津就那樣坐著,很明快地回答。“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這個。”“當然呀!”涼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視著血跡,好像受到很大的衝擊。“這是誰的血跡呢?”中禪寺敦子問道。“當然是失蹤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樓!”“這麼一來,榎先生,你是說牧朗先生是在這裡被殺的嘍?”榎木津撐住手,站了起來,啪啪地拍拍長褲除去灰塵後說道:“我可沒說被殺什麼的唁,我隻是說這個血跡是他的。”然後,更明快地說道:“而且,這根本沒什麼關係。”“沒關係是什麼意思?榎先生,你是乾嘛來的呀,你忘了涼子小姐委托的內容了嗎?”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詰問榎木津。“忘得了嗎?你說得可奇怪了。”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我,我的眼睛避開了他。“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蹤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麼啦’,所以,才來找我的吧。然後,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著,那為什麼要失蹤’。哪,大小姐。”涼子困惑似的,沒出聲,微微點頭。“所以,並非沒有關係吧。”“為什麼呢?因為,並不是想知道這裡發生了何事而委托調查。由於牧朗君毫無疑問地從這個房間出去,從這裡出去後怎麼了?才是問題所在吧。在這裡,隻不過是發生了什麼‘失蹤前發生的事情’而已呢。關君,所以咱們沒有必要過於乾涉。”榎木津表情轉為失望地繼續說道:“大體說來,家庭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好。我後悔了。”“不問,哪會知道?”“怎麼說?”“不問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麼做調查呢?想知道失蹤的動機,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關君,我可不調查唷!有的隻是結果。”對了。榎木津並非普通的偵探,我說不出話來。“大致說來,關君,是你錯了。這位小姐是說‘如果活著’,想知道失蹤的動機。死了的話,還談什麼動機,是不是?嗯……”“是的,我的確是這樣告訴榎木津先生的。”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涼子答道。“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測人的心情呢。如果活著,就逮住問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麼了?”“不過,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見什麼吧?”我儘量裝得嚴肅,走近榎木津身邊問道:“我聽京極堂說了呢,榎先生看得見什麼。”榎木津很快地沒有了表情。“請說你看得到什麼。即使和偵探的工作沒關係。”榎木津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地冒出一句:“哪,關,實際上我看到青蛙了呢。”“什麼?”“青蛙臉的嬰兒!”榎木津如此說的當兒,涼子輕輕地搖昊了。“涼子小姐!”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禪寺敦子抱住了她。涼子眼看著要折斷似的纖細的身子,隻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撐。可是,連那精神力量,如今亦絲線般地變細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視著這樣的她,低聲說道:“啊,果然是青蛙。”然後垂下眼睛。“世間有不能看的東西呢,關君。”然後,榎木津沉默了。涼子在中禪寺敦子的照顧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禪寺敦子像是保護處於這種狀況的涼子似的,站在她的旁邊。我不由得覺得很狼狽。涼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著眼角後,這一次勉強地做了個笑臉,向中禪寺敦子道謝:“謝謝,因為有點兒頭暈……沒關係了。”然後涼子恢複能劇麵具似的表情,望著榎木津後細聲地說道:“榎木津先生……能看到這世上沒有的東西呢!”“不,我隻看得見世間的東西。”我看得出涼子訪佛微笑了……。“也是青蛙臉的嬰兒嗎?”“當然。那孩子是什麼?”“你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事嗎?”“我雖然知道剛才那男人看到什麼,但不知道原因和結果。”是人偶間的對話。我的狼狽不知何時變成疏離感了,我很懊惱插了話:“到底看到什麼了!牧朗先生死在這裡嗎?”榎木津仿佛從咒語中解放了似的,看著我,微笑地答道:“不,至少他不是死在這裡。因為他走到了隔壁房間,自己關上那扇大門的。”說道,輕輕地用手指著。那裡有扇黑色厚重的門。“這裡……”“是的。”涼子站起來走近靠近門的地方。“這裡是書房……或說書庫……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為了施行簡單的手術、治療用的房間。如果相信妹妹的話,牧朗先生是在這個房間消失的。”涼子說道,看著我。書庫的門由於是堅固的厚木頭製造的,結實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會動。製造得很緊密,連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壞了的合葉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從這裡……才是問題哩,榎木津先生。”“對。一開始就是了,不過,再過來我就不了解了。換句話說,從拜訪這裡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獲的隻有關君了。”榎木津說道,笑了。我正想要反擊的當兒,蹲著正在檢查門的中禪寺敦子發言了:“從這邊不能鎖上鑰匙嗎?”“是的。說鑰匙,其實是像小門門似的東西……。當然,從這裡既不能鎖、也不能開。”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損傷,看來像是內藤和傭人想撬開的痕跡。中禪寺敦子從皮包取出雜記本,撕破一頁,企圖插進門和牆壁的隙縫。可是,由於幾乎沒有隙縫,紙不可能插進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門,和底板之間大致會有隙縫,但隻有作這扇門卻有如鑲木工藝似的,貼得緊緊的,所以,在這一部分,紙也插不進去。“連一張紙片都通不過去呢,彆說用線打開的詭計了。”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將紙片揉成團,說道。我變換了心情,接下去說道:“在現實的犯罪事件中上場的大部分密室,並非像出現在偵探中那樣的由詭計所構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複製鑰匙這種無聊的手法。不過,門式的鎖,連複製鑰匙的手法都無法使用。從這裡脫逃是不可能的。”中禪寺敦子對我的發言顯得有些微的不滿。“老師,這房間因為原本有梗子小姐這個活鑰匙在,打破門逃脫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說,即使這裡沒有上鎖,但隻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沒從這裡出去’的證言,這裡等於是密室了。”“你在懷疑什麼呢?”“如果牧朗先生沒有進入這個房間?”中禪寺敦子說道,單邊的眉毛稍微上楊了起來。“偵探常見的所謂‘密室殺人’的條件,在於‘無法從外麵出入的房間裡,有他殺的屍體’這種矛盾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有‘實際上是以不知何種方法得以出入’這種其實很單純明快的解答,結果,隻要找到了那種方法,矛盾就不成其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過,這一次有點兒不一樣。”中禪寺敦子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這次的這一件,房間裡麵並沒有屍體,裡麵什麼都沒有。這種情況,有三個答案。第一,進到裡麵以不知什麼樣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來是進到裡麵,真的是超自然現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後,最後是沒有進到裡麵的案例。”“那麼,你認為梗子小姐在作偽證嗎?”“並不完全如此。隻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構成的謎必須有三個要素:‘牧朗先生進到裡麵’、‘從裡麵上了鎖’、‘門開了後裡麵沒有人’。構成這三個證據是,第一,梗子小姐一個人的證言,接下來的兩個是梗子小姐、內藤先生,然後是時藏先生的證言了。完全信任了這些後,謎才成其為謎。”中禪寺敦子在瞬間張大眼睛後,觸摸了那一扇門說道:“當然,人從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脫的辦法之前,有必要查證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嗎?首先,假定如院長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證言都是假的,這樣的話,謎題就很容易解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動機其他什麼的就會留下許多問題。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其中一人說謊的話,這個矛盾是否成立?如果隻有內藤先生、或者時藏先生作偽證的話,這個密室就不成立了。不過,梗子小姐不一樣,怎麼說呢?因為隻有她目擊牧朗先生進入書庫。雖說如此,但這個謊是有附帶條件的。那就是‘從外麵能否上鎖’。如果那是可能的話,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開始就沒進去的房間外上鎖後,把內藤先生他們喊來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內藤先生他們即使沒有說謊,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說,這是沒進到房間去的案例。當然,內藤先生或時藏先生,其中有一個和梗子小姐共謀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也一樣地,從外麵上鎖是必需的條件。”“不愧是京極的妹妹,話說得流利,又高明地相當富有理論性。”榎木津從中插嘴搗亂。不過,的確連我在中途都產生了在聽京極堂演講似的錯覺。她的說明深得其妙,血統真是無法爭辯的。“不過,這扇門似乎不可能從外麵上鎖似的。總之,摒除三個人都在說謊的情況……吧……對梗子小姐的懷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說,牧朗先生進到裡麵去了”“對。進去了。令妹和剛才那個男人,對於事情的梗概都沒有撒謊。”榎木津說道。“這麼說,真的發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塊似地融化、完全失蹤了嗎?”對於我的話,中禪寺敦子稍微顯出不安,然後,看著涼子,說道:“隻不過……因為裡麵還有一扇門,不調查的話,是很難說的……”“什麼呀?打開這裡以後,就什麼都知道了。”榎木津說道,靠近門。“嗯……”涼子製止了他的動作。她顯得非常地憔悴。中禪寺敦子很顧慮那副模樣的涼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聲地問道:“可以進去裡麵嗎?”“那……”“有什麼不方便嗎?”榎木津質問。“剛才我也說了……因為梗子在裡麵……”“令妹的身體不太好?”“是的……因為躺在床上已經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經也累垮了,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分辨現實和妄想的區彆。為一點兒小事就激動……而且,一激動就陷入危險狀態。”我覺得在說這些話的涼子,才是處在危險狀態。白晰的臉上更加蒼白,簡直就像臘製的工藝品。和那個時候的少女一樣。“難道我們都來到這裡了,竟無法和令妹見麵?”榎木津帶點兒玩笑的口氣說道。“不,因為各位是為了和妹妹見麵才來這裡的,當然會見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現在說的,妹妹很衰弱。隻要是我以外的人進去,就會非常地害怕。連護士都不能進去,所以我的想法很專斷……可能的話,進去見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誰、隻進去一個人就好。”我和中禪寺敦子無言地互望了一眼。當然,由誰進去我們內心有數。如果是榎木津,由於他的確擁有非比尋常的能力。因他進去,事件有可能獲得全麵性的解決。可是,如果無法如願,那麼為了解開密室之謎所必須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會和天文學的或然率一樣低。如果以搜查本身為目的,中禪寺敦子是最適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與久遠寺梗子——那個時候的少女——見麵的情懷。“原來如此,那麼,進去吧!”毫不理睬我們的困惑,榎木津還真乾脆地答道。剛才還儘說不喜歡聽家庭的話題,真不知是什麼風向,又使他態度逆轉。回想到現在為止事情的脈絡,榎木津要我代為處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說實話,我多少抱了些許期待,但卻落空了。“那麼,就先讓我看看建築物外麵。”中禪寺敦子對於未料到的事態,很敏銳地應對,不等涼子回話,她就像貓般敏捷掉頭走出寢室。於是,我的處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狀態,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禪寺敦子後麵,也無法推開榎木津進去房間,除了很猶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彆無他法。涼子什麼都沒說點了頭後,沒有敲門,安靜地將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涼子白皙的纖細的手腕使了力氣,門卻怎麼都打不開。這並非開關運作不良,而是門本身很重,以及過於嚴密關閉的緣故吧。涼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發出木頭嘎吱的聲音,以及空氣外泄似的獨特的聲音後,“密室”開了。“梗子小姐,我們進來嘍。”從僅打開一點兒的隙縫喊了一聲後,涼子將門全部打開進到裡麵,接著是榎木津。“嗚!”榎木津進到房間後發出奇妙的呻吟。門還沒關,我有些躊躇,但等察覺時我已跑近能窺視到書庫裡的位置了。“怎麼啦?”我在叉開雙腳站著檔在入口處的榎木津背後,低聲地問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過頭來,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著我,說道:“關口,你看!”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關口。我看出他的樣子非比尋常,透過榎木津的肩膀,顫抖地窺探了屋內。涼子站著。然後,在那後麵,有個高高隆起的被單,以及一張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臉。沒人說話。然後也沒有人動。我宛如混進禁止入內的臘像館的入侵者。房間微暗、冰涼。很寬闊。視野所及,三麵牆都被高聳至天花板的巨大書架給遮住了,從裡麵看得見第二扇門。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間,關上門。“什麼呀,榎先生,怎麼啦?”“這應該是我說的台詞,關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很粗暴的話。我想到房間裡的涼子是不是也聽見了,我很焦慮。“多麼失禮的話!”“失禮?什麼失禮嘛。這不是我出麵的時候,隻覺得惡心。”“榎先生,這樣不太粗暴了嗎?你有什麼感想是你自個兒的事,可是,萬一裡麵的人聽見了,怎麼辦……?”“什麼?聽不見啦。這扇門一關起來,連大炮聲都聽不到。”“不是這個問題吧!”在房間裡的姐妹,現在有多麼地不安呢。而且,正訝異於事情演變的涼子,很難說不會打開門。聽見偵探同事們發生這種難看的糾紛,她會多麼地沮喪!“不是這一回事,關君,我無法麵對那樣的事!”“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狀況了嗎?怎麼事到如今……”“我又不是在說孕婦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彆說你沒看到嘍!但那個樣子實在太離譜了。”“很不巧,我什麼都看不見。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彆人看不見的東西。”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見的什麼了吧。“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呀?你沒注意到嗎?還是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什麼嘛!難道又看見了青蛙臉嬰兒嗎?真是的,說莫名其妙話的是你吧!真是看錯人了,我還以為你應該高明一些呢!”我忿忿地逐漸提高了聲音。“關口……你沒問題吧?”榎木津一臉茫然。“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來我來做。”“做啥呀?沒有要做的事呢。留給咱們的‘能做的事’隻有一個,就是叫警察來。”“就是這樣!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嗎?早知如此,那一開始就不要接受偵辦了嘛。”“搜查?是調查吧?”“總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來解這個事件的謎。”仿佛要讓屋裡的涼子聽到似的,我的聲音慢慢地變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會兒後,立刻無力地說道:“關口,你神智清醒嗎?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乾嘛,但這個家的人全都瘋了呢!有時候你也包括在內,難道你也瘋了嗎?”——是瘋子呢!——這個男人是瘋人院逃出來的,是瘋子呢!頭內發熱,眼前一片灰白。“我沒瘋,瘋的是你!”我喊叫著,但是語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聽到了沒有。榎木津顯得膽怯,向後退了一、二步。“總之,我隻能做到這裡為止。關口,我隻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場商量!”“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沒瘋,這個家的人當然也沒瘋!”我繼續喊到。一瞬間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間。但我仍然一個人繼續自言自語:“怎麼會瘋!瘋……”瞬間,背後閃過類似恐怖的情狀,我反射地回過頭去,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張蒼白的女人臉。“…怎麼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說了什麼讓他不愉快的事嗎……?”涼子何時站在這裡的?我說不出話來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噴湧了出來,整個臉發熱。“怎麼了?關先生……不,關口先生……應該這麼稱呼的吧?”涼子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緊張達到最頂點。但就在同時,我的心情也輕鬆了。“就像偵探在一開始就已預告那樣,他已不說明就先告退了。從現在開始請讓我負責追查好嗎?”是誰在說話?我的意識忽然遠離,另外的人格在支配著我。“……明白了。請關照……關口老師。”涼子說道。衝鼻而來的消毒劑很臭。不,不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麼香熏過,還是藥品的臭味?反正房間裡充滿了強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溫異常的低。雖是夏天,但肌膚卻感受到冰涼的程度,加上帶藍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節感。藏書量相當龐大,除了兩扇門,所有牆壁都被幾乎到達天花板的高大書架給遮住,書架上日文書、漢書、西洋書擠得滿滿的。……京極堂如果看到,會興奮得流口水吧。我想。……不,等一等。因為是他,所以看到這情景一定會很生氣,然後會開始動手整理起來……那個男人有著看到沒經分類的書會生氣的習慣……不過,即使是京極堂,要整理這個房間全部的書,也要花兩三天吧……和事件毫無關連的事情一一掠過我腦海。房間角落放了一個為了取高架上的書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達屋頂吧。天花板也許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房間正中央那個大的日光燈呈交叉型懸吊了下來,簡直就像大的電風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種不知何時會掉下的感覺。各兩支四組、共計八支的大日光燈管,真令人擔心用如此細的繩子能夠持續支撐嗎?天花板描著緩和的曲線。對建築毫無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麼做成的,是何種式樣?可是,並沒有發現那種用灰泥結實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兒。日光燈原本就隻開了一半的關係,光線沒有照到天花板,為了確認天花板,視線必須十分集中才行。我把望著天花板的視線轉向牆壁。書架確實高聳在靠天花板處,天花板本身有曲線的關係,上麵部分還留有空隙。但是,終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類空間。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無法到達。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總算能觸到最上麵的架子。像我這種矮個兒的男人,說不定手還沒辦法伸到那兒呢。“關口先生……”經涼子一喊,我才回過神來,同時,視線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房間中央,在那個交叉型日光燈的正下麵,放著一張金屬製極大的床,旁邊是餐具廚和打點滴用的器具。涼子站在那前麵。然後,像是抱著膨脹的腹部,床上的久遠寺梗子起來了。“我妹妹。”瘦得很可憐。眼窩凹陷,皮膚乾燥,嘴唇也沒有顏色。長發簡直就像濕了似的貼著,由於臉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陰氣逼人。我一麵想著該說什麼,一麵走近她。該問什麼問題我完全沒個底。在那樣的地方有張大桌子,我精神散亂,快走近床了。啊,現在閃爍發光的是什麼?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嗎?這時,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氣把我拉了過去。“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兒去了?我,嘿,不用擔心了!後嗣,你的孩子,嘿,在這裡,這麼大了。我不再做那種過份的事了,請原諒我,對不起。”我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麵用尖銳的聲音哀求著,一麵把我的手逐一地緊貼膨脹的腹部和脹得大大的乳房。力量異常地大,我順其自然被擺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處在何種狀況,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梗子小姐!梗子!請鎮靜些。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們找牧朗先生的關口先生呢。”涼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搖昊著說道。梗子把我的手甩開,短暫地發出硬咽似的聲音後,隨即以棄犬似的眼睛看著涼子說道:“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再做了。”涼子無言地轉到我前麵,溫柔地把妹妹弄亂的睡衣順了一順。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麵幾乎是敞開的,腹部除了卷著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過涼子的肩膀,窺伺得到浮出的蒼白的乳房,我移開了視線。“很抱歉,弄亂了……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梗子……”涼子確認似的視線正對著她以後,梗子再度顯露出膽怯的棄犬似的眼神,點點頭。“失禮了,請原諒。”恢複鎮靜的梗子的聲音,和涼子一模一樣。“我這個樣子,就在床上和你見麵,本身就非常地失禮。而且還弄得亂七八糟……本來光是這副難看的樣子就……”說話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儘全力發出聲音,不過,眼睛恢複了知性的光亮。“我叫關口,請放輕鬆,不用介意。”我進到這個房間後,就一直沒說話,也有因為緊張的關係,嘴很渴,無法順溜地說話。“一直都在這個書房……書庫裡休息著嗎?我覺得舊館的病房似乎比較令人安心。”“啊,當然說的也是來的話,會先到這個房間不過,我先生在這個房間不見了的關係,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這裡。很笨吧。請嘲笑我。”我想象著藤牧氏突然出現在這個沒有人在的房間的光景,實在笑不出來。“藏書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嗎?”“不,說是代代家傳的……有些誇張,但好像是從江戶時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來的。我父親的藏書也有幾成混在裡麵,我先生的幾乎沒有。”涼子做了補充:“原來的書庫在住房部分。雖說是書庫,實際上像倉庫般的地方……戰爭愈來激烈,等到戰禍也開始及於日本國土時,父親表示這是久遠寺的財產,所以把書籍類全移到防空洞,倉庫全燒了。但幸好還留下了這些書,由於防空洞有崩毀的危險性,所以把書都埋了起來,住房部分已完全沒有收藏這些份量的書的房間了,所以在這棟建築改裝時,不得已隻好把這裡當作書庫了。”原本覺得為了新婚夫婦特地改裝的房間配置有點兒怪,明白了原委後終於了解了。換句話說,雖名義上說改裝,但幾乎沒有更動。光是做書架的費用,恐怕這間書庫就比夫婦的寢室費用還高吧。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我想請問有關你先生的事,你先生……關於你和牧朗先生的、那個、夫妻關係……”“坦白說,感情不算很好。”“怎麼說?”“那個人因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間親密的對話……當然我並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婦都說些什麼……總之,我們不曾談過類似親密的話。”梗子在說話時張眼望著我們走進來的門,簡直像那裡站著藤牧氏似的。“我問一個很不好開口的問題……我聽說,你們經常吵架……”“是的……說是吵架,其實都是我單方麵地對我丈夫發很大的脾氣。那個人從不會對我發牢騷,更彆說使用暴力了。從這一點來看,他是聖人君子,那個人……”“是什麼原因呢?”“嗯……我想沒什麼特彆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談間有什麼差錯、心情不對,都是這些瑣碎事情的累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是這些事情招來這樣的結果,我對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氣……後悔也後悔不完。”梗子在說話當中流下了大顆眼淚,說完話頭低了下去。“那麼,你認為你先生失蹤的原因,是因為你的關係嗎?”與其說我是偵探,不如說更像臨床心理學的社會工作者在做調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輕鬆了。比起模仿我不習慣的偵探,裝成心理學者還比較像。“那個人簡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對那個人太甩賴了。即使我說多麼過份的話,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應我任何的要求。還有,我覺得當時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來,我是多麼過份的妻子呀……嘴巴罵臟話、也動了手,而且還做出那麼殘忍的事……”“殘忍的事?什麼事……?”梗子抬起驚慌的臉,然後閃閃爍爍很擔心地窺伺著姐姐。“沒關係,梗子,不要隱瞞,全告訴關口先生吧!”涼子就像母親說給孩子聽似地說道。“……是的……姐姐……”梗子顯得更憔悴了。又把臉低了下去,然後想了一會兒,不久慢慢地張開嘴巴:“我……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不過……還是不能說。但是……老實說,我曾有一段時期懷疑過姐姐和我先生……”梗子又一次以膽怯的眼神偷窺姐姐的樣子。涼子沉默了。梗子慌張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話似的,繼續說道:“當然,全都是我在妄想。這種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麼說我先生都不生氣,我故意要惹他生氣才這麼說的。彆說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顛倒也不會做那種不檢點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梗子說到這裡又哭了出來。“人難免會有怎麼都無法告訴彆人的事。不需要講細節。不過,請告訴我,你先生怎樣地接受你不講理的態度?”“我並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個人……最後都沒有生氣。”“到最後嗎?”“嗯……。直到走進這個房間為止。”“就是這一點。說起來,你先生為什麼會進這個房間?”梗子沉思了幾乎三十秒鐘後說道:“那天……還留存著新年的心情的時候……我記得還很冷。我先生既不過盂蘭盆會、也不過新年的模樣,和往常一樣待在研究室裡……我先生因為習慣每天吃過晚飯到睡覺以前,都關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樣,大約十二點鐘吧,回到這裡。”“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樣的樣子?鑽牛角尖什麼的……”“那……非常高興。我說至少過新年,那個,希望彆在做研究了的關係……他不高興了。”“你先生高興的理由是什麼?你心裡有頭緒嗎?”“不知道。好像是說研究完成什麼的,但是,我當然不知道在做什麼研究……”“完成了?這麼說的嗎?”“我想是這麼說的。”這麼一來,“人造人”完成了嗎?所謂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嗎?我全身發冷,覺得全身毛孔張開似的,被一種惡心的感覺席卷。“然後……怎麼了……?”“那……我並沒有一直到爭吵時發生什麼事的記憶。聽說喝很多酒的人會失去記憶……有沒有說了……就是這一個部分完全不記得。”真令人絕望的證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霧的另一邊,模糊不清。很難判斷她真的是忘記了,還是關於想隱瞞的事情故意閉口不提。但總之,除去榎木津曾有過“記憶的映象”的幻覺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夠知道當晚狀況、可說是唯一的路標。“我記得的是……驚慌失色的丈夫像逃離似地進到房間……慌張地關上門。而那時四周早已散亂著東西……大概是我丟的……然後,已經是再怎麼喊怎麼敲都不開門了。一直到早上和父親、內藤先生商量為止,我記得自己的情緒瘋狂了似的……”“門是你先生自己關的?”應該有聽過這個質問。“是的。我先生嘴裡說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不知道!”“地板——寢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嗎?床下的地毯上留著血跡這件事……”“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我先生或是我受傷後弄到的也說不定。等鎮定了以後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點……而且,當我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時,覺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記得了。”“房間是什麼時候清理的?”“是天亮的時候……。因為我先生不出來,我心情的不安已經達到極限……我想是為了排遣情緒所以打掃了。也許我認為可以邊打掃邊等待他的出現。”這是多不湊巧的事!我知道了當時的她並非處在冷靜的狀態。她想修補失去的記憶的物理性證據,就在她恢複冷靜的狀態以前,已經被她自己消去了。以後的脈絡和內藤的證言有極大的差異。將內藤推開跑進這個房間的她,隻是在這個空空如也的空間,一逕地感到愕然而已。她和藤牧氏之間究竟有無實質的夫妻關係,我怎麼都問不出口。並非不好意思,是因為我牽掛著涼子的目光。梗子的體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著。沒有任何進展,我已失去了該問的問題了。——換句話說,從拜訪這裡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獲的隻有關君了。——進入這裡的話,就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什麼?榎木津看到什麼了吧,那家夥“知道”了吧。對了,我還有一個想問的問題。不,那不能問。但是,不能不問。但是……。“梗子小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你記得……十幾年前……收到情書嗎?”梗子大大地張開那雙充血的眼睛:“情書……情書……?啊,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和那個人一樣!”非常地明顯,梗子的眼瞳逐漸失去知性的光輝。用有如死屍般的眼睛瞪著我,我戰栗了。“你知道什麼了!你為什麼問,隻有那個人知道的,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我不記得收到那東西,不知道情書、也沒見過!為什麼那麼執著那件事,情書是怎麼回事?”那有如厲鬼的相貌,令我躊躇了,我向後退了兩三步。——看來經曆了很恐怖的事。——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不,你應該收到的,因為交給你情書的學生……因為那就是我!”“關口先生,你……”吃驚的不是梗子,而是涼子。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蹌地住後退。可是在寬闊的書庫裡,再怎麼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礙後退的牆壁。我逐漸向黑暗後退。八厘米似的膠卷景色明滅著。姐姐抱著錯亂的妹妹的肩膀,從餐具桌上麵的金屬容器裡,取出注射器。姐姐很靈巧地舉起妹妹的手,把針戳了進去。以低標準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動作似的。妹妹終於掙脫了,狂亂地發出嬰兒要求不停的聲音,慢慢地安靜下來。同時,我也回到了世界。“現在打了鎮靜劑,不久會睡著。你的問題……結束了,好嗎?”我無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語狀態。涼子將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妹妹……真的不知道情書的事情似的,不過……”然後來到我身邊後,立刻以溫柔的哀憐的視線凝視著我,安靜地說道:“關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對……對不起……我絕不是有意隱瞞……。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舊製高中時代的學長。太……說是偶然,但因為實在太巧合了……所以錯過了談這件事的機會,抱、抱歉。”涼子沉默了。“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這裡以後,才想起情書這件事。”我在辯解什麼呢?說起來,我不是如此擅長言詞的,陷入失語症以後半天不開口是常事。涼子什麼也沒說,很快地離開了我身邊。等一下……——一個人很孤單的。——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麼都想不起稱呼來。“啊……”“這裡是第二扇門……”涼子停在們的前麵,無聲地回過頭來。我究竟是怎麼了?現在瞬間湧上來又消失的情感,是怎麼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獨感,是一種更甜美的、令人懷念的情感……我想將這一切甩開似的,走到靠近門的地方。和“第一扇門”完全一樣的材質,同樣彆出心裁且堅固的東西。當然,簡直是異常地、因鎮密的做工而隙縫和隙縫間都緊密地堵塞住了。隻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號,寬度隻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這裡的鑰匙也和那邊的鑰匙一樣,是門式的。另一邊,也就是說隻能從房間裡上鎖和開鎖。”涼子沒看我的臉說道。我被她的話引導似的,握住把手試著打開門,但門卻有如被牆壁同化了似的動也不動。“如果隻能從裡麵上鎖的話……現在,這裡上了鎖,不是表示誰在裡麵嗎……?”“不,不對。可以從隔壁房間走出去,有一扇開住外麵的門。不過,現在沒有人在裡麵。”如此說來——如此說來,這個房間不是密室。“那麼,隻要打開這扇門的鑰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麵了。”“這也不對。”涼子表情不改緩慢地開始說了:“下一個房間是個約四個半榻榻米的小房間,是用來擺放藥品和醫療器具的倉庫。這棟小兒科建築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築……不知道是建的人與眾不同呢?還是有這種建築的式樣……?構造是除了每個房間的門都能通到外麵以外,卻隻能從內側上鎖。病房如此做會發生危險,所以鑰匙全都去掉了。但後麵房間的鑰匙是活的,換句話說,這個治療室和隔壁的診療室,其構造是如果裡麵沒人的話,根本無法上鎖。可是,這裡因為是放藥品等的關係,任意開關也不行,所以,診療結束後,都由負責的人從內側上鎖。即使暫時外出,也需從外麵上鎖,這是慣例。”涼子說到這裡,將手抵住門,一副很懷念的表情。“這裡的管理責任者是小兒科醫生……應該是叫營野的人吧……。這位先生在空襲時去世……從那以後,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開的房間’了。”“這麼說來,那個營野先生依照慣例,在這扇門的內側上鎖後,又再從外麵上鎖,就這樣……”“是的,就這樣帶著鑰匙卷進戰禍。”“外麵的鑰匙呢?”“是大的布袋型鑰匙,當然沒有複製的鑰匙,門也很結實,類似撬開的痕跡……在外行人眼裡……是沒有的。”“這麼說來……萬一這扇門的鑰匙,因為什麼樣的彈力打開的話,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間也還是出不去……”“是的……如果是這樣,那麼,牧朗先生現在也還在隔壁房間裡了……”真是令人恐懼的談話。但並非不可能死在裡麵。即使如此,條件必須是有打開這扇門的鑰匙,還有這扇門打開了才行。“可是……我聽說搬書架進去的時候,曾試著打開,但還是不行等等。我想打開這裡這件事是很困難的……”“……那麼,隔壁的房間才是真正的密室了……”“是的……戰爭結束後七年以來,沒有人進到裡麵過。”我感到一種接近失望的感覺,這裡是密室中的密室。我對著睡著了的梗子輕輕地點了個頭,拖著一種近似敗北的複雜情緒,離開書庫。那個時候,我很沉著地檢查了門的“鎖”,隻是知道了那鎖非常地結實,絕對無法用磁石和線等操作所能奏效。穿過寢室,走到候診室,中禪寺敦子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我來叫車子,你們在舊館的大廳上等好嗎?”涼子以一貫的語氣說道,如同初到榎木津辦公室時那樣,很鄭重地低下頭去,走出館。我們,不,我可能帶給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傷心。“老師,榎木津先生究竟怎麼啦?”像是在等涼子的背影看不見以後,中禪寺敦子小聲地問道。“已經拿那家夥沒辦法了,在這時要跟他絕交!”雖是自暴自棄地這麼說,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線索隻剩榎木津的幻覺了,宣布了絕交宣言後,究竟我一個人能夠解決嗎?“榎先生說了什麼嗎?”“那……”中禪寺敦子皺起眉頭,做出簡直像極了她哥哥的表情。“很奇怪耶!”她說道:“我在調查建築物周圍時,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來。唉呀,我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了,大聲地喊他。喊了兩三次都沒有回音,第四次的時候才終於回過頭來,啊,阿敦,然後問我,你喊了我幾次?”“然後呢?”“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說,啊,原來如此,簡直就是自以為是的讚同著。”“什麼嘛!”“然後說道,我的耳朵不會關閉的,可是竟然聽不見,原來如此,這種事竟然也會發生,那也沒辦法……接著說,阿敦,絕不要進那個房間,立刻叫警察來!”“那麼,你連絡警察了嗎?”“怎麼可能,我連電話在哪兒都不知道,沒法子連絡呀!”榎木津的言談舉止愈來愈無法理解。如此一來,他再有什麼幻覺也不能信任了。說起來,他看得見彆人的記憶這件事本身,其實根本就是囫圇著京極堂的見解而已吧。實際上,榎木津不過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於隨身附和的社會不適應者罷了。我簡短地將房間裡的情形和梗子的證言轉達中禪寺敦子。但是,一個勁兒地掩飾自己的動搖。“那麼,剛才的門終究是第二密室的門了……”根據她的調查:門依舊緊緊地關閉著,完全無法打開似的。為了慎重起見,我走到那裡看了一下。我也曾試探地問了,在中途,是否可能從天花板脫逃?牆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禪寺敦子的調查相當鎮密,彆說牆壁了,到屋頂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著的梯子,爬到屋頂做了調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臉孔漲紅地發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徹底),總之,在建築物的外觀方麵,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疑點。隻有位於極高位置的換氣孔,有三個,是開著的。那裡麵由於有書架檔住,無法確認是什麼情形,但是彆說人了,連小貓都不可能通過。草長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長時間沒有人頻繁地出入。這裡麵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門”門上,垂掛著一個有如附在江戶時代倉庫上那種非比尋常巨大的鑰匙,這個鎖正如她所說,再怎麼推或拉都不會動。“這樣的話……你所說的幾個可能性中,好像隻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說謊’案例了……”“不,老師,現在發生了其他可能性喔。”和無力的我的聲音相較,中禪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語氣說道:“外麵的三個人裡,案例是‘有一個人握有這裡的鑰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這裡的鑰匙的共犯’。”我和中禪寺敦子正確地沿著走過來的路,走向舊館。進入新館後,走到研究室去。為了收回綁成一捆的日記和研究筆記,中禪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筆記的繩子時,筆記竟奇妙地歪倒整個掉落了。“奇怪,我綁得很結實的……”中禪寺敦子因為得重新綁,說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說走出房間,穿過堆積著瓦礫的崩壞的部分,走到回廊。“關口先生。”由於從我想不到的方向傳來喊我的聲音,所以起初以為是幻聽。“關口先生。”是涼子。涼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壇前。我慌張地從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啊,她的四周果然沒有顏色,是黑白的,我想。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樂器小號似的……“是多啾樂(音譯)。”“啊,是這個名字呀……?我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朝顏(譯注:牽牛花的一種。)呢……”涼子說道,摘起藤蔓長得靠近她的臉的花,把一樣蒼白的花拿近臉。“彆這麼做,那花有毒。”多啾樂是以“朝鮮朝顏”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還有一個彆名又叫“癲茄”。含有三種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alkaloid)。特彆是花葉種子裡含有很多這種振奮精神物質,攝取的話會引起妄想狀態。我抓住她的手製止她的動作後,說明了這件事。“暖……這麼恐怖的花嗎……?不過,這種花為什麼會長在這裡……?”“多啾樂也很有藥效。特彆是自古以來,就以作為催眠藥、鎮痛、止痙攣藥著名。這裡既是老牌醫院,栽培這種榎物並非不可能。那個華岡青洲(譯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戶後期的外科醫生,在日本第一個施行麻醉手術成功的醫生。)所調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藥,很多成份,應該就從這個多啾樂——朝鮮朝顏當中精製的。”涼子由於麵對我這裡,我就那樣抓著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麵對麵的姿態。“在建新館和彆館以前,這一帶,全在從事藥草栽培的樣子。但隨著法律製定禁止私自製造藥以後,慢慢地荒廢了。這個中庭就成為遺跡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麼都沒有,就長些令人嫌惡的草……其中,隻有這種花好看,我從小就隻喜歡這種花。因此花園因為戰爭荒廢了以後,也隻覺得這種花很令人憐惜,照顧了它……沒想到仍然是草呀。”涼子說道,不僅沒有掙脫我的手,反而短縮了距離,蒼白的臉靠近了我旁邊。“你連藥學都很清楚呢,關口先生……”涼子的視線捕捉了我的眼睛。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動彈不得,隻能凝視著她的眼睛。——儘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我在學生時代曾有段時期想學神經醫學和精神醫學,所以對藥物在極有限的範圍內,隻擁有簡單的知識,並不是特彆的了解。”涼子正當我說著那不算辯解、也不是自誇的話時,突然晃了一晃。我慌張地試著要抱起她,將手環住她的身子。“關口先生……”我無法靠近著看她,把臉彆了過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樂。我聽到心臟的跳動。眼前一片白。腦子裡變熱了。涼子的呼吸吹在耳鬢。涼子以不勝悲戚的聲音說道:“請幫助我……”我答不出話來。然後,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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