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五年(譯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後多雲”“結婚入戶口手續辦理完畢,丟棄自幼至昨日為止習慣了的藤野的姓氏,從今日起改名久遠寺。關於那件事仍無法確認,或者不如說仍找不著詢問之機會,極為煩悶。而且,雖是瑣事,但若長時間不識其為極大之謬誤而度日,意外地應是極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惱。”“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雲時晴”“終於問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為否定。妻表示毫無記憶,無法判斷她有記憶障礙抑或有所隱瞞,但是有關孩童一事之始末,無論如何必須調查。”“金閣鹿苑寺全燒毀,遭人放火。”“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雲午後晴”“妻子瘋狂,完全是我無用所造成,對於唯有忍耐順從而無他法自己之無力感,隻感到遺憾。現在唯一想法,是儘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懺悔我之原罪,完成責任。”“東京都政府的米配給開始。”“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得以與慶應大學醫學係婦產科部長K博士麵談,麵告他以前即著眼之令人矚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並告知我麵臨困難狀況之主旨,對方極爽快應允閱覽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終研究成果之貴重資料。而且,自教授處得悉實際上極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於精蟲的絕對數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萬分之一吧。仍有獨自鑽研之必要。”“嗯,天氣記得很清楚。雖然語彙經過斟酌,但是文章並不高明。內容雖然簡單但有點兒傷感。”京極堂說道,呼呼地吹走了飄散在周圍自己抽的煙發出的煙霧。“怎樣,知道什麼了嗎?”“關口君,我呀,大略聽了你毫無秩序地擅自說了事情的經過,才終於拿到這些日記還不到一分鐘呢。取了上麵部分才讀了兩三天的日記而已,能知道什麼,知道的剛才不是說了嗎?”“不,我指的是你從我所說的話裡,知道了些什麼嗎?”我昨晚終究沒有回家。雖然很累,但情緒太亢奮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禪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後,直接就去找京極堂。幸好他老婆還九*九*藏*書*網沒有從京都回來,結果我就睡他家,我隻跟妻子說在京極堂這裡。“從昨晚開始,你所說的話完全不得要領。我已經聽了幾次,大致上能領會了……不過,嗬!”京極堂說道。一麵快速地翻著日記,很忙似地將下一本拿出來,確認了背麵和封麵以後打了開來。“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後有煙霧”“研究接近完成,雖然對於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無法補償,但是,對妻子和久遠寺家能一起儘到些微的賠罪。也許有人會主張此舉違反自然之理,但是對於如我這種際遇之負傷軍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無論如何,對於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為即能解決一事,我有無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後,妻子能夠痊愈,我將告知妻子這件好消息,她的反應將如何呢?”“這是最後的日記。”“違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這件事,但看不懂對‘負傷軍人’是‘好消息’的意思。”“不應該注意這一點唁。根據這個記敘,有個人物的馬腳露出來了。”京極堂說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著我。“什麼?完全不懂。”“聽好,關口君,這一天寫著午後有煙霧。根據我的記憶,薄霧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這又怎麼樣了?”“那個,你不是說原本小兒科的建築物的密閉性極高嗎,寢室當然也是如此吧?”的確沒有窗戶的書庫,封閉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難。有窗戶的寢室,儘管比書庫更有開放感,但是在密封性這一點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差彆。我同意了。“那麼,窗戶一關,隔音效果也很高吧。”“這麼說來,蟬鳴的聲音,在外麵和裡麵聽有很大的差異,外麵很嘈雜。”“那不就是了!內藤怎麼說?根據你的敘述,他說‘如果打開窗戶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這也許是真的,不過,在一月最冷時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霧籠罩下,把窗子打得開開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夥竟隱約記得當事人吵架的內容。當事人記憶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個房間的內藤怎麼會知道?”“原來如此,你說得對。”我微妙地感動了。從他的證言,雖感到像發生了什麼齟齬,但果真如此嗎?“那麼,內藤所說的‘談到後繼者怎麼辦’,是撒謊嘍?”“不對,老師。”京極堂指著太陽穴,說道:“內藤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內容作偽證,並沒有什麼好處。所以如榎木津所說,內藤在事發當晚和梗子一起在臥室呢。”“這麼說來,內藤和梗子……”“當然是有親密的關係嘍,而且,親密的關係可深著呢。不管怎麼說,據榎木津說,深夜過了十二點他們正在床上。然後,微笑著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來了。不過,總覺得不對勁。”京極堂臉朝下,沉默著。“即使如此,這日記很奇怪。與其說他詛咒久遠寺啦懷恨啦,不如說是為了贖罪而入贅,有這種微妙的感覺。而且,似乎有不能問的過去發生的事情。‘雖是瑣事卻是極大之謬誤’,指的是什麼?還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誰?”京極堂說道。再度陷入沉默後,終於抬起臉來。“可是,關口,你如何判斷有關梗子小姐失去記憶這件事?日記裡也記載著‘記憶障礙’的事情,所以可能還是有什麼疾病吧?”這是他所想到的。“這也是假設,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當人格替換的時候,經常會忘記當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時候。理性的她和我轉交情書時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無論如何都無法一致。但是,處在歇斯底裡狀態、往丈夫身上丟東西的她,又不一樣。所以,在普通狀態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時候的記憶。”京極堂嗯地嘟嚷著:“那麼,你認為不是暫時性的心性分離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從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嗎?”“你有不同的意見嗎?”我喝著慣常的淡味的茶問道。“我認為,她為了封閉罪的意識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會對自己不利的記憶強迫式地關閉起來。也就是說,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可是,我和她說話時也出現兩次很奇怪的樣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邊,我想說不定當場就會換成不同的人格了。”“你說院子裡長著多啾樂,你知道多啾樂含有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嗎?”“有休思賓(譯注:音譯,茄科,藥用植物,從葉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氣管炎等鎮痛藥。)、休思吉安命(譯注:音譯,從休思取得的維他命B。)、阿托賓(atropine)三種吧。”“放了這些物質以後關於會產生的意識障礙,你當然也知道。對於來自外界的刺激,會失去反應,而內心的妄想和錯覺會變大,既會突然亢奮,又表現出彆人無法理解的言行舉止,引起所謂的‘妄想狀態’。”“那麼,京極堂你認為梗子小姐現在被注射了生物堿嗎?為什麼呢?”“當然,是當作止痛用的麻醉藥。”“不過,她現在,以父親為首,完全拒絕了醫生的治療,誰在為她注射那些東西呢……”涼子的臉浮現了出來,她用熟練的動作為梗子注射。“整理花的是涼子小姐吧?”京極堂說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我有意識地改變話題。“你認為藤牧氏真的在製造人造人嗎?”“彆說傻話了。關於這件事,我以後可要慢慢地讀。什麼嘛,我是不知道腦筋不好的醫生看了幾個月,這些份量我一天、兩天就能看完,正好用來消磨時間。我興奮得很呢!”這個男人多半會讀到明天。“不過,關口,人造人被認真地思考的時代,並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從遙遠的住昔開始,就並非以如此非科學性的構想來思考。被視為臨床醫學始祖的巴拉克魯斯也曾嘗試製造過。本來就有一半是煉金術師。畢竟煉金術對科學有極大的貢獻,說起來這兩個當然是不可分割的了。”“這個話題,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我懂。我記得是利用人的精液製造吧?”“對。將人的精液灌滿在密封的玻璃瓶裡,以和馬的體溫一樣四十度的條件讓其睡著,然後,會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鮮血液培養的話,會產生類似比人小一號的人,這就叫人造人。當然,這是胡說,不可能會做成的。因為現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結構,並不是那麼的草率。最近……對了,是前年吧,慶應大學成功地實行了人工授精。嗯,不過,這隻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說,由於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剛才日記裡記載了和慶應大學的婦產科部長會麵……”京極堂忙碌似地翻閱日記:“啊,果然如此。他去詢問人工授精的技術。”“那麼,他果然是在製造人造人……”“喂喂,不能這麼快下結論吧。研究的成果就在這裡。如果我用心讀的話……”京極堂將那一捆筆記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著用食指從下到上撫摸著那一捆日記的背部,看著我的臉說道:“可是,關口君,這些日記為什麼獨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來就沒有嗎?連德國留學時代和服役時的日記都有了,這不是很奇怪嗎?”“怎麼會有這種蠢事……?當然,並沒有確認過,不應該會有那麼不自然的欠缺法呀?”“可是,就是沒有啊。”我從下麵開始,一本一本地對照著標簽看,果然少了一本。“我不認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為,是誰抽走了吧。你們回到研究室的時候繩子的確鬆了吧?”我看到中禪寺敦子正在綁繩子。繩子確實鬆了。“那麼,你是說我們去小兒科病房時,有人抽走一本日記嗎?如果這樣,那麼就是有人覺得看了醫院內的日記,是不妥當的嘍。”“不,那間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頂開個窟窿的建築物,從外麵也能很容易地進來。想偷的話,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說絕對是屋裡的人乾的。隻不過,如果是由哪個家夥覺得並非新日記,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記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是幾年前和藤牧是有關係的隻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長也應該和他相識了。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不方便的事情?“可是,京極堂你乾嘛那麼執著於昭和十六年的日記?”“因為,那是他和久遠寺家擁有不知什麼關係的時期。你送情書去時,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國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連日期都記得?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忘了情書這件事了呢。”“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說了嗎?為了遮掩精神創傷而將記憶隱藏起來。你知道那時候周圍的人大致有多困擾嗎?”我不知道。我轉交了情書以後,根本不記得還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天,你在大約十一點鐘的時候,表情簡直就像被什麼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後,接下來的半個月就關在房間裡,不跟任何人說話呢。因為你連飯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擔心,每天都給你送吃的。還替你回答老師的詢問。可不準你說忘了!”“啊,是忘了!”真的忘了。不,我記得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被這麼一說,我想起當時的狀況,但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際感覺。“真過份呢。如果沒有我們,說不定就沒有現在的你呢。你簡直就處在崩潰的邊緣,可是你又不說原因,我們完全不知從何著手。不過,不知為什麼藤牧氏經常前來要求和你見麵,我轉告他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見他。”“那他怎麼說?”“你好煩人。我確實轉達了唷。”京極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來。“彆使壞心眼兒,他說了什麼?”“謝謝,托你的福,願望達成了。要我這麼轉達。”噢,久遠寺梗子終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滿意的回複吧。因此,藤牧氏為了履行和我之間的約定,像個男子漢似的出麵求婚去了。“我當時曾問藤牧氏到底是什麼事?他隻告訴我,跟你說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從前後的脈絡推測,可能是他寄了情書。問你,你呢,隻嗯的一聲,由於事情沒得到解決,所以我很快地忘記了。”“京極堂,你怎麼會想到把那件事和這一次事件連接起來的?”“什麼呀,他本人跑來找我商量,說他被久遠寺姑娘給擊垮了的。要他寫信的是我呢。”對了,他也曾經說過。京極堂一麵說,你的憂鬱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痊愈,一麵一頁頁地翻開日記。“啊,找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雲後晴”“心情鬱悶。聽從中禪寺秋彥君之建議,寫了信。然而完成已經三日,尚在手邊,終日煩惱至最後,托付關口巽君代為傳遞。嗚呼,連吾都因自己沒出息而至感遺憾。”“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連課都沒去聽講,躺臥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現在時刻已近深夜,然而關口君尚未歸返,愈加不安。終究是不該托付他人之物,逕自愈覺後悔。”“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關口巽君於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訪皆無法會麵。根據中禪寺君所言,關口君樣子非比尋常,因急病而臥床嗎?或發生了何事?”“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後多雲”“從自稱是被派遣來的老人手中取得信。開封之際,心臟跳動得幾乎迸裂。內容遠超過所能思量範圍。雖不過十幾年的短暫人生而已,總之,今日可說是人生最佳之日。寫完此文,將前住指定地點授子銀杏樹下相會。但仍無法與關口巽君相見。至為遺憾。”“好像揭發了彆人的秘密似的並不覺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後,立刻赴約是確實的。而且,說起‘授子銀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內的大銀杏。是久遠寺家的誰回了信該不會錯的。嗬嗬,你是拉弓射箭的愛神丘比特呢!”京極堂以嘲諷的口吻說道。很快地重新翻閱日記,總覺得是在調查,終於抬起那張古怪的臉,說道:“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約會,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後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戀哩。從那以後,日記幾乎隻寫些天氣和吃過的東西。看起來心情不像想寫日記。不過,關口君,和你見不了麵,讓他很掛心,他提了很多次呢。”對了,想起來了。我頑固地拒絕和他見麵,不,應該說害怕吧。是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和他見過麵,然後他就那樣前住德國去了?對我而言,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規則的形式想起,我也許會永遠地將他的名字封鎖起來。而這些,從眼前的朋友開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產生關連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們所惹起的。由於他們將我全部停止了的時間撥快,把我從彼岸硬拖回此岸的關係,使得我必須做一個補償,就是將藤野牧朗這個男子和久遠寺梗子這個少女,從我的記憶的視野抹殺掉。“怎麼臉色這麼蒼白?想起來了嗎,當時,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京極堂以毫無抑楊頓挫的語氣說道。這個男人總是如此,任何時候都一副什麼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氣地進入我的內在。我根本無法了解這個男人知道什麼。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麼都知道的姿態,仿如叉開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沒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對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從那時起,我就將自己的一部分委身於這個男人了。無論正確與否,這個男子多少明確地理出了我這個人模糊的輪廓,對不聰明的、不靈活的、隻會拚湊式溝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輕鬆的選擇。而且,這個有如執迷於理論的、不客氣的朋友,正以這種形式,在為強迫將我從彼岸拉回此岸負責任。“你呀,真窩囊,太不像話了。”京極堂說完,讀起手裡拿著的日記最後麵的部分。“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無處可歸,因此在宿舍過年。午後收到信,雖隱約地覺得害怕但終於成為事實,究竟該如何對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極難形容的焦躁接二連三襲來。嗚呼!亟欲自此處失蹤。”“這篇日記怎麼啦?為什麼不寫清楚,這麼一來就沒有紀錄的意義了。我想知道的是,‘隱約地覺得害怕’的事實。”京極堂粗暴地說道,將筆記本啪地扔到桌上。“沒辦法,這又不是會議紀錄和資料,是日記。也不是為了讓什麼人看的東西。”“但可能會寫這些嗎?即使假想的對象是自己或什麼的,世上不會有那種不以讀得懂為前提而寫的文章吧!這本日記最清楚的隻有天氣吧。如果這些記述能夠令人明了地想起當時狀況,那不寫日記什麼的就能明了地想起來陋!真是拉拉雜雜不明確的文章!”“彆這麼生氣。日記這玩意兒就這麼回事。像你這種性格的人可能無法理解,不過,藤牧氏的日記還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開始寫,大概一個月都沒辦法持續。二十多年來都不間斷地寫日記的精神力量,我認為值得稱讚,而不是貶損吧。”“你說什麼風涼話呀。這可是極少數、唯一的線索呢。你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不間斷地寫什麼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歲或五歲,還不是會寫日記的年齡吧。對了。很奇怪,非常奇怪。”京極堂搔了搔頭以後,從那一捆日記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這時,堆積著的日記滑落似地倒塌,日記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極堂毫不介意地打開散落的日記,隻讀了兩三行就立刻闔上,說道:“啊,你為什麼要帶這些來,這叫做輕舉妄動!我無法讀這些東西,這不是藤牧母親的東西嗎?”是這樣的嗎?冷靜地思考後確定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提到以前的日記很重要的正是京極堂呀。當我近似辯解地如此說道時,朋友眉毛上揚、丟出話來:“我說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東西。我想讀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親的手記。這些東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內心就好了,並不是咱們非讀不可的東西。”京極堂從堆積著的日記當中,很快地桃選出幾本看起來像藤牧母親所寫的東西。“說起來,這日記很清楚地記錄著幼年時藤牧氏的成長。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臨死以前也寫了日記,是在臨終前交給了藤牧。他繼承了母親的意誌,從那以後十八年以來,他當作自己的日記持續地寫了下來。”這時,像是插在日記裡的紙片飄了下來,是舊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遠寺涼子嗎?“那,那是久遠寺……”“嗯,這是他的母親大人,怎麼?難道像久遠寺千金嗎?”京極堂打斷了我的話說道。看成是涼子的確誤認了。照片上的人是個陌生的婦女,膝蓋上坐著的孩子像是年幼時的藤牧氏。是一個優雅的女性,楚楚可憐的模樣,雖不是格外地像涼子,但覺得說像還真像哩。我坦白地說出內心的感覺。“連話也說不清楚。像哪一個,姐姐?妹妹?”“姐姐和妹妹長得很像,像誰還不都一樣。”我說道,搪塞了過去。不,不一樣。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畫紙上,那就不是梗子、應該是涼子。“也許談不上戀母情結,不過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當地傾慕這個母親。因為他說過年幼就沒有父親,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說不定企圖從久遠寺梗子的身上,追尋母親的風貌。”鈴——,風鈴響起。以風鈴為暗號似的,蟬聲同時開始叫了起來。我們短暫地沉默了。“可是,關口君,那個產女(ubume)的事……”他有意歇息了的關係吧,京極堂整理了散亂的日記以後,在香煙上點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後改變話題。“石燕將產女寫成‘姑獲鳥’,畢竟是根據《和漢三才圖會》,原來,《三才圖會》雖寫姑獲鳥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鳥的一種。所以我想起來了,那是在常陸(譯注:今次城縣。)一帶流行的民間傳說。傳說晚上晾著初生嬰兒的衣服後,就會飛過來,是一種會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鳥。這種鳥的名字叫‘ubumetori’動。如果是這個傳說,那就跟中國的姑獲鳥比較接近。那就成了‘穿著羽毛的鳥’,而且聽說會在擄走的初生女嬰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為標誌。很相似。但是一般談到產女是鳥的時候,其根據大多是以啼聲為主。水鳥的哭聲的確像嬰兒,《諸國百物語》等書裡的怪物,也是發出喲哪喲哪那種令人恐懼的嬰兒聲。謠傳這就是產女,但是,報紙報導當英雄好漢出馬去捕捉了後,才發現啥都不是,原來真麵目是‘青鷺’。不過,如果從啼聲來聯想,那應該不是母親而是嬰兒的聲音。但是,畫裡的多半描繪的是母親,總覺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這些事情來。”京極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很舊的線裝古書。“西鶴(譯注: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戶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寫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這本書最後的段落,主角被姑獲鳥所困擾,但那姑獲鳥是嬰兒。是墮胎了的嬰兒們排列著發泄怨恨呢。”——青蛙臉的嬰兒。“聽好。……穿著蓮葉似的孩童的麵貌,腰部以下都沾滿了血,有九十五、六個並肩排列,聲音不間斷地哭著,歐巴雷唷歐巴雷唷,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產女……”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極堂極樂見我的反應似的,繼續說道:“罩著的蓮花的葉子是胎盤。水子(譯注:指剛出生的嬰兒。)作祟的概念雖並非從久遠以前就有,但可說是原型。而且,還是出現了將近一百人呢。因此啼聲和母鳥沒有什麼不同,叫著‘歐巴雷’。這和被稱作‘歐巴良’的妖怪一樣。這是俗話說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長崎一帶,產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後(譯注:今新瀉縣。)性質雖相同,但形狀是蜘蛛。這麼一來,‘產女’這種怪東西的輪廓就變得非常暖昧了。”“你大前天不是說產女不是幽靈,而是一種‘因生產而死的孕婦的遺憾’的概念嗎?”“是呀。不過,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會有‘遺憾’的,感到遺憾的是被留下來活著的人才會有。”“因為心懷留戀而死,所以才覺得遺憾吧。”“不對唷。死人不會思考吧。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活的人才會想到‘真遺憾’。大致上,所謂怪異,普遍是生者所確認的。也就是說呀,決定怪異的主要因素,是活著的人。換句話說,是‘看到怪異者’所做的決定。”“什麼意思!”“換句話說呢,男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嬰兒’,隻有聲音的產女是‘鳥’。然後,這些全都被認為是‘相同的東西’。換句話說,與其說產女是‘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不如以更寬廣的範圍來捉摸,才能理解。”京極堂顯出像是難以忍受似的泄了氣似的表情,我開始錯覺關於這個和事件應該毫無直接關係的民俗學考察,簡直就像久遠寺家發生事件的延長似的。身上感覺發冷。“產女究竟是什麼?”“這是從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產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種生理性的厭憎感吧。”京極堂望著走廊。蟬鳴突然停住了。“你知道猴子的事嗎?年長帶著孩子的母猴,被濁流吞沒了。那隻猴子帶著幾乎不會遊泳的幼猴和已經會遊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親,會救哪一隻?”“當然兩隻都救。”“隻能救一嘍。”“那就救小的那一隻。大的會遊泳了吧?”“可是,母猴毫不猶豫地救了大的那一隻。為什麼?母猿已沒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還需要時間。在傳宗接代方麵,最合適的就是那隻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冒著危險救了小猴子,但並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來。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個體的情愛,無法戰勝遺傳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來就不具備人所說的情愛了。身為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人不一樣。傳宗接代已不是獨一無二的目的了。這到底稱為文化?知性?人性?隨便取什麼名都可以,總之,萬物之靈的驕傲已經建構在‘另一個價值’上了。如果朝著相同的方向,那還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時,我們就會感到困惑。然後,為了彌補那個分歧也會發生怪異的事。”“生物是為了生孩子而生存。於是,那孩子也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來,就成為傳宗接代本身才有意義,生存本身並沒有意義了。生物究竟是什麼?”“什麼都不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就是這麼回事!不,老早已是這麼回事了!”鈴鈴——,風鈴泅泳在風中。京極堂沉默地站起來後,從廚房倒來冰麥茶,然後要我喝。“關口君,產女的話題未必沒有用嘍。”他說道:“被墮了胎的女子呢。關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裡行間的,正是產女。”“你想說什麼呀?”“所以呀。如果說藤牧和久遠寺的千金之間,有了孩子,會怎樣?雖然不出推理的範圍,但並非不可能。”“你是說梗子小姐懷孕了?”“除夕夜的日記,寫道‘隱約覺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實’,如果指的是信裡告知了懷孕一事怎樣?深夜的幽會重複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發生的。”“噢,所以他在一個月間煩惱到極致後,二月,出麵求婚去了?”“據院長說,他表示‘有必須結婚的理由’,不是嗎?這是沒話說的理由吧。而且,日記的後半部寫了……”“可能死掉的孩子……對了,他結婚以後,不是想問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麼了嗎?不過,梗子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了。所以才有記憶障礙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執地問情書的事吧。當你提到情書時,她怎麼說?”——隻有那個人知道的事,為什麼會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嗯……原來如此,很合理。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麼她不記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記憶……家人也不應該不知道吧。”“不知道是墮胎,還是流產?假設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呢?藤牧的入贅是重整快傾頹的家運的絕好機會,在這種時候,我想對於女兒的過去會隱瞞吧。”很合理。這個臆測是對的吧?比起到現在所聽到的久遠寺家的人們的任何證言,都更具有現實感。“可是……”京極堂混著歎息自言自語地說道:“即使真是這樣,還是覺得奇怪。雖然因為年輕而讓小姐懷孕了,藤牧雖產生了罪惡感,但結果反正正式結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後仍無法割舍贖罪的念頭。這很不對勁。說是帶了很多錢來,但那以後的言談舉止……總覺得很怪。”那時,玄關傳來聲音,好像是客人。京極堂念念有詞地邊說著,站了起來,邊走出房間到了玄關。客人是木場修太郎。“什麼啊,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呀?這個時間了,竟然店還不開門!俺還以為在裡麵自殺了呢。噢,在這裡,關口隊長,木場中士現在報到!”木場和我在戰爭時,在南方的戰線上是生死與共的關係。現在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當我在每個學生都上戰場的時代,領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階級,率領著一個小隊。另一方麵,由於木場是經過磨練的職業軍人,雖然有經曆,但階級在我之下。換句話說,木場是我的部下。在這種情況下,大體上實戰經驗很淺的上司會遭到欺負。但不知為什麼,木場帶領了我並支持了我。結果,在我的小隊隻留下木場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慘結局之下,我們兩人奇跡地存活並得以相偕踏上祖國的土地。木場是在小石川開石頭店的小開,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個具有大樹般厚實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個頭男子。臉型也很嚴肅,異樣突出的腮幫子、剪得短短有如鐵絲般的剛硬頭發、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臉上,小眼睛和嘴巴點綴式地裝點著,是異人之相。不過從那風采,很難想象他是個聲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應付,可是實際上是個說話極機智的不可思議的男子。“老爺您才是在這個時間登門造訪,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書商和不賣錢的作家來得忙嗎?”京極堂拿出座墊給木場以後,一麵動著那令人討厭的嘴,到廚房拿出新的麥茶來。我們稱木場“老爺”,那倒不是因為木場是刑警,而是因為他整個人的感覺實在很像“老爺”。“混帳!彆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並論!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電話來,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隻一直說再這樣下去,關會很慘,你去幫幫他吧!雖然不懂是什麼意思,但好像是和久遠寺醫院有關。我一聽,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關的家去,關的老婆說人在這裡,所以很親切地飛快跑來了。知道了吧!”木場一口氣喋喋不休地說道,一口氣把麥茶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