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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獲鳥之夏 京極夏彥 6035 字 2個月前

“關君,無論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對這事件的進展毫無影響。隻是更加地證明你很健忘、毫無記憶力而已。”“不見得吧。”對了,見過的並非久遠寺涼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輕時這兩個姐妹很像。換句話說,榎木津昨天看到的並非久遠寺涼子的記憶,而是我的記憶。如此一想,我對久遠寺涼子的懷疑稍微轉弱了,因為她不可能認識我。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中禪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話的內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著。由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體質,所以這也沒辦法。“我不懂記憶怎麼啦,不過,你弄錯了唷,關君。”榎木津說道,略微偏著頭。久遠寺醫院院長、也曾是久遠寺的一家之主久遠寺嘉親的容貌,大大地偏離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禿頭、寬額、大而肉墩墩的紅臉、蓄在鬢邊的頭發全白了,醫生穿的白色的製服敞開著,很懶散地雙腿大大地張開坐著。另一邊是他的妻子、也是醫院事務長久遠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態毅然而優美的婦女,令人聯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輕時想必是個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幾分神采。“真是的,竟把這些來曆不明的人帶進家裡。你到底要做什麼?要我們和這種不認識的人,商量家裡的醜事嗎?”夫人瞪著前方,視線、姿勢、一隻小指頭都動也不動地,用很有力氣的聲音說道。“媽,你很失禮唷!榎木津老師是我強要他來的。”“我知道。”“說什麼……”始終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開口了,老人的聲音令人意外地撥尖。“說什麼好呢?偵探先生。”說話的時候,身體傾斜、縮起下巴,好像是這個老人的習慣。“如你們眼見的,生意很蕭條。而且今天是休診日,患者什麼的都不會來。護士也因為通勤,所以今天隻有一個。醫院裡的患者也隻有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這不像醫生,是接生婆嘍!真無趣。”自嘲似地說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動地用嚴厲的語氣製止醫生的笑:“這種事,是可以告訴彆人的嗎?”“有什麼關係,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麼都回答吧,偵探先生。”榎木津獨自笑著,在夫人還沒阻止前先開口問道:“這個醫院的建築看起來很氣派,隻有婦產科嗎?”“什麼呀,虛有其表啦!戰前曾有內科、外科、小兒科。可是,嘿,年輕人,醫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襲,這一帶被轟炸得很慘……”老人的細眼眯得更細了,埋進那堆厚厚的肉裡。“什麼嘛,掉到民家的是燒夷彈。釀成了火災。所以呀,美國先生好像搞錯了,可能以為我家建築是軍事設施,竟投了炸彈!我家原本有三棟,其中兩棟被炸,外觀雖沒什麼損害,什麼嘛,裡麵幾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說修理嘛,年輕人,戰爭結束後的那個時期能做什麼?隻好就那樣放著,住的地方和被損害比較少的一棟,你們進來的時候經過了吧,單是整修那裡就費了很大的勁!”“後來為什麼不成立內科和外科,隻剩婦產科?”“久遠寺各代都是婦產科。”夫人以嚴肅的語氣答道。“哼,我原本是外科醫生。但並不知道婦產科和葬儀社一樣,都不景氣,不這麼說,年輕人,我會慚愧哩!”老人插嘴後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夫人這一次沒有製止,隻是瞪著丈夫的臉,然後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後,用不變的語氣繼續說道:“久遠寺家從享保三年(譯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時期(譯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為過去的諸侯的禦醫,是極受信賴的家世。我們替苦於難產的藩主接生了繼承人,所以,受到當時藩主的聘用。”“在四國?”“是讚岐。”“你們家族曾一起旅行嗎?”榎木津突然提了簡直不合時宜的問題,就連武士家的婦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不,從戰爭結束後就沒有。最後一起出門大約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記得,是因為中日戰爭爆發的關係,所以,在舉國實施節約的時期,我們去了箱根。”“大小姐記得嗎?”久遠寺涼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會兒後答道:“我……”“這孩子身體很虛弱,不能旅行。雖然很可憐,但她都留在家裡。”“很失禮,請問大小姐的身子哪兒不好?”“哪兒?被這麼一問,隻能說全部吧。算是虛弱的體質吧。比如說,心臟有輕微的疾病,也有氣喘。不能運動,由於皮膚很脆弱,不能曬太陽。而且,自律神經也失調。即使這樣,還這麼有元氣,真是不可思議。”醫生,不,父親用平常的語氣說著嚴重的事。我不由得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久遠寺涼子。她的眼神有幾分黯淡,自顧自地說道:“我有著不管什麼時候死,都不覺奇怪的身體。”“啊,閒聊就到此為止吧。接下來,就由這個有能力的助手問話,哪,關君,彆失禮了。”榎木津一逕地問毫無關係的問題,硬把重要的問題推給我。可是,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履行不負責任的偵探代理以外,彆無他法。我先詢問了事件當夜(將其當作是事件)的事。“我和老婆、還有涼子住的這邊,嗯,原來居住的部分,總之,是毀壞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狹窄。也不方便和年輕夫婦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兒科診療室的房間改建後,讓他們住了。我想等一下涼子會帶你們去看,離這兒有段距離,即使發射槍炮也聽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來通知我們之前,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梗子小姐怎麼說?”“說討厭啦,吵架了,牧朗先生關在房裡不出來。我說真無聊,不管他。”“夫人也在一起嗎?”“我下午和時藏、內藤拿了什麼道具,到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去。連發生那樣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沒跟我商量這件事。”“那個叫時藏的,是去年春天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傭人。”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說明。“那麼,有什麼怪聲音?……都沒聽見那種吵架的聲音什麼的嗎?”“如果聽見了那聲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偵探了。”夫人冷淡地說道。視線望著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個問題。“那……”確實比我有能力的中禪寺敦子,從旁幫助了我問道:“你們兩位……院長先生和夫人,對於這件事有什麼看法?”“不用說也知道!”夫人這一次很明確地盯著中禪寺敦子,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男人在詛咒我們久遠寺家。”“詛咒?”“那男人懷恨久遠寺家,為了騷擾我們故意入贅來的。現在不知藏在哪裡?正一麵窺探情況、一麵詛咒著梗子。然後聽到不吉利的傳言正在高興著呢!啊,好可恨,一定是這樣。”說到最後,夫人的聲音因為生氣而顫抖了。不知為什麼,夫人用嚴厲的目光望著女兒的臉。“你們受到懷恨……有什麼跡象嗎?”“那……”夫人吃了一驚似地看著中禪寺敦子。然後瞄了一眼久遠寺涼子後,初次無力地說道:“那種事,我並不知道。懷恨是那個人自己在怨恨,我們不知道究竟做了什麼,所以叫懷恨。總之,他就像煙似的從房間消失了,我隻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我不這麼想。”這一次是老人打斷了夫人的話:“本來,這世上就不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由於是聽過的台詞,所以我嚇了一跳。“我是醫生,所以不相信那種符咒啦靈魂什麼的,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就是答案了。”“什麼答案?”“年輕人,一定是這樣的!房間的不打開,人是出不去的。不在裡麵的話,那就是開門出去了。換句話說,作證說門沒開的那個人說謊!這是一種常識性的想法吧。”“梗子小姐住在位於出口的房間吧。”“所以呀,嘿,就是這麼回事。”“竟敢在外人麵前懷疑自己的女兒,真不知羞恥……”夫人恢複了氣勢,斥罵丈夫:“第一,鑰匙從裡麵上鎖,內藤和時藏不也這麼說嗎?”“能說那兩個家夥不是共謀嗎?我沒看見,你也沒看見吧?”“兩個都彆說了!”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痛苦似地說道。她終於看不過去,介入了雙親之間。座上安靜了一會兒。打破寂靜的是中禪寺敦子,她問:“叫內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偽證。你有支持這種想法的理由嗎?”“不,隻能用理論思考。一加一等於二。究竟是梗子和內藤共謀把牧朗君怎麼了,或者牧朗君以個人的意誌在維護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從這裡開始推理吧,不能胡說八道。”“你知道夫妻兩人處得好嗎?”我終於想起像偵探的問話來了。“因為牧朗君是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我並不清楚夫妻兩人的事。夫妻吵架什麼的,我們也經常這樣。”“我知道呢。儘管梗子什麼都沒說。那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而且還受到那麼殘忍的詛咒……所以當初老實地收內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說起來,內藤到現在還不算正式的醫生,那種家夥你能做女婿嗎?”據老人表示,內藤醫生,不,應該說實習醫生,參加過國家考試三度落榜,好像到現在都沒領到醫師執照。戰前,開業醫生的執照在醫科大學畢業以後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製定了國家考試。“牧朗君照約定帶來了執照,你不也知道嗎?”“照約定是什麼意思?”“嗯,說來話長。他最初為了娶梗子來到我家,嗬,是十多年前戰爭以前的事了。”現在老人所說的如果是真話,藤牧氏求婚是在學生時代,那一定是在我傳遞了情書後。但是,他應是在太平洋戰爭開始的前半年,到德國去的。我想,我拜訪此處是在他赴德前一年、還很熱的時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在那之間大概隻有七個月。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我委實很難想象那個膽小鬼決定結婚,而且還前住對方的家求婚。“是寒冷的時期,大約是二月吧。因為他要求見麵,我想就見見看吧。嘿,竟然是學生呢,一副拚了命的樣子,表示想娶梗子,說是有必須娶她的理由。”“所以就答應了嗎?”“麵對第一次會麵、且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要求女兒嫁給他,如果有那種說‘好的,請!’的雙親,我倒也想見見呢。當然是拒絕嘍!可是,對方動也不動,問他是什麼原因也不說。我沒辦法,隻好說,總之,學校畢業就職了以後再來。然後,他說做醫生是他的夢,因此大學一定要讀完、無法等那麼長的時間。我真不明白那麼認真的年輕人,竟為了愛情如此瘋狂。沒辦法,我跟他說,其他的職業姑且不論,做醫生等於是繼承這個久遠寺家。如果這樣,那就必須是能配有正統來曆的久遠寺家門、地位的人才行。我雖不知道你的來曆,但至少得帶著相當於曾留學歐洲、或在大學以第一名畢業那樣的禮物來。不,最少也要帶醫生的執照來,話就說到這裡。”老人說道,縮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禿頭,接著說:“哼,我們家來曆正統、地位高什麼的,並不是我真心這麼想。我這麼說,老婆會生氣。但我隻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夫人憮然。“不過,雖看起來這樣,但我也是在德國學醫,我的祖先也是。從明治二年以後,日本醫學的範本是德國。總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說得很嚴苛。……他很沮喪,那副失望的樣子很嚇人。我幾乎以為他可能會自殺。過了十年,他又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而且他還帶著約定的執照。不僅這樣,他似乎因為開戰的關係,隻好返國,但真的去德國留學了呢。剛好那時我這裡一個醫生也沒有,苦心培育的內藤沒通過國家考試,這麼一來情勢就不一樣了。如果是你的話,也會這麼想吧。我隨便講的一句話,對方竟花了十年時間實行了呢!”為了那樣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樣地拚命嗎?他是為了回應這個老人說的戲言渡海去了德國。不僅如此,藤牧先生還遵守了與我之間的約定。——就這一次。……萬一有回音的話,我就表現得像個男子漢。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個男子漢拜訪了這裡,表現了男子漢的誠意。花了十年時間,我不由得悲從中來。“你被感情俘虜,把寶貝女兒的一生糟踢了,你這個人。”夫人又像剛才那樣盯著正前方,唾棄似地說道。久遠寺涼子很悲傷似地低著頭、閉著嘴巴。她想將這個並不相互體恤、快崩毀的家庭修複成原樣。這個家庭從前可能像那到處可見的、和睦的溫暖家庭吧。是這樣吧?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嫌惡的想法。那個時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溫暖的家庭中長大的嗎?原來這個家就是異常的吧!在溫暖的父母情愛的灌注下成長的少女,會做出那樣的事嗎?藤牧先生真的愛這個姑娘嗎?為了流著月經血、淫蕩地笑著的這麼不像存在世間的姑娘,難道他有為她奉獻一生的情緒嗎?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見的假想現實,或者說妄想?“牧朗先生如此熱切地希望和這邊結親,有什麼特彆的理由嗎?”中禪寺敦子的發言仿佛是代替我陳述意見似的。不過,當然她並不知那個時候的少女,所以發言的動機應該還有其他。“比如說,看中這家醫院的財產而入贅?……”“哈哈哈,彆說傻話了,小姐。這個久遠寺醫院哪有財產?先不論戰前,現在如你們所見,過的是窮日子!”老人發出自我解嘲的笑聲。“本來,藤野……牧朗君,入贅時還帶來了陪嫁錢呢。”“陪嫁錢?”“是的。因為他帶了五百萬來,我也嚇了一跳。”“老公,你沒必要說出金額吧?”婦人照例地責備。儘管如此,這仍是很不尋常的金額。竟有帶著那樣超出常理的大筆金錢當禮物入贅的男人!“那麼一大筆錢,他是如何籌措到的……?”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環顧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們後,說道:“嗯,偵探總是很快地聯想到犯罪。”然後晃著身子笑了。“什麼嘛,他的本家是山梨縣一帶的財主。他家族的人死於戰爭,他繼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賣掉了,但還是賺進一筆極大的金額。他全部帶了過來……”老人說到這裡,做出驚詫的表情後一度停頓了下來。“你們想說,為什麼拿到那麼多錢,竟然還過窮日子吧?”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充滿桃釁,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什麼嘛,全用掉了。修複建築物後全都光光了呢。”被老人要求回應的剛強的老妻,很尷尬似地偏過頭去。老人像在辯解什麼似的,中禪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顯露出複雜的表情。“這件事和事件有關連嗎?”沉默的榎木津質問道。由於問題太單刀直入了,座上氣氛瞬間變得很掃興。“不,這倒沒什麼關係。是回憶或不滿吧,哪,事務長。”老人對著不高興的事務長——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應。陪嫁錢真的和事件無關嗎?沒有整修過房子的我,並不知道整修建築物要花多少錢。但是,我覺得這棟建築的整修,並未花掉五百萬這麼大筆的金額。“這……”久遠寺涼子開口了:“如果可以的話……”“調查現場是吧?嗬,和我們怎麼談,都不過是像現在這種派不上用場的話。這樣好了,偵探先生就請這麼做吧。我們也有點兒累了。涼子你帶他們去吧。”老人打斷了久遠寺涼子的話,說道,然後從椅子站了起來。“啊,最後還有一點……”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禪寺敦子不由得期待著偵探繼續要說的話。“去箱根旅行,你們住在哪裡?”我簡直無法闔起張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時宜的質問。被叫住的老醫生也相當張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認真的表情回答了這個無聊的問題:“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樓’。那是一家從江戶時代就開始經營的老店,不過好久沒去了。”老夫婦退下之後,我們在久遠寺涼子的帶領下,前住藤牧氏失蹤(現在稱消失合適嗎?)的現場。根據久遠寺涼子的說明,我們進去的正麵玄關所連接的建築物,那棟被稱為舊館的最古老建築,好像是明治時代的建築。一直到現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棟舊館的西側像分隔似的,但其實是相連著。前住事發地點,必須先回到舊館後穿過位於東側的彆館和新館(雖如此稱呼,但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築)。舊館、彆館、新館各自並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築物之間都有庭園,榎物長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於整理。石造回廊讓人覺得像是宗教建築,幾乎是排成一列的我們,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彆館內部像是沒有完全修複,從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牆壁損壞。“彆館隻是個廢墟,新館大約有一半房間能用。住在這裡的是內藤和傭人,他們曾使用過但現在已經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館。”“牧朗先生在做什麼研究嗎?”“我並不了解什麼內容……很認真地在研究的樣子……”針對中禪寺敦子的問題,久遠寺涼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後像忽然想起似的,回過頭問道:“噢,各位要見內藤先生嗎?”凝視著她的背影的我,慌張地將視線轉向庭院。草叢裡開著白色的花,大概隻有那裡整理過吧?剪下貼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過,因為從遠處看的關係,不知道是什麼花。新館一樓大廳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樣是洞開著。一定是連屋頂都吹掉了。開始傾斜的西下夕陽,流瀉了幾道光線在微暗的空中描著線。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會的教堂。走上對醫院而言太過華麗的樓梯,到達二樓。正如想象,二樓的天花板也有窟窿,當然在那正下麵的地板也破了一個大洞。我們不由得走近那個洞的邊緣。“嘿,被炸得可厲害的。”對榎木津突如其來的問題,久遠寺涼子悲傷地帶著懷念的眼神,點了點頭。“大小姐,這位是偵探先生嗎?”從窟窿的對麵,突然傳來粗嘎的聲音。那裡站著一個有著淺黑精悍臉型的高個兒男人。“是內藤……”久遠寺又恢複了一貫痛苦的表情說道,男人——內藤醫生,不客氣地踩著皮鞋,瞪瞪地繞過窟窿來到我們麵前。“我從這裡看到你們進來,啊,偵探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從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種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內藤大聲地說道。新館的西側,接近彆館那一邊,有一半已遭到破壞殆儘。東側則等於是毫發無傷。內藤分到東側二樓的一個房間,即使當作病房也相當寬廣。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彆個人房,但房子的建築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講究,從窗戶眺望外麵的視野也不錯。“什麼呀,雖說是重病患者,還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錢老爺那類人用過的!”內藤將我們帶進房間後,儘說些沒問他的話。細長形充血的眼睛,癟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圍長著懶得刮而任其長的胡子。從遠處看,感覺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滲透著放蕩生活的痕跡。年齡大致和我一樣,或稍微年輕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輕也說不定。坐上他請我們坐的椅子後,內藤在床邊坐了下來。“嗨,有事儘管說!”目中無人不客氣地說道。榎木津不理會他,中禪寺敦子提出問題:“發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兒?”“我對事件毫不知情,不過,如果指的是年輕醫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時候,我人在這裡嘍!”“你對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麼意思?”“並沒有發生什麼誰被殺、或什麼被偷的所謂‘事件’吧!年輕醫生消失了,就隻是這樣吧。”“我想,因為一個人消失了,人很難肯定地說沒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犯罪是有的呀!應該說,正以現在進行式在進行犯罪比較合適。”雙腿張開的內藤恢複了低姿態。眼神是桃戰性的。“那是什麼意思?”內藤浮現微笑,從皺巴巴的白色製服口袋掏出香煙,叼在嘴上。“因為那個醫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誤以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來,並沒什麼好奇怪的。”“牧朗先生做了什麼事?你不能說毫無根據的話!”久遠寺涼子很罕見地以嚴厲的語氣說道。內藤眯起眼睛看了涼子後,笑得更深了。“什麼證據,大小姐,你妹妹現在的模樣不就是最好的證據?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涼子無言地瞪著內藤。內藤有意避開她的眼神似地望著我和中禪寺敦子,繼續說道:“我明白地說吧。那個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體,在做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呢,然後就消失了。”“為何要這麼做?”“複仇呀!那家夥和梗子小姐之間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從一開始,關係就不好。爭吵一天比一天厲害,非常的激烈。這麼說來,好像梗子小姐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其實是受不了那個弱不禁風的秀才……過那種地獄似的生活。兩人似乎彼此僧恨著!嗬,到了這種地步,吵架的雙方都有責任,不能說是哪一個不好。不過,那家夥清算了這樣的關係,用非常令人生厭的方法。”“真是毫無根據的讒言!梗子每天都期盼著牧朗先生回來,梗子……”“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說些什麼……?”內藤大聲地打斷了久遠寺涼子,激烈地抗議。“各位偵探先生,請看一下窗戶外麵。就在旁邊的那棟平房,原來是小兒科病房,也就是那對夫婦居住的地方。”坐著的時候看不到,但站起來後,的確看得到屋頂。“窗戶打開的話,可以清楚地聽見很大的聲音呢,我每一天都聽到爭吵聲。”“那一天也是嗎?”“對,那一天吵得特彆厲害。”內藤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著那棟建築。“梗子小姐處在歇斯底裡的狀態,我本來想去勸架,可是……”內藤轉頭微笑了。“後來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這句話。”“看來是經曆了恐怖的經驗。”榎木津唐突地說道。“恐怖經驗……?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懂。”“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請等一下,這是誘導式的質詢嗎?我不在現場。我說,聽到聲音了。不可能知道實際情形。”內藤顯然很狼狽。榎木津看得到什麼。中禪寺敦子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們屏息注目著事情的發展。可是榎木津的追擊等於是意圖不清。“啊,是嗎?那麼,牧朗君是自己關起門來的嘍?”“門,哪裡的門?”“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個書房的門。”內藤的臉色發白了,嘴角有點兒痙攣。“說奇怪話的偵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種事兒!”榎木津如雕像般動也不動。那顏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著什麼?我不由得凝視起半閉著的大眼睛。榎木津說道:“你認為牧朗君還活著吧。”“當然!所以趕快、請趕快找到那個男人,然後趕快結束這令人慶煩的犯罪事件!”內藤的表情突然哀憐了起來,如此懇求著,我覺得隻有他說的話是真心的。“內藤先生所說的那可怕的人體實驗,到底是什麼樣的實驗?內藤先生曉得牧朗先生在做什麼研究嗎?”中禪寺敦子問道。內藤稍微恢複了冷靜,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閃爍地窺視著榎木津的樣子,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製造homunkurusu。”“Humunkurusu,那是什麼?”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問題:“鏈金術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種材料在玻璃瓶裡製造人。”內藤接下我的話說道:“我曾經從他那裡聽到一些。他問我,你認為並不是經由性交生出來的孩子,會有愛情嗎?如果你們懷疑的話,可以去調查那家夥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著。”如果是事實,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裡人為了製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他還說,製造出來的‘嬰兒的胚胎’,如何在母體著床,是最大的問題。”“那麼,梗子小姐肚子裡的孩子……?”“我能確定不是那家夥的孩子!因為那兩個人從來沒有實行過夫妻關係。”“內藤!隻靠猜測說些隨隨便便的話,是不可以原諒的唷!”始終保持沉默的久遠寺涼子,忍耐似乎到達極限似的激昂了起來。白皙額頭中央的靜脈,透明地浮了出來。“是真的,我從梗子那裡直接聽來的。要不然去問她本人好了!”“那種不道德的事情能問嗎?真不知恥。”“哼,什麼不道德?對當事人來說,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唷!不過,那種事的確無法和家裡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種厚臉皮的人,她不會向雙親抱怨老公不去香閨,更不會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個外人,這個家裡能商量的隻有我。那個人很煩惱呢,有個嚴格的母親、愛講理論的父親,然後你……”“夠了,請彆再說了!”久遠寺涼子在顫抖。她似乎察覺了內藤接下去要說什麼話。我總覺得她很可憐,我很想說些什麼話,可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出聲的是榎木津。“那麼,果然是你的孩子嗎?”大家都靜悄悄了。“說什麼傻話!你從一開始就胡說些什麼?”“說錯了嗎?”榎木津始終表現得很平淡。“事實上,這個謠言盛傳在街頭巷尾。如果你是無辜的,就請現在說清楚。”這一次,換久遠寺涼子做出追問的態勢了。“這才是毫無根據的謠言呢,大小姐。第一,對梗子小姐太失禮了。我是無辜的,而且……”內藤閃爍著不安的目光,額頭略微冒汗。“如果真有那回事……”內藤慌張地打量著榎木津和涼子兩人,最後,垂下眼睛。“如果、如果,那個是我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很正常地生下來?”內藤的模樣明顯地很怪異,感覺上像在說,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於這樣了。“即使是私生子什麼的,正常的懷孕滿月後就會生出來。如果我是姘頭,能用不名譽收拾事態的話,那也就算了,但事態並沒那麼普通嘛!既然有閒日盼壞疑我和她的關係,還不如找出那個男人,結束這個令人厭煩的犯罪。再這樣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憐了。”內藤的話像水庫泄洪喋喋不休地說道,他慢慢地抬起臉來。“這種說話的樣子……聽起來像是承認你們之間的關係。”涼子遙望著窗外安靜地說道。“無論如何,請接受我所說的話。”內藤又恢複了那目中無人的笑。“你剛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還完整留著。內藤先生,為什麼不看呢?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麼治療的方法。”中禪寺敦子問道。和我想的一樣。至少這裡是醫院,他又是醫生(雖然沒有執照),如果研究的資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檢討對策嗎?“那個呀。”內藤轉向中禪寺敦子看著她,然後更大聲說道:“不懂呀,無法理解!我,如你們所知,是個國家考試三度落榜的落魄醫生。這一年裡,我也曾試著讀那家夥的筆記。總之,有五十本,讀了大約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覺得很挫折哩。那家夥可能也察覺了,否則怎麼會將研究的成果就那麼放著,然後遁走了?他輕視無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來,一走了之。”內藤不知是否察覺自己話裡帶著憤怒,逐漸亢奮起來,以挑釁的表情接近中禪寺敦子。“院長先生怎麼樣?院長先生也許懂。”中禪寺敦子有點兒膽怯似的,一麵說道、身子一麵靠近我,避開內藤。“院長?我告訴他了,筆記也給他看了。可是那個人,壓根兒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呀,一點兒也不值得信任,因為考試落榜三次了。”院長不太信任這個情緒不穩定的實習醫生,從剛才院長本身的口氣就可以感覺。他說的是事實吧。“那,院長怎麼說?”“他說這是非常簡單的‘發生學的研究’,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惡魔性的研究等。那個正直的年輕人,不會這麼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輕了,因為滿腦子這種非現實的想法,才會落榜,去把頭腦冷靜下來,從頭開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內藤像要哭出來了。“事實怎樣另當彆論,我了解你說的了。不過,想再問一件事。”中禪寺敦子膽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語,我隻好接下來問:“如內藤先生所說,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關係已到了無法複原的程度吧。還有,假設他在從事惡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實。不過,儘管是招贅,但現在社會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話,離婚什麼的都可以,我想,沒必要動手去製造這麼複雜的奇怪事件吧!”內藤沉默了。“內藤先生,你說過他對梗子小姐‘複仇’了。為了了結夫妻的關係,用複仇這個字眼,感覺有些走樣。剛才,這裡的太太也說出像牧朗先生‘懷恨’久遠寺家這類的話。他到底遭遇到什麼不幸,以至於會對這個家、妻子梗子小姐,懷著恨意進行複仇?”內藤在選擇回話似的,短暫地陷入思考。聲調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沒什麼深意的。對了,是泄憤,之所以說複仇,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形容,換這個說法吧,非常特彆的泄憤。”內藤卑屈地笑了。卑屈——這個表現,對這男人相當貼切。然後,這個卑屈的男人令人覺得確實隱瞞著什麼事,他愈辯解,愈使他那舉手投足間散發出抹不去的虛偽。“關於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說一些。”內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後,嘴角癱軟地發笑了。“這就對了。偵探先生,調查事實關係才是正事兒,儘做推測還不如問這種事。”“你在這裡聽見夫妻吵架,大約是幾點鐘?”“嗯……過了十一點……大概快十二點了吧。一直到那個時間,那個做丈夫的都關在研究室裡呢,回到寢室後,戰場就等著他。”“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麼嗎?”“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繼承啦這類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動了起來,根本聽不清楚……不過,聽到‘滾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溫和的話。”“大概持續了多久?”“很快就結束了。午夜兩點以前就安靜了。不過,直到第二天早晨,鐵青著臉的梗子來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並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你立刻去開那扇門嗎?”“不,她說要先跟父親商量,因為牧朗先生很得院長喜愛。”“這麼說來,梗子小姐第一個來找內藤先生商量嘍?”“是吧。”回答中禪寺敦子問話的是榎木津。內藤下意識地避開榎木津繼續說道:“我到現場去的時候,已過了下午一點。書庫的門半聲不響,梗子小姐又開始在哭,我很困擾……富子端來已晚了的午飯。”“富子是時藏的老婆,她也是在這裡吃住幫忙家務的傭人。”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富子小姐什麼都不說還好,但因為她胡說了煽動的話,說什麼二小姐,上吊嘍,少主一定死了!使動不動就絕望的梗子小姐,也終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鬨得凶了。所以,我沒辦法,隻好叫時藏來,從正房拿來工具敲破了門。”“敲破門的是時藏嗎?”“記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壞的吧。門鎖相當結實,把門上的合葉都弄壞了。”“最後一擊的是你,打開門的也是你嘍,大概吧。”榎木津附和著說道。“我也不怎麼記得,也許是吧。這無關緊要吧。總而言之,開打開了以後裡麵沒有人。”“第一個進房間的是誰?”“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後一推,自己就跑了進去呢!”“時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嗯,隻是向裡麵瞄了一下,沒進到房間吧……”內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著煙。然後,很粗魯地將煙蒂揉在桌上的煙灰缸裡。我們先向內藤道了謝以後,走出他的房間。“就是這種男人……”久遠寺涼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道:“說起來,內藤的血統,雖然是久遠寺家相當於諸侯的血統……但算是遠親……。但可能是幼年時,父母雙亡,少年時代過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時有不健康的地方……。到這個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現在都還無法融治吧……”久遠寺涼子用隻有我聽得見的輕聲細語,繼續說道:“我討厭那個人。”我覺得她似乎很激動。順著中禪寺敦子的提議,我們接下來前住那個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館一樓原來的值日室,正好在內藤房間的斜下麵。原本想象成拍攝外景時的歐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點兒期待落空了。當然,使用這個房間的藤牧氏是科學家,並非煉金術師。那種惡魔性的印象,隻是我從內藤所說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當然啦,實際上既沒有毒蟲和草藥,更何況是賢者之石(譯注:能將所有物質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質,是西洋中世紀的煉金術師所追求的東西。)了!有一個書櫥,桌子和椅子齊備。有一個放著實驗用玻璃器皿和燒瓶等的架子。是一個隻擺設這些東西的簡樸的房間。書櫥裡,幾十本醫學書、剪報夾和大學筆記,滿滿地並排著。筆記背後整齊地貼著分類紙簽,依照年代很嚴謹地排列著。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讀起內容。內容全是德文,細細的字整齊地並排。我在學生時代,由於德語很不擅長,隻讀了兩三行就慶煩了。總之,我們從看起來像內藤所言的“人造人的製造研究”筆記當中,取出最前麵的三本和最後麵的兩本,借了出去。雖說名義上是帶回去檢討看看,但連想當醫生的內藤都不了解的東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麼程度真是難說。“老師,日記!”中禪寺敦子發現書櫥下麵一層全是日記,從右邊開始照年代順序並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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