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1)

午後五點一刻,瓊拎著滿滿一包食物,夾著兩本雜誌和三個小包回到家門口,發現門廊郵箱裡有一封女兒寄來的航空快信。自從伊莎貝爾前次給父母寄來一封短信,說她在亞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後已經安抵丈夫的家鄉,至今又過去三個多星期了。瓊夾著七歪八扭的小包,連忙把信拆開。這是一封充滿歡樂幸福的信,她一口氣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寬慰而欣喜,好像樣樣東西都在她眼前歡舞似的。她摸到大門上掛著一樣東西,仔細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是普寧一向當成自己一點心肝似的那串鑰匙,連帶小皮夾子一起掛在門鎖上。她就用它把門打開,剛一走進去就聽見從食品室裡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食櫥挨個兒給打開,又給關上。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廚房的餐具櫃上,衝著食品室問:“你在找什麼呐,鐵莫菲?”他從裡麵走出來,滿臉通紅,眼睛瞪得老大的,她驚訝地發現他的臉上還一塌糊塗地沾著沒拭去的淚水呐。“蔣(瓊),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蘇大斯特(普寧找的是威士忌蘇打,但是他發音不對,念成“viscous and sawdust”,變成“黏膠和鋸末兒”了。),”他淒涼地說。“恐怕沒有蘇打水,”她帶著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清醒的克製力答道。“餐廳那個櫃櫥裡倒是有不少威士忌。不過,我建議咱倆還是弄點好熱茶喝喝吧。”他比劃了一個俄羅斯式表示“放棄”的手勢。“不啦,我其實什麼也不想喝,”他在廚房裡那張桌子旁邊坐下,長歎一聲說。她在他身旁坐下,翻開她買回來的一本雜誌。“那咱們來看看圖片吧,鐵莫菲。”“不想看,蔣。你知道我一向鬨不清裡麵什麼是廣告,什麼不是廣告。”“你歇著,鐵莫菲,讓我來講給你聽。瞧,我喜歡這一幅。哎呀,妙極了,這兒把兩種概念結合起來啦——荒島和煙霧裡的女郎。你瞧,鐵莫菲——看一眼嘛,”——他無可奈何,隻好戴上自己那副看書用的眼鏡——“這是一座隻有一棵棕櫚樹的荒島,這是一節撞碎了的木筏,這是一名失事船隻上的水手,這是他救活的那條船上的一隻小貓,再瞧這兒,那塊岩石上——”“不可能,”普寧說。“一丁點的小島,再加上棕櫚樹,不可能存在於那樣大的海洋裡。”“可是它確實就存在於這兒呐。”“叫人沒法忍受的孤獨啊,”普寧說。“對,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鐵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勞爾的觀點:思想領域是建立在一種與邏輯相協調的基礎上的。”“我對這有保留的看法,”普寧說,“首先,邏輯本身——”“好啦,咱們未免扯得太遠了,離開咱們這個好玩的正題了。諾,你看這張畫兒。這是那個水手,這是那隻貓咪,這是一條閒蕩而挺愁悶的美人魚,再瞧水手和貓咪上方的騰騰煙霧。”“原子彈爆炸吧。”普寧哀愁地說。“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們把這些滾圓的煙霧看成是他們思想的投影。現在咱們終於接觸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像美人魚長著兩條腿,那隻貓卻想像她徹頭徹尾是條魚。”“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俄國浪漫派詩人。),”普寧伸出兩個手指頭說,“隻用兩首詩就把美人魚描繪得淋漓儘致了。我即使高興的時候也受不了美國人的幽默,我應當說……”他用顫巍巍的手摘下眼鏡,用胳膊肘推開那本雜誌,腦袋趴在胳膊上,甕聲甕氣地嗚咽起來。她聽見大門口有人在開門關門。不大一會兒工夫,勞侖斯裝出一副滑稽樣兒,朝廚房裡鬼鬼祟祟地窺探。瓊擺擺右手叫他走開,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個彩色花邊信封指給他看。她臉上閃現的會心微笑簡單地反映出伊莎貝爾那封信的內容;他伸手抓起了那封信,不再開玩笑了,踮起腳尖朝外走去。普寧那強壯得過分的肩膀還在抽動。她合上那本雜誌,看了看封麵:一群娃娃般歡蹦亂跳的小學生、伊莎貝爾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禿禿的遮陰樹、一個白色的塔尖、溫代爾的鐘樓。“她不想回來嗎?”瓊溫柔地問。普寧,腦袋還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緊的拳頭擂起桌子來了。“我什佛(麼)也沒由(有),”普寧流著鼻涕的鼻子挺響地吸著氣,慟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沒由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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