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星期六早晨,瓊對她丈夫說,“我決定告訴鐵莫菲今天這所房子從下午兩點到五點完全歸他倆使用。咱們該給那些可憐蟲創造每一次可能相聚的機會。我可以到城裡去辦點事,你可以順便到圖書館去轉轉。”“今天可趕巧了,”勞侖斯答道,“我一點也不想到哪兒去轉轉或者遛遛。再說,他倆相會也未必需要八個房間啊。”普寧穿上他那套嶄新的棕色西服(靠那次在克萊蒙納演講掙來的錢添置的),在“雞蛋和咱們”飯館裡匆匆忙忙吃了一頓中飯,便穿過積雪的公園,朝溫代爾公共汽車站走去,差不多提前一個鐘頭就到了那裡。麗莎到波士頓附近訪問了她兒子秋季要去念書的聖巴托羅繆預備學校,在返回的途中乾嗎急著要見他呢,普寧對這一點根本不想費腦筋去揣測,他隻知道一股幸福的心潮在那看不見而現在隨時都會猛然潰決的堤壩後麵洶湧而起。他看見了五輛公共汽車,而且仿佛在每輛車上都看見麗莎同彆的乘客魚貫而下時在窗口向他招手,可是臨到一輛接一輛車上的人都下來之後,卻不見她的蹤影。忽然從他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呼聲(“鐵莫菲,zdrastvuy(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你好。)!”),他立刻轉身,看見她出現在他獨獨判斷裡麵不會有她的那輛“灰狗”長途車上。我們的朋友從她身上看出什麼變化了嗎?仁慈的上帝,又能有什麼變化呢!她就在那兒。不管天多冷,她都是那麼熱情洋溢。這當兒她緊緊摟住普寧的腦袋,海豹皮大衣敞開著,露出了裡麵滾花邊的上衣,他在她脖子那兒聞到一股葡萄柚的香味,一個勁兒喃喃道:“Nu, nu, vot i horosho, nu vot。”(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哪,哪,這可太好了,真的。)——隻是口頭上說點打動人心的話罷了。她驚歎道:“唷,他配上一嘴漂亮的新牙啦!”他幫著她上一輛出租車時,她那塊鮮豔透明的頭巾被勾住了,普寧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司機說聲“瞧著點”,從他手裡接過她的旅行包,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順序完全雷同。他們行駛在公園大街時,她告訴他說那是一家英國傳統式學校。不,她什麼也不想吃,她剛才已經在阿爾巴尼飽餐了一頓。那是一所“很花哨”的——那個形容詞是用英語說的——學校,孩子們在玩一種用手打的室內網球,他那個班將有一位……(她擺出一副並不太激動的樣兒,說出一位大名鼎鼎的美國人士的名字,可那既不是一位詩人也不是一位總統,因此對普寧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容我說一句,”普寧插嘴道,一邊低頭,一邊用手指著,“你從這兒可以看到我們校園的一角。”這一切(“噢,我看見了,vizhu, vizhu, kampus kak kampus(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看見了,看見了,校園總歸是校園。):都一樣,沒什麼新鮮的”),這一切,包括孩子的獎學金在內,都承蒙貝納德·梅烏德大夫的大力幫忙(“你知道,鐵莫菲,哪天你該給他寫封信道謝一聲才對”)。校長是位牧師,把貝納德當年在那兒念書時贏得的獎杯都拿給她看了。埃裡克當然希望維克多進一家公立學校,但是被駁倒了。不管怎麼說,霍佩爾牧師的老婆可是位英國伯爵的侄女。“到了。這就是我的pazzo(意大利文,宮殿。)。”普寧打趣地說,他素來沒法全神貫注地聽她那嘰裡呱啦說得挺快的話。他們走了進去,他驀地覺得自己那樣殷切盼望的日子過得未免太快了——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不一會兒就會過去啦。他心想也許她馬上把找他的原因說出來,這一天說不定會過得慢一些,讓人真正得到享受。“多糟糕的地方呀,kakoy zhutkiy dom(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多可怕的房子。)。”她一邊說,一邊在電話機旁邊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脫掉高筒橡皮套靴——好熟悉的動作啊!“瞧那幅伊斯蘭教寺院尖塔的水彩畫,真叫人惡心!房東準是怪人。”“不不,”普寧說,“他們是我的朋友。”“親愛的鐵莫菲,”他陪她上樓時,她說,“你這一輩子可認識不少糟透了的朋友。”“這兒就是我的房間,”普寧說。“我想我得在你這張純潔的床上歇一會兒,鐵莫菲。待會兒我給你念幾首詩聽聽。折磨我的頭疼老毛病又要犯了,今兒個一整天,我都挺好的呀。”“我有阿司匹林。”“呣—呣。”她哼哼道,這種已成九_九_藏_書_網習慣的否定語氣在她一嘴本國話裡顯得怪腔怪調。她脫鞋子的時候,普寧把臉扭了過去,鞋子咚咚兩響掉在地板上,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她躺了下來,穿著黑裙子和白上衣,一頭棕色的頭發,一隻粉紅的手遮住兩隻眼睛。“你過得還好嗎?”普寧坐進那把靠近暖氣片的白色搖椅裡問道。(讓她說出找我到底有啥事,快!)“我們的工作挺有趣兒,”她說,依然用手遮住眼睛,“可我得告訴你,我不再愛埃裡克了。我們的關係已經破裂。再說埃裡克也不喜歡他的孩子。他說他是陸上的爸爸,而你鐵莫菲是水上的爸爸。”普寧笑了,笑得前俯後仰,那個不大結實的搖椅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嘎嘎地直響。他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閃亮,而且濕潤了。她從那隻胖手下納悶兒地瞧了他一會兒,接著說:“埃裡克對待維克多心腸太狠。孩子一定在噩夢中不知把他宰了多少回啦。另外,跟埃裡克在一塊兒——我早就發現了——平心靜氣地評理兒,非但沒把問題搞清楚,反倒搞亂了。他是個很彆扭的家夥。你掙多少薪水,鐵莫菲?”他如實告訴她了。“嗯,”她說,“不算太多。可我猜想你照樣能攢點錢吧——論你的需要,你那非常微薄的需要,這筆錢還是夠多的,鐵莫菲。”她那黑裙子下麵圍著緊身褡的肚子起伏了兩三次,帶著無聲、恬適、溫厚而讓人懷舊的諷刺味兒——這當兒,普寧一邊擤鼻子,一邊搖晃腦袋,顯出色迷迷、歡天喜地的神情。“聽我念一首最近寫的詩,”她說,仰麵躺著,兩隻手放在身旁,用一種拖長的深沉聲調,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Ya yom'e,”“I monashenki ya skromney;”“Iz slonovoy kosti raspyat'e”“Nad holodnoy postel'yu moey。”“No ogni nab?val?h iy”“Prozhigayut moyo zab?tyo”“I shepchu ya imya Geiy——”“Zolotoe imya tvoyo!”“(我穿上一套黑衣服,”“比一個修女還樸素;”“一個象牙的十字架”“掛在我冰涼的床上方。”“但是狂歡歌舞的火花”“在我那淡忘中複燃,”“我便輕聲呼喚喬治——)”你那金光閃閃的名字!(詩係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寫成,括號內為譯文。)“他是個很有趣的人,”她停也沒停就接著往下說,“事實上,他差不多像個英國人。大戰期間,他駕駛過一架轟炸機,如今在幾位經紀人合夥開的一家商行裡乾活兒,他們一點也不同情他,也不了解他。他出生在一個古老的家庭裡。父親是個幻想家,在佛羅裡達州開過一家海上遊樂場,你知道,就是賭場一類的玩意兒,可是讓一些猶太歹徒給毀了,而且他還自願代另外一個人坐牢。一家人個個是英雄好漢。”她頓住了。小屋裡的寂靜與其說被那粉刷過的暖氣管裡的搏動聲和玎璫聲打破了,倒不如說給加強了。“我給埃裡克打了份完整的報告,”麗莎歎口氣,又接碴兒說,“現在他一個勁兒向我保證,如果我肯合作的話,他就能治好我的病。遺憾的是我也正跟喬治合作呐。”喬治這個名字她是照俄語發音念出來的——兩個g字母發重音,兩個e字母發長音。“嗯,正如埃裡克所說的那樣,c'est vie(法文,這就是生活。)。唷,天花板上吊著好多蜘蛛網呐,你居然能在這下麵睡覺啊?”她瞧瞧手表,“哎喲,我得趕四點三十分那班公共汽車回去。勞駕馬上給我叫輛出租車吧。我還有點非常重要的事得跟你談談。”終於說出口了——真夠遲的。她要求鐵莫菲每月攢點錢留給那個男孩用——因為她現在沒法張嘴向貝納德·梅烏德要——她沒準兒會死掉咧——出了什麼事,埃裡克都不管——至少應該有人時不時給孩子寄點錢去,就好像是他媽寄給他的——你知道,零用錢什麼的——他就要跟闊人家的孩子一塊兒念書啦。她會寫信給鐵莫菲的,把地址和其他一些細節告訴他。是啊——鐵莫菲是個寶貝兒,這一點她可從來沒懷疑過(“Nu kakoy zhe t? dushka”(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還有,哦,洗澡間在哪兒?可不可以請他這就打電話叫輛出租車?“順便提一下,”她說,這當兒他正幫她穿大衣,她像往常那樣皺著眉頭,瞎摸亂抓地搜尋那兩個閃來閃去的袖孔,“你知道,鐵莫菲,你這身棕色衣服可實在不像樣兒:紳士從來不穿棕色的。”他送走了她,便穿過公園往回走。留住她,供養她,——她還是老樣子——她的殘忍啦,庸俗啦,迷人的藍眼睛啦,糟糕的詩作啦,胖乎乎的腳啦,肮臟、下賤、枯竭而幼稚的靈魂啦。他驀地想到:人如果在天堂會重新相聚(這我並不信,不過姑且這麼說罷了),我又怎能不讓那枯萎無助、有缺點的玩意兒——她的靈魂在我身上到處亂爬呢?但是,這是人間,我居然還活著,真也是怪事,生活和我還都有些價值……他好像豁然開朗,十分出乎意料地(因為悲觀失望很難導致偉大的真理)快要把宇宙之謎簡單解答出來了,可是這時他卻被一個緊急的要求打斷了思路。有一隻鬆鼠在樹下看見普寧走過來,這個聰明的小動物就來了個植物卷須的蜿蜒動作,爬上一個飲水噴泉,待在邊緣上,普寧一走近,它就衝他努出橢圓的臉,鼓起腮幫,嘴裡發出一陣粗裡粗氣的嗶嗶聲。普寧懂得它的意思,便走過去摸索一陣,找到了那個一按就出水的開關。那個乾渴的齧齒動物一邊蔑視地瞧著他,一邊嘗那冒泡的粗水柱,喝了好99lib?一陣子。“它彆是發燒啦,”普寧心裡想著,暗自落淚,手一直有禮貌地按住那個奇妙的開關,儘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跟那盯著他的不愉快的眼睛相遇。那隻鬆鼠解了渴,也沒向他表示一星半點感激的樣兒就撒腿跑了。這位水上的爸爸繼續向前走,來到那條路的儘頭,又轉入旁邊一條街,那兒有一家安著石榴紅色玻璃窗戶、小木屋式樣的小酒館。
第六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