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俊提前叫了車,幾乎沒怎麼耽擱,等反應過來,車子就已經奔馳在回學校的路上了。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現在的自己,灰溜溜,再合適不過。她像是青春期叛逆,夜宿不歸的小孩,被家長逮了個正著,二話不說揪住衣領回家發落。他不聽她講話,也不讓她一個人待著。好好的生日願望終是落了空。街上的節日氣氛即便淩晨也絲毫未減,路過的商業中心和廣場,行道樹上都纏滿了燈,單身狗在看不見的地方狂歡,戴著紅帽子的情侶才喜歡出沒在這漫長的,醒目的夜裡。網約車的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話很多,一直跟韓俊說個不停,說今晚的生意不錯,跑夜單也就掙個糊口錢,問韓俊讀什麼專業,他有個侄女翻過年也要準備高考了。就像大多數人認識的韓俊一樣,他很好說話,司機想聊他就多聊兩句,並不三緘其口裝清高,兩人有來有往的聊了一路。蘇妍朵抱著她鼓鼓囊囊的雙肩包看著窗外,腦子裡亂七八糟。司機大叔開到一半兒等紅燈,眼睛往後視鏡裡瞄了一眼,問:“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啊?看著挺可愛~”她默默頂了一句,八卦,連忙否認道:“沒有沒有,不是的,他……他是我哥。”“哦,那兄妹感情好的呀~”“嘿嘿~還行~”她探頭探腦瞧了一眼韓俊,眼角的餘光銳利,在他看過來之前就迅速把頭移開了。以前和魚泡一塊兒打車的時候也不是沒被人問過,女朋友這個身份她通常隨口答是,但今天換了個人,她不敢那麼造次。明明兩個人不占地方,蘇妍朵還是下意識的往右縮,幾乎要貼到車門上,心裡想著為什麼還沒到。過了小浪街,車子終於在濱海大學門口停下。她逃也似的跳下車,把雙肩包反背著,韓俊下來以後就看見她好似防禦般抵了一坨紅色龜殼在胸口。“今天謝謝你啊~我回去了。”“我送你。”“嗯?不用不用,都到大門口了,安全得很……”“……”“你不是住學校外麵麼?不用送,真的,彆麻煩了。”“……”他不聽,抬腳就往學校裡進。蘇妍朵慌了,兩步並三步追上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聽不見我說話麼韓俊?”他微微一怔,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她的爪子。她嚇得連忙放開了。罪過,一切都是罪過。“你這麼扭扭捏捏的,是在怕什麼?”他開口問。“我沒怕……誰在怕?……我就是……不習慣麻煩彆人。”“見過麵就算認識,吃過飯就算很熟,你說的。”“……什麼?”“不麻煩,我也不是……彆人。”他眸色清亮,瞳孔裡的溫柔水波粼粼。蘇妍朵腦袋嗡的一聲。怕,怎麼不怕。我怕對你動了心,你還不知死活的杵在我麵前。我隻是幫忙跑個腿,遞個話,做個喜聞樂見的局,圖個成雙成對的樂。你彆害我,失了心智。“哈哈哈~說的也是,”她笑得並不好看,甚至有些假:“這句話你倒記得,那……走吧我們。”韓俊對她盛意的假笑不置可否,朝前走去。她猛吸一口氣,在他身後搓了一把臉,兩頰拍得嘣嘣的。“怎麼了?”“沒怎麼……嗬嗬,有點困,嗬嗬……”學校不比外麵,熱鬨早已散場,雖稱不上萬籟俱寂,但入冬的淩晨還是如空山一般的安靜。路過的垃圾箱幾乎都是滿的,裡麵裝滿了包蘋果用的玻璃紙和用剩的噴雪罐,蘇妍朵想著自己過個生日,假裝有那麼多人共襄盛舉,頓時覺得還是挺開心的。她故意落後韓俊半步,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跟著。這做法有些卑鄙,但她覺得安全,至少不用和他對視,不用衝他假笑,就算管不住自己去凝望他高峻的肩骨,他也是看不見的。她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他。老三去哪兒了?還在國貿那裡麼?他們沒一起去看櫥窗秀嗎?她想得入神,沒發覺他放緩了腳步。“唐一寧回宿舍了,說不定沒睡……還在等你。”“……”這學霸好生了得,手眼通天,連她想什麼都知道。“噢~”既然他主動提了老三,那就趕緊支棱起來,要不然她總覺得現下這氣氛怪怪的:“今天怎麼樣?國貿好玩兒嗎?”“沒什麼意思,人擠人。”“過節嘛,人肯定是多的……你們應該到處逛逛吃吃,買個小玩意兒什麼的……”他輕挑了下眉,眼神仿佛在說你在教我做事?蘇妍朵被噎住了,乾笑了兩聲:“人多……也不好,嗬嗬~容易被偷手機。”“……”這話真是有夠尷尬,她自己說出來才體會到什麼叫硬聊。“老三……我是說唐一寧,有沒有覺得和她熟了以後,話就多一些了?”“嗯。”“她就是這樣的,熟了就好了,她特溫柔,特彆會照顧人,真的,而且脾氣特彆好,很少生氣,不像老大任性,老二又暴躁……”“嗯。”“之前有個社會學院的追她,我們都不同意,那男生……花裡胡哨的,我們都覺得配不上她……”“嗯。”經過彙文樓的路口,道路兩旁的小葉榕已經禿了,岔道呼嘯而來的風穿過樹杈,卷起了蘇妍朵的頭發。“嘶~”好冷。她瞪著大眼睛,春杏那般圓,凍出來的一抹紅,胭脂一樣點在小巧的鼻尖上,韓俊的喉結滾了滾,整個人忽然停下了。“她很好。”蘇妍朵微愣,他這是在說……老三?那算不算有戲?難道老三今天真的一鼓作氣表白了?很好的意思……是她想的那個意思麼?她還在忙不迭的頭腦風暴,冷不丁瞧見韓俊站在她身前,伸手過來,她給嚇了一跳,一時僵在原地。他細長的手指在離她下巴很近的地方頓住,而後往下,最後停在她背在胸口的雙肩包上。邪風不爽,原來是她的發梢絞進了拉鏈扣裡,他隻不過是幫她解開這一小段糾結。她鬆了一口氣。沒曾想他解了頭發,沒有收回手,乾淨的指尖徐徐而上,緩慢,帶著一點試探,隻差很短的距離,就要碰到她的臉。這一秒鐘,蘇妍朵如同被暗夜深海裡的水藻,扼住了呼吸。剛才想說的一句“謝謝”哽在喉嚨裡,是怎麼也說不出來了,她受到了更大的驚嚇。他在看她,用那雙不會笑的眼睛。她發現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這個人眼裡赤裸純粹,不加偽裝的溫柔,太陌生了。她藏在背包底下的胸口起伏劇烈,心臟滑向了扁桃體,蟄伏在嗓子眼兒,仿佛咳嗽一聲就要蹦出來。不會,不是,不可能。他是老三的。她幾乎是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指瞬間離得遠了,再抬頭時她臉上已是一副嬉笑的模樣:“我認你做五哥,好不好?”韓俊的麵色一沉,寒風擦過空曠的指尖,很涼,他收緊了,慢慢放回衣兜裡。“五哥?”“對呀~”她看起來像在費心解釋:“總覺得和你很投緣呢,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可愛?……我就知道……”“你也是這樣認徐瑾年的?”“……呃,對,四哥對我可好啦~跟著他好吃好喝的,不高興了就找他傾訴傾訴,沒錢了就找他救濟救濟……”“聽起來,做你哥哥沒什麼好處。”她一時語塞,想了半天,憋悶的說:“當然有啊~我可愛嘛……嘿嘿,可愛,幫忙跑個腿辦個事還是利索的,你要不願意就算了……”“好。”他話說得爽快,蘇妍朵有些出乎意料:“……那什麼,你是答應了?”“嗯。”這樣最好,多了一個哥哥,她就不會想些有的沒的,她隻需要像當初撮合路瑤和徐瑾年那樣如法炮製,堅定的,做一個實現愛情統一的政治說客和懷柔專家就好。“五哥。”她忙著認親戚,生怕韓俊下一秒會改變主意,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人畜無害。“嗯,”他用不屑的口吻說:“以後跟著我好吃好喝,不高興了找我傾訴,沒錢了找我救濟。”“……啥?”她眼睛瞪得更圓了。“怎麼?還有補充的?”“那不能,”她趕緊擺手:“好說好說,就這些了……我也不能太麻煩五哥不是?“不麻煩,應該的。”她忽然沒了當初認四哥時的快樂,總覺得哪裡掉鏈子了。“話說……”韓俊又重新開口。“嗯?什麼,五哥?”他心裡暗自覺得她太積極了,才剛認了這個身份,她也不用上趕著這樣不停不停的叫吧,不累麼?“這種事我不太懂,聽說認親是要送點兒什麼的……”“送?……什麼?”“哦,可能是我記錯了,沒事,反正也很隨意……”她怕他反悔,立馬舉手:“有,非常有,真的有。”這回輪到韓俊詫異了一下,他隻是想逗逗她,她還真就以為他會在意這種毫無價值的儀式感。蘇妍朵蹲下身卸下了背包,伸手在裡麵扒拉。生日禮物滿滿當當,她找東西花了些時間。韓俊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的頭頂,在想她會拿誰的禮物來借花獻佛,那條項鏈?還是香水?或者,是徐瑾年送的那塊表?“找到了。”她站起來,伸手在他麵前攤開。他有片刻的驚訝。在她不大的掌心裡,躺著一隻螺殼。並不漂亮,普普通通。“……這是?”“它偷聽過我說話,和我很親,送給你當禮物。”“……”“雖然不值什麼錢吧……就,很有意義。”“哪兒來的意義?”她其實說不上來,隻是覺得,沒撿回來之前,它很寂寞,和她五哥一樣寂寞。就那樣露了半個頭埋在沙裡,或許偷聽過很多看海的人說話,藏滿了很多人的心事,他睡不好,這隻醜螺殼說不定會講故事給他聽。“它見過最美的日出和夕陽,從海洋來,留在陸地上,是一件藝術品。”她說得煞有其事,但他信了。他接過,從未有過的鄭重。蘇妍朵看他並沒有嫌棄,頓時便不怕他反悔,開心起來,連帶著說話也輕鬆許多:“五哥,我那學習成績雖然比不上你吧,但語文還過得去……”“所以呢?”“送禮嘛,總得要有些好意頭。”“我聽著。”她紅著鼻頭,笑得乖萌,指著他手裡的醜螺殼:“祝五哥你……與光同塵,溫瀾潮生。”“……”在韓俊的記憶裡,真正愛上蘇妍朵,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他直到現在也沒能聽過這隻螺殼給他講故事,但是那一刻,他聽見了乍破的天光,勢不可擋,要褪儘他寂寞黑暗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