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2(1 / 1)

暖暖 蔡智恒 4178 字 2個月前

第二天一早,用過早飯後,大夥出發前往紫禁城。同行的北京學生都是外地來北京念書的學生,但他們到北京的一件事,幾乎都是逛紫禁城,因此他們對紫禁城熟得很。老師們隻說了集合時間和地點,便撒手讓北京學生帶著台灣學生閒逛。剛走進午門,所有學生的第一反應,都是學起戲劇裡皇帝勃然大怒喊:推出午門斬首!雖然也有人解釋推出午門隻是不想汙染紫禁城的意思,實際刑場在彆處。但不可否認午門給人的印象似乎就隻是斬首而已。如果是我,我的第一反應是:咦?怎麼沒經過早門,就到午門了呢?那下個門是否就是晚門?不過我本來就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不要理我沒關係。「涼涼,原來你在這兒。」暖暖突然跑近我,「快!我看到你家了!」什麼?雖然我很驚訝,但還是跟著暖暖後麵跑。跑了叁十幾步,暖暖停下腳步,喘口氣右手往前一指:「你家到了。」順著她的手勢,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拿著灰白色的布袋裝東西。轉過頭看暖暖,她右手撫著肚子,一副笑到肚子疼的樣子。非常好笑。我說。「等等。」暖暖笑岔了氣,努力恢複平靜,但平靜不到一秒,又開始笑。「再等等……」看來暖暖似乎也不太正常。雖然暖暖漸漸停止笑聲,但眼中的笑意短時間內大概很難散去。我想暖暖現在的心情很好,應該是我良心發現的好時機。穿過金水橋,我們像古代上朝的官員一樣,筆直地往太和殿的方向走。走著走著,我清了清喉嚨說:我跟你說一件事。「有話就直說唄。」其實我不叫涼涼。「啥?」說真的,我不叫涼涼。暖暖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然後是埋怨。「連名字都拿來開玩笑,你有毛病。」Sorry。「乾嘛講英文?」台灣的用語在這時候通常是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北京是否也這麼說。「你病傻了嗎?」暖暖差點笑出聲,「當然是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傻,傻笑兩聲。「喂,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你要說你叫涼涼?」一聽到暖暖,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涼涼。「嗯?」因為冬暖夏涼。「同誌。」暖暖的眼神很疑惑,「你的想法挺深奧的。」如果你問我AB的弟弟是誰?我試著解釋我的深奧想法,我會回答CD。「啥?」暖暖的眼神更疑惑了。就像我一聽到陳水扁這名字,直覺想到他家一定有五個兄弟。「五兄弟?」金木水火土。陳金扁、陳木扁、陳水扁、陳火扁、陳土扁。我說,他們家照五行排行,陳水扁排行老叁。「照你這麼說,達芬奇排行老大而且還有個弟弟叫達芬怪羅。」暖暖說。達芬奇是誰?「你不知道?」暖暖眼睛睜得好大,「就畫蒙娜麗莎那個。」喔。我恍然大悟,台灣的翻譯叫達文西,他並不是老大而是老二,因為達文東、達文西、達文南、達文北。「所以翻譯名字不同,兄弟就少了好幾個?」看來是這樣。暖暖不再回話,緩緩往前走。我跟在後頭,心裡頗為忐忑。過了一會,暖暖回頭說:「彆悶了。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嗯。「公交車上擠滿了人,有個靚女不留神踩了個漢子一腳,靚女轉頭慢慢地說:先生,我Sorry你。結果你猜那漢子咋說?」他說什麼?「那漢子眼睛瞪得老大說:啥?你Sorry我?我還Sorry你全家咧!」說完暖暖便笑了起來,我也陪著笑兩聲。因為暖暖先學靚女嬌生嬌氣,後學漢子扯開粗啞嗓子的表演很生動有趣。「你讓我說一句,我就原諒你。」暖暖停止笑聲後,說。沒問題。「你剛說Sorry……」暖暖一副憋住笑的樣子,「我Sorry你全家。」非常榮幸。「梁子算揭過了,」暖暖笑著說,「但我以後還是偏要叫你涼涼。」好啊。「那就這麼著,以後你的小名就叫涼涼。」我點了點頭,笑了笑。跟上她,一起往前走。到了太和殿前的寬闊平台,有學生朝我們招手,喊:「過來合個影!」我和暖暖快步跑去,在太和殿下已有十幾個學生排成兩列。準備拍照時,我伸出雙手的食指和中指各比個V,暖暖很好奇。台灣學生的習慣要嘛比V耍帥;要嘛攤開拇指和食指用指縫托住下巴,或用指頭抵著臉頰,哪一個指頭都行,這叫裝可愛。我話剛說完,聽到拍照的同學喊「茄子」,在一片茄子聲中,閃了個光。問了暖暖為什麼要說茄子?得到的答桉就像在台灣要說英文字母C一樣,都是要人露齒微笑而已。我和暖暖走進太和殿,這是皇帝登基的地方,得仔細看看。殿內金磚鋪地,有六根直徑一米的巨柱,表麵是瀝粉貼金的雲龍圖桉。龍椅和屏風即在六根盤龍金柱之間,安置在兩米高的金色台基之上。看著那張金色龍椅,開始數龍椅上是否真有九條龍,數著數著竟出了神。「想起了前世嗎?」暖暖開玩笑問。不。我回過神,說:我的前世在午門。「你這人挺怪。」暖暖笑著說。走出太和殿後,我還是跟著暖暖閒晃。暖暖的方向感似乎不好,又不愛看沿路的指標,常常繞來繞去。彆人從乾清宮走到養心殿,我們卻從養心殿走到乾清宮。「唉呀,不會走丟的,你放心。」她總是這麼說。一路上暖暖問起台灣的種種,也問起我家裡狀況。我說我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有兄弟姐妹應該挺熱鬨的。不像我,家裡就一個小孩。」暖暖說。可是我老挨打耶。「咋說呢?」當孩子們爭吵,父親有時說大的該讓小的,我就是被打的大的;但有時卻說小的要聽大的,我卻變成被打的小的。所以老挨打。「會這樣嗎?」我嘿嘿兩聲,接著說:人家說當老大可以培養領導風格,老麼比較任性,但也因任性所以適合成為創作者。至於排行中間的,由於老挨打,久而久之麵對棍子就會說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因此便學會豁達。「豁達?」暖暖不以為然,「那叫自暴自棄。」但也有一些排行中間的人很滑溜,打哥哥時,他變成弟弟;打弟弟時,他卻變成哥哥。這些人長大以後會成為厲害角色。「是嗎?」例如五兄弟排行老叁的陳水扁,就是這種變來變去的厲害角色。「淨瞎說。」過了一會,暖暖吐出這句話。我不知道你還要帶我繞多久才可以離開紫禁城,不瞎說會很無聊的。「喏,禦花園到了。」她停下腳步指著前方,「穿過禦花園就到神武門,出了神武門就離開紫禁城了。」從踏入紫禁城到現在,覺得世界的形狀儘是直、寬、廣、方,沒想到禦花園是如此小巧玲瓏、幽雅秀麗。園內滿是迭山石峰、參天古木、奇花異草和典雅樓閣,腳底下還有彎彎曲曲的花石子路。我和暖暖在禦花園的花木、樓閣、假山間悠遊,還看到連理樹。這是由兩棵柏樹主乾連結在一起,彷佛一對戀人含情脈脈緊緊擁抱。一堆人在連理樹下照相,而且通常是一男一女。暖暖說這連理樹有四百多歲了,是純真愛情的象征。「挺美的。」凝視連理樹一會後,暖暖說:「不是嗎?」美是美,但應該很寂寞。「寂寞?」因為在宮廷內見證不到純真愛情,所以隻好一直活著。「呀?」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純真的心對待彼此,又何需連理樹來提醒我們愛情的純真?到那時連理樹就可以含笑而枯了。「你熱暈了嗎?」暖暖很仔細地打量我,「待會我買根冰棍請你吃。」…………呼,確實好熱。七月的北京就像台灣一樣酷熱,更何況還走了一上午。穿過神武門後,我又一個勁往前走,暖暖在背後叫我:「涼涼!你要去哪?想學崇禎嗎?」崇禎?我停下腳步,回頭發現暖暖出神武門後便往右轉。「李自成攻入北京時,崇禎皇帝便像你那樣直走到對麵景山自縊身亡。」暖暖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快過來這兒,彆想不開了。」好險。我走回暖暖身旁說。這裡有超過五十米寬的護城河,我們在護城河邊綠樹蔭下找個角落歇息。暖暖買了兩根冰棍,遞了一根給我。學生大多走出來了,叁叁兩兩地閒聊、拍照或是喝冷飲。我和暖暖邊吃冰棍邊擦汗,她說我好像恢複正常,我說那就表示不正常。我又告訴暖暖,台灣有個地方叫天冷,那裡的冰棒還特彆好吃。冰棒就是你們說的冰棍啦。我特地補充說明。「冰棒我聽得懂。」暖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古怪。「嘿,啥時候帶我去暖暖瞧瞧?」暖暖說。原來我剛說天冷時,又讓暖暖想起了暖暖。我想了一下,說:大約在冬季。「這首歌前些年火得很,幾乎都成了國歌。」正準備回話時,徐馳朝我走過來,喊了聲:「老蔡!」徐馳手裡拿了台數位相機,說:「也給你們倆來一張。」我和暖暖以身後城牆為背景,彼此維持一個風起時衣袖剛好接觸的距離。準備拍照時,我照例比了兩個V,暖暖叫我裝可愛,我說我老了不敢。徐馳喊一、二、叁、茄子,暖暖也開口說茄子。我抓住那瞬間喊:芭樂。「你說啥呀。」暖暖撲哧笑了出聲。徐馳快門一按,似乎湊巧抓住了那瞬間。暖暖急忙跑過去,看了看相機內的影像後,緊張地說:「不成!你得把這張刪了。」我也跑過去,看到剛好捕捉到暖暖撲哧笑容的影像,暖暖的笑容好亮。我突然想到昨晚聽到的「靚」這個字。「靚」這個字在台灣念「靜」的音,在北京卻念「亮」的音。所謂的靚女注定是要發亮的,看來這個字在北京念「亮」是有幾分道理。「我給你一根冰棍,你把它刪了。」暖暖對徐馳說。我給你兩根,不要刪。我也對徐馳說。「咱們是哥兒們。」徐馳拍拍我肩膀,「我死都不刪。」我虎目含淚,緊緊握住他雙手,灑淚而彆。「你乾嘛不讓刪?」暖暖語氣有些抱怨,「我嘴巴開得特大,不端莊。」怎麼會呢?那是很自然、很親切的笑容,總之就是一個好字。「又瞎說。」你看。我轉身對著她,我眼睛有張開,所以是明說,不是瞎說。暖暖正想開口回話時,聽到老師們的催促聲,催大家集合。學生們都到齊後,全體一起照張相,便到附近的飯館吃飯。分組果然有好處,吃飯時就按組彆分桌,不必猶豫懷疑。我和暖暖同一組,同桌的學生也大致有一定的認識,吃起飯來已經不難。這頓飯吃的是水餃、餛飩再加上點麵食,天氣熱我胃口不好,沒吃多少。飯後要去逛北海,北海是皇家禦苑,就在紫禁城西北方,很近。前門西側有座圓形團城,團城上承光殿內北麵的木刻凋龍佛龕內,供奉一尊高約一米五,由整塊白玉凋刻而成的釋迦牟尼佛坐像。玉佛潔白無暇,散發清潤光澤,可惜左臂有一道刀痕,是八國聯軍所為。我猜是因為八國都想要,於是想把玉佛切成八塊,但是沒有成功。可見玉佛是絕美的藝術品,讓人在殺人放火之餘還可冷靜考慮公平分配。承光殿前有個藍琉璃瓦頂的亭子,亭中石蓮花座上擺放一個橢圓形玉甕。玉甕是墨綠色帶有白色花紋,高七十公分,周長約五米,簡直像浴缸。浴缸是玉缸,玉缸像浴缸,道是浴缸卻玉缸,怎把玉缸當浴缸。好繞舌。北京李老師說這是元世祖忽必烈入主北京後,為大宴群臣犒賞將士,令工匠開采整塊玉石再精凋細刻而成,作為酒甕,可盛酒叁十幾石。玉的白紋勾勒出洶湧波浪、漩渦激流,張牙舞爪的海龍上半身探出水麵;又有豬、馬、犀牛等遍體生鱗的動物,像是神話裡龍宮中的獸形神怪。整體凋刻風格顯現出遊牧民族剽悍豪放的氣魄。「乾隆年間對這玉甕又修飾了四次,由於元、清的琢玉技法、風格不同,因此可以區分出修飾過的差異。」李老師說,「同學們看得出來嗎?」大夥仔細打量這玉甕,議論紛紛。暖暖問我:「你看得出來嗎?」當然。我點點頭,元代凋刻的線條較圓,清代的線條則較輕。「是嗎?」暖暖身子微彎,聚精會神看著玉甕。元代圓,清代輕。我說,這是朝代名稱背後的深意。暖暖先是一愣,隨即直起身,轉頭指著我說:「明明不懂還充內行。」我當然不懂,如果這麼細微的差異都看得出來,我早就改行當米凋師了。北海其實是湖,湖中有座瓊島,下團城後走漢白玉砌成的永安橋可直達。瓊島上有座白塔,暖暖說這是北海的標誌,塔中還有兩粒舍利子。登上白塔,朝四麵遠眺,視野很好,可看到北京中心一帶的建築。瓊島北麵有船,可穿過湖麵到北岸,同學們大多選擇上船;但我想從東麵走陟山橋到東岸,再繞湖而行。暖暖說不成,現在天熱,萬一我熱暈了,又要說些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純真的心對待彼此,到那時北海就可以含笑而乾了之類的渾話。算命的說我這個月忌水。我還是搖搖頭。「還瞎說。」暖暖告訴身旁的人,「同誌們,把他拉上船!」兩個男同學一左一右把我架上船,暖暖得意地笑了。下了船,一行人走到九龍壁。九龍壁雙麵都有九條大龍,而且壁麵上有獨一無二的七彩琉璃磚,我早在台灣的教科書課本上久仰大名。我特地叫來徐馳,請他幫我拍張獨照,我還是在九龍壁前比了兩個V。「龍動了唷。」暖暖笑說。我回過頭,色彩鮮豔的琉璃再加上光的反射,還真有龍動起來的錯覺。離開九龍壁,經過五龍亭,再沿西岸走到西門,車子已在西門外等候。上了車,打了個盹後,就回到睡覺的大學。(沒有侮辱這所大學的意思)簡單洗把臉,待會有個學者要來上課,是關於故宮的文化和曆史方麵。課上得還算有趣,不是寫黑板,而是用power point放映很多圖片。上完課後,還得補昨晚沒做的自我介紹。老師們也希望台灣學生發表一下對北京或故宮有何感想。自我介紹形式上的意義大於實質上的意義,因為同學們已經溷得很熟。令我傷腦筋的,是所謂「感想」這東西。我回想起在機場等待班機飛離台灣時,心裡裝滿興奮,裝不下彆的。飛到香港要轉飛北京前,在登機口看到「北京」兩字,興奮感變透明,雖然存在,卻好像不真實。北京這地名一直安詳地躺在我小學、中學甚至是大學的課本裡。我常常聽見他的聲音,卻從未看過他的長相。我無法想像一旦碰觸後,觸感是什麼?這有點像聽了某人的歌一輩子,有天突然要跑去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你問我感想是什麼?我隻能說請你等等,我要問一下我的右手。如今我站在台上,說完自己的名字後,我得說出握完手的感想。我能張開右手告訴他們 talk to this hand 嗎?我隻能說故宮大、北京更大,連中飯吃的水餃和餛飩都比台灣大。總之就是一個大字。我下了結論。「然後呢?」北京李老師問。因為大,所以讓人覺得淼小。「還有呢?」北京張老師問。嗯……我想了一下,淼小會讓人學會謙卑。不過我本來就是個謙卑的人,而且五成謙、五成卑,符合中庸之道。到了北京看完故宮,變為兩成謙、八成卑,有點卑過頭了。我應該再去看看一些淼小的事物才能矯正回來。全場像電影開場前的安靜。我可以下台了嗎?等了一會,我說。不等老師開口,全體同學迫不及待拍手歡送我下台。怎麼樣?我坐回位子,轉頭問暖暖,很令人動容吧?「總之就是一個瞎字。」暖暖說。自我介紹兼感想發表會結束,便是令我期待已久的晚餐時分。因為中午吃得少,晚上餓得快。走進餐館前,我特地打量一下招牌,發現「渝菜」這個關鍵字。我中學時地理課學得不錯,知道渝是重慶的簡稱,所以是重慶菜。重慶在四川省境內,應該和川菜頗有淵源。川菜……?我開始冒冷汗。我不太能吃辣,以前在台灣第一次吃麻辣鍋後,拉了叁天肚子。拉到第叁天時,走出廁所,我終於領悟到什麼叫點點滴滴。「能吃辣嗎?」剛走進餐館,北京李老師便微笑詢問。你看過撕了票、進了戲院的人,在電影還沒播放前就尖叫逃出來的人嗎?還行。我隻好說。「那你會吃得非常過癮。」李老師又說。我不禁流下男兒淚。果不其然,第一道菜就讓我聯想到以色列的紅海。湯上頭滿滿浮了一層紅色的油,我不會天真到以為那是蕃茄汁。「嘿嘿。」暖暖笑了。笑什麼?我問。「據說挺能吃辣的人,看到辣臉會泛紅;不能吃辣的人嘛,臉會發青。」你想說什麼?「沒事。」暖暖說,「我瞧你臉色挺紅潤的,由衷為你高興而已。」說完後,暖暖又嘿嘿兩聲。「請容許小妹跟您解說這道菜。」暖暖笑了笑說:「將生魚肉片成薄片,用滾燙辣油一勺一勺地澆熟,這道菜就成了。」……「一勺一勺的唷。」暖暖還加上手勢。我試著拿起碗,但左手有些抖,碗像地震時的搖晃。「請容許小妹替您服務。」暖暖舀起幾片魚肉放進我的碗,再淋上湯汁,「嘗嘗。」我夾起一片魚肉,在暖暖充滿笑意的眼神中吃下肚。辣到頭皮發麻,感覺突然變成嶽飛,已經怒發衝冠了。「感想呢?」暖暖問。這……在……辣……我舌頭腫脹,開始口齒不清。「請容許小妹幫您下個結論。」暖暖說,「魚肉辣、湯汁更辣,總之就是一個辣字。」這實在太辣了。我終於說:我不太能吃辣。「您行的,彆太謙卑。多吃這淼小的辣,您就會謙回來,不會太卑了。」第二道菜又是一大盤火紅,看起來像是盤子著了火。紅辣椒占多數,雞丁隻占少數,正懷疑是否現在辣椒便宜雞肉昂貴時,暖暖已經盛了小半碗放我麵前。隻有兩小塊雞丁,其餘全部是辣椒。「這是辣子雞,聽說辣椒才是主角,雞丁隻是配菜。」暖暖笑著說。我不敢隻吃辣椒,便同時夾塊雞丁和辣椒,辣椒上麵還有一些小點。才咬一口,我已經忘了椅子的存在,因為屁股都發麻了。「彆小看這小點,那是花椒。」暖暖用筷子挑起紅辣椒上的小點,「會讓你麻到群魔亂舞。」這道菜既麻又辣,實在太黯然、太銷魂了。「涼涼,你哭了?」暖暖說。民族依舊多難。我擦了擦眼角,實在令人感傷。「那再多吃點,養好精神才能報效祖國。」我不行了。「您行的。」暖暖,我錯了。饒了我吧。暖暖嘩啦嘩啦笑著,非常開心的樣子。肚子實在餓得慌,我又勉強動了筷子。吃麻會叫媽,吃辣就會拉。我說。「你說啥?」暖暖問。我想我已經辣到臨表涕泣,不知所雲了。沒想到川菜這麼麻辣。我要了杯水,喝了一口後說。「這是渝菜。你若說渝菜是川菜,重慶人肯定跟你沒完。」原來渝菜不是川菜。「你若說渝菜不是川菜,那成都人肯定有兒大不由娘的委屈。」喂。我隻是個不能吃辣又非得填飽肚子的可憐蟲,彆為難我了。「其實是因為渝菜想自立門戶成為中國第九大菜係,但川菜可不樂見。」渝菜和川菜有何區彆?「簡單說,川菜是溫柔婉約的辣,渝菜則辣得粗獷豪放。」暖暖笑了笑,「我待會挑些不太辣的讓你吃。」感激不儘。我急忙道謝。「我隻能儘量了。畢竟這就像是雞蛋裡挑骨頭。」我歎了口氣,看來今晚得餓肚子了。為什麼今晚要吃這麼麻辣的渝菜呢?「我估計老師們可能要給你們這些台灣學生來個下馬威。」下馬威應該是昨天剛下飛機時做的事才對啊。「如果昨晚下馬威,萬一下過頭,你們立馬就回台灣可不成。」暖暖說,「今天下剛好,上了戲台、化了花臉,就由不得你不唱戲。」太狠了吧。「我說笑呢,你彆當真。」暖暖笑著說。暖暖似乎變成了試毒官,先吃吃看辣不辣,再決定要不要夾給我。夾給我時,也順便會把辣椒、花椒類的東西挑掉。隻可惜渝菜是如此粗獷豪放,拿掉辣椒也不會變成文質彬彬。結果這頓飯我隻吃了幾口菜,連湯都不敢喝。但同行的台灣學生大多吃得過癮,隻有兩叁個被辣暈了。回到寢室後,覺得空腹難受,便溜到街上找了家麵館,叫了碗麵。麵端來了,好大一碗。看看桌上,隻有筷子。我起身向前,走到櫃台邊,問:有沒有湯匙?「啥?」煮麵的大嬸似乎聽不懂。我想她大概聽不懂台灣腔,試著捲起舌頭,再說一次:湯匙?「啥?」大嬸還是不懂。我隻好用手語比出舀湯然後送入口中的動作。「勺是唄?」大嬸拿根勺給我,嘴裡還大聲說:「勺就勺唄,說啥湯匙?湯裡有屎嗎?」店內的客人哇哈哈大笑,大嬸也跟著笑,好像在比誰大聲。大嬸,我台灣來的不懂事,您應該小點聲,這樣我很尷尬耶。我匆匆吃了大半碗麵便趕緊走人。回寢室途中,剛好碰見學弟走出廁所,「拉肚子了。」他說。還好嗎?我問。「不好。」他搖搖頭,「我的菊花已經變成向日葵了。」溷蛋!我趕緊摀住他的嘴,不要在這裡說白爛話。我和學弟走回寢室,剛好碰見高亮。「老蔡,大夥要逛小吃一條街。一道去吧。」他說。原來北京學生擔心台灣學生吃不慣麻辣,便提議去小吃一條街打打牙祭。老師們並不阻止,隻叮嚀出門要留神、回來彆晚了、彆裝迷糊把酒吧一條街當成小吃一條街。小吃一條街跟台灣的夜市很像,隻不過台灣的夜市還賣些衣服、鞋子、CD之類的東西,偶爾還有算命攤、按摩店;但小吃一條街全都是吃的。剛吃了大半碗麵,肚子並不餓,因此我光用聞的,反正聞的不用錢。逛了些時候,食物的香味誘出了食慾,開始想嘗些新玩意。「涼涼。」我轉頭看見暖暖,她遞給我兩根羊肉串,說:「喏,給你。」不辣吧?我問。「你說呢?」我有些害怕,用鼻子嗅了嗅,再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唉呀,彆丟人了。」暖暖笑著說:「像條狗似的。」好像不太辣耶。我說。「我特地叫他們彆放太辣。」暖暖說。謝謝。暖暖微微一笑,「你晚上吃得少,待會多吃點。」我跟暖暖說了偷溜出去吃碗麵的事,順便說要湯匙結果鬨笑話的過程。暖暖笑得合不攏嘴,好不容易把嘴巴合攏後,說:「既然吃過了,咱們就吃點小吃。」說完便帶我去吃驢打滾、愛窩窩、豌豆黃之類的北京風味小吃。依台灣的說法,這些都可歸類為甜點。我們儘可能吃少量多種,如果吃不完便會遞給身旁的同學,然後說:給你一個,算是結緣。逛了一個多小時,大夥便回學校。我吃得好撐,便躺著休息;學弟、徐馳和高亮在看今天的相片檔。「老蔡,你的芭樂。」徐馳說。我從床上一躍而下(我還在上鋪喔),擠進他們,說:在哪?徐馳將數位相機的顯示畫麵湊到我眼前,我可以清楚看見暖暖的笑容。我凝視暖暖幾秒後,徐馳按了下一張,我立刻按上一張,再凝視幾秒。「老蔡,你回台灣後,我會把這些相片給你發過去。」徐馳說。馳哥。我很高興,一把抱住他,我可以叫你馳哥嗎?這晚我們四人的精神都很好,砍大山砍到很晚。學弟偶爾砍到一半便跑出去上廁所,高亮問:「沒事吧?」「我的屁股變成梵穀的模特兒了。」學弟說。徐馳和高亮弄了半天才搞清楚梵穀就是梵高,隻是翻譯名稱的差彆而已。我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梵穀最愛畫的花是向日葵。翻下床想掐住學弟的脖子讓他為亂說話付出代價,但他嘴巴張開,臉呈癡呆,似乎已進入夢鄉。隻得再翻上床,閉上眼睛,讓暖暖的笑容伴我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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