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賞完電影《最後的本壘打》之後的一個月,我們告彆了西棕櫚海灘以及在此的所有記憶。我們家所在的街區裡已經發生了兩起以上的謀殺案。然而,最終驅使我們離開我們那棟位於邱吉爾路上的帶走廊的平房的,並不是那可怕的謀殺罪行,而是混亂與無序。這棟房子因兩個孩子以及他們所有的玩具配備而顯得擁擠不堪。為了滿足這哥倆無止境的玩耍欲望,我們的家變成了美國玩具工廠的重要出口地。已經重達九十七磅的馬利,無法做到在轉向的時候不撞到任何東西。我們的住所是一棟隻有兩間臥室的房子,我們愚蠢地認為男孩們能夠在第二間臥室裡和平共處。可是,他們一直相互把對方弄醒,使得我們在晚上不得不頻繁地起床前往他們的臥室進行乾預,為此我們隻好將克羅轉移到了廚房與車庫之間的一處狹窄的空間裡。正式一點兒說,這塊地方是我的“家庭辦公室”,我在這裡彈奏吉他以及支付帳單。對於任何看到這塊地方的人來說,這裡完全沒有進行任何的粉飾:我們將我們的小家夥移出了臥室,安頓在了聯接房子與車庫的側邊敞開的帶屋頂的過道上。這聽上去挺嚇人的。這個帶屋頂的過道是由搭建車庫的頂棚延伸了一半而來的,所以,幾乎與農家的穀倉同義。什麼樣的父母會在一個穀倉裡麵養育他們的孩子呢?“帶屋頂的過道”聽上去當然不具有任何的安全性:一處四麵通風毫無遮擋的地方,任何東西都可能偶然來訪:汙垢,泥土與灰塵,過敏原物質,帶刺的昆蟲,蝙蝠,犯罪分子,性變態者。一個帶屋頂的過道是一處你將預料在那兒會發現垃圾桶以及潮濕的網球鞋的地方。而且,事實上,這是一處我們存放馬利的食物和水碗的地方,即使當克羅在那兒定居之後也仍然如此,倒不是因為這是唯一一處適合於一隻動物的空間,而僅僅是因為馬利已經習慣於在那兒尋找他的食物儲備了。我們這處帶屋頂的過道——附帶一兒童室的地方,聽上去頗有些狄更斯的中所描繪的青少年那悲慘處境的色彩,可是這個地方真的並不是那麼的糟糕;甚至幾都有些迷人。原先,這個地方被修建成房子與車庫之間的一個有屋頂的、戶外的通道,先前的屋主以前一直是把它關閉的。在將這個通道宣布為一間兒童室之前,我將有漏縫的舊百葉窗換成了現代式的裝配嚴密的窗戶。我掛起了新的窗簾,塗上了新的油漆。詹妮將柔軟的、上麵繪有喜慶圖案的地毯鋪在了地板上,樣子古怪的可動雕塑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現在,這個地方看上去如何?當馬利在主人臥室裡玩得開心的時候,我們的兒子便在這個過道裡酣然入睡。另外,現在詹妮在《棕櫚海灘郵報》的特寫欄目的工作時間改為了半日,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了家裡,因為她想在孩子與事業之間保持平衡。因此,對於我們來說,隻有把我們的家重新安置到離我的辦公室更近一些的地方,才是較為合理的行為。於是我們一致認為,現在是時候搬家了。生活總是充滿了小小的諷刺,以下的事實便是生活中眾多的諷刺之一。在經過了幾個月的尋找之後,我們相中了一棟位於南佛羅裡達某個城市裡的房子,這是一座我曾經通過對其進行公開的嘲諷而尋找到快樂的城市。這個地方便是波卡拉頓,這一名稱是從西班牙文翻譯過來的,字麵上的意思是“老鼠嘴”。波卡拉頓是一個共和黨的大陣營,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近來從新澤西和紐約遷來的。城裡的大部分金錢都是嶄新的票子,而大部分擁有這些金錢的人,卻是一些不知道如何在不愚弄自己的情況下來享用這些財富的家夥。波卡拉頓是一塊路上跑滿了奢華的私家轎車的土地,紅色的跑車四處可見,整座城市被外牆塗有拉毛粉飾、門口有看守保衛、牆壁一圍便形成各自為政的割據態勢的住宅樓給填塞滿了。男人們喜歡穿著亞麻質地的短褲和意大利路夫鞋(一種矮幫休閒皮鞋品牌),他們將過多的時間花費在了用手機打電話上麵。將皮膚曬成了小麥色的女人們則挎著她們鐘愛的古姿(Gucci)牌皮包,她們那富有光澤的皮膚因脖子和手腕上的白銀和鉑金飾物而被襯托得熠熠生輝。這座城市裡的整形外科醫生簡直多如牛毛,他們擁有最大的住宅以及最容光煥發的笑容。對於波卡那些很會保養自己的女人們來說,隆胸是一項必需的手術。年輕一些的女人們都會將胸部修整得十分傲人,而年老一些的女人們則不僅會修整胸部,而且還會進行麵部整形手術,以祛除臉部有皺紋的皮膚、下垂的贅肉或者其他能看到的老化痕跡。塑身、隆鼻、肚子抽脂、紋身、染眉毛、接眼睫毛等諸多的裝飾使得化妝品的陣容不斷得到壯大,讓這座城市的女性人口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奇特,仿佛是一支經過了解剖學上矯正的可充氣的洋娃娃們所組成的步兵軍隊。就像我曾經在一首我為一則諷刺新聞而寫的歌曲中所唱到的那樣:“吸脂術和矽樹脂,是一個女孩在波卡拉頓裡的最好朋友。”在我的專欄裡,我曾一直取笑著波卡的生活方式,一開始我便以它的名字作為自己發射火力的目標。波卡拉頓的居民們從來不會將他們的城市稱作為波卡拉頓。他們用熟悉的“波卡”來稱呼它。而且他們不會按照字典裡所教授的方式來發音,而是伴有一聲長長的“O”。這相當於他們給了這個名稱一種柔軟的、帶鼻音的、有澤西島(位於法國西海岸,英吉利海峽南端的一個島嶼)氣息的音調的調整。結果就變成了“迸卡”!當時,影院裡正在上演著一部名叫《坡卡伯塔》的迪斯尼影片,於是我便以這位印度公主為主題撰寫了一係列的嘲諷文章,我將這些係列文章的標題定為《波卡伯塔》。我筆下的這位穿金戴銀的女主角,是一個居住於本地郊區、駕駛著粉紅色寶馬車的貴婦人。在外科手術的神奇魔力之下,她那高聳的胸部都已經觸到方向盤上了,這樣一來,她不用雙手便可以駕駛寶馬車了。她一邊駕車飛速駛向可以通過紫外線將皮膚曬成小麥色的美容院時,一邊打著手機,並且透過後視鏡梳理著自己塗滿了發膠的頭發。波卡伯塔居住的小屋,估計是由一位蠟筆彩繪設計師所設計的,不然不會那般五顏六色。每天早上,她都會在一家健身所裡消耗掉身上多餘的卡路裡。但是隻要她能夠在前門外十步遠之內的地方找到停車場,她就會手裡拿著值得信賴的美國各大銀行的信用卡,將自己的整個下午都用來在城裡著名的商業中心裡尋找毛皮大衣。“Mizner Park不知道吃掉了我多少張信用卡。”在我的一篇專欄文章中,波卡伯塔拖長音調嚴肅地說道。她指的是該城市最昂貴的購物場所。在另一篇文章中,她調整了她那鹿皮質地的魔術胸罩,準備進行可免稅的整容外科手術。我的人物塑造是殘酷的、嚴厲無情的。隻是稍微有一點兒誇張。現實中在波卡這座城市裡生活著的“波卡伯塔們”,是那些專欄最廣大的愛好者,她們試圖猜測出我虛構的女主人公究竟是受到了她們之中的哪一位的啟發(我永遠也不會告訴讀者這個秘密的)。我被頻頻邀請在社交場合以及社區群體麵前發表演說,而每次都一定會有人站起身來問道:“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波卡呢?”並不是我討厭波卡,我告訴他說,隻是因為我十分喜歡滑稽劇。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的名字有“老鼠嘴”這樣可愛又可笑了。當詹妮和我最後相中了一所房子的時侯,這件事情才變得有意思了。這所房子位於波卡曆史上的爆心投影點,東波卡拉頓碼頭區的地產與西波卡拉頓那些目中無人的有門控的社區之間的中途位置(我很高興向那些對郵政區碼具有意識感的居民們指出,這一位置讓我感到身處未合並的棕櫚海灘縣的城市範圍之外)。我們的新街區是該城市少有的中產階層聚居的地區之一,而且該地區的居民們喜歡開玩笑說他們處在兩條鐵軌的相反麵,處於兩股相反勢力的夾縫之中。確實如此,這兒有兩條鐵軌,一條界定了該街區的東部邊界,而另一條則規定了西部邊界。在晚上,你可以躺在床上,聽著貨運火車駛向邁阿密或是駛出邁阿密。“你瘋了嗎?”我對詹妮說道,“我們不能搬到波卡去!我寧可跳上鐵軌逃出城去。”“哦,得了,”她說道,“你又誇張了。”我所供職的《太陽守衛報》,是在波卡拉頓地區占據優勢地位的報紙,在發行量上遠遠領先於《邁阿密先驅報》、《棕櫚海灘郵報》,甚至超過當地的《波卡拉頓新聞報》。我的專欄文章在該城市及其西部的開發區中擁有廣闊的群體,而且由於我的專欄版麵上附有我的照片,所以我被人們認出來的頻率很高。我並不認為我是在誇張。“他們會把我生吞活剝的,然後將我的屍體掛在蒂凡尼商店的前麵。”我說道。可是我們已經尋找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而這是第一棟符合我們所有標準的房子。大小合適,價格合適,地點合適。公立學校與南佛羅裡達的私立學校一樣好,儘管波卡拉頓是一座十分淺薄的城市,然而它卻擁有一個優秀的自然景觀係統,包括在邁阿密到棕櫚海灘這一大都會地區裡的一些最質樸、最原生態的海灘。我戰戰兢兢地同意了該項購房計劃。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偷偷潛入到敵人營地裡卻沒有任何遮掩的特務人員。一個粗魯野蠻的家夥將溜進大門,一個膽大包天、在文章中對波卡展開猛烈攻擊的家夥未經邀請自行來到了波卡的遊園會裡。誰又能夠責備他們不歡迎我的到來呢?當我們最初到達了新住所的時候,我很自覺地選擇了安靜的、鬼鬼祟祟的行動方式,因為我確信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視著我。我的耳朵有灼熱的感覺,想像著當自己經過的時侯人們正竊竊私語著。在我撰寫了一篇使我自己受到鄰近地區歡迎(而且在這一過程中,我很丟臉地被迫大量收回了自己曾說過的話)的專欄文章之後,我收到了許多寫有諸如“你貶損了我們的城市,現在你卻想住到這裡?多麼無恥的偽君子!”等言辭激烈的信件。我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沒錯。一位與我一起共事的該城市的熱情洋溢的擁護者,迫不及待地同我進行了麵對麵的對質。“那麼,”他開心無比地說道,“你認為俗氣的波卡終究還不是一個太糟糕的地方了,哈?那些公園、稅率、學校、海灘以及分區製,當等到要購買一棟房子的時侯,這些都不壞了,對嗎?”而我所能做的,隻有投降求饒了。然而,不久我便發現,我的大多數鄰居們,這些在心理上鄙視該城市淺薄的,但又出於各種原因選擇定居於此的,因此處於兩條軌道夾縫之中的人們,對於我撰寫的攻擊文章深表同情和理解,他們中的一位還將我在專欄文章中所攻擊的對象稱之為“我們當中粗俗無禮的本地人”。所以,很快我在這裡的感覺便像在家中一樣自在了。我們的這棟房子修建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有四間臥室,麵積比我們原先的家要大上一倍,但是卻沒有多少迷人的特質。然而這個地方具有潛力,於是我們逐漸地將自己的印記打在了它的上麵。我們將厚粗絨的地毯撕成了碎片,然後在起居室裡鋪設了橡木地板,而在其他的地方則鋪設了意大利瓷磚。我們用塗漆的法式門代替了醜陋的滑行玻璃門,而且我慢慢地將荒草叢生的前院,變成了一個種植了似薑植物、海裡康屬植物以及激情四溢的藤本植物的美麗花園,令蝴蝶和過路行人都會情不自禁駐足觀賞。我們新家的兩個最好的特征卻與這棟房子本身沒有任何的關係。從我們起居室的窗戶往外看去,是一個小小的城市花園,在花園裡那高聳的鬆樹下麵,還安裝有運動設施。孩子們十分喜歡這個花園。在後院裡,就在這扇新的法式門的外麵,是一個遊泳池。我們原本不想要遊泳池,因為擔心我們那兩個才初學走路的孩子有溺水的危險,所以當詹妮建議把這個池子填滿的時候,我們的房地產經紀人吃驚得連臉色都變白了。我們搬進去的第一天的第一項行動,便是用高達四尺的柵欄將這個水池給圍了起來,讓這個水池看上去就像是一所堪稱安全度最高的監獄。男孩子們——當我們到達波卡的新家時,帕特裡克剛滿三歲,而克羅隻有十八個月大——對於水的喜愛就如同一對海豚一般狂熱。那個公園是我們後院的一個延伸,而水池子則是我們極為珍視的溫和季節的一種延伸。不久之後我們才知道,佛羅裡達的一個遊泳池,可以造成幾乎無法忍受酷熱的夏季與真正享受夏日的巨大區彆。我們家的這隻擁有良好水性的狗,對於後院這個水池子的喜愛程度,恐怕無人能及,要知道,他可是數百年前在紐芬蘭海岸那洶湧的海水中辛勤勞作的漁民的獵狗的驕傲後代。如果水池的門是開著的話,那麼馬利便會向水池猛衝過去,他的起飛地點是家庭活動室,然後在敞開著的法式門外麵空降,再從砌磚的室外就餐處(與住宅相連的常常鋪以石板等的門外空地,用來進餐或娛樂)上麵輕輕一躍,最後降落在水池裡麵,他腹部落入水中,發出一聲巨響,激起間歇泉(間歇向空中噴水花和蒸汽柱的天然溫泉)噴上空中,激起水波湧向水池的邊緣。與馬利一起遊泳,是一種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冒險行為,有點兒像是在一艘遠洋定期客輪裡遊泳一樣。他會全速地朝你遊來,爪子在身體前麵用力地上下擺動著。你以為他將在最後一分鐘轉向,可是他卻直直地撞到你的身上,然後便試圖爬上岸。如果你的頭是伸在水麵之上的話,那麼他便會逼迫你沉入水麵之下。“我看上去像是什麼,一個船塢嗎?”我會說道,然後用手臂將他摟住懷中,讓他得以喘息,當他將我臉上的水舔乾的時候,他的前爪仍然會在自動駕駛儀上做著劃漿的姿勢。我們的新房子並不具有的一個事物,便是一個能夠防止馬利穿破其中的“碉堡”。在我們那棟舊房子裡,由混凝土製成的供一輛車停放的車庫便是不可被毀壞的,而且它還有兩扇窗戶,這使得即使是在酷熱難熬的夏季,待在車庫中也是一件可以忍受、並可以得到一絲舒適感的事情。我們在波卡的這棟房子有一個能夠容納兩輛汽車的車庫,可它不適合用作馬利或者任何其他無法在超過華氏150度的高溫下存活的生命形態的居住空間。因為這個車庫沒有窗戶,所以特彆悶熱。而且它是由石膏灰泥板修建而成的,而馬利已經證明自己十分擅長摧毀任何非混凝土的防禦係統。他的雷暴驚恐症所引發的攻擊行為隻會變得更加糟糕,儘管已經服用了鎮靜劑。當我們第一次將他單獨留在這棟新房子裡的時候,我們將他關進了廚房外麵的洗衣間裡,給他留下了一個籃子以及一大碗水。當我們幾個小時之後返回家中時,他已經在門上留下了醒目的抓痕。還好損失並不太大,可是我們押上了自己的這棟要在未來三十年的生活才能購買下來的房子,而且我們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好的兆頭。“或許他隻是在習慣他的新環境罷了。”我提議說。“天空裡幾乎連一片雲都沒有啊,”詹妮充滿懷疑地評論道,“要是碰上風雨來襲的話,那該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們第二次將他單獨留下的時候,詹妮提出的這一問題的答案便得到了揭曉。當雷暴雲砧(雷雲上部通常與雷暴的發展有關係的膨脹部分)滾動而來的時候,我們便迅速中斷了外出活動,匆忙趕回家去,但已經太晚了。詹妮快步走在我的前麵,當她打開洗衣間的房門時,她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叫喊:“哦,我的上帝!”她叫喊的方式,是那種當一個人發現從樹枝形的裝飾燈上麵吊下的一具屍體時才會發出的叫喊。然後,她又叫喊了一遍,隻不過這一次的語速放緩了一倍:“哦……我的……上帝!”我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望過去,發現情況比我擔心的更為糟糕。馬利站在那兒,瘋狂地喘著氣,他的爪子和嘴巴都鮮血淋漓。四處都是落下的狗毛,仿佛雷聲嚇得他連毛都掉落了一樣。這一次的毀壞比他以前所製造的任何一次都要嚴重,也就是說損失極為慘重,遭受損壞的物品數量極其繁多。一整麵牆壁都被他給鑿開了,連牆架上的直立柱都凸露了出來。地上滿是石膏屑和木屑以及彎曲的釘子。鋪設在牆壁裡麵的電線暴露在了外麵。地板和牆壁上血跡斑斑,說得文學一點兒,看上去就像是一起槍殺案的現場。“哦,我的上帝!”詹妮第三遍說道。“哦,我的上帝!”我也重複了一遍她的慨歎。這是我們倆此刻所能夠說的全部語言。我們麵對著這一“大屠殺”般的景象,目瞪口呆地站了幾秒鐘,然後我終於開口說道:“好吧,我們可以處理的。這些都可以重新安裝好的。”詹妮向我投來了不信任的目光——她曾經見識過我的維修過程。“我會打電話叫一個乾砌牆的工人來對其進行專業的修理,”我說道,“這一次我並不想親自來做。”我給馬利服用了一粒鎮靜劑,然後暗暗擔心這最近一次的破壞性“狂歡”可能會再一次讓詹妮回到在生完克羅以後所陷入到的抑鬱之中。然而,那些憂鬱的日子似乎已經遠遠地被她拋在了腦後。如今的她對於產後抑鬱症所抱持的達觀心態甚至都令我有些吃驚了。“除非有幾百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一同參與重建,我們的房子才可能煥然一新。”她尖聲調侃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說道,“我得多做幾次演講掙些錢。這樣才能支付得起維修費用。”幾分鐘之內,馬利便緩和下來了。他的眼皮變沉重了,眼睛也充血了,這是他在被麻醉的時候所表現出的一貫反應。他看上去就像是身處一場黑色搖滾音樂會之中。我不喜歡看到他的這副模樣,我對此一貫討厭,所以我總是儘量不給他服用鎮靜劑。可是,藥丸可以幫助他度過恐懼,度過那僅僅存在於他的意識之中的極度的威脅感。如果他是人類的話,我會宣布他是確診的精神病患者。他具有妄想狂的症狀,偏執地相信有一種黑暗的、邪惡的力量從天而降,要將他席卷而去。他在廚房水槽前的地毯上蜷縮成一團,並且發出了一聲深深的歎息。我跪在他的身旁,撫摸著他那血跡斑斑的毛發。“我們該拿你怎麼辦呢?”我說道。他並沒有抬起頭來,隻是用他那雙充血的眼睛看著我——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悲傷、最可憐的一雙眼睛。他就這樣凝視著我,就仿佛他正努力要告訴我一些什麼,一些他希望我能夠理解的十分重要的內容。“我知道,”我說道,“我知道你是難以自製才這樣做的。”第二天,詹妮和我帶著兩個小男孩去到了一家寵物商店,想去購買一個巨大的籠子。商店裡麵有各種不同尺寸的籠子,當我向店員描述了馬利的體型和特征之後,他便將我們帶到了他們店裡最大型號的籠子前麵。這個籠子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足夠容納得下一頭獅子在裡麵站立和回轉身體。這個籠子的柵欄是由重型鋼板製成的,並且有兩個槍管式閂鎖,這樣一來,一旦籠門關閉,裡麵的貓貓狗狗便插翅難飛了,下麵鋪設的是一塊重鐵板。克羅和帕特裡克兩人爬進了籠子裡,我滑動了門閂將門給關上了,把他們兩個在裡麵鎖上了一會兒。“你們兩個小家夥認為如何?”我問道,“這個籠子可以關住我們家的那隻超級大狗嗎?”克羅步履蹣跚、搖搖擺擺地朝著籠門走來,他像一個常年待在監獄裡的犯人那樣將手指穿過了柵欄,然後說道:“我坐牢了。”“馬利就要成為我們的犯人了!”帕特裡克插話進來,他對於這一前景感到十分開心。回到家之後,我們在洗衣機旁邊架設起了板條箱,這個大籠子幾乎占據了洗衣間的半壁江山。當籠子完全安裝好之後,我便叫喊道:“過來,馬利!”我把一根牛骨頭扔進了籠子裡,於是他騰躍而起,朝著那根骨頭快樂地飛奔過去了。我將他身後的籠門給關上了,然後插上了門閂。他站在那兒,咀嚼著我宴請他的這頓美食,對於他即將要進入的新的生命體驗毫不畏懼,而這個體驗便是在心理健康領域以“非自願性監禁”而聞名的體驗。“當我們不在家的時候,這便將是你的新家。”我愉快地說道。馬利站在那兒,滿足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焦慮的痕跡,然後他便躺了下來,發出了一聲歎息。“一個好跡象,”我對詹妮說道,“一個非常好的跡象。”那天晚上,我們決定給這一用來遏製馬利的防護性最為嚴密的係統進行一次測試。這一次,我甚至不需要用牛骨頭去引誘馬利入籠。我隻是將籠門打開,吹了一聲口哨,然後他便走了進去,尾巴在(鋼管鋪成的)鋼鋪層上砰砰作響。“做個乖孩子,馬利。”我說道。當我們將男孩子們放進小型客貨車裡麵出去吃晚飯的時候,詹妮問道:“你知道嗎?”“知道什麼?”我問道。“自從我們有了他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當我們把馬利單獨留在家裡時我不用再坐立不安了,”她說道,“我甚至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是多麼讓我緊張。”“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說道,“這一直都像是一個猜謎遊戲:‘這一次我們的狗又會破壞些什麼呢?’”“或者是‘今天晚上出外看的這一場電影又會讓我們付出多少代價呢?’”“這就像是俄羅斯輪盤賭。”“我認為購買這個板條箱是我們花費過的最合算的一筆錢了。”她說道。“我們老早就應該買這個籠子的,”我對她的說法表示讚同,“精神上的安寧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我們在外麵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在海灘上散了一會兒步,欣賞著夕陽西下的美景。兩個孩子潑濺著海水,追逐著海鷗,手裡握著沙子。詹妮難得如此放鬆。知道馬利被安全地關在籠子裡麵,不會傷害到他自己或者其他的東西,這便是一種安慰劑了。當我們走到了我們房子前麵的人行道上時,詹妮感歎道:“這一次的外出真是太美好了!”當我正準備同意詹妮的話時,突然間有個東西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之中,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了一種不太吉利的直覺。我轉過頭,盯著前門旁邊的窗戶。百葉窗是合攏著的,保持著當我們離開家的時候的一貫狀態。可是,從窗戶底部往上大約一英尺的地方,金屬板條彎曲開了,有個東西正從板條之間刺穿過來。一個黑色的東西。而且是濕的。並且抵在玻璃上。“那是什麼——?”我說道,“這怎麼可能……馬利?”果然,當我打開前門的時候,我們受到了由一隻狗所組成的歡迎委員會的熱情迎接,隻見馬利正在大廳裡四處搖擺著,對於我們回到家中顯得十分開心。於是我和詹妮立即分頭對整棟房子展開了大搜索,我們檢查著每一個房間以及壁櫥,搜尋著馬利在無人監管之下犯下的罪行的蛛絲馬跡。可是房子完好無損。我和詹妮在洗衣間裡會合了。隻見板條箱的門大開,朝下懸擺著,仿佛是複活節早上耶穌墓前的碑石一樣。這就像是有個神秘的同謀者偷偷潛進了我們的家中,釋放了被我們監禁起來的囚犯馬利。我在板條箱旁邊坐了下來,湊近看了看。那兩個槍管式門閂都向後滑動開來,呈打開的狀態,而且——有一個重要的線索——門閂上麵還滴著口水。“這看上去像是一宗內賊作案,”我說道,“這兒有一位霍迪尼(美國魔術師,以其能從鎖鏈、手銬、緊身衣及用掛鎖鎖住的箱子中逃脫而聞名)克服重重困難,成功地從這個監獄裡麵脫逃出來了。”“我簡直無法相信。”詹妮說道。然後,她憤憤地發出了一個不太文雅的詞語,我很慶幸孩子們離得還不太近沒有聽到。我們總是將馬利想像成如藻類植物一般愚鈍,可是他卻具有足夠的才智想出如何使用他那條長長的、強有力的舌頭穿過柵欄,然後慢慢地將槍管式門閂從其狹槽中滑動開來。他克服難關,重獲自由。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他證明了隻要他想做的話,他隨時都有能力輕易地重複這個小戲法。我們這個具有最高防衛性能的監獄,事實上被證明是一個安全性能還有待完善的係統。有些日子裡,當我們回到家中時,會發現他正心平氣和地待在籠子中休息;其他的一些日子裡,他則在前窗戶旁等待著我們的歸來。看來,“非自願性的監禁”對於馬利而言是一個難以真正體驗的概念了。我們開始用沉重的電纜代替了金屬鎖。新設備在一段時間內發揮了作用,可是有一天,隨著從地平線上傳來遙遠的隆隆聲,我們匆忙趕回到家中,卻發現籠門底部的拐角處已經剝落了,就仿佛有人用一個巨大的開罐器將其撬開了一樣,而站在一旁的馬利則驚恐失措,他那再一次鮮血淋漓的爪子,被牢牢地粘在了胸腔上。我儘全力將鐵門重新拉彎回了適當的位置,然後我們開始用金屬線將滑動螺栓以及籠門的四角給纏繞妥貼。不久,當馬利繼續用他那發達的肌肉破門而出的時候,我們便對籠子本身展開了修補和加固的工作。在三個月之內,這個我們原本以為無法被攻破,而且看上去也的確是堅不可摧的鐵籠子,卻仿佛被一顆榴彈炮給直接命中了一般土崩瓦解了:柵欄被扭彎了,整個框架被撬開了,籠門被毀壞得一團糟,側邊向外凸了出來。我繼續儘全力去對這個籠子進行著修複,而籠子也繼續無力地抵擋著馬利那魁梧身體的一次次衝擊。這一機械裝置曾經給過我們的有關其防衛性的種種錯覺,如今都不複存在了。每一次當我們出外的時候,甚至隻是短短的一個半小時,我們也會疑心是否這一次我們那位狂躁的囚徒將會破門而出,上演又一出將沙發撕咬成碎片、將牆壁鑿開或者將門給吃掉的暴力行為。我們再一次地告彆了那短暫的內心的寧靜。馬利同我一樣與波卡拉頓格格不入。波卡所擁有(當然現在仍然擁有)的世界上個頭最小、最喜歡叫嚷、最為驕縱的狗數量之龐大,與該城市的麵積大小簡直不成比例。這是一種深受波卡伯塔式女人們喜愛的寵物狗,她們把這種狗當作了一種時髦的“配飾”。這種狗是一些珍貴的小東西,它們的毛發裡經常紮著蝴蝶結,它們的脖子上經常噴著古龍香水,有一些甚至還被塗上了腳指甲油,而你則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看到它們——當你在麵包圈店門前排隊等候的時候,會偶然瞥見它們正待在你前麵的某位女士的名牌手提包裡麵;在放在海灘上的它們的女主人的毛巾中打著小盹兒;脖頸上拴著鑲嵌有萊茵石(一種無色的含鉛玻璃或玻璃的人造寶石,常具有鑽石般的發光表麵)的皮帶的它們,一頭衝進了某家價格昂貴的古董商店裡。大多數時候,你都能夠在商業區裡悠閒地行駛著的奔馳、寶馬或者法拉利車上,發現它們正極有貴族派頭地棲息在方向盤下它們主人的膝蓋上。它們之於馬利,就如同格雷斯?凱莉之於喬梅?派爾。它們嬌小柔弱,久經世故,具有很高的品位;而馬利則是隻個頭大大、腦袋鈍鈍,而且喜歡用鼻子嗅著自己或者其他狗的生殖器的粗魯不堪的家夥。馬利十分希望它們能夠邀請自己進入到它們的圈子裡麵去;而它們則十分希望這種情況不要發生才好。帶著最近被他吞進肚中並且已經消化掉了的那張服從學校所頒發的資格證書,馬利在散步過程中變得相當容易管理了,可是,假如他看見了某個喜歡的東西,他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朝其猛衝過去,完全將被勒死的危險置之度外。當我們在商業區裡漫步的時候,那些隨處可見的雜種狗總是讓他甘願付出窒息的代價。每次當他發現了一隻雜種狗的時候,他便會突然向對方飛奔而去,而我或者詹妮則被拖在他的身後,手裡緊緊抓著皮帶的末端,套索緊勒在他的喉嚨周圍,使得他氣喘籲籲、咳嗽不已。每一次馬利都會遭到完全的冷落,不僅是被波卡的迷你狗們,而且還有波卡迷你狗的主人們,她們會一把搶走年輕的菲菲或者蘇珊,就仿佛將自己的寵物狗從一隻短吻鱷(兩一種產於美洲的鱷魚,有尖利的牙齒和有力的顎部)的下顎中營救出來一樣。然而馬利似乎對此冷遇與嫌棄並不介意。第二隻迷你狗進入到了他的視線之中,於是他便又朝著這隻狗飛奔而去了,而他剛剛遭受到的情人的拋棄,並沒有能夠阻止他的熱情與勇氣。作為一個從來不擅長處理約會當中遭受拒絕狀況的男人,我對於他的這種執著深感欽佩。戶外就餐是波卡生活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而且城裡許多家餐館都會在棕櫚樹下麵安排露天的座位,棕櫚樹的樹乾和枝葉用一串串細小的白燈裝飾著。這些戶外的就餐點,不僅可以讓食客們在就餐的同時觀賞戶外的景色,而且本身也是一道可以供行人或遊客們觀賞的風景,當你的同伴茫然地凝視著天空的時候,你就可以坐在這兒喝著咖啡或者在手提電話中與人閒聊一番。波卡的迷你狗是這一戶外氛圍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夫婦們將他們的狗帶在身邊,把栓狗的皮帶鉤在由鐵鍛造而成的桌子上,狗兒們在那兒心滿意足地蜷縮起身體,有時候甚至坐在了它們主人旁邊的桌子上麵,腦袋高高抬起,姿態傲慢,仿佛它們因為不滿侍者的疏忽而惱羞成怒似的。在一個周日的下午,詹妮和我一致認為,將全家帶到一個十分受歡迎的聚會地點去享受一頓戶外的美食,將會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當身處波卡的時候,就做波卡當地人經常做的事情。”我說道。我們將男孩們和馬利在小型客貨車裡安頓好,然後便朝著米茲勒商業區進發了。米茲勒商業區是仿效一個意大利露天廣場修建而成的市區購物中心,有寬闊的人行道以及無數就餐的地方。我們停好了車,在購物中心裡閒逛起來,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戶外就餐點,看著那些用餐者們,也被他們看著。詹妮將孩子們放進了一輛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維修手推車的雙人輕便嬰兒車裡,用帶子把他們束好,嬰兒車的後麵堆放著所有蹣跚學步的孩子們的必要配備——從蘋果醬到濕紙巾。我走在她的身旁,馬利則走在我的身旁,但由於他對波卡的迷你狗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性,所以幾乎無法自製。他甚至比往常更加狂野了,一旦接近了某隻純種狗,他便會騰躍而起,於是我隻有拚命地拽住拴在他頸上的皮帶。他的舌頭垂掛在嘴巴外麵,猛烈地喘著氣,聲音大得就像是一輛轟然作響的機車。我們選中了一家菜單上所列出的菜肴十分豐富的餐館,然後在附近徘徊了一陣子,直到一張街旁的桌子空出人來。這張桌子實在是太完美了,不僅有樹蔭遮擋,還可以看到廣場中央的噴泉,而且足夠重,這樣我們才能夠確保它經得起一隻極易激動、重達一百鎊的拉布拉多犬的突然襲擊。我將馬利的皮帶的一端鉤在了一個桌腿上,然後我們點了些飲料——兩瓶啤酒和兩杯蘋果汁。“為了與我美麗的家人所度過的這美麗的一天,我們乾杯。”詹妮說道,舉起了她手中的酒瓶。我們碰了碰我們的啤酒瓶,孩子們也將他們的吸杯碰撞在了一起。然而,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是如此迅速,事實上,我們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事情便發生了。我們所知道的隻是,那一刻我們正坐在一張可愛的戶外餐桌旁,為這美麗的一天而舉杯慶賀,然後我們的桌子便開始移動起來了,撞開了許多張其他的桌子,也撞到了不少無辜的旁觀者的身上,製造出了一場恐慌,當它刮擦在由混凝土鋪設而成的路麵上的時候,發出了刺耳的、達到技術等級的尖利聲響。在第一個瞬間,在我和詹妮確切地意識到厄運降臨到了我們的頭上之前,這看上去像是我們的桌子被某種神秘的外力掌控了,想迫使我們這幾個無知的波卡的入侵者離開這座城市,因為我們顯然不屬於這兒。在第二個瞬間,我發現並不是我們的桌子被鬼魂附體了,而是我們的狗。隻見馬利正使出全身的力氣嘎嚓嘎嚓地前進著,他脖頸上的皮帶繃得緊緊的,就仿佛鋼琴(鋼)絲一般。在第三個瞬間裡,我看到馬利朝前走著,而桌子則被他拖在身後。在人行道上距離我們五十尺遠的地方,有一隻精巧的法國獅子狗正在她的主人身旁閒蕩著,鼻子朝天。“該死,”我恢複了思考的能力,“原來馬利不惜拖動著笨重的餐桌,不惜冒著窒息而死的危險,就是為了這隻獅子狗!”詹妮和我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飲料,而兩個小男孩則坐在我們兩人座位之間的輕便嬰兒車裡。我們這個美好的周日的下午,可以說是完美無瑕的,除了我們的餐桌現在正破開人群朝前移動而去之外。在愣了一刹那之後,我和詹妮同時站起身來,尖聲叫喊著、奔跑著,一邊跑一邊向我們周圍的顧客們道著歉。當桌子乘風破浪一路前行並且刮擦著露天廣場的地麵時,我率先逮住了這個逃跑者。我抓住了桌角,站穩腳跟,使出全力向後傾斜著身體。很快詹妮也站到了我的身旁,幫忙往後拖住了桌子。我感覺我們就像是西部電影裡的動作英雄一樣,在一輛失控的火車脫離鐵軌或者跌入懸崖之前,拚儘我們的所有來控製住它。在這場騷亂中間,詹妮費力地扭過頭來,越過自己的肩膀大聲喊道:“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孩子們!”“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她這番話聽上去顯得極其稀鬆平常,仿佛是在我們意料之中與計劃之中的事情,仿佛我們經常做這類事情一樣。在一時衝動之下我突然覺得,哦,為什麼不可以呢,讓馬利帶領我們繞著商業中心來一次小小的餐桌漫步,將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啊,或許沿途還可以瀏覽一下琳琅滿目的櫥窗,在我們巡遊一圈回來時,說不定正好趕上吃開胃菜呢。當我們費儘九牛二虎之力終於使桌子停了下來的時候,已經步伐蹣跚、搖搖晃晃的馬利,距離那隻獅子狗以及她那位感到極為窘迫的主人,僅僅隻差一步之遙了。我轉過身,檢查了一下孩子們是否安然無恙地待在原處,結果卻意外地瞥見了那些與我一同在戶外就餐的人們的臉上所流露出來的十分有意思的表情。這就好像是一幕E. F. Hutton 廣告中出現的場景:原本匆匆忙忙的全體人群突然之間凝固不動、鴉雀無聲,等待著聽到一個投資建議的詞語被低聲發出來。男人們在談話中途停了下來,他們的手裡還握著手提電話;女人們眼睛發直,嘴巴張得老大。波卡的民眾們顯然處在了驚駭之中。這一巨大的寂靜最後是由我們家的小克羅打破的。“馬利在散步!”他快活地尖聲叫喊道。一位服務生衝了過來,幫助我把桌子拖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詹妮則將馬利死命地抱住——他的視線仍然聚焦在他所渴望的那個目標上。“讓我重新布置好餐桌吧。”服務生說道。“沒有那個必要了,”詹妮冷淡地回答說,“我們把飲料的錢付完之後就走了。”在我們短途旅行去波卡的戶外就餐點那極為精彩的一幕發生之後沒過多久,我便在圖書館裡發現了一本名為《沒有糟糕的狗》的書,作者是備受稱讚的英國馴狗師芭岜拉?伍德豪斯。正如書名所揭示的那樣,《沒有糟糕的狗》一書提出了與馬利的第一位教練,杜米納瑞克斯小姐所抱持的相同的信念,那便是——導致一隻犬科動物是成長為一隻無藥可救的狗還是一隻偉大的狗的唯一的症結,便是一個迷糊的、猶豫不決的、意誌薄弱的人類主人。伍德豪斯認為,狗本身是不存在任何問題的,並沒有優劣之彆;而人才是問題之所在。該書在接下來的一係列章節中,繼續描述了一些最為惡劣的犬科動物們所做的許多超乎人們想象的行為。其中有會不間斷地嚎叫、不間斷地掘地、不間斷地打鬥、不間斷地性交、不間斷地咬東西的狗。還有會憎恨所有的男人的狗以及會憎恨所有的女人的狗;還有會從主人那裡偷東西的狗以及會出於嫉妒而去對毫無防範能力的小嬰兒發動攻擊的狗。甚至還有將自己的狗屎給吃掉的狗。“謝天謝地,”我心想,“至少馬利還從來沒有吃過自己的狗屎。”在我的時候,我開始對於我們這隻缺點多多的拉布拉多獵犬抱有了好感。我們曾經逐漸地得出了一個堅定的結論:馬利確實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隻狗。現在,當我從書中讀到了馬利並沒有表現過的各種各樣恐怖的行為之後,我簡直就如同一個被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個救生圈一樣備受鼓舞,重新支撐起了求生的信心。他的身體中並沒有一根低劣的骨頭。他吠叫的頻率並不太高。他也不咬人。他也不攻擊其他的狗,除了因追求愛情而對一些漂亮的母狗飛奔過去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會吃掉自己的糞便或者在上麵打滾。而且我告訴自己說:世界上沒有糟糕的狗,隻有像我和詹妮這樣的無能的、不夠殘忍的狗主人。馬利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都是我們的過錯。然後我翻到了第24章,標題為“同精神不穩定的狗生活在一起”。我一邊,一邊大聲地吞咽著口水。伍德豪斯將馬利的情形描述得如此貼切和準確,以致於我甚至懷疑她是否在那個被搗毀了的板條箱裡同他進行過一番交談。她描述了那一係列狂躁的奇怪的舉動,當被單獨留在家中的時候的破壞性行為,被鑿開的地板以及被咬碎的地毯。她甚至描述了為了讓這些精神混亂的狗恢複平靜,而將使用鎮靜劑作為孤注一擲的最後的手段。“有一些狗天生就情緒不穩定,有一些狗則是因為它們的生活條件而逐漸患上精神不穩定症狀的,可是結果卻是同樣的:這些狗非但沒有為它們的主人帶來歡樂,反而變成了他們的一種焦慮,令他們付出了昂貴的修理費和醫藥費,而且經常還會給整個家庭帶來一種完全的絕望。”伍德豪斯寫道。我低頭看了看正在我的腳邊嗅來嗅去的馬利,然後說道:“聽上去很熟悉,對吧?”在接下來的題為“反常的狗”的章節中,伍德豪斯以一種聽之任之的感受寫道:“假如你希望去飼養一隻不同尋常的狗的話,那麼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的是,你必須要勇敢地去麵對一種稍微會受到限製的生存狀態。”“你的意思是一種哪怕隻是出去買一加侖的牛奶也要心驚膽戰的生活嗎?”我心裡想。“儘管你可能會喜愛一隻弱智的狗,”她繼續寫道,“但其他人不應因此而遭遇諸多的不便。”“其他的人們?比如,假設來說,周日下午坐在佛羅裡達州波卡拉頓市某個商業廣場人行道上的咖啡桌旁的用餐者們嗎?”伍德豪斯徹底掌握了我們的狗與我們的悲慘處境之間相互依存的生存關係。我們具有所有特征:運氣不好的、意誌薄弱的主人;精神不穩定的、無法控製的狗;可以列出一長串清單的遭到損壞的財物;憤怒的、被牽連的陌生人和鄰居們。我們簡直就是教科書裡的典型案例。“恭喜恭喜,馬利,”我對他說道,“你具備一隻弱智狗的資格了。”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喚到,馬利睜開了眼睛,伸了個懶腰,滾動了一下身體,把爪子伸向了空中。我期待著伍德豪斯為擁有這類缺陷商品的主人們提供一個愉快的解決方案、一些有幫助的技巧,當這些技巧得到恰當運用的時候,甚至能夠將最狂躁的寵物狗轉變成可以在威斯敏斯特上一展身姿的狗。可是,她用一句更為隱晦的說明結束了自己的這本書:“隻有精神錯亂的狗的主人,才能夠真正知道健全的狗與精神錯亂的狗之間的界限在哪裡。沒有人可以告訴狗主人們如何應對後一類狗。我,作為一名偉大的狗的熱愛者,覺得讓它們安樂死將會更為仁慈些。”“讓它們安樂死?”我吃驚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為了防止自己沒有表達清楚,她補充道:“當然了,當所有的訓練以及獸醫的幫助都智窮力竭的時候,當這隻狗能夠以一種理性的正常狀態生存已經不存在任何希望的時候,對於寵物也好,對於狗主人也好,讓這隻狗長眠都將會是更為仁慈的做法。”甚至連芭芭拉?伍德豪斯,一位動物的熱愛者,一位成功地訓練了成千上百隻被主人認為已經無望的狗的訓練師,居然也承認有些狗是無藥可救的。如果讓她來做決定的話,它們都將被人道毀滅,送到那偉大的天堂裡專為犬科動物們所設立的精神病院中去。“彆擔心,大家夥,”我說道,斜下身體去撫摸著馬利的腹部,“在這棟房子裡我們打算施行的睡眠,都隻會是那種讓你能夠蘇醒過來的類型。”他誇張地歎了口氣,然後又重新回到了向那隻令他魂牽夢縈的法國獅子狗表達愛慕之情的美夢中去了。與此同時我們也得知,並非所有的拉布拉多犬都是被平等地創造出來的。這一血統實際上具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支係:英國拉布拉多犬和美國拉布拉多犬。英國的支係相對於美國的支係而言,個頭更小、更矮壯,腦袋更為短小、結實,性情更為和善、冷靜。它們在展覽中更受人們的歡迎。而屬於美國這一支係的拉布拉多犬,個頭明顯大一些,也更強壯一些,有著更加光滑而不是短厚型的麵部特征。它們以其無窮的精力和興奮而聞名,並且多半被用在了狩獵以及運動領域,並且極受歡迎。但也正是因為美國的拉布拉多犬所具有的這種在森林中無可阻擋的優良品質,使得它們在家庭中成為令主人們難以應對的棘手挑戰。它們那過於充沛的精力,正如書中所警告的那樣,是不應當被低估的。作為一本為賓夕法尼亞州的獵犬飼養者們所撰寫的小冊子,《無窮儘的山地拉布拉多犬》一書對其進行了這樣的一番解釋:“如此之多的人問我們:‘英國拉布拉多犬與美國(田徑)拉布拉多犬之間的區彆是什麼?’二者存在著一個非常大的區彆,美國的養狗俱樂部在對品種進行劃分的時侯,也將這一區彆歸入在了考慮之列。它們在體形以及性情上具有不同之處。如果你正在尋找著一隻嚴格的進行田徑比賽的田徑狗的話,那麼就去選用美國拉布拉多犬吧。它們體格健壯、肌肉發達、個高、瘦長,但是卻具有非常容易激動和亢奮的個性,而這一特性使得它們不太適合成為最優秀的‘家庭狗’。而另一方麵,英國拉布拉多犬在體形上短而結實、矮壯,身材更短一些,性情非常甜美、安靜、柔順和可愛。”我並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便可以猜出馬利屬於哪一支係。一切都開始有章可循了。我們盲目地挑選了一種最適合於一整天都在一片空曠無物的茫茫荒野之上拚命奔跑的拉布拉多犬的類型。如果我們一開始選擇的時侯盲目與不走運還不夠充分的話,那麼我們的特殊選擇便隻能碰巧是一隻精神錯亂的、四肢鬆散的、無論是訓練、鎮靜劑抑或犬科精神病治療法都無法將其成功控製的拉布拉多犬了,一隻即使像芭芭拉?伍德豪斯這樣富有經驗的馴狗師也認為最好的應對方法是將其安樂死的弱智狗的樣本。“好極了,”我想道,“現在我們查明原因了。”就在伍德豪斯的書使我們看清了馬利的瘋狂神誌之後不久,一位鄰居問我們是否可以在他們出外度假期間代為照看一下他們的貓咪,為期一周。“當然,”我們一口答應了,“把他帶過來吧。”與一隻狗,尤其是像馬利這樣的一隻狗相比,貓咪隻不過是小菜一碟。貓咪的自製性要高得多,而且這隻貓咪特彆害羞,而且不易被抓獲,尤其是當他在馬利周圍的時候。他一整天都躲藏在沙發下麵,僅僅當我們入睡之後才會出來吃他的食物,他時刻將自己保持在被馬利捕捉的範圍之外,而且使用了一個裝小貓糞便的盒子,我們分外謹慎地將這個盒子遠遠地藏在了遊泳池外圍有遮蔽物的室外就餐處的拐角裡。這應該萬無一失了,真的。馬利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房子裡麵還有一隻貓咪的存在。在這隻貓咪同我們待在一起的第三天,我在黎明時分醒了過來,因為我聽到巨大的強勁擊打聲在床墊裡共振著。睜開眼一看,隻見馬利正站在床旁邊興奮地顫抖著,他的尾巴高頻率地擊打在床墊上,發出了很大的撞擊聲。我伸出手來想擁抱他,然而這給了他急於逃避開去的動機。他後腿立地騰躍著,在床邊跳起舞來。馬利的曼波舞。“好吧,這次你又有了什麼?”我向他問道,眼睛仍然緊閉著。仿佛是要回答我的問話一般,馬利驕傲地“撲通”一聲將他的戰利品吐在了清爽的床單上,距離我的臉僅僅幾英寸之遙。在頭昏眼花的狀態之中,我花費了一分鐘的時間去猜想這個戰利品究竟是什麼東西。這個物體很小,黑色的,形狀無法確切地去描述,而且上麵還裹著一層含有砂礫的沙子。然後,這個物體的味道進入到了我的鼻孔中。一種辛辣的、刺鼻的、腐爛的、惡臭的味道。我直挺挺地坐直了身體,然後將詹妮推醒過來。我指著在床單上閃閃發光的馬利送給我們的禮物。“那不是……”詹妮的聲音出現了一種突然的、強烈的情感上的轉變。“是的,是它,”我說道,“他襲擊了裝小貓糞便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