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除夕夜的大挑(1 / 1)

埃利·維賽爾 4553 字 2個月前

夏天就要結束了。按照猶太年曆,一年又要過去了。這一年真倒黴,在歲首節的除夕日,整個集中營的人都惴惴不安,神情緊張。今天畢竟不同於其他日子,是一年的最後一天。“最後”這個字眼有一種怪異的意味,難道它真是最後一天嗎?人們領了晚餐,很稠的湯,但沒人碰它,我們得先做祈禱。集合空場被鐵絲網圍了起來,數千猶太人聚在那裡,麵帶悲色,默不作聲。夜晚迅速來臨,聚彙到這兒的囚徒也越來越多,來自每一棟樓房。他們可以突然戰勝時間與空間,讓時間和空間服從自己的意願。你是誰,我的上帝?我怒火中燒。這些飽受苦難的人聚在一起,眾口同聲表述他們的憤怒與蔑視,表達他們的信念,可你配得上嗎?你是宇宙的主宰,但麵對膽怯的人、賤如泥土的人、苦難深重的人,你的光輝有什麼意義?你為什麼不斷折磨這些可憐的人?折磨他們傷痕累累的心靈和痛苦的軀體?大約有一萬人前來參加這場莊重的儀式,包括樓長和囚頭,還有為死神效力的大大小小的頭目們。“感謝萬能的主……”主持儀式的是一個囚徒,他的聲音很低,隻能勉強聽到。一開始,我以為是一陣風。“祝福上帝的名字……”數千張嘴重複著祝辭,人們彎腰弓背,像被暴風雨打彎的樹。祝福上帝的名字?為什麼?我為什麼要祝福他?我身上的每根纖維都要造反。因為他讓數千孩子在他創造的巨大墳場裡燒成灰燼?因為他讓六座焚屍爐沒日沒夜地燃燒,包括安息日和神聖日?因為他法力無邊,創造了奧斯維辛、伯肯諾、布納以及大量死亡工廠?我怎能對你說,感謝你,萬能的主,宇宙的主宰,你在所有民族中挑中了我們,沒日沒夜地折磨我們,讓我們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在焚屍爐裡了卻一生?我們讚美你的名字,因為你選中我們任人宰割,做了你祭台上的犧牲?在全體“教民”的哭泣聲、哽咽聲和歎息聲中,我聽見主持儀式的囚徒提高了聲音,雖有力量,卻不連貫:“大地和宇宙都屬於上帝!”他時斷時續,好像沒有力量揭示出蘊藏在經文裡的意義,話音哽咽在喉頭。我,一個先前的神秘主義者,此時卻在思考。是的,人比上帝強大。當亞當與夏娃接受了你,你卻把他們趕出了伊甸園。當諾亞(諾亞是《聖經》中的人物,大洪水後,他成為人類的新始祖。)那代人不能討你歡心,你就用大洪水毀滅他們。當索多瑪(索多瑪是《聖經》中的古城,因其居民罪惡深重被上帝焚毀。)失寵於你,你就從蒼穹上降下天火和詛咒。但是,瞧一眼被你出賣的芸芸眾生吧,你聽憑他們受折磨、遭殺戮、被毒死、任人焚燒!而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在你麵前祈禱!他們在讚美你的名字!“萬物見證了上帝的偉大!”從前,歲首節一直主導著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過讓萬能的主傷心,我乞求他的寬恕。那時候,我誠心誠意地相信,拯救世界與我的每一個行為、每一次祈禱都息息相關。但現在,我一無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強大有力,我是控訴者,應當遭到譴責的是上帝。我舉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沒有上帝、沒有人類、沒有愛、沒有憐憫的世界裡,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獨中。現在,我隻是一堆殘灰而已,但我覺得我比萬能的主強大,而長期以來,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維係在他的身上。在虔誠祈禱的芸芸眾生中,我覺得自己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陌生人。儀式以哀悼祈禱辭告終。人人都在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誦哀悼祈禱辭。我們在空場上站了很久,無法從超越現實的時空中脫身。該就寢了,囚徒們慢騰騰地回到樓中。我聽見他們相互祝福“新年快樂”。我跑去找父親。但此時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樂,因為我不再相信什麼新年。他斜倚在牆上,縮肩弓背,就像全身都受到重壓。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親吻。我覺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淚。誰的眼淚?我的還是他的?我什麼都沒說,他也什麼都沒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從來沒像這樣心心相印過。鈴聲把我們帶回現實——我們必須上床了。我們從遙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現實,我看著父親的臉,想在他皺縮的臉上看到一絲微笑或類似的表情,但什麼都沒有,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全是沮喪。贖罪節,也叫贖罪日。要齋戒嗎?人們為這個問題激烈爭論。齋戒肯定意味著加速死亡。在這種地方,我們天天都在齋戒。贖罪節意味著一年的輪回。但有人說,正是因為齋戒非常危險,所以才更應齋戒,我們必須向上帝表明,即使在這兒,嚴鎖在地獄裡,我們依然在為他唱讚歌。我沒有齋戒。首先,父親不允許我這樣做。此外,我也沒有道理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湯本身就意味著背叛——那是對上帝的抗議。我把麵包屑吃得一乾二淨。但身體更深處,我分明感覺到,有個更大的空洞正張開了它的嘴。黨衛軍送給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禮物。我們乾完活返回集中營,經過大門口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點名的時間比往常短;吃晚飯時,湯分得很快,大家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乾二淨。我和父親不住在同一棟樓裡。他們又把我調到另一個勞工隊——建築隊。在這個隊裡,我每天得乾十二小時活,搬運沉重的石塊。這棟樓的頭兒是一個德國籍猶太人,個子很矮,目光銳利。那天晚上他宣布,從今以後,喝完湯後,誰都不許離開樓房。一個可怕的字眼很快傳開——大挑。我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個黨衛軍要來檢查了。他要是發現某人體質太弱,就會記下他的號碼,把他送到焚屍爐裡去。喝完湯後,我們聚在鋪位間。老資格的囚徒們說:“你們來得晚,所以很走運。與兩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營算是天堂了。兩年前,布納是個不折不扣的地獄,沒有水、沒有毯子,湯和麵包比現在還少。夜晚,我們基本上光著身子睡覺,氣溫不到三十度。每天我們都能收集好幾百具屍體。工作又苦又累。今天,這兒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時候,囚頭們每天回來都會宣布命令:處死某某號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無情的大挑……是的,你們很幸運。”“行了!彆說了!”我求他們,“明天再講你的故事吧,要麼換個日子。”他們哄堂大笑,這些老囚徒們都是見過世麵的。“你嚇著了吧?我們全都嚇得要命。那時候,哪有不害怕的?”年歲大的人呆在角落裡,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像被捕獲的野獸。又有人在祈禱了。一小時過去了。我們知道就要頒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緩。父親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過大挑嗎?他歲數很大了……從1933年起,我們的樓長就一直呆在集中營裡。他飽經滄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場,去過所有的死亡工廠。大約九點鐘,他回來了,站在人群中央:“Ag(德語,“注意”的意思。)!”房間裡立即鴉雀無聲。“仔細聽我說,”他的聲音第一次打了個顫,“過一會兒,大挑就要開始了。你們必須脫光衣服,然後,一個接一個從黨衛軍醫生麵前走過。我希望大家都能通過,但是,你們必須想法子給自己增加機會。進旁邊那間屋子前,要儘量活動四肢,讓身體有點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黨衛軍。使勁跑,一直朝前跑!”他頓了片刻,補充道:“最重要的是,彆害怕!”我們都願意聽從這樣的忠告。我脫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沒人會偷衣服。台比和約西與我同時調到建築隊來,他們走過來對我說:“咱們呆在一起,這樣才能更堅強。”約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禱。我從不懷疑約西是個虔誠的教徒。事實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聲不吭,麵色蒼白。樓裡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體站在上下床的空檔中間。在接受最終審判(這是一個比喻,按照猶太教和基督教的說法,人在臨死前會受到上帝的“最終審判”,上帝將決定他的靈魂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時,人們一定都是這副模樣。“他們來了。”三個黨衛軍軍官簇擁著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在伯肯諾,他曾經接待過我們。樓長強裝笑臉,他問大家:“準備好了嗎?”是的,我們準備好了,黨衛軍的醫生們也準備好了。蒙格爾博士拿著一份名單,上麵有我們的號碼。他對樓長點了點頭:可以開始了。就像要做一場遊戲。最先接受檢查的是樓裡的“貴族”:隊長、囚頭和工頭們。他們的體質都很好!然後才輪到普通囚徒。蒙格爾博士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們,不時記下一個號碼。我隻有一個念頭,千萬彆記下我的號碼,千萬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我前麵隻剩台比和約西了,他們通過了。我趁機瞟了一眼,蒙格爾博士沒有記下他們的號碼。有人在推我——輪到我了。我頭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腦袋天旋地轉:你瘦骨零丁……你體質虛弱……你形銷骨立,最適合進焚屍爐……這次奔跑好像沒完沒了,我覺得跑了好幾年……你太瘦了……你太虛弱……終於跑到頭了,我筋疲力儘。喘了半天氣後,我問約西和台比:“他們把我記下來了嗎?”“沒有,”約西微笑著,補充道,“他們怎能記下你?你跑得太快了。”我大笑起來。我很高興,真想親他一口。此時此刻,一切都無足輕重了,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記下我的號碼!記下號碼的人站到一邊,世界拋棄了他們。有人在無聲地抽泣著。黨衛軍軍官們走了。樓長出來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緒。“表現不錯!彆擔心,誰都不會出事的,任何人都不會……”他強作笑顏。一個瘦骨零丁的猶太人可憐巴巴,話音打顫:“但是……先生,他們把我記下來了。”樓長一聽就火了。什麼,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話!“怎麼回事!你大概以為我在撒謊?我告訴你,再告訴你一次:你什麼事兒都沒有。什麼事兒都沒有!你是個傻瓜,沉湎在絕望中不能自拔!”鈴聲響了,它意味著整個集中營的大挑都結束了。我拚全力朝36號樓跑去,半路上遇到父親。他朝我走來:“怎麼樣?通過了嗎?”“過了!你呢?”“也過了。”我們倆大大鬆了一口氣。父親給我帶來一件禮物:半份塗了黃油的麵包,他在倉庫裡找到一塊橡膠皮,可以修鞋,麵包是用橡膠皮換的。鈴聲又響了。該分手了,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鈴聲統治一切,鈴聲就是命令,我隻能無條件服從。我憎恨鈴聲!每當我在夢中看見一個較好的世界時,就會想到一個沒有鈴聲的宇宙。幾天過去了,我們已不再回想大挑,我們像往常一樣,往貨車上裝載沉重的石頭。惟一的變化是,每天配給的食物越來越少。像往常一樣,我們日出而作。我們領了苦咖啡和一份麵包,像往常一樣準備去上工。樓長跑過來:“大家安靜一會兒,我這兒有一個編號名單要讀給你們。凡是讀到編號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營。”他語氣平和,讀了十個號碼。我們明白,這些就是“大挑”時選中的號碼。蒙格爾博士沒有忘記它們。樓長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十個囚徒圍著他,扯住他的衣服。“救救我們!你答應過……我們要到倉庫去,我們很健康,能乾活,我們是好工人。我們行……我們一定要……”他想叫他們安靜,讓他們彆擔心自己的命運,還解釋說留在集中營裡沒有彆的意思,留下來並不意味著悲劇:“我畢竟天天呆在這兒……”他明白,所有爭論都沒有價值。他不再說話,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鈴聲響了。“站隊!”現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才能遠離樓房,遠離死亡的折磨,遠離地獄的中心。我看見父親朝我跑來,突然感到一陣驚惶。“出事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無張不開嘴。“我,還有我……他們讓我也留在集中營。”他們記下了他的號碼,他卻沒發現。“咱們怎麼辦?”我焦切地問道。但是,他反倒來安慰我:“還好沒有最後確定下來,還有機會。今天,他們還要再挑一次……然後才做決定……”我什麼都沒說。他覺得時間不多了,講話的速度極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訴我。他詞不達意,聲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將孑然一身,獨自留下……“給你,拿著這把餐刀,”他說,“我不需要它了,它對你有用。還有這把勺子,千萬彆賣了。快,走吧,拿著!”這就是父親的遺產……“彆這麼說,爸爸。”我差一點兒哭出聲來,“我不要您這樣說!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們。晚上咱們會再見的,下班後。”他看著我,滿眼疲色,目光絕望。但依然堅持道:“我要求這樣做……接著!按我說的做,兒子!時間不多了,聽爸爸的話……”囚頭發出齊步走的命令。勞工隊朝集中營大門走去。一二一!我咬著嘴唇。父親留在集中營裡,斜靠著牆。而後,他開始跑,想追上我們。他可能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但是,隊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我們到了大門口,點數,耳邊響起軍樂的嘈雜聲。然後,我們出了大門。整整一天我像夢遊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約西不時提醒我,想方設法安慰我。那天,囚頭給我派的活比較輕鬆。我心裡難受,他們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經是個孤兒。我覺得,即使到了現在,父親仍然在幫助我。我不知道這一天過得快點好還是慢點好,我害怕到晚上時隻剩自己一個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現在就死掉!終於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們下一道跑步的命令。進行曲,大門,集中營。我立刻朝36號樓跑去。地球上還有奇跡嗎?他居然活著,安然通過了第二次大挑。他還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還給了他。阿吉巴·杜馬離開了我們,他成了大挑的犧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們中間遊蕩,目光遊移,逢人就講他多麼虛弱:“我堅持不住了……完了……”我們給他鼓氣,但他聽不進去,隻是反複說,對他來說,一切都完了。他沒法再戰鬥,沒有力氣,沒有信心。他的雙眸常常茫然一片,隻剩下兩個窟窿,就像兩口可怕的井。在大挑那幾天,他不是惟一喪失信心的人。我認識一個拉比,來自波蘭的一座小城。他上了年紀,曲背駝腰,嘴唇經常顫抖。他總是祈禱,在樓裡,在乾活時,在隊列裡。他整頁整頁地背誦《塔木德經》,沒完沒了地提問,自問自答,自論自辯。有一天他對我說:“完了!上帝離開我們了。”他好像後悔講了這樣冷漠、這樣乾澀的話,結結巴巴補充道:“我知道,誰都沒有權力說這樣的話。我心裡清楚,人很渺小,無足輕重,無法理解上帝的奧秘。但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更不是聖人,隻是血肉和骨頭構成的簡單生命。我的靈魂和肉體都在遭受地獄之苦。我有眼睛,親眼目睹了這裡發生的事情。上帝的憐憫之心何在?上帝何在?我怎能相信上帝的悲憐之心,誰能相信呢?”可憐的阿吉巴·杜馬,隻要他依然堅信上帝,隻要他把這場大苦大難看作一場神聖的考驗,就不會被大挑席卷而去。但是,信念剛剛出現裂縫,他就失去了全部的戰鬥勇氣,打開了死亡之門。在大挑時,他注定在劫難逃,他主動把脖子伸給了行刑者。他隻求我們:“三天內我就會離去……為我念哀悼祈禱辭吧。”我們答應了:三天內,隻要看見煙囪裡冒出黑煙,我們就會想起他。我們會找十個人舉行一場專門的儀式,所有朋友都會為他念祈禱文。後來,他走了,朝醫院走去。他幾乎邁著堅定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輛救護車停在那兒等著,準備送他去伯肯諾。接下來的幾天非常可怕。我們挨了很多打,但食物很少,工作能把人累死。他離去三天後,我們忘了為他念誦祈禱文。冬天來了。白天很短,夜晚則叫人難以忍受。深更半夜,刺骨的寒風像鞭子似地抽在我們身上。我們發了冬裝:帶條紋的襯衫,隻是稍厚一點而已。老資格的囚徒門趁機自嘲道:“現在你們才真正嘗到集中營的滋味。”我們照樣出去乾活,全身都凍僵了。石頭冰涼,摸一下都紮手,浸透骨髓似的。但我們很快就習慣了。聖誕節和新年期間,我們不出去乾活,湯也不像往常那麼清透。一月中旬,我的右腳因為寒冷而腫脹。我不能用右腳站立,隻好去診療所。醫生是一個猶太名醫,和我們一樣,也是囚徒,他直截了當地說:“必須做手術!要是熬下去,就得切去腳趾,甚至截掉整條腿。”我竟然得做這種手術!但我彆無選擇。醫生決定做手術,容不得討價還價。其實,我倒是滿高興,因為決定是他做出的。他們讓我躺在一條鋪著白被單的床上。我忘了人們睡覺時蓋的就是這種被單。其實,診療所裡日子不算賴:我們可以吃到好麵包,喝到濃湯,沒有鈴聲,不點名,不乾活。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能給父親送去一塊麵包。我旁邊躺著一個匈牙利籍猶太人,他得了痢疾,瘦得皮包骨頭,長著一雙死人眼。我隻能勉強聽到他的話音,那聲音表明他還活著。他怎麼還有力氣說話?“彆高興得太早,孩子。這裡也有大挑,比外麵還頻繁,德國人不需要病怏怏的猶太人。德國人不需要我,下一批人來後,你會有新鄰居。因此,聽我說,下次大挑前,一定要離開診療所!”這些話就像出自墳墓,出自一個沒有麵孔的鬼影,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診療所的確很小,要是再來病人,就得騰地方。但是,這個沒有麵孔的鄰居可能害怕彆人把他擠走,他也許想把我打發走,騰出床位來,讓他有活下去的機會……也許,他隻不過想嚇唬我。但是,要是他講的是實話呢?我決定等著瞧。醫生走過來告訴我明天做手術。“彆害怕,”他說,“一切都會好的。”上午十點鐘,我被送進手術室。醫生在場,我放心了,我覺得,隻要他在場,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他的每句話都有療效,每個眼神都能給人希望。“稍微有點兒疼,”他說,“但很快就會過去,勇敢點兒。”手術進行了一個小時,他們沒有讓我睡著,我的目光也一直沒有離開醫生。但後來,我感到昏昏欲睡……我醒過來,睜開眼時,首先看見一塊巨大的白布,那是我的被單,然後才看見醫生的臉,俯在我上方。“一切都很順利。你很有勇氣,我的孩子。下一步,你將在這裡呆兩星期,好好休息一下,就這樣。你會吃得好一些,身體和精神都會得到放鬆……”他嘴唇怎麼動,我就怎麼做。我幾乎不明白他對我講的話,但他的聲音很有感染力,使我大為放心。我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我覺得腿沒了,他們截去了我的腿?“醫生,”我結結巴巴問道,“醫生?”“什麼事,孩子?”我沒有勇氣問他。“醫生,我渴……”他給我端來了水……他在微笑,準備出去,看其他病人。“醫生?”“嗯?”“我的腿還能用嗎?”他笑著站住。我感到一陣恐懼。他說:“聽我說,孩子。你相信我嗎?”“非常相信,醫生。”“那麼,請聽好:兩星期內你就會康複,你會像彆人一樣走路。你的腳心上全是膿,我隻好把囊腫全都切開。你的腿沒有截去,兩周後你就會看到,你能像彆人一樣隨意走動。”我隻好耐心等兩個星期。但是,手術兩天後,集中營裡到處都是流言飛語,前線突然推到距我們很近的地方。紅軍正在向布納快速挺進,隻要幾小時就能抵達這裡。我們對這種流言飛語習以為常了。人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散布虛假的預測:世界——和平,紅十字——協會——談判——解放——我們,或者其他寓言……我們經常信以為真……就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但這一次,傳言似乎不再是空穴來風,一連幾個夜晚,我們能聽見遠處有大炮的轟鳴聲。那個沒有麵孔的鄰居說:“彆抱幻想。希特勒講得很清楚,時鐘敲響十二點前,他要把所有猶太人斬儘殺絕。”我叫了起來:“你管他說什麼呢!難道你想讓我們把他當成預言家嗎?”他那冰冷的眼神注視著我,最後,他用疲倦的口氣說:“我相信希特勒,勝過相信任何人,隻有他才說話算話。他對猶太人的所有承諾都會一一兌現。”那天下午四點,與往常一樣,鈴聲一響,所有樓長都去做日常彙報。他們回來時全都氣急敗壞,連張嘴說話都困難。他們口中隻吐出一個詞——撤退。集中營得清空,我們都得撤到後方去。去哪兒?撤到德國內地,撤到彆的集中營。德國不缺集中營。“什麼時候?”“明天夜裡。”“俄國人很可能在撤退前就到達……”“有可能。”但我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集中營成了亂哄哄的蜂巢,人們大呼小叫,到處亂跑。樓裡的囚徒們都在為上路做準備,我忘了自己是個瘸子。一個醫生進來宣布:“明天晚上,天黑後,集中營就開拔,一棟樓接一棟樓地走,病號留在診療所,不撤!”這個消息讓我們莫名其妙,難道黨衛軍會把幾百個囚徒留在診療所裡,讓紅軍解放他們?難道他們想讓猶太人聽到十二點的鐘聲?當然不會。“所有病號都會被當場處決,”那個沒有麵孔的人說,“來一次最後的大掃蕩,扔到焚屍爐裡。”“肯定,他們會在集中營裡埋地雷,”另一個人說,“一撤完就炸掉。”至於我,我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與父親分離。我們一起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不能在這種時候分開。我跑出去找他。積雪很深,樓房的窗子上全都蒙著一層霜。我手裡拎著一隻鞋,因為右腳穿不上鞋。我在跑,既沒覺得疼,也沒覺得冷。“咱們怎麼辦?”父親沒回答。“咱們怎麼辦?”他在沉思。我們可以選擇,僅此一次。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兩個人都留下,留在診療所裡。感謝醫生,有他幫忙,父親就能以病人或醫療人員的身份進入診療所。我決定,不論父親去哪兒,我都陪著他。“嗯,爸爸,怎麼辦?”他沉默不語。“咱們與彆人一起撤走?”我說。他看著我的腳,沒有回答。“你覺得怎樣,能走路嗎?”“我想,能走。”“但願不要後悔,埃利紮。”戰爭結束後,我才聽說,留在診療所裡的人交了好運,我們撤走兩天後,他們被俄國人解放了。我沒有返回診療所,直接跑回我住的那棟樓。腳上的傷口再次裂開,血不停地流,把腳下的雪染紅了。樓長發了雙份麵包和麥淇淋,以備路上吃。我們可以從庫房拿衣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天氣很冷,我們上床了。這是我在布納度過的最後一夜,又一個最後一夜:在家裡的最後一夜,在猶太區的最後一夜,在牲口車裡的最後一夜,在布納的最後一夜。從這個“最後一夜”到下一個“最後一夜”,我們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我睡不著。透過結滿冰淩的窗子,我們可以看見一閃一閃的紅色火光,大炮的轟鳴聲劃破了沉靜的夜空。俄國人離我們太近了!他們與我們的距離隻有一夜——最後一夜。人們趴在床上交頭接耳,隻要運氣稍好一點兒,俄國人就會在我們撤退前趕到這兒。人們依然抱有希望。有人喊道:“睡吧!留點兒力氣準備上路。”我想起母親在猶太區的最後一次勸告,但我睡不著,我的腳像被火灼燒似地疼痛。第二天早晨,集中營模樣大變。囚徒們的穿戴五花八門,怪裡怪氣,就像在上演一場假麵劇。為了禦寒,人人都穿了好幾套衣服,一件套一件。可憐的小醜們全都橫了過來,身高不如體寬,與其說是活人不如說是死人,這群可憐的人,骷髏似的腦袋從一層層囚服裡探出來,可憐的小醜!我想找一雙大鞋,但沒找到。我把毯子撕開,裹住右腳。然後我在集中營裡到處轉,想多找一點兒麵包和土豆。有人說我們要去捷克斯洛伐克,不對,去格羅斯—羅森,不對,去格雷維茲,不對,去……下午兩點,天上飄起鵝毛大雪。時間過得飛快,黃昏時天色暗下來,陽光遁入灰色的霧靄中。樓長突然想起我們還沒有打掃樓房,他命令四個囚徒擦地板……在撤退前一小時!為什麼?為誰擦?“為解放大軍,”他說,“要讓他們知道,這裡住的是人,不是豬。”我們是人嗎?但大家還是把樓房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六點鐘,鈴聲響了。這是死亡的鈴聲,送葬的鈴聲。隊伍就要開拔了。“排隊!快!”我們很快排好了隊。一棟樓的囚徒排成一隊,一隊挨一隊。天黑了,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探照燈亮起來,黑暗中出現了幾百個黨衛軍,牽著警犬。雪還在下。集中營的大門開了,看來,大門外等待我們的是更黑的夜。前幾棟樓的隊伍開始齊步走,我們等候著,五十六棟樓全都撤離後才能輪到我們。天氣很冷,我兜裡有兩塊麵包。真想吃!但我知道不能吃,現在不是時候。輪到我們了。53號樓……55號樓……“57棟,齊步走!”雪仍然不停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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