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營就像遭到一場流行病的襲擊,空空蕩蕩,死氣沉沉,隻有幾個“穿著得體”的囚徒在樓群中間徜徉。當然了,我們首先得淋浴,集中營的主管在浴室旁等著我們。他很健壯,寬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頭發,看上去挺和藹,灰藍色的眸子不時閃出一絲笑意。我們這批人中有幾個十一二歲的人,軍官對他們很有興趣,命令拿東西給他們吃。我們發了新衣服,住進兩個帳篷裡。我們在那裡等候分配,編入不同的勞動隊,然後分到某座樓裡。傍晚,勞動隊從工地回來了。點完名,我們開始尋找相識,向“老資格”們打聽哪個勞動隊最好,應當去哪座樓。囚徒們一致認為:“布納是個好集中營,人們能保持體麵,最好不要分到建築隊……”我們好像可以隨意挑選似的……管我們那個帳篷的是一個德國人,長著一張屠夫臉,厚嘴唇,兩隻手就像狼爪子。集中營的夥食看來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幾乎走不動路。他與集中營主管一樣,喜歡小孩兒。我們剛一到,他就叫人給孩子們拿麵包,還有湯和麥淇淋(其實,這種感情不是出於利他主義,我後來才知道,這裡的同性戀者們一直拿孩子做交易)。“你們將和我一起呆三天,隔離檢疫。而後,你們就得乾活。明天體檢。”他的助手—— 一個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轉——朝我走來:“你想進一個好勞動隊嗎?”“當然,但是,我要和我父親在一起。”“沒問題,”他說,“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點兒施舍:你的鞋。我會給你換一雙。”我拒絕給他鞋。我一無所有,隻剩這雙鞋了。“我還可以給你一份帶麥淇淋的麵包……”他喜歡我的鞋,我卻舍不得。後來,他還是把鞋拿走了,但什麼都沒給我。體檢是在露天進行的,第二天一早,來了三個醫生,他們坐在凳子上。第一個醫生什麼都沒檢查,隻問我:“健康嗎?”誰敢說自己有病?牙醫卻好像比較細心,他要我張開嘴。實際上,他不是看人們有沒有壞牙,而是看有沒有金牙。誰鑲了金牙,就把誰的號碼記下來。我有一顆包金牙……頭三天很快過去了。到了第四天,我們在帳篷前排隊時,突然來了幾個囚頭,是來挑人的:“你……你……你……”他們伸手東指西指,像挑選牲口或商品似的。我們跟著一個年輕囚頭,他叫我們在第一座樓門口站住,那兒離集中營大門很近,是管弦樂隊的樓。他揮手讓我們進去,我們十分驚訝:難道要我們與音樂打交道嗎?樂隊在演奏進行曲,他們總是演奏進行曲。幾十個勞動隊和著音樂,踏著節拍,朝工地走去。囚頭們喊著口號:“一二一,一二一。”黨衛軍拿著筆,記錄離去囚徒的人數。樂隊繼續演奏同樣的樂曲,直到最後一支勞動隊走過去。然後,指揮棒停下來,樂隊不再演奏。囚頭吼了一聲:“列隊!”我們與樂師們一起站隊,五人一列。我們離開了集中營,沒有音樂,但步伐整齊,耳畔依然回蕩著進行曲的餘音。“一二一,一二一!”我們與身邊的人,也就是樂師們,交談起來。他們差不多全是猶太人。朱利克是波蘭人,戴著一副眼鏡,蒼白的臉上掛著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蘭,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說集中營裡禁止演奏貝多芬的音樂:猶太人不許演奏德國音樂。漢斯來自柏林,很年輕,很機智。工頭是波蘭人,叫佛萊尼克,以前是華沙的學生。朱利克對我說:“我們在電料庫裡乾活,離這兒不遠。工作不難,也沒什麼危險。隻是囚頭埃戴克,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發瘋,你最好離他遠點兒。”“你很幸運,小家夥,”漢斯說,臉上掛著微笑,“你進了一個不錯的勞動隊……”十分鐘後,我們站在倉庫前。一個德國雇員,是個平民——我們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語,意思是“主人,師傅”。)——來見我們。他打量著我們,就像店鋪老板打量一堆剛送來的破布。我們的同誌講得對——工作不難。我們坐在地上,數螺栓、燈泡和形形色色的電工零件。囚頭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講這份工作如何重要,並警告我們,誰要是偷懶,就會受到懲罰。新同誌告訴我:“彆擔心。當著Meister的麵,他必須這樣講話。”這兒有許多波蘭人,還有幾個法國女人。女人們默不作聲,用眼睛問候樂師們。工頭佛蘭尼克讓我到一個角落去:“彆找死!不必著急!要小心。彆讓黨衛軍逮著你。”“先生……請讓我挨著我父親。”“好吧。讓你父親到這兒乾,挨著你。”我們很幸運。分到我們這個組的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叫約西,一個叫台比,是哥倆,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他們的父母在伯肯諾被殺害了。他們像靈與肉一樣相依為命。我和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們參加過一個猶太複國主義組織,能唱許多希伯萊歌曲。所以,我們有時會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讓人想起靜靜流淌的約旦河水和神聖美麗的耶路撒冷。我們還經常談到巴勒斯坦。他們的父母與我的父母一樣,雖然有時間逃脫,卻沒有勇氣賣掉一切,移居他方。我們決心,隻要活到解放那天,決不在歐洲多呆一天,我們將登上駛往海法(海法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條船。阿吉巴·杜馬依然沉浸在奧秘教義中,他在《聖經》裡找到一首詩,把它轉譯成數字,並根據數字預測距離解放還有幾個星期。我們從帳篷遷到樂師們住的樓裡。現在,我們每人有一條毯子,一個洗臉盆,一條肥皂。樓長是一個德國籍猶太人。我們喜歡猶太人當首領。他叫阿爾封斯,很年輕,但臉皮皺巴得令人吃驚。他全心全意維護著“自己”這座樓。有些年輕人體質虛弱,把多吃一點東西看得比自由還重要,隻要可能,他就為他們“拚湊”一大鍋湯。一天,我們剛從倉庫回來,樓房秘書就叫住我。“你是A-7713嗎?”“我是。”“吃完飯,你到牙醫那兒去。”“但是……我的牙不疼……”“吃完飯就去!彆耽誤。”我去了醫療樓。門口有二十幾個囚徒在排隊等候,沒過多久,我們明白了要我們來的原因:他們要拔掉我們的金牙。牙醫是個猶太人,來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張臉就像死亡麵具,隻要一張嘴,人們就能看見一幅可怕的景象:滿口黃色的壞牙。我坐在椅子上,謙卑地問道:“您要做什麼,先生?”“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這樣。”他漠然道。我突然想起裝病:“能不能等幾天,先生?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他蹙著眉頭,想了片刻,試了試我的脈搏。“好吧,孩子。感覺好時再來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一星期後我去找他,用同樣的借口應付他:我還是感覺不舒服。他似乎一點兒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興,因為我沒等他召喚,就如約回來了。他允許我再耽擱幾天。幾天後,牙醫辦公室關閉了。他被投入監獄,可能要被絞死。有人說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為自己撈好處。我不可憐他,反而因為他倒了黴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換麵包,或換幾天生命。對我來說,當時最重要的莫過於每天能喝上一碗湯,吃到味道陳腐的麵包,甚至麵包渣。麵包和湯——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隻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甚至連軀殼都不如,隻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計算時間。我在倉庫裡乾活時經常挨著一個法國女人,但我們從來不講話——她不懂德語,我不懂法語。我覺得她像猶太人,雖然有人說她是“雅利安人”,但她還是被迫在這兒服苦役。有一天,埃戴克又發瘋了。我恰好在他麵前走過,他像野獸似地撲過來,在我的胸上和頭上亂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給以更猛的重擊,直到我渾身是血。我咬緊嘴唇,不敢發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誤以為我在蔑視他,打得越發狠毒。突然,他住手了,讓我回去乾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又像我們打了一場比賽,打了一個平手。我蹣跚著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擦我額上的血跡,是那個法國姑娘。她塞給我一片麵包,悲慘一笑。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說話,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說話。她這樣呆了片刻,然後臉上光彩一閃,用近於完美的德語說:“咬住嘴唇,小兄弟……彆哭。把憤怒和仇恨壓在心裡,留待以後,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那一天會來的,不是現在。咬緊牙關,等著……”多年以後,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鐵裡讀報。在過道對麵有一個靚麗的女人,黑色頭發,夢一般的雙眸——我見過那雙眼睛。“夫人,您認識我嗎?”“不認識,先生。”“1944年,您在波蘭,在布納,對嗎?”“是的,但是……”“您在一個倉庫裡乾活,一個堆放很多電器零件的庫房……”“對,”她說,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來了……”“埃戴克,囚頭……那個猶太男孩……還有您溫柔的安慰……”我們一起離開地鐵,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台上,我們整整一晚都在追憶過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說:“我能提一個問題嗎?”“我知道您想問什麼:我是猶太人人嗎?是的,我是猶太人,來自一個虔誠的猶太家庭。在占領期間,我用了假證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勞工隊。他們把我送到德國後,我躲過了關進集中營的噩運。在倉庫裡,誰都不知道我會講德語,否則就會引起懷疑。因為不小心,我對你講了幾句德語,但我知道,你不會出賣我……”有一回,我們在德國兵的監視下,給貨車裝內燃發動機。埃戴克就在邊上,他是個自製力很差的人,突然間他又暴跳如雷。這一回,倒黴的是父親。“你這個懶骨頭!”他咆嘯著,“這就是你乾的活?”他用一根鐵棍打人。一開始,父親縮著身子挨打,後來,他像一棵被閃電擊中的樹,折成兩段。我看著父親挨打,一動都沒動。我一聲不吭。實際上,我當時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當時很生氣,不是生囚頭的氣,而是生父親的氣。他為什麼不躲著埃戴克,為什麼要惹他發火?集中營裡的生活讓我是非倒置……有一天,工頭佛蘭尼克發現我有一顆金牙:“小孩,把金牙套給我吧。”我說不行,沒有金牙套我吃不了東西。“我可以讓他們給你東西吃,小孩……”我又回答說,體檢時我的金牙套被記錄在案,要是沒了,我們倆人都沒好果子吃。“你要是不肯給我金牙套,會付出更多代價。”這個快活的、有頭腦的年輕人突然變了,他的眸子裡閃著貪婪的微光。我告訴他,我得聽一聽父親的意見。“去吧,小孩,去問吧,但明天得回答我。”我把這事告訴父親,他猶豫不決,沉默了很久才說:“不,兒子,我們不能這麼做。”“他會報複的!”“他不敢,我的兒子。”不幸的是,佛蘭尼克知道怎樣處理這種事,他知道我的弱點。父親從來沒在軍隊裡效過力,不會走正步。但在這個地方,每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大家都得齊步走。佛蘭尼克找機會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打他;一二一,揍他。我決定教父親怎樣走正步,怎樣踏節拍。我們在樓前練習,我發令:“一二一。”父親邁步。囚徒們取笑我們:“瞧這個小軍官,教一個老頭兒走正步……嗨,小將軍,老頭兒給了你多少麵包,讓你教他?”但是,父親沒有長進,他繼續挨打。“怎麼!還不明白怎麼走正步?你這個老廢物!”兩星期過去了,沒有用處,我們隻好放棄。那天,佛蘭尼克發出一陣邪惡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會贏的,小孩。遲給比不給好。你既然讓我等了許久,還得罰你一份麵包。我要把你那份麵包給我的朋友,一個來自華沙的著名牙醫。他會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麵包是他的報酬。”“什麼?用我的麵包換我的金牙套?”佛蘭尼克麵帶微笑。“怎麼樣?讓我撕碎你的臉,敲掉你的牙?”那天晚上,華沙牙醫在廁所裡,用一隻生鏽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佛蘭尼克又快活了,有時他還多給我一份湯。但好景不長,兩星期後,所有波蘭人都轉移到另一個集中營。我失去了金牙套,什麼都沒得到。波蘭人離開前幾天,我還有一次奇遇。星期六早晨,我們這隊人沒活可乾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讓大家閒呆在營房裡,我們不得不去倉庫。他這種突發的工作熱情讓我們頗感詫異。在庫房裡,埃戴克把我們交給佛蘭尼克,他說:“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做什麼事都行,不然,我就得教訓你……”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們不知道做什麼好。大家不想蜷縮在地上,於是在庫房裡輪流溜達,希望能找到什麼東西,或許能找到一片麵包,說不定什麼人忘了帶走。我到樓房後麵時,聽見隔壁的小屋裡有聲音。我走過去瞥了一眼,隻見埃戴克和一個年輕的、半裸的波蘭姑娘趴在草墊上。我現在才明白埃戴克為什麼不讓大家呆在集中營裡,他把上百個囚徒打發走就是為了和這個姑娘私通!我覺得太滑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埃戴克跳起來,一轉身看見我,那個姑娘企圖遮擋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兩隻腳像釘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住我的喉嚨。他口中發出“噝噝”的威脅聲:“你小子等著瞧吧……擅離工作崗位是要付出代價的……過一會兒我就叫你付出代價……你現在給我滾回去……”下工前半小時,囚頭把全隊的人集合在一起,點名。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點名?在這個地方?隻有我知道。囚頭的話言簡意賅:“普通囚徒沒有權力管彆人的事。你們中間有一個人好像不懂這個規矩,因此,我要讓他清醒清醒,永遠記住。”我覺得後背浸出一片冷汗。“A-7713!”我向前邁了一步。“木箱!”他命令道。有人抬來了木箱。“趴下!臉朝下!”我服從了。除了鞭笞,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一……二……!”他數著。他慢騰騰地數著。第一鞭真讓人痛不欲生。我聽見他在數:“十……十一……!”他語氣平靜,那聲音好像穿透一堵厚牆才傳到我的耳際。“二十三……!”又是兩鞭子,我覺得自己半昏迷了。囚頭在等候。“二十四……二十五……!”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他們潑了冷水,我蘇醒過來,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見地麵是濕的,然後聽見一聲狂吼。肯定是囚頭,我儘量分辯他在喊什麼:“起來!”我肯定動了一下,掙紮著想起來,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確實想站起來!“起來!”他的吼聲更大。我想回話,告訴他我動不了,但張不開嘴。埃戴克命令兩個囚徒把我架起來,拖到他跟前。“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卻看不清。我在想父親,他會比我吃更大的苦頭。“聽著,你這個豬玀!”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報應。要是敢把看見的事兒講出去,你會受到五倍的懲罰!明白嗎?”我點頭,一次……十次,沒完沒了地點頭。我的腦袋好像要永遠不停地點下去。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親,在乾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機休息,閒呆著。大約十點鐘,警報響了。聽到警報聲後,樓長讓大家呆在樓裡,黨衛軍全都躲進掩體裡。借機逃出比較容易——衛兵離開了瞭望塔,鐵絲網的電源被切斷。黨衛軍接到命令,隻要發現樓外有人,就開槍射擊。集中營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遺棄的船。樹籬小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廚房旁有兩口大鍋,鍋裡是熱氣騰騰的湯,沒人看管。兩鍋湯呀!兩鍋湯就在道路中間,冒著香氣,沒人看守!一頓豪華盛宴就要白白浪費掉!這是天大的誘惑!幾百雙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著它們,就像幾百隻狼圍著兩隻羊。兩隻沒有牧人照看的羊,任憑彆人攫取。但是誰敢?恐懼比饑餓更令人害怕。突然,37號樓門開了一道縫,一個人出來了,像蛇一樣朝湯鍋爬去。幾百雙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幾百人與他一起爬行,身體磨擦著石頭,隨著他的身體一起蠕動。大家的心在顫抖,主要是因為嫉妒。他是惟一有膽量的人。他接近了第一口鍋,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著我們,燃燒著我們。但我們一點兒都不羨慕他。可憐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換一兩份湯……在我們看來,他死定了。他躺在距鍋不遠的地方,掙紮著挺起身子,想爬到鍋邊上。可能是由於太虛弱,可能是因為恐懼,他頓了一會兒,毫無疑問,是要聚集力量。他終於成功了,爬到鍋邊上。刹那間,他好像在湯水中看見自己鬼魅似的影子,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慘絕人寰的叫聲,他張大嘴,一頭紮進冒著熱氣的湯中。槍聲響了,我們心頭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臉上沾滿了湯汁,在鍋旁扭曲蠕動了片刻,一動都不動了。這時我們才聽到飛機聲。幾乎是在同時,工棚開始搖晃。“他們在轟炸布納工廠。”有人喊道。我為父親擔心,他正在工廠裡乾活。但我還是很高興,眼見著工廠火光衝天——這是報應!我們聽說德國軍隊在幾條戰線上吃了敗仗,我們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我們不害怕。隻要有一顆炸彈掉在樓群裡,就會有幾百個囚徒喪命。但我們不怕死,尤其不怕這種死。每一顆炸彈都讓我們興奮不已,信心倍增。空襲長達一個多小時。但願它能延續十個小時,一百個小時……最後,一切都沉寂下來了。美國飛機的聲音隨風而去,我們就在自己的公墓裡。我們在天際線上看見長長的黑煙,警號再次響起,警報解除了。大家從樓裡出來,呼吸著帶有火藥味和濃煙的空氣,眼睛裡閃著希望的光芒。一顆炸彈掉在集中營的正中央,距離集合空場很近,但沒有爆炸。我們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營外麵。集中營司令官在助手和總囚頭的陪同下來巡視。空襲在他臉上留下了驚恐的痕跡。那個滿臉湯汁的軀體躺在集中營中央,他是這場空襲中惟一的遇難者。人們把湯鍋抬回廚房。黨衛軍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機關槍後麵。一幕插曲結束了。一小時後,我們看見勞工隊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樣,全都邁著整齊的步伐。我很高興,因為看見了父親的身影。“好幾棟樓被夷為平地,”他說,“但萬幸沒炸到倉庫……”下午,我們滿懷喜悅地清理廢墟。一星期後,我們乾完活回來時,在營地中央的集合空場上,看見一副絞架立在那兒。我們知道點完名後才能領湯,但這次點名耗時比以往都長,命令也比往常更嚴厲。說來奇怪,連空氣都在瑟瑟發抖。“脫帽!”司令官喝道。上萬頂帽子立即摘下來。“戴帽!”上萬頂帽子閃電似地戴在頭上。集中營的大門洞開。一隊黨衛軍開進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我們團團圍住。瞭望塔上的機關槍瞄著集合空場。“要出麻煩了。”朱利克小聲說。兩個黨衛軍朝單身牢房走去,回來時押著一個死囚。他是一個華沙男孩,後麵跟著一個囚徒,那囚徒在集中營呆了三年,又高又壯,與我相比,形同巨人。華沙男孩背朝絞刑架,麵對法官,也就是集中營的頭子。男孩麵色蒼白,但表情嚴肅毫無懼色,戴著鐐銬的雙手沒有發抖。他用冷靜的眼睛掃視著周圍的黨衛軍和成千上萬的囚徒。司令官開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頓:“按照帝國元帥希姆萊的命令……某某號囚徒……在空襲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號囚徒……被判處死刑。這是對全體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體囚徒的樣板。”人們一動都不動。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嗶嗶”跳動。在奧斯維辛和伯肯諾,每天都有幾千人死去,送進焚屍爐,我已經麻木了。但是,這個斜倚著絞刑架的孩子還是讓我深深悸動。“這場儀式還不快點兒完?我餓了……”朱利克悄聲說。司令官一擺手,總囚頭朝年輕的死刑犯走去。兩個囚徒給他當助手,為的是換兩碗湯喝。總囚頭想蒙上年輕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絕。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劊子手才用繩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剛要給助手打手勢,撤掉年輕人腳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來,聲音平靜而有力:“自由萬歲!我詛咒德國人!我詛咒!我——”執行人乾完了活。命令像一柄利劍淩空劈下:“脫帽!”上萬囚徒向死者致敬。“戴帽!”接著,集中營的全體囚徒,按樓號順序,排隊從被絞死的孩子前麵走過,看著那雙絕命的眼.99lib.睛和從嘴裡伸出的舌頭。囚頭們強迫大家正視他的臉。而後,我們才允許回到自己的樓裡吃飯。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湯,味道比以往的都好!我見過多次絞刑,但從來沒見過一個受害者哭泣。這些飽經摧殘的軀殼早就忘記了苦澀的眼淚。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勞工隊是電纜隊,它的二囚頭是荷蘭人,此人身高馬大,超過六英尺,他管著七百多號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樣喜歡他,誰都沒有挨過打,他也沒有羞辱過任何人。為他“效力”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人們叫他“跟班”。他有一張細膩優美的臉蛋——在集中營裡,這種臉極為罕見。在伯肯諾,跟班最遭人恨,他們往往比頭領更殘忍。我親眼見過一個跟班,隻有十三歲,因為他父親沒整理好床鋪而動手打他。老人在無聲哭泣,那孩子卻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給你麵包。明白嗎?”但是,大家都喜歡荷蘭人的小跟班。他那張臉就像受苦受難的天使。一天,布納的中央發電廠突然斷電,蓋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後,他們斷定這是一場人為破壞。他們發現了線索,循跡而來,一直查到荷蘭二囚頭住的那棟樓。經過一番搜查,他們找到了不少武器。二囚頭被當場逮捕。一連幾星期,他受到嚴刑烤打,但蓋世太保一無所獲。他沒有吐露一個名字。後來他被轉移到奧斯維辛,我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了。但是,他的跟班卻留下來,關在單身牢房中。他也受到嚴刑烤打,但守口如瓶。黨衛軍宣判他和另外兩個成年囚徒死刑,因為蓋世太保發現他們有武器。一天,我們乾完活回來,看見有三個絞刑架——像三隻烏鴉——聳立在集合空場上。點完名後,黨衛軍把我們圍起來,機關槍衝著我們——這是一種常規儀式。三個囚徒用鐵鏈鎖著——小跟班,一個滿目憂傷的天使,也在其中。黨衛軍好像比以往更緊張、更擔心。當著數千人的麵絞死一個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營的總頭目宣讀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視著孩子。他麵色蒼白,但依然鎮靜。他咬著嘴唇,站在絞架的陰影下麵。這一回,總囚頭拒絕擔任行刑者,三個黨衛軍代替了他。三個死囚一起朝繩索走去,絞索同時套住他們的脖子。“自由萬歲!”兩個人高喊。但那個孩子一聲不吭。“慈悲的上帝在哪裡,他在哪裡?”我身後有人問。信號一發出,三把椅子被踢倒。集中營裡一片沉寂。在天際線上,夕陽西下。“脫帽!”司令官吼道——他的聲音在顫抖。至於我們,大家都在哭泣。“戴帽!”然後,大家在死者麵前列隊走過。兩個成年人死了,他們的舌頭翻了出來,腫脹著,微微發紫。但第三根繩子依然在動,孩子的體重太輕,還在喘氣……他半死半活,吊了半個多小時,在我們眼前掙紮蠕動,我們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仍然活著,舌頭依然是紅的,眼睛還沒閉上。我聽到身後那個人問:“上帝呀!上帝在哪裡?”在我的心靈深處,一個聲音在回答:“上帝在哪裡?就在那兒——吊在絞架上……”那天晚上,湯帶有一股死屍的味道。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親,在乾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機休息,閒呆著。大約十點鐘,警報響了。聽到警報聲後,樓長讓大家呆在樓裡,黨衛軍全都躲進掩體裡。借機逃出比較容易——衛兵離開了瞭望塔,鐵絲網的電源被切斷。黨衛軍接到命令,隻要發現樓外有人,就開槍射擊。集中營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遺棄的船。樹籬小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廚房旁有兩口大鍋,鍋裡是熱氣騰騰的湯,沒人看管。兩鍋湯呀!兩鍋湯就在道路中間,冒著香氣,沒人看守!一頓豪華盛宴就要白白浪費掉!這是天大的誘惑!幾百雙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著它們,就像幾百隻狼圍著兩隻羊。兩隻沒有牧人照看的羊,任憑彆人攫取。但是誰敢?恐懼比饑餓更令人害怕。突然,37號樓門開了一道縫,一個人出來了,像蛇一樣朝湯鍋爬去。幾百雙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幾百人與他一起爬行,身體磨擦著石頭,隨著他的身體一起蠕動。大家的心在顫抖,主要是因為嫉妒。他是惟一有膽量的人。他接近了第一口鍋,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著我們,燃燒著我們。但我們一點兒都不羨慕他。可憐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換一兩份湯……在我們看來,他死定了。他躺在距鍋不遠的地方,掙紮著挺起身子,想爬到鍋邊上。可能是由於太虛弱,可能是因為恐懼,他頓了一會兒,毫無疑問,是要聚集力量。他終於成功了,爬到鍋邊上。刹那間,他好像在湯水中看見自己鬼魅似的影子,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慘絕人寰的叫聲,他張大嘴,一頭紮進冒著熱氣的湯中。槍聲響了,我們心頭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臉上沾滿了湯汁,在鍋旁扭曲蠕動了片刻,一動都不動了。這時我們才聽到飛機聲。幾乎是在同時,工棚開始搖晃。“他們在轟炸布納工廠。”有人喊道。我為父親擔心,他正在工廠裡乾活。但我還是很高興,眼見著工廠火光衝天——這是報應!我們聽說德國軍隊在幾條戰線上吃了敗仗,我們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我們不害怕。隻要有一顆炸彈掉在樓群裡,就會有幾百個囚徒喪命。但我們不怕死,尤其不怕這種死。每一顆炸彈都讓我們興奮不已,信心倍增。空襲長達一個多小時。但願它能延續十個小時,一百個小時……最後,一切都沉寂下來了。美國飛機的聲音隨風而去,我們就在自己的公墓裡。我們在天際線上看見長長的黑煙,警號再次響起,警報解除了。大家從樓裡出來,呼吸著帶有火藥味和濃煙的空氣,眼睛裡閃著希望的光芒。一顆炸彈掉在集中營的正中央,距離集合空場很近,但沒有爆炸。我們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營外麵。集中營司令官在助手和總囚頭的陪同下來巡視。空襲在他臉上留下了驚恐的痕跡。那個滿臉湯汁的軀體躺在集中營中央,他是這場空襲中惟一的遇難者。人們把湯鍋抬回廚房。黨衛軍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機關槍後麵。一幕插曲結束了。一小時後,我們看見勞工隊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樣,全都邁著整齊的步伐。我很高興,因為看見了父親的身影。“好幾棟樓被夷為平地,”他說,“但萬幸沒炸到倉庫……”下午,我們滿懷喜悅地清理廢墟。一星期後,我們乾完活回來時,在營地中央的集合空場上,看見一副絞架立在那兒。我們知道點完名後才能領湯,但這次點名耗時比以往都長,命令也比往常更嚴厲。說來奇怪,連空氣都在瑟瑟發抖。“脫帽!”司令官喝道。上萬頂帽子立即摘下來。“戴帽!”上萬頂帽子閃電似地戴在頭上。集中營的大門洞開。一隊黨衛軍開進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我們團團圍住。瞭望塔上的機關槍瞄著集合空場。“要出麻煩了。”朱利克小聲說。兩個黨衛軍朝單身牢房走去,回來時押著一個死囚。他是一個華沙男孩,後麵跟著一個囚徒,那囚徒在集中營呆了三年,又高又壯,與我相比,形同巨人。華沙男孩背朝絞刑架,麵對法官,也就是集中營的頭子。男孩麵色蒼白,但表情嚴肅毫無懼色,戴著鐐銬的雙手沒有發抖。他用冷靜的眼睛掃視著周圍的黨衛軍和成千上萬的囚徒。司令官開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頓:“按照帝國元帥希姆萊的命令……某某號囚徒……在空襲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號囚徒……被判處死刑。這是對全體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體囚徒的樣板。”人們一動都不動。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嗶嗶”跳動。在奧斯維辛和伯肯諾,每天都有幾千人死去,送進焚屍爐,我已經麻木了。但是,這個斜倚著絞刑架的孩子還是讓我深深悸動。“這場儀式還不快點兒完?我餓了……”朱利克悄聲說。司令官一擺手,總囚頭朝年輕的死刑犯走去。兩個囚徒給他當助手,為的是換兩碗湯喝。總囚頭想蒙上年輕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絕。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劊子手才用繩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剛要給助手打手勢,撤掉年輕人腳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來,聲音平靜而有力:“自由萬歲!我詛咒德國人!我詛咒!我——”執行人乾完了活。命令像一柄利劍淩空劈下:“脫帽!”上萬囚徒向死者致敬。“戴帽!”接著,集中營的全體囚徒,按樓號順序,排隊從被絞死的孩子前麵走過,看著那雙絕命的眼睛和從嘴裡伸出的舌頭。囚頭們強迫大家正視他的臉。而後,我們才允許回到自己的樓裡吃飯。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湯,味道比以往的都好!我見過多次絞刑,但從來沒見過一個受害者哭泣。這些飽經摧殘的軀殼早就忘記了苦澀的眼淚。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勞工隊是電纜隊,它的二囚頭是荷蘭人,此人身高馬大,超過六英尺,他管著七百多號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樣喜歡他,誰都沒有挨過打,他也沒有羞辱過任何人。為他“效力”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人們叫他“跟班”。他有一張細膩優美的臉蛋——在集中營裡,這種臉極為罕見。在伯肯諾,跟班最遭人恨,他們往往比頭領更殘忍。我親眼見過一個跟班,隻有十三歲,因為他父親沒整理好床鋪而動手打他。老人在無聲哭泣,那孩子卻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給你麵包。明白嗎?”但是,大家都喜歡荷蘭人的小跟班。他那張臉就像受苦受難的天使。一天,布納的中央發電廠突然斷電,蓋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後,他們斷定這是一場人為破壞。他們發現了線索,循跡而來,一直查到荷蘭二囚頭住的那棟樓。經過一番搜查,他們找到了不少武器。二囚頭被當場逮捕。一連幾星期,他受到嚴刑烤打,但蓋世太保一無所獲。他沒有吐露一個名字。後來他被轉移到奧斯維辛,我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了。但是,他的跟班卻留下來,關在單身牢房中。他也受到嚴刑烤打,但守口如瓶。黨衛軍宣判他和另外兩個成年囚徒死刑,因為蓋世太保發現他們有武器。一天,我們乾完活回來,看見有三個絞刑架——像三隻烏鴉——聳立在集合空場上。點完名後,黨衛軍把我們圍起來,機關槍衝著我們——這是一種常規儀式。三個囚徒用鐵鏈鎖著——小跟班,一個滿目憂傷的天使,也在其中。黨衛軍好像比以往更緊張、更擔心。當著數千人的麵絞死一個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營的總頭目宣讀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視著孩子。他麵色蒼白,但依然鎮靜。他咬著嘴唇,站在絞架的陰影下麵。這一回,總囚頭拒絕擔任行刑者,三個黨衛軍代替了他。三個死囚一起朝繩索走去,絞索同時套住他們的脖子。“自由萬歲!”兩個人高喊。但那個孩子一聲不吭。“慈悲的上帝在哪裡,他在哪裡?”我身後有人問。信號一發出,三把椅子被踢倒。集中營裡一片沉寂。在天際線上,夕陽西下。“脫帽!”司令官吼道——他的聲音在顫抖。至於我們,大家都在哭泣。“戴帽!”然後,大家在死者麵前列隊走過。兩個成年人死了,他們的舌頭翻了出來,腫脹著,微微發紫。但第三根繩子依然在動,孩子的體重太輕,還在喘氣……他半死半活,吊了半個多小時,在我們眼前掙紮蠕動,我們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仍然活著,舌頭依然是紅的,眼睛還沒閉上。我聽到身後那個人問:“上帝呀!上帝在哪裡?”在我的心靈深處,一個聲音在回答:“上帝在哪裡?就在那兒——吊在絞架上……”那天晚上,湯帶有一股死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