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帶著心愛之物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現在那些東西全都留在車廂裡,與我們的幻想一起留在車廂裡。每隔數碼站著一個黨衛軍,端著機槍衝著我們。我們手拉手,隨著人群移動著。一個黨衛軍朝我們走來,揮著棍子命令道:“男人去左邊!女人去右邊!”這兩句話講得那麼平靜,那麼冷漠,那麼無情。僅僅兩句話,就把我和我的母親分開了。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隻覺得父親的手使勁捏著我的手:隻剩下我們兩個了。轉眼間,我看見母親和姐妹們去了右邊,茲波羅拉著母親的手,母親撫摸著妹妹的金發,好像在保護她。我眼睜睜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和父親一起走,和男人們一起走。我根本沒想到,此時此地,母親和茲波羅會永遠離我而去。我繼續走著,父親牽著我的手。在我身後,一個老人摔了一跤。旁邊的一個黨衛軍把左輪手槍放回槍套。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我惟一的念頭是不要與他分離,不要孤身一人。黨衛軍軍官命令道:“站成五排!”人群一陣騷動。大家在一起時必須保持隊形,這是命令。“嗨,小孩,你多大了?”問話人是一個囚徒,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聽出他疲憊的聲音很和藹。“十五歲。”“不,你十八歲。”“可我沒有十八歲,”我說,“我十五歲。”“傻瓜。聽我的。”然後他問我父親。父親說:“我五十了。”“不對,”聽上去那人很生氣,“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嗎?十八歲和四十歲。”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個囚徒走過來,開口就是一串臟話。“混蛋,你們來這兒乾什麼?為什麼來這兒?”有人壯著膽子回答:“什麼?你以為我們願意來這兒?人家強迫我們來的。”那人氣勢洶洶,好像要殺人:“閉嘴,你這個白癡,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們就是上吊也不應到這兒來!難道你們不知道,奧斯維辛給你們準備了什麼嗎?不知道?1944年了還不知道?”我們真的不知道!誰也沒跟我們說過!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話音更加嚴厲:“那邊,你看見那邊的煙囪了嗎?看見了嗎?還有火焰,看見了嗎?(是的,我們看見火焰了。)那邊,他們就要把你們帶到那邊,那邊就是你們的墳墓。你們還不明白?你們這群混蛋,什麼都不懂?你們會被燒死的,燒成殘渣和灰燼。”他怒不可遏。我們呆若木雞,驚如僵偶。難道這是一場噩夢,一場難以想象的噩夢?我聽到周匝響起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咱們得乾點什麼,不能聽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場裡殺牲口似的被殺掉。咱們得反抗!”人群中有幾個魯莽的小夥子。他們身藏刀子,勸說大家襲擊手持武器的警衛。其中一個人嘟噥道:“應當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兒有一個奧斯維辛。隻要有一線生機就應當讓所有人知道真相……”但是,長輩們懇求兒子們不要乾蠢事:“千萬不要自暴自棄,雖然人家把刀懸在我們頭上。但智者教導我們……”反抗的氣氛被壓製了。我們繼續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著一個人,我當時不認識他,他就是蒙格爾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典型的黨衛軍軍官,有一張足智多謀卻殘忍無情的臉,戴著單片眼鏡。他手裡拿著一根樂隊指揮棒,四周簇擁著一群軍官。他不斷舞動指揮棒,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沒過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麵前。“你多大了?”他問道,裝出慈父般的模樣。“十八歲。”我的聲音發抖。“身體好嗎?”“好。”“什麼職業?”我能說自己是學生嗎?“農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這次問話隻有幾秒種,卻又漫長得要命。指揮棒朝左一指,我向前邁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們讓父親去哪邊?如果去右邊,我就追過去。指揮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釋重負。當時我們不知道去哪邊好,右邊還是左邊,哪條路通往監獄,哪條路通往焚屍爐。但我還是感到很快活,因為能和父親在一起。隊伍繼續向前緩緩移動。另一個囚徒朝我們走來。“滿意嗎?”“是的。”有人回答。“可憐的家夥,你們在朝焚屍爐走。”看來,他講的是實話。距我們不遠,火焰,熊熊火焰,從陰溝裡蒸騰而起——溝裡在燒什麼東西。一輛卡車駛過來,卸下一堆東西:一車小孩,嬰兒!是的,我看見了,親眼看見的……那些孩子被扔進火裡。(自那以後我總是失眠,這奇怪嗎?)我們就這樣走著。稍遠處還有一條陰溝,是燒成年人的火坑。我掐了自己一下,我還活著?還清醒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燒死了,世界卻緘默不語!這怎麼可能?不,這不是真的!可能是夢魘……我很快就會驚醒。心口“嗶嗶”跳動,我發現自己呆在孩提時的房間,還有我的圖書……父親的聲音把我從白日夢中喚醒。“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沒同母親一起走……很多與你同齡的孩子都跟著母親……”他那悲戚的聲音讓人心悸。我明白,他不願看到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兒子蹈火而亡。我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但我還是對他說,我無法相信在這個時代,有人會被活活燒死,世界絕不會寬恕這種罪惡……“世界?世界對我們沒興趣。今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焚屍爐……”他哽咽著說。“爸爸,”我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願等。我會撞到電網上,那比被火慢慢燒死利索得多。”他沒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發抖。周圍的人全在哭泣。有人開始念誦哀悼文,那是為死者念的禱辭。在猶太人的曆史上,我從來沒聽說,有人為自己背誦這種禱辭。“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得到讚美和聖化……”父親在輕聲祈禱。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義憤填膺。我們為什麼要聖化他的名字?無所不在的主,冥冥萬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緘默不語。我們憑什麼還要感謝他?我們繼續往前走,離火坑越來越近,坑中的地獄之火烈焰蒸騰。還有二十幾步,假如我想自殺,現在正是時候。我們的隊伍離火坑還有十五步。我咬緊嘴唇,生怕父親聽見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聲。還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們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為自己的靈柩送葬的隊伍。隻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與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氣力,準備突然衝出隊列,撲向電網。在心靈深處,我對父親和整個宇宙道了一聲“再見”。我情不自禁,違心地念了幾句禱辭:“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受到讚美和聖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麵死神……立定!距離火坑隻剩兩步時,我們被命令向左轉,朝工棚走。我使勁握著父親的手。他說:“你可記得沙什特太太,在車廂裡?”“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是在集中營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它把我的整個一生變成漫漫長夜,被七層夜幕嚴裹著的長夜。”“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煙雲。”“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孩子們的小臉,他們的軀體在岑寂的蒼穹下化作一縷青煙。”“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火焰,它們把我的信仰焚燒殆儘。”“我永遠不會忘記黑洞洞的靜寂,它永遠奪去了我的生存意願。”“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它戕殺了我的上帝,我的靈魂,把我的夢想變成灰燼。”“我永遠還會忘記這一切,即使我受到詛咒,像上帝一樣永生不死。”“永遠不會。”我們走進工棚,工棚很長,棚頂上有幾盞淡藍色的燈泡。我想,地獄的前廳一定是這種樣子的。這麼多人在發瘋,這麼多狂呼怪吼,這麼多野蠻的暴行。幾十個囚徒迎候著我們,手裡全都拿著棍子,不分青紅皂白,毫無道理地亂敲亂打。繼而傳來一聲命令:“脫衣服!快!出來!提著腰帶和鞋!”我們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後半部的地板上。那兒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舊衣服、破衣服和爛衣服。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真正的平等:赤身裸體。我們在寒氣中瑟瑟發抖。幾個黨衛軍軍官在屋子裡來回轉,挑選身強體壯的人。如果挑人的依據是精力,人們應不應該打起精神?父親的想法正好相反——最好不要惹人矚目(後來我們才發現他是對的。那天被選中的人全都編入焚屍隊,去焚屍房乾活。貝拉·卡茲是我們鎮上一個富商的兒子,與第一批人一起來到伯肯諾,比我們早到一星期。他發現我們到達後,悄悄塞過一張紙條,告訴我們,他被挑中就是因為體魄強健,他被迫將親生父親的屍體扔進焚屍爐裡)。他們的棍子雨點似地落在我們身上:“到剃頭匠那兒去!”我提著腰帶和鞋子,在彆人的推搡下,來到剃頭匠麵前。他們用推子把我們的頭發和身上的所有汗毛剃得一乾二淨。我的頭“嗡嗡”作響,一個念頭一次又一次湧上心田:千萬不要與父親分離。從剃頭匠的利刃下解脫出來後,我們在人群中四處尋找朋友和舊識,每碰到一個熟人就振臂歡呼。是的,是振臂歡呼。上帝呀!你居然還活著!有人在哭泣,用儘餘力嚎啕慟哭。他們為什麼要聽憑彆人擺布?為什麼不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們邊說邊抽泣。有人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我,是葉希爾,賽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傷心,我想他是因為自己還活著而快樂地哭泣。“彆哭了,葉希爾,”我說,“彆浪費眼淚了……”“不哭?我們就在死亡的門檻上。我們很快就會進去……你明白嗎?進到裡麵去。我怎能不哭?”透過屋頂上淡藍色的燈光,我看見夜幕漸漸降臨了。我已經不再害怕,我筋疲力儘。沒人提起分離的親人——誰知道她們出了什麼事?但是,我們不再考慮她們的命運。我們沒有能力去思考。我們的感官麻木了,一切都迷霧似地漫漶不清。我們什麼寄托都沒有了!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防禦的本能和驕傲感,全都蕩然無存。我刹那間清醒過來,清醒得可怕。我覺得,我們是一群墜入地獄的魂靈,徜徉在虛無之中;我們是一群遭到詛咒的魂靈,在無涯無際的太空和時間中飄蕩,我們苦苦追求救贖,追求大赦,但全然沒有指望。大約早晨五點,我們從工棚裡被趕了出來。囚頭們再次胡敲亂打,但我已沒有痛感。冷風挾裹著我們,我們一絲不掛,提著鞋和腰帶。有人下了一道命令:“跑步!”我們開始跑。幾分鐘後,跑到另一座工棚前。門口放著一隻大木桶,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消毒液的味道。每個人都得在桶裡浸一遍,然後是熱水噴淋。一切都非常快。我們離開浴室後,再次被人驅趕。他們命令我們快跑,一直跑到另一座工棚,那是一間倉庫。庫房邊上有一排長桌,囚服像山包似地堆在上麵。我們跑過時,他們把衣服扔給我們:褲子、外衣、襯衫……很快我們就不成人樣了。如果不是身罹慘境,人人都會哈哈大笑的。我們的模樣怪極了!梅爾·卡茲人高馬大,卻穿了一條小孩的褲子,斯泰恩個子矮小,骨瘦如柴,卻穿了一件寬鬆異常的大衣服。接著我們又快速開始調換。我瞥了父親一眼。他目中無神,模樣大變。我想跟他說話,但不知說什麼好。一夜過去了。星辰在天上閃爍。我也變成了一個漠然的人。我是一個孩子,一個醉心於《塔木德經》的學生,但周遭的火焰已把我燒得精氣全無,隻剩下九_九_藏_書_網一具酷似自己的軀殼。濃煙烈火侵蝕了我的魂靈,吞噬了我的魂靈。幾小時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徹底失去了時間觀念。我們何時離開家園?何時離開猶太區?何時登上火車?一星期前還是一夜前?僅僅一夜前嗎?我們在冷風中站了多久?一小時?僅僅一小時嗎?還是六十分鐘?這肯定是一場噩夢。一群囚徒在附近乾活。有人在挖洞,有人在抬沙。誰也沒有瞟我們一眼,我們就像荒漠中的枯樹。我身後有人在講話,我不想聽,不想知道誰在說話,說什麼。誰都不敢大聲說話,雖然周圍沒有警衛。我們的聲音很小,可能是因為濃煙荼毒了空氣,嗆環了我們的咽喉。我們朝另一個工棚走去,進了吉卜賽人的集中營。我們排成五行。“立定!”沒有地板,隻有天花板和光禿禿的四壁,我們的腳陷在泥土裡。又一次等待。我站在那兒睡著了,夢見了床,夢見母親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蛋。突然又醒了,發現自己依然站著,腳陷在泥土裡。有人突然倒下,癱倒在泥土中,一個人叫起來:“你瘋了!他們叫我們站著。你想給大家惹麻煩嗎?”但好像天下所有麻煩都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人們漸漸全都坐在泥土裡。但是,每當有囚頭進來,我們還是都得站起來,他來查看有沒有人穿著新鞋子。如果有,就得把新鞋交出。抗議是沒有用的,隻會被痛打一頓,最後還得交出來。我穿了一雙新鞋,但是,鞋上蓋了一層厚厚的泥土,他們沒發現。我隨即祈禱,感謝上帝,感謝他在浩瀚神奇的宇宙間創造了泥土。突然工棚裡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壓抑。一個黨衛軍軍官走進來,帶來一股死神的氣味。我們盯著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對我們訓話:“你們身在集中營。這裡是奧斯維辛……”一陣停頓,他在觀察這句話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憶起他的麵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歲,額頭和眸子裡寫滿了罪惡。他審視著我們,仿佛我們是一群患了麻瘋病、但還想苟延殘喘的狗。“記住,”他繼續說,“永遠記住,刻骨銘心地記住,你們是在奧斯維辛。奧斯維辛不是療養院,而是集中營。既然來了,就得乾活。你們要是不乾,就得到煙囪裡去,到焚屍爐裡去。乾活還是進焚屍爐,你們自己挑。”那天夜晚,我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事情,我們以為沒有什麼事情再嚇唬我們了。但是,他的話還是讓我們心驚肉跳。所謂的“煙囪”並不抽象:它與濃煙一起浮在空中。在這個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實意義的字眼。他離開了工棚,囚頭們進來了,喊道:“所有技工——鎖匠、木匠、電工、鐘表匠——向前一步走!”剩餘的人被轉移到另一間工棚,一間石頭工棚。他們讓我們坐下,由一個吉人賽囚徒看管。我父親突然肚子痛。他站起來,非常禮貌地用德語問道:“對不起……能不能告訴我廁所在什麼地方?”吉卜賽人盯著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就像要看清這個對他講話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靈、一個有肉體有肚子的人。然後,他好像從沉睡中醒來,使勁抽了父親一個嘴巴。父親摔倒在地,連滾帶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驚得目瞪口呆。我怎麼了?有人當麵毆打父親,我竟然連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著,一聲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這個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麼有這麼大的變化?變得這麼快?懊喪噬咬著我。我能夠想到的是:決不能饒恕這個惡棍!父親猜出我在想什麼,他對我耳語道:“沒傷著。”他的臉頰上有一個鮮紅的手印。“所有人都出來!”又一聲令下。十幾個吉卜賽人過來監視我們,周圍響起一片棍棒聲和皮鞭聲。我雙腿打顫,我怕挨打,躲在了彆人背後。現在是春天,陽光明媚。“站隊,橫五行縱五列!”那天早晨,我看見囚徒們在附近乾活,沒有警衛,隻有煙囪的暗影……我在陽光和夢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親:“來,孩子。”我們齊步走。大門打開,又關上,我們繼續在鐵絲網裡齊步走。每走一步,都會看見繪有黑色骷髏的白色標牌,上麵寫著:當心送命!真荒唐,在這兒,命算什麼?吉卜賽人在工棚附近停住,黨衛軍接替了他們。他們端著機槍,帶著警犬,站在我們周邊。我們走了整整半小時。舉目四望,我發現身後有鐵絲網。我們已經離開了集中營。現在是五月,陽光明媚,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馨香,金烏西墜。但是,我們剛走了幾步就看見另一座集中營,四周是鐵絲網。大鐵門上方寫著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換自由。這就是奧斯維辛。第一印象——這裡比伯肯諾好。雙層水泥建築代替了木板工棚,還有一些小花壇。我們被領到一座“樓房”附近,在入口處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時有人進去洗澡,這是規矩,非洗不可。從一座集中營轉到另一座集中營,一天數次,每次都得洗澡。洗完熱水澡後,我們在黑暗中哆嗦著身子。我們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們說要給我們換衣服。大約在午夜時分,又有人命令我們跑步。“快!”衛兵們喊道,“要想早睡覺,就得快跑。”我們發瘋似地跑了幾分鐘,跑到一座新樓旁。一個負責人在那兒候著,他是波蘭人,很年輕,衝我們微笑。他對我們說話,我們雖然疲乏極了,但還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同誌們,現在你們來到奧斯維辛集中營了,前麵是一條用痛苦鋪成的漫長道路。但是,彆灰心。那關最要命,已經過去了。因此,鼓起勇氣來,堅定信心。我們都會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萬倍地相信。惟有趕走絕望,才能遠離死亡。地獄不會長存……我為大家祈禱,或者給大家一點兒忠告。你們要保持同誌之情。我們都是兄弟,麵臨著同樣的厄運,我們的頭頂上飄著同樣的煙氣。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說得夠多了,你們也累了。記住,你們住在17號樓。我負責維持秩序,誰要是有難處,可以找我。就這些,睡覺去吧,兩人一張上下床,晚安。”我們頭一次聽到人話。我們剛爬上床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老資格”的囚徒們沒有粗魯地對待我們。我們去洗漱,領了新衣服。有人給我們拿來苦咖啡。大約十點鐘,我們離開樓房,因為有人要打掃樓房。我們沐浴在陽光下,又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朋友們見了麵,相互交談,什麼都談,惟獨不提那些銷聲匿跡的人。大部分人認為戰爭快結束了。中午,有人端來了湯,每人一碗濃湯。我餓得要命,卻不願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父親把我那份湯喝得一乾二淨。我們在樓房的背陰處打盹。泥地工棚的黨衛軍肯定在撒謊:奧斯維辛算得上是一座療養院……下午,他們讓我們站隊。三個囚徒抬來一張桌子,搬來一些醫療器械。他們讓我們卷起左袖,從桌前魚貫而過。三個“老資格”囚徒拿著鋼針,在我們的胳膊上刺下號碼。我的號碼是A-7713,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名字了。黃昏時開始點名。焚屍隊回來了;樂隊在集中營入口處演奏軍樂;上萬囚徒排列成行,黨衛軍檢查他們的號碼。點完名後,各樓的囚徒們解散了,大家在新來者中尋找朋友、親戚或鄰居。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湯。到了第三天,不論什麼湯,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點鐘點名,發麵包,配點雜食,九點鐘上床睡覺。我們在奧斯維辛呆了八天。點過名後,我們站著,鈴聲響了才解散。我突然發現有人沿著隊列走過來,我聽見他問:“你們中間,誰是從賽加特來的維賽爾?”那人個子很小,乾癟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他在找我們。父親說:“我是,我是賽加特的維賽爾。”那人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著父親。“不認識我嗎?您認不出我了?我是您的親戚斯泰恩。怎麼,忘了?斯泰恩,安特衛普的斯泰恩,瑞澤爾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澤爾的姨媽……她經常給我們寫信……很多信。”父親沒有認出來,他肯定認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區裡的事,很少過問家事。他總在想彆的事情(有一回,一個表姐到賽加特看我們,住在我家,吃在我家,過了兩星期父親才注意到她)。是的,父親不認識他,我卻立即認出他來。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澤爾,後來她去了比利時。他告訴我們,1942年他就被送到這兒來。他說:“我聽說你們那個地區來了一批人,已經到了,所以來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澤爾的消息,還有我的兩個孩子,他們都留在安特衛普……”我對他們一無所知……自從1940年,媽媽就與她們斷了音信,但我撒了謊:“是的,我媽媽接到過她們的信。瑞澤爾很好,孩子們也很好……”他高興得淚流滿麵。他本想再呆一會兒,但一個黨衛軍朝我們走來,他不得不離開,臨走時說,明天他還會來。鈴聲響了,解散了。我們去取晚餐:麵包和麥淇淋(麥淇淋是一種人造黃油。)。我餓極了,當場大吞大咽。父親說:“你不能一次都吃光,還有明天……”但是,他的勸告太晚了,我已經吃光了。他沒有動自己那份晚餐。“我,我不餓。”他說。我們在奧斯維辛呆了整整三星期,無事可做,經常睡覺,下午睡,晚上還睡。我們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儘可能留在這裡。這並不難,隻要不簽字,不說自己是熟練技工就行。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會一直呆下去,呆到底。第三周初,我們的頭兒被撤了,因為他太人道。新來的頭兒凶神惡煞似的,幾個助手都是十足的惡棍。好日子結束了!我們很困惑,不明白是否應當被挑走,與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樣或許更好些。斯泰恩,來自安特衛普的親戚,不時來看我們,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麵包拿給我們。“拿著,這是給你的,埃利紮。”他每次來,冰冷的臉上都掛著淚花。他總是對父親說:“照顧好您的兒子,他太弱了,都脫水了。要照顧好自己,你們千萬不要讓他們挑走。能吃就吃!什麼都得吃,任何時候都得吃,能吃什麼就吃什麼。在這兒,體質虛弱的人是活不長的……”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虛弱……“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總是說,“就是想知道瑞澤爾和小東西們是不是還活著。要不是為他們,我早就一了百了了。”一天晚上他過來看我們,滿臉都是喜色。“剛從安特衛普押來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們,他們肯定有消息……”他走了。我們再也沒見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實消息。晚上,我們躺在簡易床上,有時哼幾段哈西迪小調。阿吉巴·杜馬常用深沉、嚴肅的低音講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猶太人的罪惡,贖罪日的到來。至於我,我已不再祈禱。我讚同約伯(約伯是《聖經》中的人物,備曆危難,堅信上帝。)精神,不否認他的存在,但是我懷疑他是否絕對公道。阿吉巴·杜馬說:“上帝在考驗我們。他要看一看我們能不能戰勝卑賤的本性,能不能殺死心中的撒旦。我們沒權力自暴自棄。他要是無情地懲罰我們,那意味著更愛我們……”赫什·格努德精通奧秘教義,他談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彌賽亞的到來。在談話中,一個念頭不時浮上我的心田:媽媽現在何處?茲波羅在什麼地方?“你媽媽還是個年輕女人,”有一次父親說,“她肯定在勞動營裡;茲波羅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勞動營裡……”我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切。我們這樣假定,但是我們相信的依據何在?所有熟練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營,隻有我們幾百個簡單勞力留了下來。“今天輪到你們了,”樓房秘書宣布,“你們與下一批人一起走。”十點鐘,我們領了當天的麵包。十幾個黨衛軍站在我們四周。大門上的標牌說勞動意味著自由。他們清點人數,我們站在院子裡,道路上陽光燦爛,天上飄著一片片白色的浮雲。我們走得很慢,衛兵們也從容不迫,我們很高興。當我們經過一些村莊時,許多德國人看著我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毫無疑問,他們見過不少這樣的隊伍……我們在途中見到一些德國姑娘,警衛們與她們打情罵俏,姑娘們“咯咯咯”地笑。她們聽任彆人親吻、搔癢,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他們全都放聲大笑,開心取樂,相互傳遞愛情字條。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沒有受到打罵。四小時後,我們到了新集中營:布納。鐵門在我們身後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