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六月,每個早晨,每個晚上,從不遠的地方--從森林街或諾沃斯洛波德街,往布蒂爾卡監獄的窗裡送來一陣陣銅管樂器的聲音。這全是一些進行曲,一遍一遍反複演奏的進行曲。我們站在打開了但爬不出去的監獄窗子旁邊,站在暗綠色的玻璃鋼筋籠口後麵聽著。是部隊在列隊行進嗎?或者是勞動者們正在甘心樂意地把工休時間貢獻給步伐操練嗎?--我們不知道。但我們也聽到了傳聞,說是正準備著舉行勝利大檢閱,預定六月二十二日--戰爭開始四周年在紅場舉行。用作基礎的石頭隻能在下頭呻吟和受壓,大廈落成時卻沒有它們的份兒。但是,那些毫無意義地被拋棄了的、曾注定要用腦門、用肋骨去承受這次戰爭的最初打擊從而防止了彆人勝利的人們,連當一塊基石的要求也被拒絕了。"歡樂的聲音對背叛者有何意義?"……一九四五年我國各個監獄中的那個春天主要是俄國被俘人員的春天。他們像大洋裡的鮮魚,聚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密密麻麻的灰色魚群,遊過蘇聯的各個監獄。尤裡?葉夫圖霍維奇的出現是我同這個魚群的第一次照麵。而現在我已經被它們連成一大片的,好像有固定方向的運動從四麵八方包圍起來。通過那些監室的不光是我國被俘人員-一當時出現了一股所有到過歐洲的人員的水流:有國內戰爭時期的流亡者;有新德意誌軍中的"東方兵";有觀點太激烈太出格的紅軍軍官,斯大林擔心他們遠征歐洲之後產生引進歐洲自由的念頭,出現一百二十年前他們的前輩做過的那種事。但最多的還是我的同齡人,甚至不是我的而是十月革命的同齡人,他們與十月革命同時誕生,一九三七年沒有受到什麼牽扯,成群結隊地參加過二十周年遊行,他們的年齡在戰爭開始時正好使他們成為幾星期內就被打得稀爛的那支軍隊的骨乾。因之,勝利進行曲聲中度過的那個令人疲倦的獄中之春,成了我們這一代人受懲罰的春天。是我們睡在搖籃裡就聽見唱:"全部政權歸蘇維埃!"是我們用曬黑了的孩子的小手握住少先隊銅號的把手,聽到"你們要準備好!"的喊聲後齊聲回答"隨時準備著!"是我們把武器偷偷帶進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並在那裡加入了共產黨。我們現在成了黑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終於活了下來。(布痕瓦爾德集中營裡活F來的囚犯被關進我們的勞改營的理由就是:你怎樣能在死亡營裡活下來的?一定有問題!)當我們還在分割東普魯士的時候,我就看到往回走的被俘人員的垂頭喪氣的行列--周圍一片歡樂聲中唯一愁眉苦臉的人們--當時他們的鬱鬱寡歡就已經使我感到震驚,雖然我還不明白它的原因。我從車上跳了下來,走近這些自動排成的縱隊(乾嗎排成縱隊?他們為什麼要列隊?要知道誰也沒有強迫他們這樣做,各國戰俘回去的時候都是分散走的!而我們的被俘人員回國的時候卻想顯得更加服帖一些……)。在那裡我還帶著大尉的肩章。又帶著肩章,又是在行軍途中,對於他們悶悶不樂的原因是搞不清楚的。但是,命運也使我轉過身去跟在這些被俘人員屁股後頭了。從集團軍反間諜機關到方麵軍反間諜機關,我已經和他們同路,在方麵軍反間諜機關裡,我聽到了他們最初的一些故事,當時我還不太懂,後來尤裡?葉夫圖霍維奇使我明白了,而現在,在紅褐色的布蒂爾卡城堡的圓頂下,我感覺到,幾百萬俄國戰俘的經曆,像大頭針釘住蟑螂一樣,死死地打住了我。我本人陷入囹圄的經曆,在我看來已經是微不足道的了。我不再為被撕下的肩章傷心。我沒有落到我的這些同齡人落到的地方,隻是偶然。我明白了,我的義務是用肩膀在他們共同重負的一角上搭一把力,並一直扛到最後一口氣,扛到被壓垮。現在我有這樣的感覺,好像我和這些小夥子們在索洛維約夫渡口、在哈爾科夫的包圍圈裡、在刻赤的采石場上一起當了俘虜;雙手背在後麵,把蘇維埃人的自豪感帶進了集中營的鐵絲網;在嚴寒中排幾小時的隊等待一勺卡威(咖啡的代用品),還沒有挨到大鍋旁邊就倒臥在地上變成一具僵屍;在六十八號軍官集中營(蘇瓦基)裡,為了不致在露天場地上過冬,用手指頭和飯盒蓋挖掘(口朝上的)鐘形地坑;一個變成野獸的戰俘向我這個垂死的人爬來,要啃我臂肘以下的還沒有冰涼的肉;隨著在強烈的饑餓感中度過的日子的增加,在傷寒病的工棚裡,在鄰近的英國戰俘營的鐵絲網邊--個清楚的思想滲入我的瀕死的大腦:蘇維埃俄羅斯拋棄了自己的奄奄待斃的子弟。"驕傲的俄羅斯的兒女們",當他們用身體抵擋坦克的時候,當還能讓他們發起衝鋒的時候,俄羅斯需要他們。但他們當了俘虜以後還要負責去供養他們嗎?多餘的人口。也是可恥失敗的多餘見證人。有時我們想說謊話,但語言卻不讓我們這樣做。把這些人宣布為叛徒,但在語言上卻明顯地搞錯了--審判員、檢察長、偵查員都搞錯了。被判刑的人,全體人民,所有報紙都重複了並固定了這個錯誤,同時卻不由自主地說出了真話:本想把他們宣布為背叛祖國者,但誰都說成甚至在審判材料上也都寫成"祖國背叛者"。這可是你說的!這些不是背叛了她的人,而是被她背叛了的人。不是他們這些不幸的人背叛了祖國,而是精打細算的祖國背叛了他們,而且背叛了三次。第一次是她由於無能而在戰場上出賣了他們--當時受祖國寵信的政府做儘了一切為了打輸戰爭所能做的事:先拆毀了防禦工事,它把空軍擺到必遭覆滅的位置,它拆卸了坦克和大炮、摘掉了有見識的將領並禁止了軍隊進行抵抗。戰俘--正是那些用自己身體承受了打擊並阻擋住德國國防軍的人。祖國任憑他們死在戰俘營裡而棄之不顧,這是第二次沒有心肝地出賣了他們。而現在這是第三次,她用慈母之愛("祖國原諒了!祖國在召喚!")把他們騙回來,而在國境線上就用繩索套上脖子,從而沒有良心地又一次出賣了他們嚴俄羅斯建立國家以來的一千一百年間,卑鄙齷齪的事情好像不知乾過多少,見過多少!--但是有沒有過像這種對幾百萬人乾下的下流勾當:出賣了自己的戰士而又宣布他們為叛徒?!我們多麼輕易地把他們從自己的帳上一筆勾掉:叛變了?--可恥!--勾掉!是呀!還在我們之前我們的父親就已經把他們注銷了:他把裝備著一八六六年製造的獨子步槍(而且還是五人一枝)的莫斯科知識界的精華投進了維亞茲馬的絞肉機。(有哪個列夫?托爾斯泰能向我們展示這個博羅季諾的場麵呢?)而偉大的戰略家用肥胖的短手指在地圖上拙笨地移動一下,在四一年十二月,光為了製造一條動人的新年新聞,就把十二萬我們的小夥子--幾乎是投入博羅季諾戰役的全部俄國軍隊--運過了刻赤海峽,不經戰鬥全部奉送給德國人。不知為什麼成為叛徒的竟不是他,而是他們。(我們多麼易於受先入為主的稱呼的影響,我們多麼輕易地同意了把這些忠誠的人算做叛徒!那年春天,在市蒂爾卡的一個監室裡關著一個叫列彆捷夫的老頭,冶金工作者,擁有教授的稱號,但看外表倒像上一世紀甚至上上世紀捷米多夫工廠的強壯工匠。寬肩膀、寬腦門,長著一把普加喬夫式的大胡子,而那張大手掌足可托起四普特重的小型鋼水包。在監室裡他穿著直接套在內衣.上麵的褪了色的灰色工作服,很不講究清潔,當他沒有坐下讀書,臉上沒有顯出他慣常的思想威力的光彩的時候,可能被人以為是一個獄中的雜役。人們經常聚在他身邊,他很少談論冶金,而常用那定音鼓似的低音解釋說,斯大林是與伊凡雷帝一樣的惡犬:"拚命地槍殺吧!勒死吧!"說高爾基是個沒出息的和胡說八道的人,是劊子手的辯護人。我很讚賞這個列彆捷夫:在這個有著智慧的頭腦和莊稼人手腳的粗壯結實的軀體上,我仿佛看到了整個俄羅斯人民的化身。他已經思考過那麼多!--我向他學習理解世界!而他突然揮動大手,發出雷鳴般的聲音:五十八條第1分條一乙--都是祖國的叛徒,不能原諒他們。而周圍的板鋪上卻擠滿著"第1分條一乙",唉,小夥子們心裡多麼委屈呀!老頭子是代表農民的和勞動的俄羅斯堅信不疑他鄭重聲明的--麵對這一方麵的責難,小夥子們難於並恥於為自己辯護。為他們辯護並和老頭子評理的責任落到我以及兩個"第十分條"的小家夥身上。但是乾篇一律的國家謊言已經使人們的頭腦昏亂到什麼程度!甚至我們中間最有容量的人也隻能容下他親身體嘗過的那一部分真理。關於這種情形,維特科夫斯基有比較概括的敘述(關於三十年代):奇怪的是,被誣陷的暗害分子清楚自己並不是什麼暗害分子,卻表態說整一整軍人和神甫是正確的。軍人們心裡明白他們並沒有為外國間諜機關服務也沒有破壞紅軍,但卻樂意相信工程師們是暗害分子,而神甫們應該消滅。一個坐車的蘇維埃人是這樣考慮問題的:我本人是無辜的,但對待他們,對待這些敵人,任何方法都合適。偵查的教訓和牢房的教訓都不能使他們清醒過來,他們就是被判了刑也還保持著在外麵養成的迷信:相信到處都有陰謀、放毒、暗害、間諜活動。俄國不知進行過多少次戰爭(還不如少些好……),--在所有這些戰爭中我們聽到過有許多叛徒嗎?是不是發現過叛變是俄國士兵精神上根深蒂固的東西呢?現在,在世界上最正義的製度下發生了一場最正義的戰爭,突然普通人民中出了幾百萬叛徒。這怎樣理解呢?怎樣解釋呢?與我們並肩作戰反對希特勒的,有一個資本主義的美國,馬克思對那裡工人階級的貧困和痛苦曾做過雄辯的描述。為什麼這場戰爭中他們那裡隻出了一個叛徒--商業家"豪豪勳爵"?而我們這裡卻有幾百萬呢?說這話連張口都覺得害怕,也許問題畢竟在於國家製度?我們有一則很老的諺語就曾為俘虜辯護:"被俘有音訊,陣亡永無聲。"在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皇帝的時候,為了褒獎忍受俘虜生活還授給過貴族稱號!在以後的曆次戰爭中,換回自己的俘虜,撫慰他們,溫暖他們,始終是社會的一項任務。被俘者每一次從敵人手中的逃亡都被作為最偉大的英雄行為加以讚揚。整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俄國一直進行著救濟我國俘虜的募捐,我們的女護士們被準許進入德國去照看我國的被俘者,每一號報紙都提醒讀者們,他們的同胞正在惡劣的俘虜營中受苦。所有西方各國在這次戰爭中也都這樣做;郵包、書信、各種形式的資助通過中立國家不受阻撓地源源送去。西方的戰俘沒有低三下四從德國的鍋中要飯吃,他們帶著瞧不起的神氣同德國警衛談話。西方政府對本國的被俘軍人,都是照算軍齡,照例晉升,甚至照發薪金。隻有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紅軍中服役的軍人是不許被俘的--條令中就這樣寫著(德國兵從自己的戰壕中叫喊:"伊萬,俘虜沒有!"),是啊,誰能設想得出這一條的整個含義呢?!有戰爭,有死亡,卻沒有俘虜!--真是新發明!這就等於說,你去死吧,我們卻要活著。但哪怕你是丟了腿,如果你拄著雙拐活著從俘虜營回來(列寧格勒人伊萬諾夫,芬蘭戰爭中的機槍排長,後來關在烏斯特魏姆勞改營)--那我們就將審判你。隻有被祖國拋棄了的、在敵人和盟友眼中最無價值的我國士兵,才會去吃第三帝國後院裡發給的豬食。隻有他,回家的大門被關得死死的,雖然年輕的心靈努力不去相信,有一個什麼五十八條1一乙,在戰時根據這一條給的刑罰沒有輕於槍決的!一個士兵如果不願死於德國的子彈,因為這事他就應當從俘虜營中出來後死於蘇聯的子彈!有人死於他人之手,而我們則應死於自己人之手。(話又說回來,這樣說是天真的:因為這事。各時代的政府決不是道德家。他們把人關起來和處死人並非因為他們做了什麼事情。他們關人和處死人是為了不讓他們做什麼事情。把所有這些被俘人員關起來,當然並不公因為他們背叛了祖國,因為傻瓜都清楚,隻有弗拉索夫分子才能因為背叛祖國而受審判。把所有這些人關起來,是為了使他們不在自己的同村人中去回憶歐洲。沒有看到,就不會妄想……)因此,在俄國戰俘麵前有些什麼樣的道路呢?合法的道路隻有一條:躺下來讓人在你身上踐踏。每一株小草都要用脆弱的莖尋找出路以便活下去。而你卻躺下任人踐踏吧。雖然晚了些--但既然未能捐軀疆場,那就現在死掉吧,將來就不會受到審判了。戰士長眠。有話已說完從此永遠不受責難。你那已絕望了的腦子所能想出來的一切其他道路--都將導致你與法律發生衝突。逃回祖國--穿過集中營的封鎖圈,越過半個德國,然後經過波蘭或巴爾乾。這個舉動會把你帶到死滅爾施,帶上被告席:彆人都逃不出來,你怎麼逃出來的?有問題!說吧,毒蛇,讓你帶了什麼任務來的(米哈伊爾?布爾納采夫、帕維爾?邦達連科及其他許許多多人)。在我國的評論中有一種確定的看法,認為肖洛霍夫在自己的不朽名作《一個人的遭遇》中說出了關於"我們生活這一方麵"的"痛苦的真實","揭開了"一個問題。我們不得不談談看法。這篇總的說來很無力的短篇,描寫戰爭的篇幅是蒼白的,沒有說服力的,(看來作者不了解最近這次戰爭),對德國人的描寫標準化和粗俗到可笑的程度(隻有主人公的妻子寫得成功,但她純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女基督教徒),--在這篇關於一個戰俘的命運的中真正的俘虜問題被掩蓋了或被歪曲了:1.選擇了一個最無可指摘的被俘情況--失去知覺,使它成為"無可非議"的,回避了問題的全部尖銳性。(如果像大多數人所遭遇的那樣,在有知覺的狀況下當了俘虜,--那該怎麼辦呢?)2.沒有說明俘虜的主要問題是祖國拋棄、拒絕、詛咒了我們(對此肖洛霍夫隻字未提),正是這樣才造成沒有出路的處境--一而說成是那裡我們的人中間出了叛徒(如果這算是主要的,那就請刨刨根,並說明一下,這個得到全民支持的革命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之後,這些叛徒是從哪裡來的?)。3.牽強附會地虛構了偵探幻想式的從戰俘營逃跑的情節,以便不發生回來的俘虜必不可免地要經過的一套接收手續:死滅爾施--甄彆審查營。索科洛夫不僅沒有按照條令被關進鐵絲網裡去,而且--簡直是笑話--他還從上校那裡得到了一個月的假期!(就是說,得到去執行法西斯偵探機關的任務的自由?那樣的話,上校也會鐐銬叮鐺地上那裡去的!)逃往西方國家遊擊隊那裡,投奔抵抗運動的部隊,這隻能略微推遲的受軍事法庭嚴厲懲辦的時間,而且還會使你成為更大的危險人物:在和歐洲人自由相處的日子裡,你可能沾染上了十分有害的精神,如果你竟有膽量越獄,而且繼續作戰,說明你這人很果敢,那你在祖國就是一個加倍危險的人物。在集中營靠出賣自己的同胞和同誌活下來?成為營警、管理人員、德國人和死神的助手?斯大林的法律對此不會懲罰得比參加抵抗運動部隊嚴厲些。(可以猜到為什麼:這種人危險性小些2)但無法解釋的深藏在我們內心的法律,禁止我們所有人,除了敗類,走這條道路。扣除了這四個力不勝任的或不能接受的可能性,還留下了第五個:等待招募人員,等待著被什麼地方叫去。有時幸運地碰到農業區的代表前來為該區的農民招募雇工;商行派人來給自己選用工程師和工人。根據斯大林的最高指示,你在這種場合也應當不承認你是工程師,隱瞞你是熟練工人。如果你是一個設計師或電氣技師,隻有留在戰俘營裡挖土、受罪、在臟水坑裡找吃的,你才能保持住愛國的純潔性。這樣你才能指望有朝一日能驕傲地抬著頭去接受因純潔地背叛祖國而獲得的十年徒刑加五年的戴籠口。現在你為敵人做了工作,況且是做了專業工作.因而加重了背叛祖國的罪行,你就得低著頭去領取十年刑期加五年的戴籠口。這好比是一隻河馬在乾雕琢首飾的細活,斯大林正有這個特色!有時來的是完全另一類性質的招募人員-一俄國人,通常是不久以前的紅軍政治指導員,白衛軍分子是不去乾這種事的。招募人員在戰俘營裡召開大會,咒罵蘇維埃政權,號召報名上間諜學校或去弗拉索夫的部隊。誰沒有像我們的戰俘那樣挨過餓,誰沒有嚼過飛進集中營裡的蝙蝠、煮吃過舊鞋掌,誰就未必能理解每一聲召喚、每一個論據具有多大的不可抵製的物質力量,如果在他的後麵,在戰俘營大門外,行軍夥房正冒著煙,每個同意的人馬上就能用粥填飽肚子-一即使是一次!即使一生中還有這一次!但如果除了冒著熱氣的粥以外,在招募人員的召喚中還有著自由和真正生活的幻影--不管他號召到哪裡去!到弗拉索夫的營裡去。到克拉斯諾夫的哥薩克團裡去。到勞動營去--用混凝上修築未來的大西洋障壁。上挪威的峽灣去。到黎巴嫩的沙漠去。去當希維(hiw)--Hilfswillige--德國國防軍誌願助戰隊(在每個德國連裡有十二名希維)。最後還可以去當鄉村的偽警,去追捕遊擊隊員(他們當中許多人也將遭到祖國的擯棄)。不管他召喚到哪裡去,不管上哪裡去都行--隻要不在這裡象被忘掉的牲畜那樣倒斃。我們把一個人弄到了嚼蝙蝠的地步,我們自己不僅撤消了他對祖國的任何義務,而且也撤消了他對人類的義務!那些從戰俘營被招募到短期間諜訓練班去的小夥子們,還並沒有從自己的被拋棄遭遇中作出極端的結論,還做出非常愛國的行動。他們認為這是逃出戰俘營的最合算的方法。他們幾乎人人都這樣設想,隻要德國人把他們派到蘇聯方麵去--他們馬上就向當局自首,交出自己的裝備和指示,同善庭的指揮官們一起把愚蠢的德國人嘲笑一頓,穿上紅軍製服,精神抖擻地回到戰鬥隊伍中去。清說說看,按人之常情而論誰能期待不同的情況呢?怎能不這樣呢?這是一些淳樸的小夥子,我見過很多,--長著憨厚的圓圓的臉,說話帶著使人發生好感的維亞特卡的或弗拉基米爾的口音。他們興衝衝地去上間諜學校,隻有鄉村學校四、五年級的文化程度,並且沒有使用羅盤和地圖的任何技能。這樣,好像他們所設想的自己的出路是唯一正確的。好象招募這些人對德國指揮部說來完全是一個既浪費又愚蠢的舉動。其實不然!希特勒正是與他的大國兄弟配合行動的。間諜狂是斯大林喪失理智的基本特征之一。在斯大林看來,他的國家裡間諜成群。所有住在蘇聯遠東的中國人都得到了間諜罪條款五十八條6,被關進北方的勞改營並在那裡死絕。參加過國內戰爭的中國人,如果沒有及時地溜之大吉,也都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幾十萬朝鮮人全都被懷疑是間諜而放逐到哈薩克斯坦去。所有出過國的、在"國際旅行社"旅館旁邊放慢過腳步的、被照進有外國人麵孔的相片中的、或者自己拍攝過城市建築物(弗拉基米爾的"金門")的蘇聯人--都被指控為間諜。對鐵路線、對公路橋梁、對工廠煙囪瞧的時間過久--也被指控有間諜行為。所有滯留在蘇聯的為數眾多的外國共產黨人,所有大大小小的共產國際人員,不區彆個人情況,一股腦兒首先被指控有間諜行為。對拉脫維亞的步兵--革命初期年代最可靠的武力,在一九三七年把他們全部關進監獄時,也都指控為有間諜行為!斯大林好似把風騷的葉卡捷琳娜的一句名言翻轉過來並加以擴大了:寧可錯殺九百九十九,決不能放過一個真正的間諜。所以怎能相信那些確實在德國偵探機關手裡呆過的俄國士兵呢?!所以當成千上萬個士兵從歐洲蜂擁而來並且不隱瞞他們是自願應幕的間諜時,國家安全部的劊子手們感到多麼輕鬆呀!最最英明的人的預言得到了多麼驚人的證實!來吧,來吧,傻小子們,條文和報酬早就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這裡適宜於提出一個問題:畢竟有這樣一些戰俘,他們沒有去應任何招募;也沒有給德國人做過專業方麵的工作;沒有當營警;整個戰爭時期蹲在戰俘營裡不露頭,而終於沒有死去,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例如,像電氣工程師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謝苗諾夫和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卡爾波夫那樣,用金屬廢料做打火機,靠此增加點食物。難道祖國也沒有原諒他們當了俘虜嗎?沒有,沒有原諒!我認識謝苗諾夫和卡爾波夫是在布蒂爾卡,那時他們都已得到了自己合法的……多少?機靈的讀者已經知道:十年加五年的戴籠口。他們是出色的工程師,但是拒絕了德國人讓他們做專業工作的建議!謝苗諾夫少尉一九四一年是自願上前線的。在一九四二年他還沒有手槍,隻有個空槍套(偵查員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用槍套自殺)。他曾三次從戰俘營逃跑。一九四五年從集中營被解放出來後,他作為受懲戒人員坐進我軍的坦克(坦克空投部隊)--拿下了柏林,因此得到了紅星勳章-一隻是在此以後才最終給關進監牢並得到刑期。請看,這就是我們的涅墨西斯的鏡子。戰俘中很少有人能作為一個自由人越過蘇聯國境線,如果在忙亂中給漏了過去,那後來也會被抓起來,即便是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有一些是在德國境內的集合站上逮捕的,另一些似乎並沒有被捕,但從邊界就被裝上了貨車,在押解之下運到分布在全國的為數眾多的甄彆審查營(甄審營)中的一個去。這些甄審營和勞改營沒有什麼區彆,除了安置在裡麵的人還沒有得到刑期因而必須在營裡得到它這一點外。所有這些甄審營都是有活乾的,它們附設在工廠,附設在礦場,附設在建築工地,因此過去的戰俘們從頭一天起就可以投入十小時的工作日,同時,也像他們曾通過鐵絲網觀看德國一樣,今天也是通過鐵絲網觀看他們失而複得的祖國。空餘時間--黃昏和夜晚--就對被審查人進行訊問,為此在甄審營中配備了比一般多幾倍的行動人員和偵查員。偵查照常是從一個定論開始,即你肯定是有罪的。你就必須身在鐵絲網之內設法證明是無罪的。為此你隻能接舉證人,也就是其他的戰俘,而這些人則可能根本不在你的那個甄審營裡,而在遙遠的省份,於是克麥洛沃的行動人員向索裡卡姆的行動人員寄去質詢,那裡的人便訊問證人並寄回自己的答複和新的質詢,你又被作為證人加以訊問。誠然,為了弄清一個人的命運可能要化上一年、兩年-一但祖國於此並無損失:因為你每天都在采煤。如某個證人關於你做了不大好的陳述或者證人已經死掉,--那就怪自己吧,你的叛國罪馬上就定案,巡回法庭當時就在你的十年叛決書上蓋戳兒。如果不管怎樣翻騰,各方材料一致說明你似乎真的沒有給德國人做過事,-一而主要的你沒有親眼見過美國人和英國人(如果不是被我們而是被他們從俘虜營解放出來,那就是一個大大加重的情節)-一那末行動人員便決定你應受何種程度的隔離。對某些人規定變更居住地點(這樣做必然使一個人和周圍的人不易接近,使他易於受到打擊)。對另一些人則體麵地建議去乾"沃赫拉"的工作,即營內準軍事警衛工作:他好像仍保持著自由人身份,但卻失去了任何個人自由,並要到窮鄉僻壤去生活。對第三類人則握手告彆,雖然這種人因單純地當了俘虜本應槍斃,但人道地把他放回家。不過,這種人高興得太早!他的案卷趕在他的前麵,經過保衛部門的秘密渠道已經到達了他的故鄉。這種人反正永遠不是自己人,因此在第一次大規模抓捕時,如四八--四九年,就會把他們接反蘇宣傳或彆的適當條文關進監獄,我同這樣的人也曾一起坐過牢。"唉,要是我早知道!……"--這就是那年春天監室裡唱的一支主要歌曲。要是我知道會這樣迎接我!這樣欺騙我!會有這樣的遭遇!--難道我還會回到祖國嗎?決不乾!!會闖到瑞士去,到法國去!到海外去!到大洋外去!到天涯海角去!然而,當俘虜們即使已經知道了,他們往往也還會這樣做。瓦西裡?亞曆山大羅夫被俘後到了芬蘭。某個老彼得堡商人找到了他,問清了名與父名後說:"我從一九一七年起欠令尊一大筆款子,沒有合適機會償還。現在,對不起,請收下吧!"舊債-一真是意外收獲!亞曆山大羅夫在戰後被接納進了俄國流亡者的社交界,在那裡還找到了一個他真地愛上了的未婚妻。未來的嶽父為了教育他,給他讀了《真理報》的合訂本--從一九一八到四一年的全部報紙,不加粉飾和修改。同時給他講了大體上如第二章中所述的各股水流的曆史經過。終究……亞曆山大羅夫還是扔下了未婚妻與富足生活,回到了蘇聯並得了很容易猜著的那種十年刑期加五年的戴籠口。一九五三年在特彆營裡他高興地抓住機會當了小隊長……考慮周到的人糾正說:錯誤早就犯下了!用不著在四一年往前線鑽,於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去打仗。應當從一開始就在後方安置下來,找個安安靜靜的活兒,他們現在都成了英雄。還有,當逃兵也不錯嘛:命一定能保住,給他們的不是十年,而是八年、七年;在勞改營裡也不會從什麼職務上被趕下來--逃兵不是敵人,不是叛徒,不是政治犯,他是自己人,普通犯。有人憤怒地反駁說;可是逃兵必須坐滿這些年,受完這些年的罪,他們是不能得到原諒的。而對我們--很快就會有大赦,我們大家都會給放出去(當時還不知道逃兵將享受到的一個主要優待條款!……)。那些犯了第10分條,從自己寓所或從紅軍裡給抓去的--一甚至常常羨慕地說:真見鬼!反正同樣的代價(同樣判十年),本來可以跟這些小夥子們一樣,能看見多少有趣的事呀,哪裡不能走走呀Z而我們就這樣斷送在勞改營裡,除了臭氣熏天的樓梯外什麼都沒有見到過(然而,這些犯了第10分條的人好不容易才掩蓋起興高采烈的預感,對他們嘛,大赦將會首先適用!)。不唉聲歎氣地說"唉,要是我早知道!"(因為他們早知道乾的是什麼),不期待寬恕,不期待大赦的,隻有弗拉索夫分子。還在我意想不到地和他們在監獄板鋪上相遇的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們,並對他們感到困惑莫解。起初這是一批淋濕了多次又曬乾了多次的傳單,它們散落在奧廖爾前沿陣地上三年沒有刈割的長得者高的草叢裡。傳單上有弗拉索夫的照片,還有生平介紹。在模糊的照片上那張臉似乎是保養得很好,很有福氣的,就像我們所有的新型將軍們一樣。(實際上並非如此。弗拉索夫又高又瘦。在清楚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他更像是一個上了點學、戴上了角質框眼鏡的莊稼漢。)這個福氣在傳記中好像得到了證實:在橫掃一切的抓人年代,他出國去當蔣一介石的軍事顧問了。但總的說傳單上的傳記中哪些話是可以相信的呢?安德烈?安德烈耶維奇?弗拉索夫一九0O年生於下諾夫戈羅德省農民家庭。在當鄉村教師的兄長的照管下讀完下諾夫戈羅德宗教小學,因發生革命而未能讀完宗教中學。一九一九年春應召加入紅軍,年末已是與鄧尼金作戰的前線上的排長,內戰結束時為連長,作為乾部留在部隊。一九二八年在射擊訓練班受訓,後在司令部工作。一九三O年加入聯共(布),使他在職務上步步高升。一九三八年以團長軍銜被派往中國擔任軍事顧問。因與軍隊和黨的高層人士無甚瓜葛,弗拉索夫成為頂替被宰掉的軍長-師長-旅長的斯大林"第二梯隊"的一員。一九三九年升任師長,一九四0年首次實行"新的"周日的)軍銜製時被授予少將銜。根據後來的情況可以斷定說,在包含許多完全沒有頭腦沒有經驗的新上來的將軍們當中,弗拉索夫屬於最有能力者之一。他的第九十九步兵師,原來是紅軍中最落後的,現在被《紅星報》提作榜樣,開戰以後也沒有被希特勒的進攻打個措手不及,相反,在我軍全線東撤時它卻向西挺進,奪回了佩列梅什利,並且堅守了六天。弗拉索夫很快跨過了軍長職位,一九四一年在基輔城下已經指揮著第三十七集團軍。他帶領一支大部隊從基輔的"大口袋"裡突圍出來。十一月接受了斯大林交給的第二十軍,立即投入莫斯科郊區的希姆基保衛戰,反攻至勒熱夫,成為莫斯科的拯救者之一。(情報局十二月十二日戰報中的將軍名單排列為:朱可夫,列柳申科,庫茲涅佐夫,弗拉索夫,羅科索夫斯基……)以那幾個月的高速度,他很快成為沃爾霍夫方麵軍(梅列茨科夫)的副司令員,三月,當為突破列寧格勒包圍圈而輕率發動進攻的第二突擊軍與後方失去聯係以後,接受了陷入"口袋"的該軍的指揮。最後的冬季道路尚可通行,但斯大林禁止後撤,相反地,強迫危險地突入縱深的集團軍繼續進攻--沿著已經化凍的沼澤地帶,沒有給養,沒有裝備,沒有空中支援。軍隊經曆了兩個月的饑餓和死亡(從那裡來的士兵後來在布蒂爾卡的牢房裡對我講述他們刨下腐爛的死馬的蹄子,拿刨屑煮了吃)以後,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四日德軍發動了對被圍困軍隊的四麵進攻(空中自然隻有德國飛機)。僅在這時,開玩笑似的,才接到斯大林準許撤回沃爾霍夫一線的命令。還曾經進行過這種毫無希望的突圍的嘗試呢!--直到七月初。弗拉索夫的第二突擊軍就這樣(好像重複著同樣喪失理智地被扔進敵人包圍圈的俄國第二薩姆索諾夫軍的命運)覆滅了。這當然是有對祖國的背叛的!這當然是有殘忍的叛賣行為的!但這是斯大林的。背叛不一定賣身投靠。戰爭準備上的無知與疏忽大意,戰爭開始時的驚慌失措與怯懦,僅為拯救自己的元帥服而讓許多軍和集團軍作無謂的犧牲--對於一個最高統帥說來,還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背叛?與薩姆索諾夫不同,弗拉索夫沒有自殺,還在森林沼澤地裡徘徊,七月十二日在西維爾區就俘。他很快就進入了設在文尼察的關押高級軍官的戰俘營,那是由後來密謀反對希特勒的施陶芬貝格伯爵組建的。弗拉索夫此後兩年都是在持反對派立場的軍人們(其中許多人後來在反希特勒的密謀中暴露和犧牲了)的這種庇護下生活。他頭幾個星期就和第四十一近衛師師長博亞爾斯基上校一起寫了一份報告,說如果德國承認新俄國的平等地位,大部分蘇聯平民和軍隊都將擁護推翻蘇維埃政府。(弗拉索夫的這個迅速的決定也許是受了他個人經驗的影響:他妻子的父母被當做富農掃地出門了,她表麵上跟他們斷絕關係,暗中卻在幫助他們。現在她和兒子一道又成了被俘將軍新的舉動的犧牲品--不知從哪天起他們都在內務人民委員部的血盆大口裡消失了。)手裡拿著這張傳單,很難忽然相信這是一個傑出的人,或者相信他為蘇維埃政權忠實地服務了一輩子以後,早就在為俄羅斯感到深深的憂慮。至於後來的那些報道成立"俄國解放軍"的傳單,不僅是用惡劣的俄文寫成的,而且還帶著外國人的、顯然是德國的氣味,甚至對它宣布的事情本身顯得無所謂,倒是粗俗地誇耀什麼他們那邊吃得好、士兵心情愉快等等。叫人不能相信真有這支軍隊。如果它真是存在的話--哪能有什麼愉快心情可言呢?……隻有德國人才能這樣撒謊。幾乎直到戰爭結束實際上並沒有存在過什麼POA"俄羅斯解放軍"。這些年曾有幾十萬誌願助戰隊員-一Hilflfswllige以完全的或部分的士兵身份分散編入各德軍部隊。倒是存在過一些誌願反蘇部隊--是由不久前的蘇聯公民組成的,但由德國軍官指揮。最早支持德國人的是立陶宛人(我們在一年之內把他們整得太慘了!)。然後組成了一個烏克蘭人的誌願SS師,若乾愛沙尼亞人的SS支隊。在白俄羅斯有對付遊擊隊的人民警察部隊(達到十萬人!)。一個土耳其斯坦營。在克裡米亞有一個韃靼營。(這一切都是蘇維埃政權自己播下的種子,例如在克裡米亞--是由於愚蠢地迫害清真寺,而有遠見的征服者葉卡捷琳娜女皇卻撥官費興建和擴建這些寺院。希特勒來了也想到該保護清真寺。)德國人占領了我國南部以後,誌願營的數量又有增加: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北高加索各有一個,卡爾梅克人的誌願營有十六個。(而南部幾乎沒有出現過蘇聯的遊擊隊。)大約有一萬五千來人的哥薩克馬車隊跟著德軍從頓河撤退,其中一半人是能拿槍的。一九四一年在洛克奇(布良斯克州)附近,德國人還沒到以前,當地居民就把集體農莊解散了,武裝起來對付蘇聯遊擊隊,一九四三年建立了自治州(為首的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有一支兩萬人的武裝部隊(旗徽為勝利者格奧爾吉),自稱POHA"俄羅斯解放人民軍"。然而並沒有建立起真正的全俄性的解放軍,儘管對此有過一些幻想和企圖-一它們來自急於拿起武器解放本國的俄國人自己,也來自一批德國軍人,他們影響有限,處於中等職位,但有現實的眼光,認為靠希特勒的狂暴的殖民政策不可能打贏對蘇戰爭。這些軍人當中不少是波羅的海沿岸的德國人,其中也有曾在從前的對俄部門服務過的,對俄國的情況有特彆清晰的感覺,如施特裡科-施特裡克費爾德大尉。這一批人徒勞地力圖說服希特勒當局上層人物必須建立德俄聯盟。軍隊的名稱、未來的條例、縫在德軍製服上的袖章(安德烈底色--白底藍色斜十字),都在他們的幻想中設計出來了。一九四二年在奧爾沙附近的奧辛托爾夫村,在幾名俄國流亡者(伊萬諾夫,克羅米阿迪,伊戈爾?薩哈羅夫,格裡戈裡?蘭斯道夫)的協助下建立了由蘇聯戰俘組成的"試驗部隊"--穿蘇聯軍裝,拿蘇製武器,但佩戴舊式肩章和民族帽徽。這支軍隊到一九四二年未有了七千人,四個準備擴編為團的營,他們認為自己是PHHA"俄國民族人民軍"的前身。誌願者超過了這支部隊能接受的數量。但是--沒有信心:因為不信任德國人,而且這是對的。一九四二年二月突然收到了將部隊解體的命令:化分為單獨的營,穿德國軍服,編入德軍建製。當夜就有三百人投奔了遊擊隊。一九四二年秋,為了統一所有的反布爾什維克部隊,打出了弗拉索夫的名號,同在一九四二年秋天,希特勒大本營否定了中級軍官為使德國放棄東方殖民計劃代之以建立俄國民族武裝力量而進行的嘗試。剛剛決心作出性命攸關的選擇,剛剛在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弗拉索夫已經變成僅為宣傳所需要的人物了--這樣一直到最終。庇護弗拉索夫的軍人們想讓事情運作起來增加自己主意的分量,於是便決定搞了那個"斯摩棱斯克委員會"公告(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三日在蘇軍前線上空撒下)--許諾給予一切民主自由,取消集體農莊和強迫勞動。(同在一九四三年一月,禁止了俄國部隊有營以上的建製……)他們違背禁令在德軍占領的各州也散發了這份公告,引起了很大的激動和期望。遊擊隊揭露說,根本不存在什麼斯摩棱斯克委員會,什麼俄國解放軍,這是德國人的謊言。頭一個主意現在又邁出了下一個主意--讓弗拉索夫到占領區各地去作巡回宣傳(又是未經請示大本營和希特勒的擅自行動;這樣的自由放任是我們的準極權主義意識難以想象的,在我們這裡沒有最高當局的批準,任何重要的一步都不能邁,不過找們的體製也要比納粹的過硬得多,我們那時已經挺了四分之一世紀,而納粹才十年)。弗拉索夫穿著自製的不屬於任何軍隊的軍大衣--褐色,有將軍服的紅色翻領,沒有等級標誌--於一九四三年三月做了首次這樣的旅行(斯摩棱斯克-莫吉廖夫-博布魯伊斯克),四月做了第二次(裡加-佩喬雷-普斯科夫-格多夫-盧加)。這幾次旅行鼓舞了俄羅斯居民,它們造成了俄羅斯獨立運動正在誕生、獨立的俄羅斯可能複活的逼真的表象。弗拉家夫在人滿為患的斯摩棱斯克和普斯科夫的劇場裡發表演說,談了解放運動的目標,同時公開說,國家社會主義是俄羅斯不能接受的,但是沒有德國人也不可能推翻布爾什維主義。聽眾也公開地問他:德國人想要把俄國變為殖民地,把俄國人民變為牛馬,是不是真的?為什麼至今沒人宣布戰後俄國將會怎樣?為什麼德國人不準許占領區俄國人自治?為什麼反斯大林誌願軍隻能受德軍指揮?弗拉索夫回答得很拘謹,比他本人此時尚能指望的要樂觀。而德國大本營對此的反應是凱特爾陸軍元帥的一紙命令:"鑒於在未報告元首和我的情況下發生的戰俘俄國將軍弗拉索夫赴我軍北方集群期間的毫無知識的無恥言論,將其立即移送戰俘營。"將軍的名字隻許利用於宣傳目的,如果他再次以個人名義講話--即應交蓋世太保處置。這是尚有成百萬蘇聯人處於斯大林政權之外的最後幾個月,還可以拿起武器反對本國的布爾什維克奴役,還能建立自己獨立生活,--但是德國領導人並未發生動搖:正是在一九四三年六月八日,庫爾斯克-奧廖爾會戰前夕,希特勒重申:永遠不會建立俄國獨立軍,德國隻需要俄國人作為勞動力。希特勒不懂得推翻共產主義製度唯一的曆史機會就在於居民本身的運動,受折磨人民的興起。希特勒害怕這樣的俄國和這樣的勝利甚於任何一種失敗。甚至在斯大林格勒和失去高加索之後,希特勒仍未注意到任何新的因素。當斯大林撈取著最高的祖國衛士的角色,恢複著舊時的俄國肩章、東正教會並解散共產國際的時候,希特勒下令解除所有誌願部隊的武裝,把他們送去挖煤,後來改為把誌願部隊調往大西洋壁障,去對付同盟國軍隊,從而有力地幫助了斯大林。有關獨立的俄國軍隊的整個構想的結局,實質上就是如此了。而弗拉索夫做了些什麼呢?一方麵是他不知道情況如何糟糕(不知道自己放行演說之後又被當做戰俘,處於受威脅的地位),一方麵是他不可挽救地走上了對野獸抱希望做妥協的毀滅道路,而與啟示錄的野獸們相處,隻有從第一到最後一刻都不讓步才能得救。不過,俄國公民解放運動總的說來有沒有過這樣的一刻呢?它從最初起就注定了要作為尚未冷卻的一九一七年祭壇上的一份補加的犧牲品而毀滅。消滅了幾百萬蘇聯戰俘的戰爭的第一個(一九四--九四二)冬季就已經拉出了一條還從夏天為拯救布爾什維主義而動員手無寸鐵的人們去當民兵就開始了的這些犧牲品的白骨製成的長鏈。這裡適合拿弗拉索夫和十九集團軍司令盧金少將做一個對比,那人在一九四一年就同意為反斯大林製度而鬥爭,但要求保證非共產主義俄國的民族獨立,在沒有得到這種保證之前,他一步也沒有邁出過戰俘營。弗拉索夫卻被無保證的希望所引誘,在這條道路上不止一次地聽從了他的顧問們安撫性的論據。他進行過掙紮--想停止,退後,拒絕,但總有這樣一類論據:"他們會解除所有誌願部隊的武裝","戰俘們將會沒有出路","東方工(即在德的俄國工人)的處境會惡化"。在這些論據的借口下弗拉索夫於一九四三年十月簽署了致被調往西部前線的誌願部隊公開信:講這項措施的暫時性,講必須服從……這個痛苦的誌願軍運動的最後一點轉瞬即逝的意義就這樣完全喪失了:把他們當做炮灰送去對付同盟國軍隊和對付法國抵抗運動--去對付飽嘗德國人的殘忍和德國人的自傲的在德俄國人唯一對之抱有真誠好感的那些人。弗拉索夫周圍的人們當中懷抱的對英美人的暗藏的希望漸漸地破滅了:如果同盟國連共產黨也支持,那麼難道他們不會支持民主的非共產主義的俄國反對希特勒嗎?……特彆是隨著第三帝國的崩潰,當蘇聯向歐洲以至全世界擴展自己的製度的壓力明顯地暴露出來的時候,--難道西方還會繼續支持布爾什維克專政嗎?這裡就有一個時至今日也未能克服的俄國人和西方人觀念的差異了。西方進行的僅是一場反對希特勒的戰爭,為此認為一切手段和一切同盟者,特彆是蘇聯,都是好的。再說,非不能也,是不願也,設想蘇聯各族人民可能有與共產黨政府不一致的自己的任務,西方覺得麻煩,礙事。同盟軍向開到西部前線的反布爾什維克誌願營散發號召書說,保證將投誠者立即送往蘇聯,真令人哭笑不得弗拉索夫周圍的人們在幻想和希望中把自己描繪為"第三勢力",即處於斯大林和希特勒之外的勢力,但是斯大林,希特勒,西方都在踢掉他們腳下的支撐:對於西方他們是某種奇怪類彆的納粹幫凶,並沒有什麼特彆值得注意的地方。真的是有俄國人在打我們,而且打得比任何黨衛軍分子還凶,這點,我們很快就嘗到了味道。例如,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奧廖爾附近有一個穿德軍製服的俄國排防守索巴金新村。他們打得那麼不要命,好像這新村是他們自己建造的。我們把一個敵人趕進了地窖,每次往那裡麵扔手榴彈的時候,他的槍就停了。但隻要我們鑽進去往下走,他就用自動步槍射擊。我們往裡麵扔了一顆反坦克雷,才弄清楚,他在地窖裡麵還有一個坑,可以躲避手榴彈的爆炸。他是在多麼難以想象的震耳欲聾的響聲、氣浪的衝擊和無希望的處境下繼續進行戰鬥的。例如,他們還防守過圖爾斯克以南打不掉的第聶伯河登陸點,在那裡為爭奪幾百米的地麵進行了兩星期毫無結果的戰鬥,戰鬥是凶惡的,嚴寒也同樣凶惡(四三年十二月)。在這場討厭的連續多日的冬季戰鬥中,我方和他們都穿著遮住軍大衣和帽子的偽裝罩衣。我聽說在小科茲洛維赤附近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兩個人在鬆林中躍進時迷失了方向,並排匍匐下來,他們已經摸不清楚.但仍然朝著什麼人、什麼方向射擊著。兩個人的自動步槍都是蘇式的。兩人共用子彈,互相打氣,因為自動步槍潤滑油開始凍結而一起罵娘。最後,他們決定抽根煙,把白鬥篷從頭上拉下來--這時彼此就看清楚了帽子上的鷹和紅星。馬上跳了起來!自動步槍已經不能射擊!抓起來當棍子使,開始互相追趕:這已經與政治無關,與俄羅斯母親無關,而隻不過是洞穴時代的互不信任:我要憐憫了他,他就會把我殺死。在東普魯土,在離我幾步的地方,沿路邊押送著三個被俘的弗拉索夫分子,公路上正好轟隆轟隆地開過一輛T-34坦克。突然一個俘虜掙脫出來,縱身一跳,像燕子飛似的撲到了坦克下麵。坦克問了一下,但履帶的邊緣還是把他壓了。被壓壞的人還在扭動,鮮紅的血沫流到了嘴唇上。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寧願像士兵一樣死去,而不願在刑訊室給吊死。沒有給他們留下選擇的餘地。他們不能有彆的打法。打起仗來沒有給他們留下稍許愛惜自己一些的出路。如果光是"單純地"當俘虜我們這裡就已經認為是不可饒恕的背叛祖國行為,那對於拿起了敵人武器的人還能說什麼呢?我們宣傳機構的板斧對這些人的行為用下述原因來解釋:1.叛變的天性(生物學上的?在血液裡流著的?)2.怯懦。用怯懦恰恰講不通!怯懦的人尋找的是寬容、照顧。而他們去參加隸屬國防軍的"弗拉索夫"隊伍,隻能是由於事情到了極端,出於超過限度的絕望,由於不可能在蘇維埃製度下湊合著活下去,由於對個人安危的輕蔑。因為他們知道,在這裡他們不必希望得到一絲一毫的寬恕!被我們俘虜後,隻要聽到他們嘴裡清楚說出一句俄國話,就要被槍斃。(我曾在博布魯伊斯克附近叫住一批前來就俘的人,告訴他們要改扮成農民,分激進到各個村子裡去)。被俄國人俘虜也像被德國人俘虜一樣,最倒黴的是俄國人。這次戰爭一般地向我們揭示了,當一個俄國人是地球上最糟糕的事。我羞愧地回想起,在打掃(就是說搶劫)博布魯伊斯克大包圍圈的戰場時,我沿著公路走在打壞和翻倒的德國汽車中間,走在撒落一地的貴重戰利品中間--一些大車和汽車陷在路旁的窪地裡,德國的比曲格馬在那裡失神地躑躅,戰利品堆成的篝火在冒著煙,我突然從那裡聽到呼救的號叫:"大尉先生!大尉先生!"這是一個穿著德國軍褲,光著上身,臉上、胸上、肩上、背上鮮血淋淋的步行人用純粹的俄語向我叫喊,請求保護--個中土特科人員騎在馬上用鞭子的抽打、用馬身的逼近驅趕著他走在自己前麵。他用鞭子抽打他的赤裸裸的身體,不讓他回過身來,不讓他求助。邊趕邊打,在皮膚上引起一條條新的鮮紅的傷痕。這不是布匿戰爭,不是希臘波斯戰爭!地球上任何一個軍隊的任何一個有權的軍官都有義務製止私刑拷打。任何一個軍隊--說得對,可是我們的軍隊呢?……在我們那種殘忍而絕對的區分兩類人的原則的支配下,我們能做到嗎?例如,"不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人,就不是我們的人"--那種人就隻應受到蔑視和消滅。這樣,我就未敢在特科人員麵前保護一個弗拉索夫分子,我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裝作沒有聽見似地去了討會--免得我自己沾惹上這個公認的瘟疫,(說不定這個弗拉索夫分子是個超級壞蛋……?必說不定這個特科人員會對我有想法……?說不定……?)其實了解我軍當時情況的人看這件事更簡單,--個特科人員還會聽一個陸軍大尉的話?於是,麵孔像野獸似的特彆科人員像對待牲口一樣繼續抽打和驅趕這個毫無自衛能力的人。這個場麵永遠留在我的眼前。這幾乎就是群島的象征,可以把它印在書的封麵上。所有這些,他們早已預感到,早已預先知道--但仍是在德國製服的左袖口縫上了帶著白藍紅三色鑲邊的、安德烈底色的和POA三個字母的盾徽。來自布良斯克州洛科奇的卡明斯基旅擁有五個步兵團,一個炮兵營,一個坦克營。一九四三年七月該旅派出一部至奧廖爾州德米特羅夫斯克一線。秋天該旅一個團堅守謝夫斯克,在防禦戰中被全殲:蘇軍打死傷員,把團長綁到坦克上拖死。全旅從洛科奇區撤退時帶著家屬,輜重,人數超過五萬人。(可以想像,內務人民委員部趕到之後是怎樣清剿這個反蘇自治區的!),出了布良斯克邊界之後,等待他們的是痛苦的跋涉,列佩利城外的屈辱的駐紮,被利用於對付遊擊隊,然後是撤至上西裡西亞,卡明斯基在那裡得到鎮壓華沙起義的命令,不能不去,帶領一千七百名無家屬的人員,穿著帶黃袖箍的蘇軍製服去了。德國人對所有這些三色帽徽、安德烈底色和勝利者基格奧爾吉就是這樣理解的。俄語和德語相互是不可翻譯,不可表達,不可對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