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最紅的時候連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外,誰也不知道,倒是把樸同誌和他的書給知道了,一說就顯擺得很:就是“四清”來咱村的樸同誌嘛,衣服老扣錯扣子,掏根煙出來準掉下幾分錢到地上去的那個樸同誌!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樸同誌嘛!樸同誌在頭發全白的歲數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圍上了。他對人群外的小孩說:“去,叫王葡萄來!”人把他堵得走不動,他掏出多少煙天女散花地散還是走不動。樸同誌的名聲隻在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下了。人群轟隆隆地向前滾,越滾越大,路哪裡夠走? 都踩到旁邊地裡去了,踩倒兩大溜麥苗。不過老了的樸同誌記不清那是幾月,踩倒的是麥苗還是豌豆苗。豌苗淡紫的花鋪成路,樸同誌和人邊走邊開玩笑,開那種領袖和老百姓開的玩笑。葡萄來的時候身上紮個黑膠皮圍裙,身上穿著短袖印花衫。樸同誌脾氣挺大地叫人“讓開讓開”。葡萄兩肩一鬆,笑起來說:“我說誰呢,叫我快點快點!是你呀!”他從口袋摸出那本讓他大紅大紫的書。葡萄接過書時,旁邊的人說:“喲王葡萄,還得現學認字吧?”葡萄隨隨便便把書往胳膊下一夾,對樸同誌說:“我得把豬娃子洗洗,天太熱。你閒著不閒著?閒著就來豬場,咱說說話。”大夥都笑起來,對樸同誌說:“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樸同誌老有名。”葡萄看看他們,又看樸同誌。樸同誌說:“行,我幫你剁菜去。我這笨手也隻能乾那個。”他替她剁菜的時候,豬場攔馬牆上幾層人臉。史屯公社有了中學,中學語文課本裡都有樸同誌的文章。中學老師聽說樸同誌到了,馬上下課,叫學生們跟他去看樸同誌。樸同誌拿把爛菜刀剁老菜幫子也是好看的,中學生們一排一排輪流扒到牆頭上看。樸同誌一邊剁一邊向上頭的臉們招手,菜剁得橫飛。葡萄奇怪地問他:“他們看啥哩?”樸同誌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晚上公社史書記設宴招待他。他說:“上回和四清工作隊來,天天各家吃派飯,葡萄的飯我都沒嘗過,這回我空下肚子專門來吃她的飯。”史書記對乾部們說:“那就把酒和肉都補貼給王葡萄,晚上咱一塊在她家陪樸同誌吃飯。”她對葡萄說:“王葡萄你給好好做,洛城宣傳部長、地區書記一會都要來看樸同誌,陪他吃晚飯。用多少油,隻管報賬,該炸就炸!該煎就煎!”樸同誌說:“酒肉我不欠。我專門來吃葡萄做的麵湯、乾魚。吃過了再接受領導們的接見。跟領導說,我想和他們吃飯,我腸胃不想,就代我腸胃向各位領導道歉。”二○○四年的樸同誌記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樸同誌在葡萄家吃的是什麼飯。那時他不是圖吃。他想和葡萄單獨坐一會兒,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好日子更讓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邊找點安全。老年的樸同誌還想起來,他那時去看葡萄,心懷一個目: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把一切都好好藏著。他一進村就大聲喊葡萄,是因為他一直為葡萄提著心。他和她好象沒說什麼話。他一個字也沒提她地窖裡的爹。她好象說了一句:“吃胖了。”那是他最胖的時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頭發剃成了黑白花狗。馬虎了一輩子的人這時也覺得花狗頭見不得人,所以他一見到葡萄眼淚差點流出來。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 對,三十七。還是緊繃繃的背、腰,還是一副自己樂自己的樣子。她從豬場的門裡出來,見到一個花狗頭的樸同誌,對旁邊的人說:“誰把你糟塌成這樣了?”旁邊是押他來的紅衛兵。都是惹不起的人,連軍人都不惹他們。樸同誌坐了半年監又給他放出來,找個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樸同誌在晚年時很佩服中年樸同誌的機智,他一聽要送他下鄉監督勞動馬上就叫:你們送我去哪兒都行,就彆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餓死過多少人呐!叫完他心裡就踏實下來。不幾天紅衛兵果然扔給他一個被包,叫他滾起來,他們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現在葡萄對剃著花狗頭的他, 問他閒著手不,閒著幫她扯風箱去。 她已從他手裡拎過那打得象油酥卷一樣鬆軟的鋪蓋。紅衛兵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看著陪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史春喜。史春喜說:“那也中,先讓他在豬場累累、臭臭!”紅衛兵們反應過來了,舉著白生生的小拳頭喊口號,要打倒樸同誌,要樸同誌永世不得翻身。葡萄說:“又打上了。過一兩年換個人打打。”樸同誌生怕紅衛兵把她的話給聽見,趕緊推推她,自己順著豬場台階往窯院下。腳又亂了,一出溜坐在了台階上。屁股跌碎了,他見到葡萄時憋在眼裡的淚,這下子完了,全淌下來。圍牆頭上還是幾層人臉,還是中學生們,還要輪流爬上牆看。葡萄對他笑著說的話他一點聽不見,因為幾層人臉都在喊打倒他的口號。葡萄拿出一塊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淚。見他拿起刀來剁菜,她一把把刀奪下,搬了個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中學生們看不下去了。一會豬場裡全是戴紅袖章的胳膊。在他頭頂揮動,又對他鼻尖指點。葡萄拿了根扁擔上來,叫他們出去。他們說:“紅衛兵你都敢攆?!”“紅衛兵是啥軍?十四軍我都攆過!”葡萄說。看熱鬨的成年人見紅衛兵們不明白,告訴他們十四軍是國民黨的軍隊。紅衛兵們一聽,是打過國民黨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當敵人了,隻是圍著樸同誌喊口號。葡萄把扁擔一橫,往紅衛兵們腿上掃,紅衛兵們雙腿蹦著躲。她變成帶他們玩了。葡萄攆不走紅衛兵們,扔了扁擔,回到灶台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的高橈鼓點子。她對樸同誌使個偷樂的眼風,叫他扯風箱。紅衛兵們把灶台圍成了個小炮樓,密不透風,一上來口號喊得嘹亮整齊,慢慢不齊了,有人隻是抬抬手張張嘴地瞎混。葡萄該乾什麼乾什磨,添水,加柴,煮菜。紅衛兵們變著詞兒地喊口號,喊樸同誌“臭文人”、“黑筆杆”、“反黨大流氓”,“地主乾兒子”。開始他們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點,後來見葡萄抬頭看天,他跟著抬頭,見一個人字形雁陣從北邊飛過來。葡萄眼睛看雁也專心地發直,嘴唇半開,完全忘了正給鎖在一個人體築的小炮樓子裡。他慢慢也把幾層人臉人頭拳頭胳膊給忘了,一下一下地扯著風箱。火燒得好著呢,他眼前腦子裡隻剩下穩穩燒著的金黃的火。過一會,他一張嘴,一個哈欠出來了。他抬起頭,見一個喊口號的紅衛兵們也跟著打了個哈欠。又是一會,好幾個紅衛兵都打起哈欠來,隻不過打得很賊,把鼻孔撐大,叫哈欠出來,不耽誤嘴裡喊口號。樸同誌在七十二歲時回想那一天,覺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當然,他不知道人都是這樣,記不住羞辱;痛苦隻有變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會給人記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記住的話,是活不長的。就好比樸同誌,假如不具備人共有的那種不記仇的本事,樸同誌回憶起來的場麵,就不會象個鬨劇戲台。人這個不記仇的本事其實是為自己好,對自己有利,不記得自己怎樣地慘過,丟過醜,所以他才有臉見自己。有沒有臉見人不重要,頂重要的是有沒有臉麵見自己。所以給害得最慘、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記仇。樸同誌給人叫了八年“反黨老樸”,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記仇。到七十二歲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記成了好玩,那些真實發生過的場景場麵當然是給他的記憶編排過的,編排得很寫意、很漫畫式,一層層的年輕紅衛兵都沒有眉目,隻有大喊大叫的一張張大嘴。拳頭比實際上多得多;紅衛兵們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幾十個拳頭,豎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記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頭中間把自己扯得象風箱一樣又深又長,那個沉重的大風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經絡通暢,性情平和。紅衛兵們最後怎麼離開了豬場,七十二歲的樸同誌已一點也不記得了。樸同誌記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窩,把他向上一提,說:“都走啦,起來去洗把臉。”他一看,一個紅衛兵也沒了,灰下來的天下著籮麵雨。她在豬場清理了一間裝飼料的窯洞給他做屋。洞頂上吊滿半寸長的麵蟲,等於一個肉頂棚,火光一照,一個頂棚都在拱動。她點上火把去燒蟲們,他也跟著她舉了個火把,窯洞馬上茲茲啦啦地響,烤豬油渣的氣味漫開了。兩人都戴了破草帽,隻聽蟲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樣。她在晃動的火光裡笑得象個陌生人。象個野人。他們兩人都笑得止不住,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蟲!頂棚乾淨了,地上又滿了。他們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窯洞已經是一股紅薯麵的甜香,葡萄用紅薯麵打了漿子把撕下的大標語糊了牆和頂棚。大標語的字給拆開,又重拚,拚成了天書。她說過兩天去公社革委會偷點白紙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時在窯洞門口站下了,看看他的這個新屋,愁愁地笑著說:“哎呀,這敢住人不敢?”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帶回家的。因為她知道樸同誌不想給扯到她那個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處下來,說話行事全繞開那個大秘密。他們多親近她也不能讓他成個同謀。他和葡萄的親近是早就開始的,誰也不碰誰就親近得很了。老了的樸同誌想,可能是他頭一次住進葡萄的院子,她說起她的兒子,他就和她親近起來了。可能還更早,從她鬥爭會在台下流淚,讓他看見,他心裡出現個不乾不淨的快樂念想——從那時就開始了。他們的親近發展得比種一棵櫻桃還慢。突然櫻桃滿樹是花了,他才明白兩人誰也沒閒著,都在偷偷上肥澆水。花季是給天天來鬥爭他的人催來的。他們不是拖著他上街去遊著鬥,就是拖他到中學的戲台上去站著、跪著鬥。每次學生們穿軍裝的綠影子遮天瞥日地一來,葡萄就對他說:“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見紅衛兵們拖他,她說:“他腿好使,你們用拖他嗎?”有幾次鬥爭會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納鞋底。一個紅衛兵乾部上去講家史,掉了淚,指著樸同誌說:“這個反黨作家,就是要我們貧下中農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葡萄在台下看著看著,對紅衛兵乾部說:“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紅辣椒又是綠韭菜,不剔乾淨就上這兒來發言。”下麵看大戲的人哄笑起來。葡萄瞪眼看著笑的人們,又說:“笑啥?這叫不愛國。”紅衛兵乾部氣憤了,問她說誰不愛國。“還能說誰?你唄——愛國衛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線在手上繞了幾圈,用力一緊針腳。樸同誌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紅衛兵們,也沒話可回,葡萄說得正確呀。回到豬場他對葡萄說:“你以後彆陪著去了。”葡萄說:“這裡常鬥人。過一陣換個人鬥鬥。台上的換到台下,台下的換到台上。前一陣把個老嬤嬤鬥了一陣,老嬤嬤又聾又啞,不知人家都說她啥了,後來鬥彆人了,老嬤嬤又站在台下看,還是又聾又啞,見人舉拳頭她也舉舉。過一陣,你也該到台下去了。也跟著舉舉拳頭,弄個啥口號喊喊。”她是認真說的,樸同誌卻笑起來。樸同誌這麼多年了還記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摟住了。他摟著她說:“我不會了。從這回之後,再不會去跟人瞎舉拳頭了。”那是樸同誌第二次摟葡萄。第一次是他離開四清工作隊的清早。那一次的摟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澀,他們都有個盼頭。盼頭其實是後來他硬編排上去的,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他還是在有暖氣、冷氣的客廳裡養食客,也養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會盼著再次摟住鄉下女人王葡萄呢。放著一個細瓷般的美妻給他摟,他想葡萄乾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樸同誌想到自己最張狂的時候摟著妻子時,他也沒老實過,他把妻子摟著摟著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摟過的無數女人中誰讓他摟得最舒服。他想到了鄉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摟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應。他在第二次摟葡萄時,告訴她他的美妻是怎麼回事。美人是頭一個鬥爭他的人。葡萄聽他說,說完她淡淡地來了一句:“她也是鬥鬥就完了。人都鬥,她不鬥,不中。叫她鬥鬥,完了就完了。”樸同誌活到老這幾十年,老想葡萄的這句話,乍聽是混亂的,細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說的那樣,妻子鬥鬥就過去了,過了兩年還來史屯看他。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隻是那時他還年輕,認真,很多事沒象葡萄那樣看開,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來把兩個孩子一塊帶來,非要和他一塊落戶在史屯。那個時候他身子已不認識妻子的身子了,兩人脫光了他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怎麼會和這樣一個冷冰冰的身子摟了幾年,摟出了兩個孩子?他的身子從一開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兩個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攏的。他從葡萄身上明白,原來身子給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們大概把他妻子那樣的人叫尤物,男女門道很精的樸同誌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老年的樸同誌想,不知尤物葡萄還活著不。不知她和兒子挺認了母子沒有。不知她還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閨女、媳婦們賽了。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是反黨老樸來的那年;那是“反黨老樸”來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記成了個這:“反黨老樸”來的那些年。第二年誰都把“反黨老樸”叫順嘴叫熱乎了。家裡的孩子做作業做不成,也拖到“反黨老樸”的豬場窯洞去,讓老樸給說說課文、應用題。學文件寫批判文章,團支部的小青年也來找老樸出新詞。村裡要嫁閨女娶媳婦,都要叫老樸給寫喜訊,貼在公社的宣傳欄裡。史屯人識字斷文的人越來越少,中學生畢了業連報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媽們想,不如攆到地裡掙工分去。老樸樂嗬嗬地做全村人的“代寫書信”先生,也做他們的春聯撰寫人。村裡沒什麼文化人,原先的謝哲學、孫克賢、史修陽們都死了,有些年頭不貼春聯了,老樸來的第二年,家家窯洞前又貼起了春聯。到“反黨老樸”來的第三年,村裡來了城市的學生,叫作“知識青年”,他們看不懂老樸寫的春聯啥意思,說這些春聯在城裡早不叫貼了,全是“封資修”。他們把話說給了公社革委會的史主任,史主任挨家挨戶地走,念著春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生得意需儘歡,莫叫金蹲空對月”,象舊戲台上的戲文。他找到老樸,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寫新春聯。老樸什麼都好商量,馬上就寫“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裡馬”。寫多了,這類歌裡零拆下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寫“西哈努克走訪新疆自治區,周恩來總理接見賓努親王”,“毛主席會見馬科斯夫人、陳永貴同誌參觀四季青公社”,橫批不是“人民日報”就是“紅旗雜誌”。史春喜覺得不太帶勁,覺得老樸有點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樸找到,說:“老樸啊,可以寫寫‘梅花歡喜漫天雪’,‘雄關漫道真如鐵’嘛。”老樸說他已經給幾十家寫“梅花”“雄關”了,不能幾百戶人家貼兩種春聯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頭發,從豬場走了出去。他顧不上春聯的事了。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著呢。城裡來的“知青”禍害得整個公社不得清靜,一會兒打群架,一會偷莊稼,一會兒泡病假。更讓他愁的是兩年大旱,眼看又要鬨饑荒。馬上要過年,集上沒什麼生意,一個賣餛飩的攤子飄起的油葷氣把上學下學的孩子們都引過去。孩子們象看捏麵人一樣看賣餛飩的用一個窄木片把餡子挑起,擱在黑黑的餛飩皮上。來吃餛飩的,多半是那批從城裡來的知青。他們吃完說唉,剛才吃的餛飩是空心兒的。賣餛飩的說明明包了肉進去。知青們說他們來時就見這半碗餡,包了那麼多餛飩還是半碗餡。賣餛飩的說有這就不賴——現在老母豬放個屁就是大油葷。學生們和當年十四軍的官兵一樣,錢也不給就跑了。這天反黨老樸走到集上,想買點什麼過年。他怎麼也得給葡萄買點什麼,葡萄是他暗地裡、實際上的妻子。他轉到長途汽車站,見一個人的麵前擱著一個土灰色的東西,有鍋那麼大。那人一見他模樣是城裡人,馬上說:“買了吧,補補身子!你們城裡人都把這貨看得金貴著呢!”老樸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圓東西是什麼,問他:“咋看著有點象鱉?”那人說:“是鱉呀!”老樸一蹦老遠。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鱉。他得意時是吃過鱉的,也懂鱉是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兩手縮在袖口裡,頭歪來歪去地看這隻鱉精。賣鱉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著呢。它也怕冷,要是頭伸出來脖子老長,多冷得慌。老樸問價,他伸了五個凍得紫黑的手指頭在破爛襖袖口上,又翻了一翻。老樸口袋正好隻有十塊錢。可買了這個彆的都買不成了。賣鱉的對他說這隻鱉頂頭小豬,省著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湯,煮蘿卜,紅薯葉,榆樹皮粉子也香死啦!老樸還是想和老鱉照個麵穩妥些。萬一是死貨多晦氣。他撿了根樹棍,在鱉的頭前撥了撥,鱉不理會,老樸說:“你可是知道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哩!”賣鱉的漢子把樹棍拿過去,捅了捅,一點動靜也沒有。賣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這時也緊張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鱉不伸頭,爪子動了動。他又要捅,老樸把樹棍奪過來,怕他真的捅死了鱉。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錢,褲子口袋是漏的,他心裡一驚,心想錢一定漏沒了。他突然想起什麼,抽出衣袋上的鋼筆,從裡麵抽出卷得細細的鈔票。那是他臨出門時葡萄給他藏的。他說:“怎麼把它拎回家呢?”賣鱉的漢子告訴老樸,鱉是他家養的,他爺爺就開始養它了。他家那時挖一個窯塌一個窯,請了風水先生,說得養隻鱉。現在他爺爺死了,他爸兩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過年揭不開鍋,也不會賣它,養了幾十年,也養成家裡一口子了,自己怎麼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樸慢慢站起身,說他不買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這一口子。漢子臉也急白了。他一早來蹲在長途汽車站,就想碰個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鱉,好不容易等到黃昏,才等到個買主。賣了鱉他得去稱麵,他家八口人全指望賣這隻鎮窯的精靈過年,家裡一口糧也沒了。老樸還是搖頭。既然他知道鱉的故事,他說什麼也吃不了它了。“那就八塊錢?”“不是錢不錢的……”“七塊,行不?算你救濟俺全家了。七塊錢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麵湯,都忘不了您!”老樸心動起來,七塊錢,買了一堆鱉肉,還餘下三塊,說不定夠給葡萄買點好看的,好玩的。他說:“那就七塊錢。你得給我推家去。”他指指漢子的獨輪車。漢子一嘴的“是!是!是!”兩人低下頭來搬鱉時,老樸失聲叫出來。鱉正伸出它蒼老的頭。那是個黑裡帶綠的頭,頭上有一些絨毛般的苔蘚,頭顱又大又圓,一條條深深的抬頭紋下麵,一雙陰冷悲涼的眼睛。老樸叫,就因為被這雙眼瞄上了。誰被這雙眼瞄上也怕。老樸說什麼也不買那隻鱉了。漢子在街上追老樸,嘴裡直喊“六塊,六塊!”鱉看著這兩個追來追去的雄性人類成員,覺著沒什麼看頭,又把它那顆古老的頭臉縮了回去。漢子說:“你要我給你跪下不?”老樸站下來。老板這時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麼讓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樣。他去給窮農戶分富農戶的田地、浮財時,末了還是讓他看見這樣的窮農戶。窮農戶還是讓他滿心酸脹。他自己的俘財也叫人分了,滿世界還是這種讓他慘不忍睹的窮農戶。老樸把錢給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也彆找了,全拿去吧。”窮農戶漢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萬歲!”眼圈都紅了。他邁開要龍燈的雲場步子,把獨輪車“吱扭扭”地推進了史屯。他說老樸一定殺不了這鱉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薦自己做鱉屠夫。可是葡萄、老樸、漢子三人守了一晚,鱉就是不伸頭。賣鱉的漢子說:“還沒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著它厚厚的甲殼,上麵的紋路和山上岩石一樣。漢子對鱉說:“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懷好心,把你賣給彆人,要宰你了,是不是?”漢子對老樸和葡萄說:“俺爺在世的時候,這鱉和他可親,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臥他邊上,他在院裡曬太陽,它也曬。”老樸說:“它不伸頭,咱也拿它沒法子。”漢子說:“要不燒鍋水,咱就把它活煮?”葡萄說:“那會中?燙著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殼呢。那可是疼!”三人都不吭聲,油燈裡的油淺下去,煙起來了。老樸叫漢子先回。漢子為老樸不讓他找的四塊錢心虛,不過還是走了。第二天過小年,老樸幫人寫春聯寫到夜裡十點才回來。一進窯洞見葡萄旁邊坐著個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麼?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兩個孩子,腳對腳睡著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裡麵一件棉襖,頭上裹著又厚又長的羊毛圍巾。一向圖漂亮的妻子這時把自己捆成了個毛冬瓜。葡萄隻穿件薄棉襖,藍底白細條子,自織的布,幾十年前的樣式。她在屋裡生了個炭爐,上麵坐個花臉盆。水氣把她臉繚得濕漉漉的。一個屋裡的人,過著兩個季節。葡萄說:“先擠擠,中不中?”她拍著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鋸塊板子,把床再搭搭。”第二天晚上,葡萄把兩塊木板用推車推來了。板上還有一層層的大字報,有幾十層厚。老樸的妻子也不會乾活,在一邊虛張聲勢,“我來我來!往裡往裡!……往這邊往那邊!”老樸知道葡萄做活一舉一動都有方圓,彆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沒好氣地對妻子說:“這兒沒人看你積極表現。”妻子拿出過去的斜眼翹嘴,以為還能把他心給化開。他看也沒看見。他眼睛跟著葡萄手腳的起落走,一時吃緊,一時放鬆,隻是在他確定她需要多一雙手搭把勁時,才準準地上一步,伸出手。不會乾活的老樸這時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時宜,都博得葡萄的一個會心眼神。在老樸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樸和葡萄的親近還在發展,動作身體全是你呼我應。妻子什麼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樸隻會愛她這種纖細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徹的老樸這時已搞清了許多事:娶妻子那種女人是為彆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過給彆人看的。光把日子過給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這樣的女人悶頭樂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隻要有一點得勢得意,馬上就要把日子過給彆人看。老樸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張床支起,他不敢擔保萬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會不會又去為彆人過日子。老樸妻子帶了些臘腸和掛麵,還帶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鱉也能過年了。開春的時候,孩子們已和老鱉玩起來,小女兒兩歲,個頭分量隻有一歲,她坐在鱉蓋子上,由四歲的哥哥趕著巨大的鱉往前爬。隻要成年人一來,鱉就躲進甲殼裡。到了三、四月間,鱉的甲殼油亮照人,返老還童了。葡萄把鱉的事講給二大聽。二大牙齒掉得隻剩上下八顆門牙,腮幫也就跌進了兩邊的空穴裡,須發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隻有他的身板還象十幾年前一樣靈活有勁,起身、彎腰一點都不遲緩。他一天能紮十多把條帚,打幾丈草帽辮,或搓一大堆繩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黃豆,他把豆磨成漿,又點成豆腐。他說:“一斤豆腐比三斤饃還耐饑。”葡萄這才明白為什麼二大叫她種黃豆。葡萄把一碗掛麵擱在他麵前,他說:“來了就不走了。”葡萄說:“說是不走了。連大人帶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窯洞,要搬街上哩。”“把咱的豆腐送給他們。”“送了。”二大不問老樸妻子來了,葡萄該咋辦。葡萄早先告訴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樸同誌又回來了。二大也不說:那是他為你回來的,閨女。二大從葡萄嘴裡知道老樸寫過書,有過錢,有過驕車。他也從她嘴裡知道老樸知道他藏在地窖裡,不過老樸仁義,知道後馬上跑回城裡,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謊,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個男人隻有心裡有一個女人時,才肯為她擔戴恁大風險。二大從此把這個從沒見過蹬老樸看得比他兒子還重。起初他聽葡萄說老樸的媳婦不和他過了。他為葡萄做過白日夢。後來聽葡萄說老樸媳婦來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樸隻當不認識她。二大為葡萄做的白日夢越來越美,把夢做到了葡萄和老樸白頭偕老。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問誰來了。葡萄說是老樸媳婦給的白糖,他們一家四口在豬場窯洞裡剛落下腳。二大嘴裡的白糖水馬上酸了,他為葡萄做的白日夢做得太早,做得太長。二大的地窖讓葡萄收拾得乾淨光亮。她弄到一點白漆、紅漆、黃漆,就把牆油油。史屯窮,找糧不容易,漆是足夠,一天到晚有人漆“備戰、備荒為人民”,“農業學大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對麵,和他說外頭的事。說叫作“知識青年”的學生娃在河灘上造田,土凍得太板,一個知識青年沒刨下土,刨下自己一個腳指頭。還說豬場的豬全上交了,要“備戰”哩。二大問她這回和誰戰,她說和蘇聯戰。過一陣問戰得怎樣了,她淡淡地說:“戰著呢——在街上賣豆腐,街上過兵哩,我蹲在豆腐攤上鬨磕睡,醒過來兵還沒過完。眼一睜,腿都滿了。”又過了一陣子,她和二大說毛主席弄了個接班人,這接班人逃跑,從飛機上摔下來摔死了。二大問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來,說:“誰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還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後頭照相片。摔死成了賣國賊。咳,那些事愁不著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蓋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沒油的地方再油油。”過了幾天,她找的紅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標語的。有時她也把村裡人的事說給二大聽。她說縣委蔡副書記讓人罷了官,回來當農民。葡萄有回見她在地裡刨紅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個腰低個頭,蔡琥珀說她隻能彎腰低頭了,前一年腰杆讓紅衛兵打斷了。後來蔡琥珀又給拖著遊街,彎腰馱背地走了幾十個村子,是偷莊稼給逮住了。兩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們曾經有過十七盤水磨。河床裡跑著野兔、刺蝟,跑著攆野兔、刺蝟的狗和孩子們。葡萄對二大說:“造的田裡撒了那些種,夠蒸多少饃。”她出工就是打石頭、挑石頭,壘石頭。二大問她打那些石頭弄啥。她說打石頭不叫打石頭,叫“學大寨”。學大寨就把把石頭在這邊打打,挑那邊去,再壘成一層一層的,看著真不賴。二大仍不明白這個“學大寨”是個什麼活路。這裡不算一馬平川,也是坡地裡的小平原,地種不完,還去折騰那儘是石頭的河灘乾嘛。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籠上蒸。豬場關門後,她把豬場的鍋,蒸籠,小車都拿回自己家。她問二大:“蜀黍秫芯兒得蒸多久?”二大說:“隻管蒸。”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兒倒進一個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頭,葡萄抓住另一頭,蒸酥的蜀黍芯兒就給擰出水來。連蒸了幾夜,擰出的水澱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摻上已是滿山遍野的鍋盔菜,少撒些鹽,一入口滿嘴清香回甜。二大說:“吃著真不賴。”葡萄說:“嗯。那時都叫豬們吃了,老可惜。”到了夏天,葡萄對二大說:“今年沒聽知了叫了。”二大說:“那是孩子們去年把地下的蟬摳出來吃光了。他們饑哩。”葡萄說起鬥爭會。馱成一團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麥子,身上讓人扔得全是牛糞。蔡琥珀口才不減當年,把人逗得一會一陣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會書記史春喜就領頭唱:“不忘階級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雜麵和野菜捏的“憶苦菜團子”。每人領到兩個菜團子,知識青年說他們要吃雙份憶苦飯,因為憶苦飯比他們平時的飯香。史屯人那天以後就盼著開鬥爭會,開完吃憶苦飯。葡萄不舍得吃憶苦飯,總是帶回來給二大吃。她見二大臉又泛起虛腫的光亮,怕他撐不到打下麥子。二大從少勇救了他命之後,就再不準少勇來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裡找少勇弄點糧,他就說:“找誰?”葡萄馬上明白他在心裡還是把這個兒子勾銷掉了。這天二大做了幾個鐵絲夾子,叫她把夾子下到河灘上,捕兔子、刺蝟。天不亮葡萄到河灘上,一個個夾子都還空著。這時她聽身後有人過來,一回頭,是老樸。老樸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沒單獨見麵,這時發現她黃著臉,身子也縮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地窯裡那條性命苦成這樣。隻有她的笑還和孩子一樣,不知愁。她見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來。她把手裡的空夾子揚揚,說:“兔們精著呢!”老樸知道地窖裡那個人一定餓出病了。他工資停發了幾年,每月領十二塊錢生活費,還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錢,集上也買不來肉。他揣著五塊錢,在集上轉,見一個老婆兒買茶雞蛋,買了五個,花了一塊錢,又去供銷社稱了兩斤點心。他一聽那點心砸在稱盤上的響動,就知道點心都成文物了。這裡誰買得起點心?他剛走到供銷社門口,見妻子懷裡抱著女兒,手裡牽著兒子走了過去,牽著的那個一定要進供銷社,被妻子硬拖著往前走,走不多遠,孩子哭叫起來。他不知怎麼就已經把一包茶雞蛋和一包點心塞在了孩子手裡。晚上他坐在門口看兩個孩子在屋裡和老鱉玩。這是公社革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給老樸一家住。屋子大,隻擺了兩張床,孩子把老鱉引出來喂,又坐在它背上趕它往前爬。老鱉象個好脾氣的老人,爬不動它也一再使勁撐住四個爪子。它已經和這家人過和睦了,眼光不再那麼孤避。它知道這家人會把它養下去,養到頭。因此當老樸對著它古老的頭舉起板斧時,它一點也不認識這件凶器和人的這個凶惡動作,它把頭伸得長長的,昂起來,就象古墳上背著碑石的石龜。它也不知兩個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們哭嚎什麼。孩子們給他們的母親拖到了門外,在院子裡哭天搶地,老鱉聽不懂咆嘯些什麼:爸要殺老鱉!爸爸壞!老鱉見那冷灰的鐵器落下來。它脖子一陣冰冷,什麼也看不見了。老鱉古老的頭斷在一邊,慢慢睜開眼。它看見自己的身子還在動,四爪一點一點撐起來,它看著它血淋淋的身子爬著,爬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老鱉眼睛散了光。老樸在悶熱的五月渾身發出細碎抖顫。他看著那個無頭老鱉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們在外麵哭叫打門,老鱉無頭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停,接著爬,拖出一條紅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過去,拾起剛才砍得太用力從手裡崩出去的板斧。他追著老鱉走動的無頭屍,再次舉起板斧。可對一個已經被斬了首的生靈怎樣再去殺害,老樸茫然得很,板斧無處可落。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老鱉的無頭屍爬進床下。床下塞著舊鞋子舊雨傘舊紙箱,老鱉在裡麵開路。老樸聽見床下“轟隆轟隆”地響,老鱉把東西撞開,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當積滿塵土,此時灰塵爆炸了,濃煙滾滾,老樸站著站著,“呼嗵”咽了一口濃瀝的唾沫。那個毛絨絨的長著年代悠久的苔蘚的頭已經早死透了,它的身子還在驚天動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孩子們已經安靜了。他們進了屋,在母親舉著的煤油燈裡光裡,看見父親瞪著床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說:“死了?”老樸不搖頭也不點頭,指指床下。又過一個多鐘頭,孩子們已睡著了,老樸和妻子聽聽床下的死靜,把床板抬起。老鱉幾十年的血流了出來,血腥渾厚。老鱉趴在自己的血裡,看上去是一隻古石龜。老樸把它搬出來,搬到獨輪車上。妻子知道他是為了葡萄殺這隻鱉的。妻子對老樸和葡萄是什麼關係,心裡一麵明鏡。妻子說:“給孩子留點湯。”老樸把身首異處的老鱉送到葡萄的窯院。葡萄一見那小圓桌一樣的鱉殼,問他:誰殺的?老樸說:“我。”兩人把溫熱的老鱉搬進院子。葡萄取出豬場拿回來的大案板,把老鱉擱上去。砍完剁罷,她的柴刀、斧頭全卷了刃。煮是在豬場的那口大鍋裡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蔥,又挖了兩大塊薑,把罐裡剩的鹽和黃醬都倒進了鍋裡。煮乾了水缸裡存的水,鱉肉還和生的一樣。井被民兵看守著,每天一家隻給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讓牛眼大的井底縮得隻有豌豆大了。老樸和葡萄商量,決定就打坡池裡的臭水,反正千滾百沸,毒不死人。院裡堆的炭渣全燒完了,鱉肉還是青紫鐵硬。老樸吸吸鼻子,說:“這味道是臭是香?”過一會他說:“嗯,是香!”葡萄盛出半碗湯來,問他:“敢喝不敢?”老樸把碗拿過來,先聞聞,然後說:“聞著真香!我喝下去過半個鐘頭要死了,你可不敢喝。”他們聽見花狗在廚房門口跑過來、跑過去,嗓子眼裡出來尖聲尖氣的聲音。花狗從來沒有這種嗓音。葡萄一聽,一把把碗奪回來。她點上油燈,把半碗湯湊到光裡去看。湯裡沒一星油,清亮亮的,發一點藍紫色。葡萄把湯給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讓狗舔得嶄新。“明晚再煮煮,肉就爛了。”老樸說。“燒啥呢?”葡萄說。老樸想,是呀,炭渣都耗在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輛板車,走到小火車站,用兩塊錢買了半車炭渣。這一夜老樸抵不住瞌睡,進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剛剛明,他讓葡萄叫醒。她拉著他,上了台階,走到大門口。她說:“聽見沒有?”老樸:“什麼?”葡萄打個手勢叫他聽門外。他這才聽見門外有什麼獸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門縫上。門縫透出一個淡青的早晨,幾百條狗仰臉坐在門前,發出“嗚嗚”的哀鳴。老樸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狗排排坐,坐著姿勢這樣整齊劃一。熬煮鱉肉的香氣和在早晨的露水裡,浸染得哪裡都是。狗們的眼全翻向天空,一點活光也沒有,咧開的嘴岔子上掛出沒有血色的舌頭。老樸看見每一條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長長的涎水。涎水在它們麵前積了一個個水窪子,一個個小坡池。狗們從頭一夜就給這股香氣攪得不得安睡,它們開始尋找香氣的源頭。第二個夜晚,香味更濃了,鑽進它們的五臟六腑,攪得直痛。它們朝這個窯院走來,一路有外村的狗彙集查來。墳院的一群野狗遠遠坐著,它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接近家狗的地盤。老鱉被熬成膏脂的時候,啟明星下,一大片黃中透綠的狗的目光。狗們在上工鐘聲敲響的時候才解散。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們不知道的事包括一個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訴他們香港是中國地盤又不是中國地盤,他們會聽不懂。假如有人告訴他們,香港住的中國人不受中國管,他們會更不懂。他們不知道香港有個闊佬是從史屯出去的,到史屯來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這個香港闊佬名望很大,幫著中國做了許多大買賣,給鬨饑荒的中國送過成船成船的吃的。他點著史屯的名,要求把糧運到史屯,後來他問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糧沒有,回答是幾張史屯人大照片,一張上頭有出欄的肥豬和養豬女模範,一張上麵有公社書記站在冒尖的糧屯邊上,另一張是一個沒牙老婆兒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個人香港大佬都認識。他笑著說,嗬,葡萄成模範了,史六妗子還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過十年,香港大佬決定回來看看。他一直不回來是怕回來得到一個證實。果然他得到證實了:他父親孫懷清並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槍決的。史屯人一點也不知道這位香港大佬是怎樣呆坐了半小時,看著他轎車外麵破舊的史屯大街,那個早先最排場的大瓦房給一層層糊滿標語,又給一層層撕爛,撕爛爛東飄一塊西飄一樓,看上去孫家百貨店象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爛襖。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陪他來的省城領導說:社員們全在抗旱。香港大佬說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為難,相互緊張地看一眼,一個笑著說對他說事先沒安排,怕孫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說有什麼不方便?村子裡的老柿子樹老棗樹都認識他。陪同他的人說孫先生離開二十五年了,變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為這裡的人從來都把海外想成敵方,所以很難說社員們會對他這個香港來客怎樣。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過有關部門,沒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他們把車開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樹下。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們排著長龍一樣的隊,從二十裡外的水庫用桶、用車、用盆、罐接上水,走回來澆那些給曬焦了的穀子、蜀黍時,遠處停的車裡坐著一個香港來的闊佬,正用望遠鏡看他們。他的望遠鏡把他們一張臉一張臉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遠鏡找他想見的人。他想見的是葡萄。葡萄沒在隊伍裡。他看見了史春喜,推著一輛小車,車上裝著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隊伍旁邊。不一會停一下,給隊伍起個頭唱歌。香港大什麼聽著他們那沒有調門的歌,心想他們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們衣裳穿得和過去一樣破舊,樣式不一樣罷了。看著還是窮苦,不過也窮得比過去樂嗬。恐怕人人一樣窮,一個富的也沒有,就樂嗬了。隻要綁一塊,做再沒名堂的事,再苦,也樂嗬。就和這個隊伍一樣,這樣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嗎? 是件沒名堂的事。可他們多樂嗬呀。沒名堂的事恐怕是他們借的一個名目來把大夥湊一塊樂嗬的。香港大佬這一下倒覺得自己孤單了,苦悶了,不能參加到他們上千人的樂嗬裡去。那樂嗬多公道,不分男女長幼,人人有份。叫作孫少雋的香港大佬心裡很孤清地離開了史屯。到了七月,還是沒雨。水庫也見了底,魚苗子死得一片銀白肚皮。史屯的老人們都說,得敬敬黑龍。他們說的這句話和住在地窯裡的孫二大說的一樣。孫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語,敬敬黑龍吧。黑龍廟在離史屯六裡地的山窪子裡。黑龍住的和人一樣,也是窯洞。半圈廟牆上的飛簷都破了,長出蒿草來。院子裡的草有人肩高,人走進去踢起一個個小骷髏頭,是野貓的或者黃大仙的。人們用刀把草砍開,重開出一個廟院來,按老人們的指點給洞裡的黑龍爺敬酒。兩麵大鼓四麵大鑼八片大釵在洞的兩邊敲打了一天,響器也吹到黃昏。人們回去後,等了三天,天上萬裡無雲,早起太陽就燙人。走在地裡,聽見讓太陽燒焦的穀子和蜀黍葉兒茲茲地打卷。人們再次聚到了黑龍廟。這回連知青們也來湊熱鬨。他們說求黑龍有啥用,打它一頓它就乖了。史屯的人這時也是惱黑龍惱透了,說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來曬曬,叫它也嘗嘗旱是啥滋味。鼓樂齊鳴,十二個精壯漢子進了黑龍的窯洞,把黑龍的泥像從神台上起下來,抬到院子裡。黑龍青眼紅舌,半人半獸,在洞裡受潮太久,一見太陽泥皮全裂開了。人們還是不敢失敬,跪著求它布恩。等人們抬起臉,黑龍身上已沒一塊好皮,裂口地方全卷了邊。村裡一個漢子見過麻風,這時說哎呀,黑龍爺得麻風了。這回村裡的老人們一個沒來。他們怕熱死、渴死在路上。來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圖湊在一塊逛一回。他們聽那漢子說黑龍爺得麻風,全樂了。接下去一個知識青年小夥兒指著黑龍說:“你這不是破壞嗎?你不知道咱現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鬆也來過了,咱得‘抓革命,促生產’了?”不久人們都發言了,說黑龍爺罷一年工,搞搞鬥爭也就行了,還老罷工!有人說黑龍爺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們、我們也旱你,你看看旱你這一會就脫你三層皮了,你要再旱我們,你就在這曬著,非把你曬成灰!人們把敬黑龍神變成了批鬥會。黑龍紅嘴紅舌上的漆皮一片片卷起,一片片落下,藍眼珠也瞎了,成了兩個泥蛋,腳爪象真長了鱗片,又都給剔得翻起來。人們越看它那樣子越惱,也就批鬥得越狠。也不知誰先動了手,大家用石頭、瓦片、樹枝也黑龍一頓痛揍,揍得都快中毒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沒人唱歌、說話了,全都在後怕。他們可把黑龍得罪下了。幾個知青還是樂嗬,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小調,有人嗬斥他們一句。他們就象沒聽見。十多個人一塊嗬斥他們,他們嘴孬得很,拐彎抹角把人都罵進去了。大夥想就這幫人挑起他們鬥爭黑龍的,不然他們和黑龍祖祖輩輩相處,黑龍再虐待他們也沒人和黑龍翻過臉。史屯人沒有外麵來的人活得不賴,隻要來了什麼軍什麼兵什麼派,就沒安寧了。這幾個不安好心的城裡雜種,跑這兒來乾過一件好事沒有?現在挑唆得他們和黑龍爺也鬨翻了。他們中的幾十個人和知青們吵起來。知青們有些奇怪,心想他們更壞的事也乾過,也沒把他們惱成這樣,今天是怎麼了?他們相互丟了個眼色,惹不起這些泥巴腳,躲吧。史屯人一看他們惹下禍就要躲,大叫站下!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這些外地人進史屯專門挑唆:挑唆他們和孫懷清結仇,挑唆他們分富戶的地和牲口,挑唆閨女、小夥們不認定下的親事,挑唆他們把那隻可憐的瘸老虎逼到坡池裡去了。現在可完了,他們挑得一個村子和黑龍爺打起孽來了。知青們撒開他們穿白回力、藍回力的腳就跑。史屯人扯起他們赤腳的、穿爛鞋的、穿麻草鞋的步子就追。白回力藍回力在這坡地上哪裡是對手,很快被圍起來。城裡知青都不經打,一人輪不上一拳就都趴下了。第二天夜裡,縣公檢法來人帶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個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孫史良玉。學大寨的青年突擊隊長,學毛先積極分子。帶走史良玉的當夜,雨來了。那時葡萄坐在地窖補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談頭天村裡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說:“你看,又打上了。”然後就有一股新鮮的涼風灌進了地窯那個巴掌大的氣眼。跟著進來的是一股泥土腥氣,是黃土讓太陽燒爛的傷口受到雨滋潤的濃腥。二大走到那個巴掌大的氣眼下,大銅板一樣硬一樣涼的雨掉了下來,落在他手心。他的手象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著都沒熱度。他的手有好多日子沒見過日、月,沒沾過地裡的土、禾苗,沒碰過一個活物。雨滴掉在這手心上,手活轉來。二大上到地窖上,雨點密了,更大了。他仰起頭,臉也活了。雨是夜裡十一點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點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裡住著那個香港大佬。他正在床上讀報紙,跳下床推開陽台的門,看著憋得老粗的雨注從天上落下來。他高興得連自己赤著腳都不覺得。他為史屯的人高興,他們那樣窮苦,那樣樂嗬,到底讓他們把又一個大難度過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穀子、蜀黍會收成不賴。人們從老樸的妻子一來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裡人看美女眼光是一個東一個西。史屯人說起美女就說鐵腦的媽,人家那才叫美女。後來葡萄長得水落石出了,人們又說葡萄也不醜,趕她婆子還差一截,太瘦。城裡人把李秀梅那樣的說成俊俏。史屯人發現城裡人說的俊俏都多少帶黃大仙、狐狸的臉相。假如有人告訴史屯人老樸的妻子是城裡的標準美人,史屯人會說那是戲裡的人,光是看的。和紙糊燈籠,銀樣臘槍頭一個球樣。有的人說她是好看,就象白骨精一樣好看。老樸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長了,人們也敢和老樸妻子打招呼了。隻有這個時候,他們才相信她是個也要吃喝拉撒的真人。“反黨老樸”招人喜歡,史屯人沒事時都在老樸家對過蹲著,看他進去出來。老樸和他妻子不認識街對過蹲著抽煙、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過他們不認生,進去出來都問候:“吃晚飯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樸現在不出工了,幫著公社寫廣播稿。公社廣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樸寫的“快板書”、“打油詩”一天廣播三遍,念的錯彆字也是一天錯三遍。抗旱的時候,老樸家裡的水缸是滿的,孩子們給他打滿的。隻要老樸說哎呀沒煙了,馬上有六、七個孩子一塊站到他門口,要給他去買煙。有時老樸走進村,和葡萄一塊去墳院邊上的林子裡拾柴、拾楨子,他對跟在後麵的孩子們說:“我和你葡萄嬸子說說話兒,秘密的話,不想叫人聽見,你們把守好了,甭叫人進去。”孩子們一步也不動地守在林子邊上。所以史屯人都覺得老樸這麼好個人,怎麼找那麼個媳婦? 那能管啥用,兩晚上還不就弄壞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進了,史春喜成了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職位要群眾選舉新人去填充。把幾個候選人往黑板上一寫,下麵人不願意了,說怎麼沒有老樸呢?主持選舉的乾部說,這可是選公社領導。下麵人說對呀,所以咱選水平高的。老樸水平高啊。主持人問他們叫老樸什麼來著。下麵人這才悶住了。他們是叫他“反黨老樸”的。就那也不耽誤他們喜愛老樸,可憐老樸,覺著老樸該有個彆看著就要壞的紙糊媳婦。對老樸的媳婦親起來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樸遵照史春喜的指示,寫了個有關抗日的革命現代梆子戲,讓史屯的業餘劇團演演。公社的知識青年裡頭,有能歌能舞的,也有會彈會吹的。老樸的媳婦是省裡戲劇學校的教員,這時就成了業餘劇團的導演。人們擠在學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樸的妻子比劃動作,示範眼神,他們全想起過去的戲班子來。老樸的妻子才是正宗貨,比他們看過的哪個戲班子裡的花旦、青衣都地道。老樸的媳婦再拎個菜籃子、油瓶子從街上走,人們都笑著和她說:“老樸福氣老好呀,有你這個文武雙全的媳婦。”快過年的時候,人們聽說戲要開演了。公社怕小學校的操場不夠盛五十個村子來的人,就決定把戲放在中學的球場上演。到了要開演的時候,有人說這怎麼唱戲?觀眾坐得比演員高,演員換個衣服、梳個頭都讓觀眾看去了。多數人同意把戲還搬回小學校去,好歹那裡有個戲台子。五十個村子來的人都擠在街上。誰也打聽不準戲到底在小學校還是中學校唱。史屯中學在街的西頭,小學在東頭。不斷有誤傳的消息出來,人群便卷著漫天黃土一會壓向東,一會壓向西。幾個維持秩序的民兵拿著鐵鍁把子一會敲這個腦袋,一會戳那人肩膀,嘴裡叫著:擠球啊擠!他們告訴大家一旦決定在哪裡演戲馬上下通知,不然這樣胡擠非踩死誰不可。人們哪裡肯相信他的話,都說他們向著史屯的人,先讓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們有多年沒看梆子戲了,天天聽廣播裡的“樣板戲”,聽得爛熟,公共廁所半堵牆,男聲在這邊唱一句,那邊準有女聲接下一句。這回總算有新戲看了,還是他們自己的梆子。他們有的住得遠,看完戲還得有十幾裡路哩!風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顴骨上劃過去,拉過來。不知誰喊起來:看老樸媳婦!她往小學校去了!人們象塌了的大寨田似的,連石帶土向西跑。孩子尖聲哭叫,女人們劈開嗓門喚孩子。幾千雙腳把黃土街麵踢腫了,又踩瘦了。沒有路燈的黑暗裡人們打著電筒奔跑,手裡拽著背上背著懷裡抱著大小不一的孩子。剛跑到小學校門口,有人大喊:中了共軍的奸計啦——中學球場上戲已經開演啦!人群連方向都沒完全轉過來,就又往中學跑。迎麵來了個帶牛犢子來找獸醫的,來不及躲閃,被人群撞倒在地上,等他成個泥胎爬起來,他的牛犢子沒了。一小時後他看見牛犢子死在地上,讓人踩死了。他養一輩子牲口頭一次遇上人踩牛的。中學的球場四周都坐滿人。所有的碎石爛磚土疙瘩都給人墊了腳。牆頭,教室窗台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場一側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員們的後腦勺、背梁、屁股。馱背蔡琥珀給人擠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台邊上找老樸想辦法。老樸給戲打小鑼,葡萄叫他,他聽不見。她怎麼也擠不過去,隻好將就縮在一邊,看小半個戲台,看大半個觀眾席。她看著看著明白戲唱的是什麼。戲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輕寡婦保護老八遊擊隊員的故事。老樸把戲改成了七個寡婦,個個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妝來七張臉一個模子。老樸打小鑼很認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見葡萄。葡萄見他穿著一件藍棉襖,打鑼時襖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麼襖子?這麼薄!和過去史修陽的棉袍似的,夏天把棉絮抽了,袖子就會這樣亂甩耷。也不合身呀,袖子太寬了,那不進風透寒? 老樸媳婦坐他邊上,不知看不看出老樸冷。她也不知戲演到哪兒了,就想著老樸那忽扇忽扇的棉襖袖子。老樸的手老挨著凍,他怎麼寫出這本戲的?她一扭臉,見蔡琥珀抽著馱背正哭。戲裡的七個年少寡婦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時剛生下她兒子。兒子還沒滿月她就把兒子爹給捐獻出去了。葡萄記得蔡琥珀當時出去救老八遊擊隊員時沒背兒子。她把兒子交到了婆子手上,才站起身來的。她婆子在她身後壓下嗓音叫了一聲:“琥珀!”婆子知道她會乾什麼,想叫住她。葡萄想那時的蔡琥珀一身圓圓滿滿,衫子前襟上讓奶汁濕了兩大片,一頭頭發多好,梳在腦後象個紅薯麵大窩頭。那樣一個琥珀就從日本鬼子鼻子下走過去,救老八去了。蔡琥珀穿著男式中山服。她當縣委副書記一直穿男式衣服。她用中山服前襟擦眼睛擤涕。誰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遊擊隊員後回到窯洞裡就昏過去了。是她婆子用納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身上。是她婆子把她打革命的,打成了個秘密女老八。革命後她才明白她爹娘把她說給一個沒見過麵的男人做媳婦是不對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換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米換了她這兩條腿的牲口。不過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革命隊伍裡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兩條腿的牲口。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戲台上的自己在那裡扯著嗓子唱戲詞兒,罵日本鬼子、罵漢奸。戲台上的她穿棗紅衫子,擰著水蛇腰。那時她婆子不讓她穿一點兒帶紅色的衣裳。馱了背的蔡琥珀想,戲台真好,演錯了重演,光演最風光的一段。她看了戲之後,把戲台上的自己敬重了一番。她的一生能重演的話,那一段她還會照原本子演,後來這一段,要能改寫多好。把她偷莊稼、遊街,挨批鬥的一段從戲本兒裡刪掉。她要有老樸那支筆就好了,把戲本兒中最後一段改成蔡琥珀寧願餓死也決不偷社裡的莊稼。特彆是要把遊街的場麵好好改一改。她胸前掛的牌子上罵著“偷糧賊、社會主義蛀蟲蔡琥珀”,她走在民兵後麵,慶幸自己馱了背,臉朝地。蔡琥珀把戲本兒的最後一段改成了這樣:一個人民的女焦裕祿書記,在大荒年時把自己的口糧全省給饑民,自己病、饑交加,英勇死去。蔡琥珀哭得痛,因為她沒有那個機會去為人民省下自己的口糧了。她革命到底的機會給剝奪了。她哭那麼痛,讓葡萄在一邊也鼻子酸起來。葡萄當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麼。她在散戲的時候走在蔡琥珀邊上,怕人們把她踩著。“好戲啊!”蔡琥珀說。一個縣委書記又在她嗓音深處了。“這樣的好戲該多演演,讓群眾記住,誰打下了江山!”葡萄擋著瘋野退場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頭,胡踏亂踩的人群萬一看不見她,非踩爛她不可。走到街上,人群發黃水一樣漲到街沿外,衝著兩邊的房屋。葡萄護著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革委員院裡的一間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說:“琥珀,啥事一會就過去了。”蔡琥珀心想,現在輪到這個沒覺悟的來開導我了。葡萄看見人把老樸兩口子圍在院子裡,史春喜的嗓音更圓厚了,笑出一個大領導的氣魄來。老樸看見葡萄,剛說什麼,馬上又給彆人分了神。人們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裡給他兩口子和女主角擺了兩桌。葡萄看人群抬轎駕車似的轟隆隆往前滾,老樸兩口子乘坐著人群走了。她回到地窖裡,見二大還在紮條帚。她坐下來,也不說看戲的事。二大也問戲怎樣。二大什麼都不問,就知道老樸要時來運轉了。從葡萄這半年一句半句的話裡,他明白老樸的處境在變。省裡有人要他去寫稿子,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老樸一直不答應,不過越不答應人越看重他,要給他恢複工資了。這全是半年當中二大從葡萄的零碎話裡聽出的整塊話。他心裡想,一個好人,又和葡萄錯過去了。二大說:“他不是咱中國人呢。”葡萄說:“爹媽不是。”二大說:“是高麗人。”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說起這乾啥?他早就知道老樸的身世。她馬上明白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樣遠來的,不是機緣又是啥呢?不打日本,他爹媽就不會來;不來,他也沒有那個中國爹,後頭也就沒他寫的那本書,再後頭他也不會為那本書倒楣。不倒楣他能在咱史屯嗎?他手裡慢慢撥弄著高粱穗,慢慢插進線,慢慢緊線。早已不是過去那樣利索快當的一雙手了。他這雙手現在做什麼都是老和尚撥念珠,撥著撥著,他銀發雪眉,滿麵平和。他垂下眼皮時,就象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樣子是不六根清靜得來的。她覺得他越來越少笑容,也去儘了愁容。有時她講到村裡的事,誰和誰又打鬨了,誰又給拉上台鬥爭了,二大就扯開話去,說家裡幾十年前一件事,說鐵腦奶奶,爺爺的事,有時說得更遠,說他自己奶奶、爺爺、老奶奶、老爺爺的事。說到孫家從哪裡來,原先怎樣窮苦。葡萄有時碰巧在小油燈裡看見他的目光,那目光散散的,好象什麼也用不著他看見了。二大以說:“還有那隻老鱉。也是奇物。”他的意思是老樸那天不在街上轉悠的話,就不會碰上這個賣鱉的漢子。漢子碰上史屯任何一個人都是白碰,隻有老樸敢買、也買得起那隻老鱉。後頭二大身體的變化,興許都和吃那隻老鱉有關聯。葡萄把鱉湯鱉肉放了有半斤鹽,把它盛在一個瓦盆裡,上麵蓋著油紙,放在地窯裡,每天給二大盛一碗,添上水去煮。他吃了兩個月之後,渾身長出一股溫溫的底氣。又過一陣,他腫大的關節全消了腫,斷了的指甲也長出來了。慢慢的,他的動作緩下來,去掉了生性中的急躁。他一下子寬了心似的,對世上的、村裡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圖解答,不究根底,最後他連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他頂不想知道的事裡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見一、兩回麵,都是去河上遊看看挺。葡萄回來帶些糕點奶粉給二大,並不說那是少勇給他買的。她隻說:“爹,他當醫療隊隊長,到哪處大山裡,給人開刀開出個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寫成文章登上報了。”“爹,他弄了個啥叫作針疚麻醉。”他一句話不答,讓葡萄的話在他耳朵口上飄飄,就過去。有時有兩三句飄進去了,飄到他心裡、夢裡,他在醒來後會傷一陣神。有回葡萄帶回一根高麗參,說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謝禮。最近一回,她說:“爹,他媳婦走了。”他沒問,走哪兒去了。她也知道他不會問,便說:“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問,他媳婦咋知道的? 她接著說:“他媳婦見了挺的照片。他給藏在他工作證裡。他媳婦問這孩子是誰,他就照實說了。他說他媳婦連個下蛋母雞也不如,他還不能和彆的女人生個兒子?她媳婦叫他把兒子帶回來,他說帶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說到這兒,不說了。過了好多天,她才又說:“他媳婦那次還說,他要去醫院告他。”二大沒說,那不是把少勇毀了?他什麼也不說,這個叫孫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和他沒有關係。他隻是在葡萄說老樸時,會搭一兩句茬子。二大原先想看看這個老樸。後來他心寬了,想,人乾嘛非得見個麵才算認識呢? 認識人不用見麵,見了麵的人也不一定認識。不見麵,老樸以後走了,把這兒,把葡萄忘個淨光,他也不跟著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樸。所以老樸臨走時,他不叫葡萄把他帶下地窖來。老樸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閨女賽秋千。她回來和二大說,老樸在下頭看,她在秋千上飛,就這樣,他轉身上了接他的黑轎車。黑轎車後麵窗子上透出他媳婦的雪白毛圍脖。她在秋千上,人飛得橫起來,看老樸蓬得老大的花白腦袋挨在他媳婦的雪白圍脖旁邊了。黑轎車朝東開,和少勇每回走時一樣,乘朝東開的長途汽車。黑轎車開到史屯最東口時,葡萄的秋千正飛成和地麵平齊,她脊梁平平地朝著地,臉正好全朝著天。她沒有看見黑轎車最後那一拐。她說:“爹,我手把繩子抓得老緊。”他聽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麼緊會把自個兒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兒。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樣的。她再傷心傷肺都不會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頂多想:快過到明年吧,明年這會兒我就好過了,就把這個人,這一段事忘了。葡萄把油瓶拿起來,給油燈添油。她這時心裡想,要是現在是三年之後該多美,我心裡說不準有個彆人了,不為這個老樸疼了。她忽然聽見二大說:“彆點燈了,我能看見。”她想,燈一直點著呢。她把燈撚亮些。她見紮好的條帚齊齊摞在一邊。二大的手慢慢的、穩穩地擺弄著高粱杆,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裡的活兒。高粱杆高粱穗在他手指頭之間細細地響動,“唰啦、唰啦、唰啦”。她把手伸到他臉前晃了幾下,手停在空中。二大瞎了。她想問問,他啥時開始看不見的。但她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