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第九個寡婦 嚴歌苓 7587 字 2個月前

少勇從村口進來時,看見史春喜的吉普車。史春喜和幾個大隊乾部正說著話,笑聲朗朗,見少勇拎著個黑皮包過來,笑聲錯了一個板眼。不過也隻有少勇聽得出來。要擱在平常他會風涼一句:“喲,史主任不坐拖拉機了?”這時他心裡有事墜著,直著就從吉普車旁邊走過去。黃昏去一個寡婦家當然讓吉普車旁邊的乾部們全安靜下來,盯著他脊梁。少勇感覺許多鬼臉、壞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後麵不安靜了,笑聲象翻了老鴰巢似的哄上天去。擱在過去,少勇會心裡發毛,這會兒他把自己的身板豎得直直的,把已經稀了的頭發叫風吹得高高的。沒了朱雲雁,閒話都成廢話了,再也說不著他。他和寡婦王葡萄摟肩搭背打鑼吆喝地從村裡,從街上走,也沒人能把他奈何。這些年下來,孫少勇除了對治病救人一樁事還認真,其他都在他心裡引出個苦笑。他知道現在乾部們快要看不見他了,從史春喜母親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牆了。葡萄這些年在院裡種的樹冒出院牆一截。就是科天少勇也認出那些樹梢是楊樹、桐樹。桐樹種得多,夏天能把把深井一樣的窯院遮出一大片陰涼。也遮住想朝裡看的眼光。他看見史永喜的兒子和他媽推一車炭渣在前頭走。男孩有十幾歲了,拖著兩隻一順跑的大皮靴。冬喜死後,他家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這窮就成了春喜廉潔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作派上很象,都不貪財,都領頭苦乾,但哥倆的心是不一樣的。少勇站在葡萄的門口了。花狗死了後,又引的這隻黃狗不認識他,在院裡叫得快背過氣去了。這天一早,葡萄從耐火材料廠扒車進了城,到醫院找到他,對他說:“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趕來了。他黑皮包裡裝的有檢查眼睛的器具。葡萄開了門,身體一閃,把他讓進去,讓在她前頭下台階,倆人連“來了?火車來的汽車來的?”之類的話都沒說。他把外衣脫在葡萄床上,從褲兜裡掏出個小瓶和十斤糧票一斤油票放在櫃子上。葡萄知道小瓶裡是給二大的補藥,糧票油票是他省給他們的。少勇每回來總是撂下些錢或者糧、油票。兩人一前一後下到地窖裡。葡萄把油燈點上,把火苗撚大。二大說:“葡萄,叫你彆找大夫。”葡萄不說話。端著油燈讓少勇從皮包裡往外取東西。他拿出一個特製燈,一擰,把地窖頂照了雪白的一塊。二大說:“我說不見大夫就不見。我要眼睛乾啥?”葡萄說:“你不要眼睛乾啥?”二大說:“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說對不起,讓他大老遠跑來。”葡萄說:“大夫怕你害的是……”少勇接上去說:“糖尿病。”二大說:“你和大夫說,我就是瞎,又不聾,用不著他扯著嗓子說話。”葡萄笑起來。少勇斜她一眼,她還笑得出來。葡萄笑咯咯地說:“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還能讓人癱呢。”二大說:“我要腿乾啥?現在我和癱有啥不一樣?”葡萄噘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二大不說話了。他知道葡萄這句話重。他知道它重在哪裡——爹,我容易嗎? 你再癱了,我咋辦?緩了一下,他和和氣氣地說:“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說你爹七十四了,眼壞了就壞了吧,甭折騰了。”兩個人僵在那裡。二大說:“喲,大夫還沒走? 葡萄,叫你送客的呀!”兩人沒法子,上到窖上來。晚上少勇叫葡萄用個小瓶去便桶裡取一點二大的尿。他用實驗藥水一驗,說:“還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他接過葡萄遞的茶杯,把兩隻凍得冰冷的手捂上去。他忽然說:“葡萄,這不是事。”葡萄說:“啥都不是事。”“我是說把他藏著……”“我知道你是說這。我不和你說這。”“葡萄,我是說,得想個法子……”“你怕你彆來。”“彆不論理……”“我就不論理。你殺過你爹一回。再殺他一回吧。”“你讓他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啥也不勝活著。”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著他。他的手去拿包時,她捺住他的手。她說:“沒車了。”他看著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這時在人群裡找她,肯定是找不著她的。因為找人時總想著一個人二十年了還不知變成什麼樣了。她一點沒變,所以他眼睛一定會把她錯過去。少勇不知道,兩年前來的香港大佬孫少雋犯的就是這錯誤;他在抗旱的人群裡找一個變了的葡萄,可他錯過了一點沒變的葡萄。少勇把她抱在懷裡,閉上眼。她柔柔地推他,一邊柔柔地說:“等等。”他說:“我都快五十了。”她身子還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個叫老樸的人忘淡一些。她這時吃驚了,她心上怎麼能一下子放下這麼多男人?個個的都叫她疼?隻是兩處疼不能摞一塊。她說:“我給你搭鋪。”他說:“我住招待所去?”她說:“不去。”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過來,用針把袖口拖拉的毛線給織回去。她總在地窖裡做針線活。她知道二大夜裡苦,覺難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裡多陪他一陣。他們都說過去的事,說鐵腦媽在世時的事,說葡萄小時的事。葡萄突然說:“爹,知道蔡琥珀不? 她又回縣裡了,解放了。這陣子這人解放、那人解放。”二大說:“哦。”“解放了這個,就會打倒那個。想解放誰,得先打倒誰。”二大不吭聲。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爹,你可得挺住,彆想不開,說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葡萄說:“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他聽明白的意思是:多難都過來了。要是蔡琥珀遊街時想不開,做了第二個瘸老虎,人解放誰去?二大開口了。他聲音和平得象念經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該愁了。最愁人的都過去了。”她想,二大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沒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們。就讓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樣是一樣。所以你叫啥大夫來都沒用。老天收人有時一下子收走,有時慢慢收,我這個人,已經給收去一點兒,你非要再從老天那兒奪回來,是辦不到的。二大真是悟透的人。過了兩個月,他耳也聾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癱了。少勇的判斷是他度過了幾次中風。二大不肯吃藥,葡萄把藥撚碎,放在湯和饃裡。知了又唱起來,二大可以拄著棍,拖著腿在院裡遛彎子了。少勇說越是多遛彎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飯都留在院子的樹蔭下,二大的床也搬上來了,搬到堂屋裡。這天葡萄從地裡偷了幾個嫩茄子回來,見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門口。她兒子把雞給攆飛了,飛進了葡萄的院牆,在桐樹上棲著不下來。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牆,嚇得從牆上摔下來了。他見到一個白臉白毛的老頭,一身白褂褲,在葡萄院子飄忽。小三子到現在還渾身出冷汗,得出去給他叫叫魂。葡萄笑起來,說:“那是我舅老爺,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李秀梅說:“哦,你舅老爺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黃水裡了,從沒見誰來看過她,猛不丁出來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爺。葡萄說:“舅老爺住了好一陣了。大病一場。現在話也說不成,眼也看不見。家裡沒人伺候,就送過來給我窯洞裡添個人氣楦子。”“那啥時包幾個扁食送給舅老爺嘗嘗。”李秀梅說。她還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見,從沒聽葡萄說家裡來了個舅老爺。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裡找,要找到她心裡真正念頭似的。葡萄說:“舅老爺看不見也聽不見,腿腳不靈便,怕人看他呢。”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裡看到了另一個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嚇她的意思。那意思好象說:彆和人說去,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和彆人說,沒你啥好果子。“怕見彆人,還能怕見我? 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說,她的意思也傳過去給葡萄了:不管這個舅老爺是人是鬼,我決不給你張揚出去。“舅老爺走背運。成份高了點。”葡萄眼睛還那麼直直的。李秀梅把眼躲開了,東看西看地說:“這些年成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讓葡萄聽懂她對成份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氣,她也不乾那不仁義的事,把她成份高的舅老爺給檢舉出去。她又說:“舅老爺有七十五、六了吧?”葡萄說:“七十四。”李秀梅心裡一算,這就對了,和死去的孫二大一個歲數。她覺得脊梁上的汗全結了冰;她兒子把他看見的白毛老頭的樣子,個頭講給她聽了,這時她想,葡萄難道藏著孫二大的鬼魂?葡萄說:“喲,你臉色咋恁黃?”李秀梅笑笑說:“下地累得唄。回來又見小三子給嚇丟了魂,著了急。”她說著就朝墳院那邊走。回頭對葡萄說:“我去給他喊喊。”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莊稼是好搭擋,一個偷一個站哨。兩人見啥偷啥,隻要隊上的果樹一掛果,兩人眼神馬上對一塊兒,轉眼便溜進果林。她教會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兒,教會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對她孩子說沒有葡萄,他們早在墳院裡做餓死的小鬼兒了。葡萄把灶燒起來的時候,二大在一邊給她劈柴。他坐個板凳,把柴豎起來,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輩子好活路,癱半個身子還是把活兒做恁漂亮。葡萄把圍裙解下來,遞給他,讓他擦擦臉上的汗。他笑笑,一邊嘴角跑耳朵上去了。這時她聽見李秀梅在墳院上喊得和唱一樣:“我小二子哎,回家來吧……”她眼裡的二大哪裡象個白毛老怪呢? 他是白發白須,臉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覺得二大的臉容,皮肉一天一天乾淨起來。她從沒見過一個這麼乾淨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涼又淡。一時間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現在劈柴的這個是從天上又回來的二大,不然怎麼一身仙氣? 她覺著墳院裡給兒子喊魂的李秀梅這時闖進來,一定會以為自己見了個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歲的兒子魂是讓什麼給嚇跑的。她把小飯桌擺在樹下,給二大盛上湯,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願她喂飯,自己握著瓷勺往偏斜的嘴裡舀湯。有時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錯了,湯撒下來。但葡萄不去幫他。二大要強,這時她隻當他沒事,他最舒服。這天黃昏李秀梅來打門,葡萄開了門,把她往院裡讓。她下到台階下就認出了孫二大的側影,嘴裡卻說:“舅老爺看著好多了。”她心想難怪兒子嚇跑了魂,這個二大就象墳裡剛跳出來的,一點人樣兒也沒有。葡萄說:“他耳聾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舅老爺看著隻有六十五!”李秀梅說。這時她走近了幾步,看見二大白發白須中鑲的臉盤上沒有什麼折子,白淨裡透出珠子的光亮。葡萄問她是不是要借錐子。李秀梅眼睛隻在二大身上頭上飄,嘴裡說著閒話,告訴葡萄她兒子好多了,聽說那白毛老頭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爺,他魂回來了一半。去上學人家問他他媽給他在墳院喊啥,他說看見了個白毛老頭在葡萄三娜院裡,魂就飛出去了。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過李秀梅,但她那個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幾尺的小夥子還是小學生。他的話在十一、二歲的同學裡傳開了。李秀梅想給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說,她也不點穿她擔心的事。小孩子一傳開,保不準要傳到大人耳朵裡。收麥時史老舅和葡萄說:“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糧,你舅老爺咋辦?”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個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戲人。史老舅過去也常常借孫二大的錢,有回為還債把家裡種的四棵橡樹都砍去賣了。那四棵樹是他準備嫁閨女打櫃子,再給他和媳婦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賭孫二大的氣,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樹杆上來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會拉住他。二大沒拉。史老舅這時對葡萄說:“那天我叫我大孫子搬了個梯,我自個上去,扒你牆上看了看你舅老爺。你舅老爺比我大五歲,咋就成了個那了?”葡萄說:“他腦子可好使,不象你,年輕的時候也不如他現在。”給葡萄一嗆,史老舅反而笑了,說:“他那腦子,敢不好使? 不好使敢弄那麼高成份?”他笑著笑著,歎口氣:“孩子,早沒看出來,你是恁好一個孩子。”他歎著氣,搖著不太結實的脖子,走開了。葡萄見他慢慢蹲下,摳起一穗給人踩進泥裡的麥子,在手心撚撚,又吹吹,倒進沒牙的嘴裡,拿唾沫去泡新麥粒去了。他動作比二大老,雖然他不偏癱。麵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輩人。葡萄知道,村裡知情的人越來越多,隻是都不說破。麥子收下後,在史屯街上搭了個“喜交豐收糧”的台子,電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該不知饑了。葡萄和幾個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橈的“樣板戲”人物,一輛吉普車來了,幾個高橈閃不及都摔下來。吉普車靠邊停下,裡頭下來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橈的扶起來,一邊大聲訓司機。葡萄叫他一聲。他一扭頭,滿臉懵懂。從孫少勇和他在她院裡打了一架,她沒再給他過漂亮臉。這時四十二歲的葡萄開花一樣朝他笑,他心裡罵:我還會理你呢!不拿麵鏡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葡萄穿著白府綢衫子,藍卡嘰褲。還是許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給她買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壓在櫃子底。她頭發剪短了,天生打卷的頭發從耳朵下麵彎向臉蛋。史春喜心裡瞧不起她:你以為你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風流歲數啦?可他發現自己朝她走過去了。她說:“回來了?”“回來看看咱村的大豐收!”春喜的官階是縣首長,架式紮的是省首長。衣服披在肩頭,隨時要給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回來也不來見見葡萄嫂子了。”春喜嘴上是風度十足,說忙呀,每次回來公社的層層乾部都纏著抽不了身。他心裡想,哼,少勇末了還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來了?彆作夢了,那時和你乾的蠢事我到現在還惡心呢。葡萄說:“一會兒上我這兒來拿你衣裳。”他想,還給我編上借口了哩! 他對她說:“我還有兩個會要開。”葡萄嘴唇濕漉漉的,眼睛風流得讓他臉也燒起來。她說:“你不要你的衣服了?”他問:“啥衣服?”“喲,忘了? 裡麵還揣著封信呢。”他想起來了。他說:“開完會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舊衣服就想勾起舊情呀?晚上他沒有開會,和謝小荷撒謊說去和幾個公社乾部談談事情。他進了村象個偵察兵似的溜著牆根兒,朝葡萄家走。他罵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虛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嗎?他走到葡萄家門口,黃狗咬得全村都聽見了。他心裡仇恨葡萄,還叫他打半天門,萬一碰上巡邏民兵怎麼辦? 他突然發現他不是怕,是急,想趕緊見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來和她乾好事的,急什麼? 跟當年和她熱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葡萄來開門,一麵跟黃狗念念叨叨說話:“行行行,知道你護家,……再叫我可煩了啊?還叫呀?你不認識他,花狗可認識他哩!”她說著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來似的,一點沒生分過。他手馬上回應她,和她的手纏在一塊下了台階。他奇怪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在心裡把她看得那麼賤,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賤成這樣。他們進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門上就脫起她衣裳來。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對自己說:我才不喜歡她,我這是糟塌她,我是毀她。他發現自己決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個女人,讓他覺著這樁事美著呢,享福著呢。她是唯一一個女人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被男人糟塌的東西。她不管他,隻管她自己動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來。最後他隻想讓她給毀掉。他覺著他碎在她肉裡了。他喘上一口氣時,想著這床上躺過多少男人。這個女人把他也排在這些男人裡。而他史春喜是誰?是全省最年輕的縣級領導,有希望升成市級領導,省級領導。他坐起來,點上煙。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頭停在他腰上那個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會。不去想葡萄的歲數,葡萄的舉動隻有十幾歲。“以後我不來了。”春喜說。“不來唄。”“人多的地方彆理我。”“你舍得我不理你呀?”“正經點。”“十六歲你就隻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經。”“那時和現在不一樣。”“你那時是個好人。還懂得乾下糊塗事躲外頭當兵去。”春喜讓她說得羞惱透了,跳起來站在她麵前,成了個赤條條的首長:“以後我不準你再說那事。”“哪個事?” 她笑嘻嘻的:“那事隻能乾不能說呀? ” 她眼睛跟著他在窯洞裡昂頭大步地走,手裡拿著煙,心頭裝著沉甸甸的事。她看著這個赤身的領導在窗口站下,視察她的院子。“我再也不來你這兒了。”他又說。“誰綁你來的?她說。”他惱得要瘋。因為他知道賭氣的話他說了也不管用。樣樣事他都能對自己狠下心去做,單單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說:把我那件衣裳還我吧。啥衣裳?她黑暗裡笑眯眯的。“你叫我來,不就為還我那件舊軍衣的嗎?”“喲,那你一來咋就乾上彆的事了?”“快給我。我要走了。小荷還等我呢。”“一時半時找不著。等明、後天找著了,我叫個人把它捎給謝小荷吧。我洗過了,該補的也補了,你寫的那幾個字我沒舍得扔,還好好地揣在那兜裡。”“你想乾啥?”“這你也不懂?這叫詭人。”“你為啥要詭我?”“不是還沒詭你嗎? 葡萄嫂子舍不得詭你,要詭早就詭了。”“你不還我衣裳,叫我來乾啥?”“乾了啥你自己知道呀。”春喜走到櫃前,摸到油燈。他把燈點上,開始翻抄櫃裡的東西。櫃裡翻出的東西都讓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葡萄說:“彆找了。要是能讓你找著,我敢叫你上這兒來嗎?”春喜離開葡萄家的時候,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葡萄一個人住,一刀殺了她也沒人知道。離她院子不遠就是墳院,悄悄一埋,世上不過少了一個半老徐娘的寡婦。誰可惜她呢?春喜簡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會是他自己。還隻是一個罪過的念頭,他已經可惜她了。春喜第二天縣裡之前,聽一個生產隊長說到葡萄家的白毛老頭。村裡傳得人多,見的人沒幾個。說那白毛老頭象二十三年前給斃了的孫懷清。春喜決定推遲回縣城。他在地裡找到葡萄。葡萄拿著一頂新草帽給自己扇扇風,又給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著他開口。“那個白毛老頭是誰?!”他陰狠地盯著她。“哪個白毛老頭?”“人家在你院裡看見的。”“噢,他呀。我舅老爺。”他不說話,用沉默嚇唬她。她不象一般受審問的人,讓沉默一嚇就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她就是閒閒地扇著草帽,把帶新鮮麥秸香味的風扇到他臉上、胸口上。“你那瞎話也不好好編編。這村裡誰都知道你沒娘家,哪兒來什麼舅老爺。你給我說實話!”“啥叫實話?”“我問你,白毛老頭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孫懷清?”“村裡人說他象,他就象唄。”“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葡萄直直地看著他,不說話。她真是缺一樣東西。她缺了這個“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彆人不同,原來就因為她腦筋是錯亂的。“那墳裡埋的是誰?”他問。“挖開看看。”她說。“葡萄,要是你真藏了個死刑犯,你也毀了。”“誰說我藏個死刑犯?他們傳他們的。你不信,對不?”“我得讓民兵把他先帶出來審審,才知道。”“你不會帶的。審啥呀?他聾了,瞎了,也癱了。”他扭頭就走。他這才明白葡萄為什麼把他的舊軍衣藏起來,明告訴他要詭他。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還扇著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亂了,象個落在蜘蛛網裡的蒼繩那樣胡亂蹬腳劃手。要是葡萄院子裡的白毛老頭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裡逃生的孫懷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樣收場。那會是一個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國大案。可村裡人並不認真想弄清白毛老頭到底是誰。心裡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當鬼神傳說。就象傳說黃大仙變了個女子,拖一根大辮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終於下夾子捉住了那黃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春喜沒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黃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幫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車上已經決定,隻要沒有人向他正式舉報“白毛老頭”,他就當它是史屯人編的另一個黃大仙傳說,讓他們自己逗悶子的。村裡人見了葡萄遠遠就躲開了,說她和白毛老頭耽一塊,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賣豆腐,兩個知青閨上來問她:“你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還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說:“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 知青閨女們吱哇一聲尖叫,自個嚇自個地跑了。孩子們也都不從葡萄家門口過,說有天一個孩子從那裡過,後腦勺被一隻涼手摸了一下,一回頭,見那白毛老頭從牆頭上探出身來,伸出一隻大白手。話傳到了縣裡的蔡琥珀耳朵裡。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聽了傳說馬上馱著背跑到史春喜的辦公室。史春喜又下鄉去檢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馱上了長途汽車,馱進了史屯大街的民兵連部。民兵們向縣革委會蔡副主任彙報“白毛老頭”的各種傳說時,史春喜趕到了。他指著幾個民兵乾部說:“馬上要種麥了,你們還有閒心傳這種迷信故事!史屯的乾部水平太低!”蔡琥珀說:“是人是鬼,讓民兵出動一次,好好在那院子裡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還派民兵?”史春喜撐圓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證明史屯乾部的水平了!相信一個鬼故事不說,還興師動眾去打鬼!這要傳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進,還封建、迷信!”“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問。“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個笑話。”史春喜說。“那好,我帶民兵去搜。”蔡琥珀說。她又成了當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帶捆在自己腰上。她對民兵乾部們一招手:“集合人。”史春喜站起身說:“都下地幫各生產隊犁地去!”民兵乾部見風使舵了一陣,還是聽了史春喜的,他們解下武裝帶,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蔡琥珀剛想說什麼,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這不是前幾年了,空著肚皮鬨鬥爭。現在的重點是促生產。”蔡琥珀調不動民兵。一個人來到葡萄家。葡萄身上係個圍裙,把她讓進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飯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園子,又看看堆在院子裡劈好的柴。連炭渣也堆得整整齊齊,上頭搭了“尿素”的塑料布。葡萄在廚房裡招呼她:“屋裡坐吧,火空了我燒水給你沏茶。”葡萄的窯洞也是少見的光整,蔡琥珀到處看著,沒看出有第二個人的痕跡。葡萄一直在廚房裡忙,時不時大聲和她說一句話:“看著是吃胖了,還是縣裡夥食好!……看看我的黃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蔡琥珀把三個窯洞都細看一遍。回到院子裡,突然覺得紅薯窖邊沿乾淨得刺眼。她聽見葡萄在廚房裡和她說話:“……你好吃蒜麵不好? 我多擀點你在這兒吃吧!……”蔡琥珀趕緊說:“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葡萄拍著兩手麵粉出來,對她說:“那你慢走。”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兩個民兵,讓他們馬上去葡萄家查看紅薯窖。天黑下民兵從葡萄家院牆翻進院裡,剛一著地腿便挨了黃狗一口。葡萄站在院子裡看黃狗攆著腿上少一截褲子的民兵圍著樹打轉。另一個民兵不敢下來,坐在牆頭上說:“我說帶槍,蔡主任不叫帶!王葡萄,還不吼住你那狗!”葡萄不理他,看黃狗一個急回身,把樹下繞暈了頭了那個民兵撲住了。黃狗剛下了四個狗娃,六個奶子脹得錚亮,一張臉成了狼了,冒著腥臭的嘴張得尺把長,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來。民兵一拳打過去,狗牙齒撕住他胳膊,頭一甩,民兵“哎呀”一聲。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塊上好的精肉在狗嘴裡了。生了狗娃的母狗為了護它的娃子睜著兩隻狼眼,豎著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它從兩個民兵邁著賊步子朝院子走近時就準備好了牙口。它不象平時那樣大聲吼叫,它安安靜靜等在牆下,這個時刻它覺著自己高大得象頭牛,爪子尖上的力氣都夠把一個人的五臟刨出來。民兵們走了。葡萄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看狗舔著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開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的門,當著眼睛糊滿眼屎的通訊員給縣革委會的史主任掛了個電話。她說昨天夜裡要沒有黃狗,兩個跳牆進來的民兵就把她糟塌了。史春喜在那頭連聲咳嗽也沒有。不過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詭他。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連全部出動了,在她院牆外全副武裝地站成兩圈。葡萄說:“史主任馬上來了,你們先讓他和我說話。說了話你們要殺人要放火都中。”全村的人都來了,有的要去趕集賣雞蛋賣菜,這時連擔子也挑到葡萄家院牆外麵。孩子們手上抓著大紅薯,一邊看大人們熱鬨一邊吃早飯。蔡琥珀在民兵裡麵小聲布置戰略,叫他們先不要動,等鄉親們都趕集、下地了,再往院裡衝鋒。萬一撲空,葡萄太鬨人,群眾影響鬨壞了。史春喜一來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給我解散! 麥都還來不及種,跑這兒躲懶來了?!”蔡琥珀說:“王葡萄夜裡放狗咬傷了一個民兵。”史春喜說:“是她先放狗,還是你先放人去爬她牆的?”蔡琥珀心想,誰把狀已經先告下了?史春喜接著說:“我看有的領導這些年隻會革命,不會生產了。動不動就製造個假敵情!”蔡琥珀見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對台戲,看得兩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來,民兵們就不會再由她調遣。她說:“村裡有人養瘋狗,隨便就咬傷人,總得處置處置。”史春喜笑笑說:“一個連的民兵,兩個縣級乾部,來這兒處置一條狗。”他揚起頭叫道:“王葡萄!”葡萄不搭腔。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聽著!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聽從處置,你聽見沒有?!”還是沒人搭腔。“你要不把狗交出來,民兵連就得進去自己動手了?聽見沒有?!”史春喜用那廣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著。村裡人全嘻嘻哈哈跟著叫:“告訴你那黃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認罪,爭取叫縣領導饒它一條狗命!……王葡萄聽見沒有?!”葡萄其實就蹲在大門裡,從門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頭是秋天早上的太陽,把人腿和人影照得象個樹林子。腿們抖著動著,走過來跑過去,就象又有地有牲口叫他們分似的;就象又把土匪、共產黨、兵痞拉去砍頭示眾,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給他們逮住去遊街了似的。黃狗咬人的那天夜裡,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們用門板抬著他,在乾成了石灘地的河裡走,往上遊走,往那座矮廟走。李秀梅還不把話道破,隻管叫二大“舅老爺”。她們在矮廟裡給二大支了個鋪,把他單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著的地方。廟裡一尊矮佛,經侏儒們不高多少。廟的大梁隻到她們肩膀,鑽進廟裡頭隻能坐著躺著。二大弓著身,一邊挪著步子一邊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點頭說:修繕得不賴。葡萄把兩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邊,領著他的手去摸它們,又領著他去摸那個盛水的瓦罐。二大說: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葡萄想和他囑咐,千萬彆走遠,遠了摸不回來。可他聾了,她的話他是聽不見的。二大忽然偏過臉說:“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遠處逛逛。”葡萄還想和他說,她每隔一兩天來看他一回,送點吃的喝的。二大又說:老往這兒來會中?十好幾裡的山路呢。葡萄嗚嗚地哭起來。二大在這兒,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見葡萄哭那麼痛,李秀梅也哭了。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還沒瞎完的眼睛能辨出來。尤其是好太陽天,他一早就覺出來了。一片灰黑的渾沌上有幾塊白亮,那是上到坡頂的太陽照在廟的窗上了。有時他還辯出白亮上有些個黑點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鴰、鵲雀。他總是在好太陽天摸出門去,坐在太陽裡吃饃喝水。葡萄給他蒸的饃熗了乾麵,手掂掂有半斤,吃一個耐一天饑。好太陽裡他辨得出東南西北。再過一陣,他不用太陽光了;他能聞出東邊的雜樹林裡榛子落了,給霜打了,又叫太陽曬了,榛子殼出來濕木頭的香氣。南邊乾了的河裡還有螺螄,還有蚌,有的死了,有的還有一點活氣,活的死的把腥氣留在河裡,變天前那腥氣就油葷得很。“咱去鄭州你也不好吃那黃河鯉魚。”二大發現他在和鐵腦媽說話, “你也怕腥氣。”他此刻看見的是二十多歲的鐵腦媽,生下三個孩子一個閨女,出落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好象聽見她答話了,說:“不叫買你非要買,買了敢吃嗎? 恁些刺,還不把嗓子紮漏了?”二大看著大大臉盤的鐵腦媽,又看看這掛著山水畫的館子,對鐵腦媽說:“你小聲點,叫城裡人笑咱呢。”鐵腦媽一晃兩個翠耳墜:“笑唄!花錢買刺來紮,有點錢把你燒不死!”二大笑起來,在她滾圓的手臂上捏一把,把頭靠在了矮廟的紅牆上。他和鐵腦媽又說起了銀腦的事。她十八歲,抱著不到一周的大兒子銀腦,說:“這村的水太賴,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臉。”二大說:“麻臉就麻唄,是孩子又不是閨女。” 她一抽肩膀,從二大懷裡抽出身去,說:“孩子一臉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進懷裡,說:“一臉洞就一臉洞,咱又不用他那臉盛湯。”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癱了的半邊身體都都笑熱乎了。他睜大瞎了的眼睛,看著媳婦懷裡發花子的大孩子,說:“成個麻子就讓他上山當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裡讀軍官學校。”媳婦騰出手來打他一巴掌,二大躲開她,偏癱的臉上笑容全跑一邊去了。二大從此有人陪他說說話了。他摸著去拾柴,摸到一窩雀蛋,他說是鵲雀蛋,鐵腦媽說:“你眼神不好是怎的? 這是野鴿子蛋!”他問她:“敢吃不敢?” 她說:“老鴿子要回來可傷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擱回去,一邊擱,鐵腦媽在他邊上幫著數數:“十二個哩。”他對她白一眼:“就象我不識數。”她頭上有兩根白頭發,額頭剛用線絞過,光淨得很。她說:“你彆老背著我慣葡萄。”他說:“咦,我啥時候慣她了?”她說:“你當我看不見? 她挑一擔子土你還拿鍬給她往下刨刨!”他說:“我怕咱鐵腦娶個矮媳婦。”她說:“葡萄把人家十八歲的個兒都長了,我就是把她往死裡累,往死裡喂,再長兩年,就能給鐵腦圓房了。”二大理理風吹到臉上雪白的頭發,對鐵腦媽說:“看我,頭發胡子白成這了。”鐵腦媽說:“娶媳婦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還那麼老法。她說:“誰說我老法? 我就不讓葡萄戴紅蓋頭。看城裡照相館的新媳婦相片,戴副黑眼鏡,戴個絨花冠,就妥了。”二大說:“那會中? 村裡人還不笑死?”她說:“叫他們笑去。”二大拄著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聞著老香哩!”他對鐵腦媽說:“鬆樹油的香氣。喲,衣服咋掛爛了?絮都露出來了。”他對鐵腦媽笑笑:“葡萄給我絮的這件襖有三斤絮哩!”鐵腦媽說:“她那手可笨,罵多少回才把針腳藏沒了。”二大一隻廢了的腳在地上拖,他一點一點上到坡上,手四處摸,鼻子用力吸氣,摸到一個鬆果。他用那隻好手在鬆果裡摳,把摳出的鬆子倒在棉襖前襟裡,用前麵的幾顆牙磕著,吃著。他對鐵腦媽說:“彆看我隻剩這八顆牙,啥都吃得動。昨晚葡萄送了根醬豬尾巴,我也吃了兩節子。吃不了多少嘍,一天也就一個饃。不知饑呀。”鐵腦媽說:“剛嫁到你家,你一頓敢吃五個饃。”他說:“聞著象要下雪呢。風一股潮熱氣。葡萄回回來都帶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對鐵腦媽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種笑。有時就是二大一人說,鐵腦媽光聽。他說:“外頭雪深著哩,這廟門矮,都叫雪堵了門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說等雪化了,地乾乾再出去。不出去可悶呀。二十年都把我悶壞了。那時我把葡萄買回家你說啥來? 你說:買回了“百石糧”來了。你說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糧呀?“二大笑得咳嗽起來,伸出一個手指頭:“你那嘴,老不饒人呀。葡萄象你閨女。”也有一陣子,二大光偏著頭,聽鐵腦媽說話。她說:“你把咱兩個孩子都送出去念書,咱老了指誰種地、盤店呀? 送一個出去就得二十畝地的糧去供,送兩個出去,咱地也白種了。讀書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讀,叫你哥去讀? 讀得害癆病死外頭了!”還有些時候,二大和鐵腦媽拌起嘴來。二大咧著歪到一邊的嘴,和鐵腦媽說:“咋就不能教葡萄兩個字兒?這閨女我領來,就是半個媳婦半個兒子,你看她多能? 字兒念一遍就中。”鐵腦媽說:“羊屎蛋兒插雞毛,能豆兒飛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兒子也給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廟裡,一隻好手一隻廢手都伸在一個小炭爐上。他不和鐵腦媽爭了。他也看出二兒子喜歡和葡萄瘋。他摸索到火鉗子,夾一塊炭,添到炭爐裡,聞到新炭燃著的香味,給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鐵腦媽說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說:“那時咱倆來過這兒,對吧? 你說,這廟咋恁矮?誰進得去?你看我不就進來了?這不是黃大仙的廟,是侏儒廟。過去這有個侏儒聖人,死前在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們年來這兒,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讓侏儒們養活著哩。葡萄和我說,明年收罷麥,挺就來了,來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歲了。”雪化了,二大蹲在廟門口,聞著雪水給太陽帶上天的氣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陽照著雪,雪又照著太陽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氣進到鼻子裡,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淚都給辣出來了。他便對鐵腦媽說:“沒風也恁冷,眼珠子都凍疼了。這癱了的半邊都跟有小針紮似的,可帶勁。咱那閨女最好吃樹上掛的冰柱子。瑪瑙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你也彆怪她。她回來乾啥?沒娘家人了。”他摸到矮廟房簷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掛,折下一根,放在嘴裡慢慢地唆。他見四十歲的鐵腦媽伸手過來,要奪下那根冰掛,他一躲,說:“那臟啥臟? 廟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著四周的白色光亮,拄著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凍成脆殼的雪地上是兩點,一杠,兩點,一杠……點是他的木拐和右腳留下的,杠是他那隻癱了的腳劃下的。他給雪憋在矮廟裡足足兩天兩夜,這時他拉長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氣。上坡時,他上兩步,下一步,他乾脆扔下木拐,連手帶腳往上爬。不一會摸到樹枝了,他拽著樹枝把自己一點點拖上去。到了他身上從裡往外冒熱蒸氣時,他手、腳、臉全木了。他張開木了的嘴唇,和鐵腦媽嗬嗬地笑,說:“還中吧? 還爬得動。”他坐下來,從腰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四十六歲的鐵腦媽看著那油紙在他木頭似的手指頭間胡亂抖動,說:“叫我來吧,你那手不中……”沒說完,他把紙包打開了。這時挨著他坐的是從西安回來時的鐵腦媽,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塊白手帕。腳上穿的是雙黑皮鞋,專給纏小腳女人做的。他說:“葡萄帶的醃豬尾巴、豬奶子,還剩這些,她說是史老六給的,就是孩子們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給我嘗嘗。他兒子擺了熟肉攤子,偷偷到火車站賣給火車上的人,說是不叫大夥做小生意哩。這豬奶子下酒是好東西。”二大和鐵腦媽說著話,木頭似的手抓起豬尾巴往木頭似的嘴上送。豬尾巴太滑,又凍硬了,從手上跑出去。他趕緊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紙包翻在雪裡。脆脆的雪麵上,幾十個豬奶頭滴溜溜地滾了出去。他一條腿跪著,在雪地上摸過去,摸過來,對鐵腦媽說:“那它還敢跑哪去?這坡坡上哪一塊石頭哪一棵樹不認識我?”穿黑衫子的鐵腦媽惱他笑他,由他去滿地找豬尾巴、豬奶頭。他把豬尾巴找回來,對鐵腦媽笑笑。他想起來,這是她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刻。日本飛機擦著火車的頂飛過去。這時的二大明白隻要它們再飛回來,就要把鐵腦媽帶走。火車停下來,人都往門口堵,一個人吼叫:“大家不要擠,擠一塊疏散個球啊?!讓日本飛機的炸彈一炸炸一窩!二大緊拽著鐵腦媽的手。叫她彆怕,彆慌。二大從豬尾巴上撕下一塊凍硬的肥肉,緊緊咬在他四顆門牙上。”他聞到什麼陌生氣味了。他仰起臉對鐵腦媽說:“看著是頭狸子。”他覺著四隻爪子慢慢往他跟前來。他說:“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說話時,那四隻爪往後一撤。二大對鐵腦媽笑笑說:“咦,這貨!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豬尾巴向它伸過去。他覺著它想上來叼走豬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說:“我看它是隻小豹子。聽人說這山溝裡有小豹子,從來都沒叫咱碰上過,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長得可漂亮,金毛黑斑,兩眼跟油燈似的。二大不知道他麵前這隻野獸就是一隻豹子,不過是黃土色的皮毛,披一個深黃脊背。這兒的豹子都不帶花斑。它兩隻眼在陽光和雪光裡沒什麼顏色,隻有兩根細細的黑眼仁。這時它鼻子快挨上豬尾巴的一頭了。它看豬尾巴在白毛老獸的爪子裡顫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聞聞它有毒沒有。它猛一張口,叼住豬尾巴,脖子甩鞭那樣一甩。二大的手感覺到它的饑餓和凶猛。“這生貨!”二大笑著,臉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搶啥搶?我不是給它了嗎?這貨要是大肚漢可完了,我這老皮老骨頭,可沒啥吃頭。”他臉還對著小豹子,知道它兩口就把豬尾巴嚼了,吞肚裡了。在吃豬尾巴前,小豹子一顆一顆地找到滾了一地的豬奶頭。它找一顆吃一顆,豬奶頭還沒挨著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麵找一麵就朝這個蹲臥在樹下的白毛老獸近來。“它還看著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鐵腦媽說。“它還真是個大肚漢。大肚漢就沒啥挑揀嘍,也顧不著嫌我的老皮老肉嘍。”二大伸出手,對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過來,身子繃緊,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貼著地麵了,和一隻野貓逮鳥似的。他聞著小豹子身上的野氣,那股熱哄哄的獸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來了,在二大的指頭上吸氣、呼氣。過一會,那帶刺兒的舌頭也上來了,舔著二大的手指。二大攤開手心,讓它想舔就多舔舔。“這貨,先從手指頭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長又硬的胡須。他還是和鐵腦媽在說話:“它要是從我手指頭慢慢啃,那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說話,把他手心舔得又熱又癢。二大抽回手,解開棉襖鈕扣,一麵說:“叫我把襖脫下,彆叫它把恁好的襖毀了。葡萄給絮了三斤絮呢,讓它撕撕全糟塌了。脫下來,光叫它把我這老皮肉老骨頭撕撕吃。葡萄找我,找著這件襖,還能再拆拆縫件彆的東西。”二大這時已解開棉襖的最下麵一顆鈕扣。他笑著,指著小豹子說:“看它,急著哩! 有啥急呀,我還能飛不成?”脫了棉襖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覺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嚨前湊近。忽然,小豹子頭一低,用毛茸茸的腦門在二大長滿白胡須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這是個孤兒,沒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歲半。人到處造田,伐樹,豹子們快死絕了。後來二大常到這裡來坐坐。不過小豹子再沒來過。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濕乎乎的。葡萄這天來帶的是一隻燒雞,告訴二大是謝小荷送的。二大把雞頭、雞屁股、雞骨頭都放在廟門口。早上門口乾乾淨淨,骨頭渣也沒剩下。二大對鐵腦媽說:“這貨老饑呀。雞才多大? 都給了它也不夠它塞牙縫。可它就是不來啃我這老骨頭。它看著我個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個啥東西,好啃不好啃。”草出芽了,二大鑽出廟門就聞到風也是青的。他在矮廟門口走了幾步,聞到小豹子在不遠的樹後麵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還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這時最大、最有神。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綁了一節豬腸子,是她從史老舅那裡要來的。小豹子被套住了。二大覺出小豹有了什麼事。他順它的味道摸著走。葡萄從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跡就開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饃、紅薯從來沒讓小豹子上套。她這才從史老舅那裡求來了豬腸子。二大聞著聞著,就明白小豹子傷了,血還在冒,血腥氣是紅的,混進青的風裡。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隻廢了的手。他說:“啃就叫它啃了吧。長我身上也沒啥用。”他的廢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過了好久,他發現他的廢手還長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說:“看這貨,還嫌俺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著摸著,找到了那個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個手解這套不容易。那廢手萬一幫忙幫錯,會把他自己套裡頭。他對鐵腦媽說:“上回人家沒把我啃了。我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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