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發脾氣(1 / 1)

她早晨起得很早,在花園裡工作得很努力,她又累又困,所以一旦瑪莎把她的晚飯拿來給她吃完,她很樂意上床去。她頭躺在枕頭上,一邊對自己嘟噥:“我早飯前出去和迪肯乾活,然後——我相信——我會去看他。”大概是午夜時分,她突然被可怕的聲音驚醒,她一下子跳下了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下一刻她覺得很肯定知道是什麼。一道道門被打開又關上,走廊上腳步匆忙,同時有人在哭喊著、尖叫著,以一種恐怖的方式哭喊著、尖叫著。“是柯林,”她說,“他在發那種脾氣,護士叫做歇斯底裡的。聽起來真嚇人。”當她聽著抽泣的尖叫,她不再驚奇為什麼他們寧願一切都順著他,不願聽這聲聲尖叫。她把手捂到耳朵上,覺得惡心、發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停地說,“我受不了了。”她一度想:要是她敢去找他,他會不會停下來,然後她記起他怎麼把她趕出房間,心想也許見到她會讓他更糟糕。她甚至把手更緊地按在耳朵上,都不能阻擋那可怕的聲音。她如此又恨又怕那聲聲尖叫,突然間她被搞得憤怒起來,覺得自己也想爆發一場脾氣,好恐嚇他,就像他現在恐嚇她一樣。她不習慣任何人的脾氣,除了她自己的。她把手從耳朵上拿下,跳起來,跺腳。“他得停下來!有人得製止他!該有人去打他!”她叫喊。正在這時她聽到走廊裡的腳步聲幾乎是跑著來的,門開了,護士進來。現在她完全沒有笑意。她甚至顯得很蒼白。“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歇斯底裡了,”她匆匆忙忙地說,“他會傷了自己。沒人能拿他怎麼樣。你來試試,做個好孩子。他喜歡你。”“今天早上他把我趕出了房間,”瑪麗說,激動地跺腳。跺腳反而讓護士高興。其實,她剛才擔心會看到瑪麗藏到床單下哭泣。“這就對了,”她說,“你的態度很對。你去,嗬斥他。讓他想起點新東西。去啊,孩子,越快越好。”直到事後瑪麗才意識到事情可笑又可怕——可笑的是所有的成年人害怕得去找一個小女孩,僅僅因為他們覺得她和柯林自己一樣壞。她沿著走廊掠過,離聲聲尖叫越近,她的火氣就積得越高。待她走到門口,已經覺得非常憤怒。她用手摔開門,跑過房間到了四柱床前。“你停下來!”她幾乎在叫喊,“你停下來!我恨你!每個人都恨你!我但願大家都跑到房子外頭去,讓你自己尖叫死!你馬上就會把自己尖叫死,我但願你會!”一個有同情心的好孩子既不會這麼想,也不會這麼說,但是碰巧了,這些話帶來的震驚是可能發生的事情裡效果最好的,對於這個歇斯底裡的男孩,無人曾經膽敢約束和反對的男孩。他本來一直埋臉躺著,用手撲打著枕頭,他聽到怒火中燒的小嗓門,竟然差點兒跳起翻身,他飛快轉過身。他的臉顯得嚇人,又紅又白又腫,他喘著、喘不過氣,但是野蠻的小瑪麗絲毫不關心。“要是你再叫一聲,”她說,“我也會尖叫——我能比你尖叫更大聲,我要嚇死你,我要嚇死你!”他竟然停止尖叫,因為她驚嚇著他了。正湧上來的那聲尖叫幾乎讓他窒息。淚水從他臉上順流而下,他渾身發抖。“我停不下來!”他喘著氣,抽泣著,“我不能——我不能!”“你能!”瑪麗叫喊,“你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裡和脾氣——就是歇斯底裡——歇斯底裡——歇斯底裡!”她每說一次就跺一次腳。“我感覺到那個包——我感覺到,”柯林嗆出一句,“我知道我會。我背上會長個瘤子,然後我會死。”他又開始全身扭曲,啟動臉部肌肉,抽泣、嗚咽,但是沒有尖叫。“你沒有感覺到包!”瑪麗狂怒地反駁,“要是你覺得了,隻不過是歇斯底裡的包。歇斯底裡能起包。你討厭的後背什麼事也沒有——除了歇斯底裡!翻過身,讓我看看!”她喜歡“歇斯底裡”這個詞,覺得不知怎的對他有效果。他多半和她自己一樣,從沒聽說過這個詞。“護士,”她命令,“馬上過來把他的背給我看!”護士、莫得勞克太太和瑪莎一直站著在門口擠成一團,瞪著她,嘴巴半張。三個人都嚇得不止一次屏住呼吸。護士上前,仿佛半是害怕。柯林因為劇烈的無氣抽咽身體一起一伏。“也許他——他不會讓我。”她低聲猶疑地說。柯林聽見她,然而,他在兩聲抽咽之間喘出一句:“給——給她看!然後她就知道了!”背露出來,瘦得可憐,不忍卒睹。根根肋骨、脊柱上的每個關節,都曆曆可數,儘管瑪麗小姐彎腰檢查的時候沒有數,她野蠻的小臉莊重嚴肅。她顯得那麼酸溜溜的、老模老式,護士轉過頭去掩飾她的嘴角的抽動。沉默有一分鐘,因為就連柯林也努力屏息,當瑪麗上上下下檢查他的脊柱,下下上上,專注得仿佛她是倫敦來的大醫師。“一個包都沒有!”最後她說,“針尖大的包都沒有——除了背脊骨上的包,你能摸到它們因為你太瘦了。我自己背脊骨上也有包,過去和你的一樣凸出,直到我開始長肉,我的肉還不夠把它們蓋起來。針尖大的包都沒有!要是你再說有,我就要笑了!”除了柯林,沒有人知道那些執拗的、孩子氣的話對他是什麼效果。假如他有人可說他的秘藏的恐懼——假如他敢讓自己提問——假如他有孩子氣的夥伴,沒有一直躺在封閉的巨大房子裡,呼吸著沉重的空氣,空氣裡充滿了人們的恐懼,他們大都無知,厭煩他,他就會已經發現他一多半的恐懼和疾病是自己編造的。然而他一直躺著,想著自己、自己的疼痛和厭倦,成小時、成天、成月,成年。現在一個憤怒的無同情之心的小女孩頑固不化地堅持說他病得沒有他自己想像得那麼厲害,他竟然覺得她可能說的是實話。“我不知道,”護士小心翼翼,“他以為自己脊柱上有個包。他的背柔弱,因為他不願意坐起來。我原本可以告訴他那裡沒有包的。”柯林猛咽下一口氣,略略轉過臉看著她,“是——是嗎?”他可憐地問。“是的,先生。”“瞧!”瑪麗說,她也猛咽一口氣。柯林再次啟動臉部肌肉,不過是為了深吸一口氣,深呼吸時被打斷,這是他發動的抽泣風暴的餘波,他靜靜地躺了一分鐘,儘管淚水順著臉川流而下打濕枕頭。實際上,這淚水對他意味著一種奇怪的解脫。這時候他轉頭再次看著護士,非常奇怪,他對她說話完全不像印度王爺了。“你覺得——我能——活到長大?”他說。護士既不機靈也不軟心腸,但是她能重複倫敦醫生的一些話。“你很可能會,要是你按說的辦,不要毫無自控地屈從自己的脾氣,出去多多地待在新鮮空氣裡。”柯林的脾氣已經過去,他虛弱,哭喊得精疲力儘,也許這讓他覺得溫柔。他朝瑪麗伸出一隻手,我可以樂意地說,她自己的脾氣也過去了,也柔和下來,伸手在半路與他相遇,於是就算和好了。“我會——會和你一起出去,瑪麗,”他說,“我不會討厭新鮮空氣,如果我們能找到——”他剛剛來得及想起,止住自己說“如果我們找到秘密花園”,結果他說的是,“我會願意和你一起出去,如果迪肯能來推我的輪椅。我真的想見迪肯和狐狸和烏鴉。”護士重新整理了亂作一團的床,拉直枕頭。然後她給柯林做了杯牛肉汁,也給了瑪麗一杯,瑪麗在激動之後真的很樂意有這個。莫得勞克太太和瑪莎溜之大吉,待一切都整齊、平靜、井井有條,護士也願意溜之大吉。她是個健康的年輕姑娘,憎恨睡眠被剝奪,她瞧著瑪麗,一邊大大地打了個嗬欠,瑪麗已把她的大腳凳推近四柱床,握著柯林的手。“你回去接著睡,”她說,“他過一會兒就會睡著——如果他不是太生氣的話。然後我會到隔壁房間躺下。”“你願意我給你唱首歌嗎,我從奶媽那裡學的?”瑪麗對柯林低聲說。他的手輕柔地拉了拉她的手,他疲倦的眼睛轉向她,請求著。“噢,願意!”他回答,“那首歌多溫柔啊。我馬上就會睡著。”“我會哄他睡的,”瑪麗對嗬欠連天的護士說,“你要是願意,就可以走了。”“那麼,”護士說,不情願地徒勞一試,“要是他半個小時還睡不著,你一定要來叫我。”“沒問題,”瑪麗回答。護士馬上就出了房間,她一離開,柯林就又拉瑪麗的手。“我差點兒說出去,”他說,“不過我及時住口。我不會說話了,我要睡覺,可是你說過你有許許多多好事情告訴我。你有沒有——你覺得你找出哪怕一點,去秘密花園的路了嗎?”瑪麗注視著他可憐的、疲倦的小臉,發腫的眼睛,她的心變得憐憫起來。“是——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去睡,我明天可以告訴你。”他的手大抖。“噢,瑪麗!”他說,“噢,瑪麗!要是我能進去,我想我就能活到長大!你覺得能不能不唱奶媽的歌——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像裡麵看起來是什麼樣?就像你第一天那樣輕聲告訴我。我肯定這能讓我睡著。”“好,”瑪麗說,“閉上眼睛。”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握著他的手,開始很慢很慢地說,聲音很低。“我想它被孤零零放了那麼久——到處都長成了好看的纏結。我想玫瑰都已經爬啊爬啊爬啊,直到它們從樹枝和牆頭上垂掛下來,爬滿地上——幾乎像是一層奇特的灰霧。有些已經死了,可是很多——還活著,等夏天來了,會有一道道玫瑰簾子、玫瑰噴泉。我想地上滿是旱水仙、雪花蓮、百合花、鳶尾花,在黑暗裡起勁往外長。現在春天已經開始了——也許——也許——”她溫柔持續的低語聲正讓他越來越安寧,她看到了,繼續說著。“也許它們會從草裡長出來——也許會有一簇簇的紫色番紅花,還有紅色的——甚至現在就有。也許葉子剛剛開始冒出來,舒展開——也許——灰色在變化,綠色的薄薄麵正在爬著——爬滿了——每樣東西。鳥兒來看秘密花園——因為那裡——那麼安全又安寧。也許——也許——也許——”她的聲音實在很溫柔很緩慢,“知更鳥找到了媳婦——正在築巢。”柯林睡著了。【 牛肉汁:英國的傳統,燉牛肉的原汁,營養豐富,用來給病人補身體。類似中國給病人喝的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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