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經有過的哭泣(1 / 1)

第二天又是大雨滂沱,瑪麗往窗外看的時候,隻見荒野幾乎隱藏在灰蒙蒙的雲靄中。今天晚上沒人會出去。“這樣下雨的時候你們在農舍裡做什麼?”她問瑪莎。“主要是想辦法不要相互踩到,”瑪莎回答,“啊!那個時候我們確實顯得人太多了。媽媽是個好脾氣的女人,可是她也覺得擔心。最大的孩子就出去到牛棚裡玩。迪肯不嫌濕。他一樣出去,好像太陽很好似的。他說雨天他能看到晴天看不到的東西。一次他發現一隻小狐狸崽,在洞裡被淹了一半,他把它放到胸口的衣服裡暖著,帶了回來。它的媽媽在附近的地方被殺死了,整個洞都淹平了,其他的幼崽都死了。現在他把它在家養著。另一次他發現一頭快淹死的小母牛,把它也帶回家來馴養了。它取名叫煤煙,因為它很黑。它整天圍著他四處又跳又蹦。”漸漸地,瑪麗已經忘記去厭憎瑪莎的老生常談了。她甚至開始覺得瑪莎的閒聊很有趣,瑪莎停下來走開的時候,她還覺得可惜。她在印度時,奶媽講的故事和瑪莎的講的大不相同,瑪莎的故事裡是荒野上的小農舍,很多人住在幾個小房間裡,吃的永遠不大夠。孩子們到處跌跌撞撞,像長毛牧羊犬的小崽一樣,粗放,好脾氣,自得其樂。這些人裡最吸引瑪麗的是媽媽和迪肯。瑪莎說起“媽媽”說過什麼、做過什麼,聽起來總是那麼舒服。“要是我有一隻烏鴉,要不然一隻小狐狸,我就可以和它玩了,”瑪麗說,“可我什麼都沒有。”瑪莎顯得很困惑。“你會織東西嗎?”她問。“不會。”瑪麗回答。“你會縫東西嗎?”“不會。”“你會讀書嗎?”“會。”“那你為什麼不讀書呢,要不然學點兒單詞拚寫?你年齡已經夠大,能夠看好些書了。”“我沒有書,”瑪麗說,“我以前的書都留在印度了。”“可惜了,”瑪莎說,“要是莫得勞克太太肯讓你進書房的話,那裡倒有成千上萬的書。”瑪麗沒有問書房在哪裡,因為一個新點子突然照得她心頭一亮。她決定自己去找到書房。莫得勞克太太沒給她什麼麻煩。莫得勞克太太好像總待在她舒適的起居室裡,那是專門在給管家用的,在樓下麵。這個古怪的地方經常不見人影。其實,除了仆人就沒有彆人。他們的主人不在的時候,仆人們在樓下享受著奢侈的生活。樓下有個奇大的廚房,四處掛著鋥亮的銅器和錫鑞器皿。還有個寬敞的仆人大廳,那裡每天要吃四五頓豐盛的飯。沒有莫得勞克太太擋道的時候,那裡經常有興高采烈的耍笑。瑪麗的飲食按時供應著,瑪莎服侍她,但是沒有任何人對她稍有關心。每過一兩天,莫得勞克太太來看看她,但是沒有人問她做了什麼,告訴她要做什麼。她猜想這種對待小孩的方式可能是英國式的。在印度,奶媽總是一手一腳地伺候她,隨時隨地跟著她,等候她的吩咐。她經常被奶媽跟煩了。現在沒有人跟著她,她還學著自己穿衣服,因為她想讓瑪莎把東西遞給她、給自己穿上的時候,瑪莎像看傻瓜笨蛋似的看著她。一次,瑪莎站著等她給自己戴手套,“你手腳不靈嗎?”她說,“我們家蘇珊·安隻有四歲,比你機靈兩倍。有時候看著你腦子挺不頂事的。”後來瑪麗的怒容掛了一個小時,不過這讓她思考幾樣全新的事。瑪莎把石楠爐毯掃了最後一遍,下樓去了,瑪麗在窗前站了十分鐘。她在盤算著那個聽到書房時想到的新點子。她不怎麼關心書房本身,因為她隻讀過很少幾本書,但是聽到書房讓她記起那上鎖的一百個房間。她好奇地想它們真的都鎖上了嗎,要是她能進去隨便一間,能發現什麼呢?真的有一百間嗎?她乾嘛不自己去數數有多少?今天早晨她不能出去,這樣也有點兒事做。沒有人教過她做事要得到準許,她根本沒有“許可”這個概念,所以她不覺得有必要問莫得勞克太太自己是否可以在房子裡到處走,儘管她見到了她。她打開房間門走到走廊上,開始她的漫遊。走廊很長,分岔與彆的走廊相連,一個分岔把她引上一小段上升的台階,這種台階一段搭上另一段。一道門又一道門,牆上有一幅幅畫。畫上有時是陰暗神秘的風景,但最多的是男男女女的肖像,身著緞子和天鵝絨做的古怪華麗的服裝。不知不覺她來到一個長長的畫廊,牆上掛滿了這樣的畫像。她從沒想到這座房子裡有這麼多畫像。她慢慢往下走,盯著那些麵孔,那些麵孔好像也盯著她。她覺得他們在納悶:這個印度來的小女孩在他們的房子裡做什麼。有些畫像是兒童的——小女孩穿著厚厚的緞質裙子,寬鬆的裙子拖到腳邊,立在她們周圍。男生的袖子膨脹,衣領帶蕾絲花邊,留著長頭發,要不然就脖子上就套著一圈大輪子般的皺領。她總是停下來看那些小孩,猜想他們叫什麼名字,都去了哪裡,為什麼穿著這些古怪的衣服。有個小女孩,臉緊繃繃的,麵目單調,相當像她自己。她穿著一件綠色裙子,錦緞上用金銀絲織著浮花,手指頭上舉著一隻鸚鵡。她的眼神敏銳而好奇。“你現在住在哪兒?”瑪麗大聲對她講,“我但願你在這兒。”其他小女孩肯定沒有過這麼奇怪的早上。這座巨大的房子四處胡亂蔓延,裡麵好像空無一人,隻有小小的她形隻影單,上下亂走,穿過窄的過道、寬的過道。除了她,這些過道似乎從沒人走過。既然修了這麼多房間,就該一定有人住過,但是看著全都是空的,她不大能相信這是真的。直到她爬上三樓,才想起去扭門把手。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正如莫得勞克太太說的,但是當她最後把手放到一個把手上轉動,把手毫不費力地轉起來,她推門,門緩慢而沉重地自己開了,她一時嚇住了。門很大很厚,通向一間大臥室。牆上有刺繡的掛飾,房間四處擺著帶鑲嵌的家具,像她在印度見過的。一扇寬闊的窗戶鑲著彩色帶鉛玻璃,麵向下麵的曠野;壁爐台上是那個緊繃、單調的小女孩的另一幅畫像,小女孩盯著她,眼神比以前更加好奇。“也許她在這裡睡過。”瑪麗想,“她盯著我看,好讓我覺得不自在。”然後她打開了越來越多的門。她看到很多房間,開始覺得有些累,心想這裡的房間一定有一百個,儘管她沒有數過。所有的房間裡都有老畫,不然有舊掛毯,上麵織著奇怪的場景。幾乎所有房間都有精致的家具和精致的裝飾。有個房間,看著像女士的起居室,全部掛飾都是帶刺繡的天鵝絨,壁櫥裡大約有一百隻象牙做的小象。尺寸不一,有些帶著趕象人,或者馱著轎子。一些要大得多,一些小得如同大象寶寶。瑪麗在印度見過象牙雕刻,對此無所不知。她打開壁櫥門,站在一個踩凳上,玩了好久。等她累了,就把大象依次放好,關上壁櫥門。她遊蕩在那些長走廊和空房間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活物,但是在這個房間裡她看到了。她剛把壁櫥門關上便聽到細碎的窸窣聲,她跳起來,四處查看火爐附近的沙發,聲音似乎是從那裡傳來的。沙發一角裡有個靠枕,天鵝絨麵料上有個洞,洞裡探出一丁點兒腦袋,帶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瑪麗輕輕地摸過房間去瞧。明亮的眼睛屬於一隻小灰鼠,小灰鼠已經在靠枕裡咬出個洞,做了個舒服的窩。六隻小老鼠蜷在一起,睡在她旁邊。如果這一百個房間沒有一個活人的話,那這裡有七隻老鼠,毫不孤單。“要是你們沒這麼害怕的話,我會把你們帶回去的。”瑪麗說。她遊蕩得夠久了,累得不想再遊蕩,就往回走。兩三次她走錯走廊迷了路,被迫上上下下亂竄一氣,直到找對走廊,不過最後她來到了自己那一層,儘管離她自己的房間還有一段,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確切位置。“我相信我又拐錯彎了,”她想,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短走道的儘頭,牆上有掛毯,“我不知道往哪裡走。一切都多麼安靜啊!”就在她站在那裡的一刻,剛剛想著多麼安靜,安靜被打破了。是哭聲,但是和她昨晚聽到的不大一樣;這個隻是很短一聲,焦躁的、孩子氣的哀怨聲,穿過牆時被捂得低沉模糊。“比上次要近,”瑪麗想,心跳加速,“這是哭聲。”她碰巧把手放到身旁的掛毯上,掛毯馬上就彈開來,她大吃一驚。掛毯後有一道門,門往後一沉打開來,現出走廊的另一部分。莫得勞克太太正從那裡走來,手上是她那一大串鑰匙,臉上是一副很不順氣的表情。“你在這裡乾什麼?”她說完,抓起瑪麗的胳膊就走,“我是怎麼跟你說的?”“我拐錯了彎,”瑪麗解釋,“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然後聽到有人在哭。”這一刻她很恨莫得勞克太太,不過她更恨的時候在下一刻。“你根本沒有聽到那種聲音,”管家說,“你這就回你自己的幼兒房,不然我就要搧你耳光。”她抓著她的胳膊,半推半拉,在眾多過道裡上上下下,最後把她推進她的房間裡。“現在,”她說,“你待在讓你待的地方,不然就把你鎖起來。主人家最好說到做到,給你找個家庭教師。你是個要有人看嚴的孩子。我的事情夠多的了。”她出去時把門重重摔上。瑪麗去石楠地毯那裡坐下來,氣得臉都白了。她沒有哭,而是咬牙切齒。“有人在哭——有人——有人!”她自言自語。現在她已經聽到兩次了,早晚她會弄清楚。今天早上她已經弄清楚很多了。她覺得好像在一個漫長的旅途上,至少她總有東西來自娛自樂。她曾經玩過象牙大象,曾經看到灰老鼠和她的寶寶,它們的窩在天鵝絨靠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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