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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足欲望的代價則是我們的性命爸爸清晨四點醒來,家裡寂靜無聲,媽媽躺在他身旁,發出輕微的鼾聲。琳茜去參加天才生夏令營,家裡隻剩下巴克利一個小孩。小弟把毯子蓋在頭上,睡得像塊石頭一樣動也不動。爸爸看著熟睡中的巴克利,心想怎麼有人這麼能睡,其實我和巴克利差不多。我還活著的時候,琳茜和我時常拿巴克利開玩笑,我們拍手,故意把書掉在地上,甚至猛敲鍋蓋,就為了看看巴克利會不會醒過來。出門之前,爸爸進房間看看巴克利,他隻想確定小兒子沒事,感受一下抵著自己掌心的溫暖鼻息。他穿上薄底慢跑鞋和輕便的運動服,然後幫“假日”戴上項圈。天色尚早,他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氣。在清晨時分,他可以假裝現在仍是冬季,告訴自己季節還未更替。他也可以趁著早上遛狗經過哈維先生家。他稍微放慢腳步,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哈維先生醒來了也不會起疑。爸爸相信隻要觀察得夠仔細、看得夠久,他一定能在窗扉之間、房屋的綠漆表麵,或是擺了兩個漆成白色的大石頭的車道旁邊,找到他所需要的線索。一九七四的夏天已經接近尾聲,我的案子依然呈現膠著狀態。警方找不到屍體,也抓不到凶手,案情幾乎毫無進展。爸爸想到盧安娜·辛格曾說:“等到確定的時候,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把他殺了。”他沒有把這話告訴媽媽,因為媽媽聽了八成會驚慌失措,驚慌之餘,她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彆人,而爸爸猜想她八成會告訴賴恩·費奈蒙。從他造訪盧安娜,回家之後發現賴恩在等他那天之後,他就覺得媽媽越來越倚賴警方。爸爸覺得警方提不出什麼理論,但每次爸爸批評警方,媽媽總是立刻找出爸爸的漏洞,然後以“賴恩說這不說明什麼”或者“我相信警方會查出真相”之類的話搪塞爸爸。爸爸心想為什麼大家這麼相信警方呢?為什麼不相信直覺呢?他知道凶手一定是哈維先生。但他想到盧安娜說“等到確定”的話,這表示他必須等到證據確鑿之後才可以動手,更何況,雖然爸爸打心眼兒裡知道凶手是誰,但從法律的觀點而言,所謂的“知道”卻不是毋庸置疑的鐵證。我在同一棟房子裡出生、長大,我家的房子像哈維先生的房子一樣四四方方,像個大盒子,正因如此,每次我到彆人家作客時,心中總是升起一股無謂的忌妒。我夢想家裡有深深的窗戶、圓屋頂、露天陽台,臥室裡還有個斜斜的天花板。我喜歡院子裡種著比人高壯的大樹,樓梯下方有個小儲藏室,屋外有道高大繁茂的樹籬,樹籬中有些乾枯枝葉圍成的小洞,你可以爬進去坐在裡麵。在我的天堂裡,我有陽台和回旋的階梯,窗戶外有鐵藝欄杆,鐘塔一到整點就傳出清徹的鐘聲。我熟知哈維先生家的平麵圖。我的血跡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膚上被他帶回了家,靈魂跟著他進到屋內,他車庫的地上留有我溫暖的血印,到後來才變黑變乾。我也熟知浴室的擺設,在我家的浴室裡,媽媽為了迎接遲來的巴克利,在粉紅色的牆沿補刷上戰艦;哈維先生家的浴室和廚房則是一塵不染,牆上鑲著黃色的磁磚,地上鋪著綠色的地磚。哈維先生還喜歡把室內的溫度調得很低。我家樓上是巴克利、琳茜和我的房間,哈維先生家的樓上則幾乎沒有任何東西。他在二樓擺了一張直背椅,有時他上樓坐在椅子上,隔著窗戶監看遠處的高中,聆聽從玉米地另一端飄來的樂隊練習聲。他最常待在一樓後麵的房間裡,不是在廚房糊玩具屋,就是在客廳聽收音機。色欲浮上心頭時,他就畫些地洞、帳篷之類怪異建築物的草圖。幾個月來,沒有人再為了我的事情上門打擾。到了那年夏天,他偶爾才看到一輛警車停在家門前。他夠聰明,沒有因此改變正常作息,白天到車庫或門外的信箱拿信時,他也裝出沒事的樣子。他調了好幾個鬨鐘,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拉開窗簾,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把窗簾拉上,他還配合鬨鐘的指示打開或關掉家裡的電燈。偶爾有小孩上門推銷巧克力棒或是問他想不想訂《晚間新聞》,他總是客氣地回答,態度雖然和善,口氣卻是公事公辦,不會讓大家起疑。他仔細編排每樣東西,這樣他才覺得安心。這些小東西包括一個結婚戒指、裝在信封裡的一封信、一個鞋後跟、一副眼鏡、一個卡通人物圖案的橡皮擦、一小瓶香水、一個塑料手鐲、我的賓州石以及他媽媽的琥珀墜子。等到夜深人靜,確定不會有送報生或鄰居來敲門之後,他才拿出這些東西。他像數念珠一樣盤點每樣東西,他已忘了東西屬於誰,我則知道每個物主的姓名。鞋後跟屬於一位名叫克萊爾的女孩,她是新澤西州納特利人,個子比我小,哈維先生把她騙到廂型車的後座。(我覺得我不會跟人到車子的後座,我隻想知道哈維先生如何在地下挖出一個不會倒塌的地洞,就是因為這樣的好奇心,我才會跟他走。)他沒有欺負克萊爾,隻在放她走之前一把扯下她的鞋後跟。他把她騙到車後座,脫下她的鞋子,她放聲大哭,哭聲讓他心煩意亂,他叫她不要哭,他說如果她不哭,就放她走。小女孩光腳走出車子,剛開始默不作聲,但後來又開始嚎啕大哭。他把她捉回來,同時拿起小刀弄鬆鞋後跟,過了一會兒,有人用力地拍打車後門,他聽到男人們說話的聲音,一個女人嚷嚷說要叫警察,他隻好打開車門。“你到底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麼?”一個男人大聲質問,小女孩一麵嚎啕大哭,一麵從後座鑽出來,男人的朋友趕緊扶住她。“我在幫她修鞋子。”小女孩哭得歇斯底裡,哈維先生卻神態自若。但克萊爾已看到他那怪異的眼神,我也看過同樣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遊移。他有股難以啟齒的欲望,滿足欲望的代價則是我們的性命。男人們和女人困惑地站在車旁,克萊爾和我看得很清楚,他們卻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哈維先生把鞋子交給其中一個男人,然後匆忙地離開。他留下一隻鞋後跟,他時常拿起這個小小的皮鞋後跟,慢條斯理地用食指和拇指磨擦,這是他最喜歡的安神念珠。經常傳出寵物失蹤的消息我知道家裡哪個地方最陰暗,我告訴克萊麗莎我曾在那裡躲了一整天,其實我才在裡麵待了大約四十五分鐘。地下室屋頂和一樓地板的中間有個大約兩英尺的通道,裡麵有許多管道和電線,拿著手電筒朝裡照,我可以看到裡麵布滿了灰塵,這就是全家最陰暗的地方。這裡沒有蟲子,媽媽卻像外婆一樣,雇了驅蟲公司的人來消滅害處最小的螞蟻。哈維先生家的鬨鐘響了,提醒他拉上窗簾,下一個鬨鐘聲則提醒他鄰居們都睡了,他也該把家裡的燈關掉。之後,他走到完全不透光的地下室,鄰居們看不出異樣,也不能指指點點說他很奇怪。以前他喜歡爬到地下室和一樓地板之間的狹窄通道,殺害我之後,他對通道已不感興趣,但他依然喜歡待在地下室,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盯著這個直通廚房地麵的狹窄通道,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清晨四點四十分,爸爸經過哈維家時,哈維先生正睡在地下室裡。喬·艾裡斯是個醜陋的小霸王,他常在水底偷掐琳茜和我。我們非常討厭他,為了躲開他甚至不去參加遊泳課的聚會。喬有隻小狗,不管小狗願不願意,喬成天拉著狗跑來跑去。小狗個子小,跑不快,但喬根本不管,他不是出手打它,就是拉著尾巴把小狗提起來,讓它受罪。有一天小狗忽然不見了,經常受喬折磨的小貓也不見蹤影,自此之後,附近街區經常傳出寵物失蹤的消息。我跟著哈維先生爬上天花板的通道,赫然發現一年來失蹤動物的遺骨。喬後來被送去上軍校,從那之後,大家早上把貓狗放出去,晚上它們都平安回家,因此,鄰居都認為小動物失蹤一定和艾裡斯家的男孩有關,沒有人知道這棟綠色房屋的屋主才是真凶。大家也無法想象哈維先生居然如此變態,他把石灰撒在貓狗的屍體上,這樣屍體才能儘快化為白骨。他數著白骨,強迫自己不看那封裝在信封裡的信、那隻婚戒或是那瓶香水,惟有如此,他才能遏製內心不正常的欲望。其實他最想摸黑上樓,坐在直背椅上,監看遠處的高中。秋天,橄欖球賽季中拉拉隊的歡呼聲響徹雲霄,他喜歡聽著拉拉隊長的加油聲,想象與聲音匹配的嬌軀;他也喜歡看校車停在街口,鄰居家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下車。惟有藉由數骨頭,他才能遏製這些衝動。有一次他偷看了琳茜好久,他知道琳茜是男子球隊裡惟一的女生,那天傍晚她正在家附近一圈接一圈地跑步。最令我難以理解的是,每次一有衝動,他都試圖控製自己。他殺害小動物,為的就是犧牲一些比較沒有價值的生命,借此阻止自己出手殘害孩童。到了八月,為了他自己也為了我爸好,賴恩決定和爸爸保持距離。爸爸這一陣子打電話到警察局太勤了,管區警察覺得不勝其擾。爸爸的舉動不但幫不了警察破案,反而讓整個警察局對他產生反感。七月的第一個星期,爸爸又打電話到警察局,這下真惹火了警方。傑克·沙蒙對總機小姐不厭其煩地詳細描述當天清晨發生的事情,他說今天早上帶狗散步經過哈維先生家時,狗放聲大叫,無論他如何阻嚇,狗還是不停地咆哮。局裡每個人都把這個事情當作笑話,大家都說“三文魚”先生和他的大笨狗又出巡了。賴恩站在我家門口的階梯上抽完香煙,雖然天色尚早,但前一天的濕氣已開始起作用。這一帶夏天經常下大雷雨,連續一周,氣象報告每天都說會下雨,但到目前為止隻是非常悶熱,賴恩明顯地感覺到濕氣,渾身上下熱汗黏黏糊糊的。他這次來訪可不像以往那麼輕鬆。他聽到屋裡有女聲低聲唱歌,他在樹籬旁邊的水泥地上把煙踩熄,然後拉拉門上沉重的銅門環,他還沒鬆手,門就開了。“我聞到你的香煙味。”琳茜說。“你在唱歌嗎?”“那玩意兒會害死你的。”“你爸爸在家嗎?”琳茜站到一旁讓他進去。“爸!”琳茜對著屋內大喊,“賴恩找你!”“你前一陣子不在家,對不對?”賴恩問道。“我剛回來。”我妹妹穿著塞謬爾的棒球襯衫和一條奇形怪狀的運動褲,媽媽嘮叨說琳茜從營區回來,全身上下沒有一件是她自己的衣服。“我相信你爸媽一定很想念你。”“那可難說,”琳茜說,“我不在家裡煩他們,他們八成很高興。”賴恩心想她說得沒錯,最起碼這一陣子他來家裡時,媽媽似乎不那麼緊張了。琳茜說:“巴克利在他床底下蓋了一個小鎮,他把你任命為鎮上的警察局長。”“我被升級嘍。”他從媽媽的眼神裡看出了蹊蹺他們同時聽到爸爸在樓上走動,然後傳來巴克利的哀求聲。琳茜聽得出來隻要巴克利用這種聲音說話,不管他要求什麼,爸爸終歸會答應的。爸爸和巴克利從樓上走下來,兩人臉上都帶著微笑。“賴恩。”爸爸打聲招呼,上前與他握手。“傑克,早,”賴恩說,“巴克利,今天早上還好嗎?”爸爸拉著巴克利的手,把他推到賴恩麵前,賴恩鄭重其事地向我弟弟彎下腰。“我聽說你任命我為警察局長。”“是的,長官。”“我覺得我還不夠資格。”“你比誰都有資格。”爸爸神情愉快地說。他喜歡賴恩·費奈蒙到家裡坐坐。每次賴恩來到家裡,爸爸總覺得大家已有了共識,他背後有一群人在幫他,他不必孤軍奮鬥。“孩子們,我有事和你們父親談。”琳茜帶著巴克利進了廚房,她答應幫巴克利弄些麥片,自己則想喝杯叫做“水母”的飲料,塞謬爾曾示範給她看,他把甜酒釀製的櫻桃放在杯底,然後加上薑汁酒和糖,他們吸乾櫻桃上的糖汁和薑汁酒,吃到後來雙唇被櫻桃汁染得通紅,頭也開始發暈。“要叫艾比蓋爾過來嗎?要不要來杯咖啡或其他飲料?”“傑克,”賴恩說,“我這次來沒什麼大消息,事實上,我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們能坐下來談嗎?”我看著爸爸和賴恩走向客廳,客廳裡冷冷清清,似乎沒人來過。賴恩坐在一張椅子邊緣,等爸爸坐下來。“傑克,”他說,“我今天來是想談談喬治·哈維。”爸爸臉色一亮:“我以為你說你什麼消息也沒有。”“我的確沒有任何消息。站在警方和我自己的立場,有件事情我必須對你說。”“請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告訴我們任何有關喬治·哈維的事情。”“但是……”“我必須請你就此打住,無論你怎麼說,我們依然無法把他和蘇茜的死扯上關係。狗在他家門前狂吠和他後院的新娘帳篷都不是證據。”“我知道是他乾的。”爸爸說。“我也覺得他是個怪人,但據我們所知,他不是個殺人犯。”“你們怎麼知道他不是殺人犯?”賴恩·費奈蒙繼續說話,但爸爸腦子裡隻想著盧安娜·辛格說過的話以及站在哈維家門口的感覺。他覺得那屋內散發出一股寒氣,不消說,這股寒氣一定是發自喬治·哈維。此人鬼鬼祟祟,又是殺害我的頭號嫌犯。賴恩說得越多,爸爸越相信自己是對的。“你們決定停止對他的調查。”爸爸語氣平淡地說。琳茜悄悄地站在門邊,那天賴恩和另一名警察手執綴著鈴鐺的帽子上門時,她也是這樣站在門邊。琳茜有頂一模一樣的帽子,從那天之後,她悄悄地把她那頂帽子塞在衣櫥深處放舊洋娃娃的盒子裡,她絕不讓媽媽再聽到同樣的鈴聲。客廳裡站著我們的爸爸,我們都知道他心裡隻有我們,他把我們擺在心裡,愛我們愛到自己難以負荷。他的心像琴鍵一樣快速地跳動,乍聽之下似乎很安靜,無形的巧手一撥,心房不停地開閉,發出溫暖而規律的脈動。琳茜從門邊走向爸爸。“嗨,琳茜,我們又見麵了。”賴恩說。“費奈蒙警探……”琳茜開口。“我剛告訴你爸爸……”“你告訴爸爸警方準備放棄了。”“如果有任何充足的理由懷疑這個人……”“你說完了嗎?”琳茜問道,她忽然扮演起妻子的角色,也成了最負責任的長女。“我隻想告訴你們,警方已經調查了每個可能的線索。”爸爸和琳茜聽到媽媽下樓,我也看到她。巴克利從廚房衝出來,一把抱住爸爸的腿。“賴恩,”媽媽看到賴恩·費奈蒙,伸手把睡袍拉嚴實一點,“傑克有沒有幫你倒杯咖啡?”爸爸看著他太太和賴恩·費奈蒙。“警方撒手不乾了。”琳茜邊說邊把手輕輕地放在巴克利肩上,把他拉向自己。“撒手不乾?”巴克利問道,他總是把尾音拉長,好像含著水果糖一樣,直到嘬出滋味才停下來。“什麼?”“費奈蒙警探到家裡來,叫爸爸不要再煩他們了。”“琳茜,”賴恩說,“我沒有這麼說。”“隨便你怎麼說。”琳茜說。我妹妹現在隻想離開這裡,她真希望天才生夏令營永遠不要結束,她、塞謬爾,甚至亞提可以在那裡充當主宰。亞提以冰柱作為凶器,贏得了“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競賽的頭獎。“我們走吧,爸爸。”她說。爸爸慢慢地拚湊出一些事情,此事無關喬治·哈維,也無關於我,他從媽媽的眼神裡看出了蹊蹺。你這個殺人的混賬東西爸爸最近常常一個人在書房待到很晚,那天深夜,他又獨自關在書房裡,無法相信周圍的世界,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的死帶給他極大的打擊,自此之後的發展更超乎他的想象,“我覺得自己站在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他在筆記本裡寫道,“賴恩·費奈蒙說哈維沒有嫌疑,艾比蓋爾居然認為他是對的。”他在筆記本上寫東西時,窗口的蠟燭不停地閃爍,雖然桌上點了台燈,閃爍的燭光依然讓他分心。他坐在大學時代留下來的舊木椅上,椅子發出吱嘎聲,熟悉的聲音讓他稍覺心安。最近在公司裡,他連最重要的事情都乾不好,出錯的頻率高得嚇人。看著一欄欄數字,明知他必須作成表格,卻覺得這些數字毫無意義。更糟的是,他怕自己沒辦法照顧好身邊兩個還活著的孩子,比起我剛失蹤的那一陣子,他這種憂慮更厲害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試著做些家庭醫生叫他做的運動。我看著他伸展筋骨,身體彎曲到令人驚歎的地步,我以前從未看他做出過這些姿勢。他本可以當個舞蹈家,不必當個會計師;他可以在百老彙的舞台上與盧安娜·辛格一起跳舞。他猛然關掉台燈,隻留下窗口的燭光。他坐在低矮的綠色安樂椅上,這已成為他最喜歡的角落了。我常看到他睡在這裡,書房像個密室,安樂椅有如溫暖的子宮,我則靜靜地站在一旁守候。他盯著燭光,心裡想自己該怎麼辦。每次他想觸摸媽媽,媽媽總是躲開,悄悄地移到床的另一邊,但警探來訪時,她似乎恢複了生氣。燭光投射在窗口,閃閃爍爍有如鬼影,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燭光,真實的火光與幢幢鬼影交疊。他瞪著兩束光影,想著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漸漸沉入睡鄉。快要睡著時,他和我都看到窗外閃過一道燈光。燈光似乎來自遠方,白色的燈光慢慢地移過附近人家的草坪,朝學校的方向前進。爸爸看到燈光,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當天又不是滿月,家附近和往常一樣漆黑,樹木和房屋在黯淡的月光下顯得朦朧。史泰德先生有時深夜出來騎機動腳踏車,從遠處就可以看到車前一閃一閃的燈光,但是史泰德先生不會騎車糟蹋鄰居的草坪,更何況他也不會這麼晚出來騎車。爸爸在安樂椅上稍微前傾,從書房裡看著燈光逐漸移往休耕中的玉米地。“混蛋,”他輕聲說,“你這個殺人的混賬東西。”他從書房的衣櫥裡抓了一件打獵穿的夾克,自從十年前打獵不怎麼成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穿過這件夾克。此時,他匆匆套上夾克,下樓走到前廳的櫃子前,找出一支琳茜迷上橄欖球之前,他幫琳茜買的壘球棒。自從我失蹤之後,爸媽就在門廳為我留著一盞燈。雖然警方八個月前就告訴他們我不會回來了,爸媽依然不忍心把燈關掉,整晚都讓燈亮著。此時,爸爸先把燈關掉,然後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大門門把。他扭動門把,走出大門,發現前廊一片漆黑。他關上大門,手裡拿著球棒站在家門口,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等字句再度浮上心頭。他走過前院,穿過馬路,走向他最先看到燈光的歐垂爾家。他經過歐垂爾家昏暗的遊泳池和生鏽的秋千架,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但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喬治·哈維殺了我珍愛的女兒。他逐漸接近球場,在球場右邊的玉米地深處,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燈光。警方把這一帶的玉米地圍起來,地裡清理得乾乾淨淨,還用挖土機把田地鏟平。爸爸握緊身側的球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將出手傷人,但他很快就不再猶豫,他心裡很清楚:哈維就是凶手。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風勢助他一臂之力,大風由球場吹向玉米地,把他的褲管吹得圈在腿前,大風催著他往前走,所有事情都被拋在腦後。他一走進玉米地深處,馬上把焦點投注在前麵的燈光上,大風刮過荒蕪的田野,呼嘯的風聲蓋過了他踏過玉米梗的腳步聲。他腦中掠過各種無意義的思緒:小孩子穿著旱冰鞋在人行道上飛馳的聲響,他父親身上的煙草味,以及艾比蓋爾的笑靨。他倆初次相逢時,她的笑容像光束一樣刺穿了他困惑的心。手電筒的燈光忽然熄滅,玉米地裡一片漆黑。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我知道你在這裡。”他說。我讓玉米地淹大水,我燃起大火照亮整個玉米地,我散播出陣陣冰雹與花雨,但爸爸依然沒有收到警訊。我被放逐在天堂,隻能在一旁觀看。“我來報仇了,”爸爸聲音顫抖地說,他心跳越來越快,熱血湧進胸膛,怒氣如大火般在心中翻滾,他吸氣、呼氣,心情越來越激動。媽媽的笑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笑容。“這裡沒彆人,”爸爸說,“我來這裡把事情做個了結。”他聽到啜泣聲,我真希望能像學校禮堂打燈一樣,直直地把聚光燈打下來。每次舉辦活動時,打燈的人總是笨手笨腳地把燈光打在舞台右側。如果此刻我能打燈的話,爸爸會發現,麵前是一個顫抖哭泣的女孩,雖然她上了藍色眼影,穿著牛仔皮靴,此時她卻嚇得尿濕了褲子,她畢竟還是個孩子。爸爸的口氣充滿恨意,她沒聽出他的聲音。“布萊恩?”克萊麗莎顫抖地問道,“布萊恩,是你嗎?”她滿懷希望,希望是惟一保護她的屏障。爸爸一鬆手,手中的球棒掉在地上。我惟一得到的小小恩準“喂?誰在那裡?”像稻草人般削瘦的布萊恩·尼爾遜聽著呼號的風聲,把他哥哥的舊車停在學校停車場。他最近老是遲到,上課或吃飯時也經常打瞌睡,但是如果哪個男孩有一本《花花公子》雜誌,有漂亮女孩從麵前走過,或是有個女孩在玉米地裡等他,他就會精神大振。此刻,他停好車,他慢條斯理地向前走,大風吹過他的耳際,剛好為他打算做的事情提供了最佳掩護。布萊恩從他媽媽放在水槽下的急救箱裡找到一支大型手電筒,他拿著手電筒走向玉米地,事後他對大家說,走著走著,他聽到克萊麗莎哭喊著求救。爸爸吃了秤砣鐵了心,毅然決然地摸索著走向啜泣的女孩。他的母親正幫他織手套,蘇茜也需要一副手套,冬天的玉米地裡好冷!啊,克萊麗莎,蘇茜傻乎乎的朋友!精心妝扮的麵容,小小的果醬三明治,還有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他盲目地衝到她麵前,在黑暗中把她撞倒在地。他滿耳朵都是她的尖叫聲,叫聲回蕩在空曠的田野中,聲聲觸動他的心房。“蘇茜!蘇茜!”他尖叫著響應。聽到我的名字,布萊恩拔腿就跑,他奮力往前衝,不再迷迷糊糊。手電筒的燈光在地裡閃爍,在極為短暫的一刻,燈光照到了哈維先生,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他。他藏身於玉米稈中,匍匐前進時燈光剛好照到他的後背,他悄悄地躲在暗處,再次聆聽年輕女孩的啜泣聲。手電筒照到了爸爸,布萊恩以為找到了目標,一把把爸爸從克萊麗莎身上抓起來,他用手電筒拚命打爸爸的頭、臉和背,爸爸大聲喊叫,連聲哀嚎。布萊恩忽然看到旁邊的球棒。我拚命推擠天堂與人間的界線,但界線卻牢不可破。我多麼想伸手把爸爸扶起來,讓他遠離這一切,把他帶到我身旁。克萊麗莎撒腿瘋跑,布萊恩搖搖晃晃,爸爸的眼睛和布萊恩的眼睛對個正著,但爸爸幾乎喘不上氣來。“你這個王八蛋!”布萊恩顯然認定爸爸居心不良。地裡傳出囁嚅低語,我聽得到我的名字,也嘗得到爸爸臉上的鮮血。我真想伸手撫摸他破裂的雙唇,和他一起躺在我送命的玉米地裡。但在天堂的我隻能轉身離去。我被困在完美的天堂裡,但卻什麼也不能做。我嘗到的鮮血又苦又澀,我願意爸爸徹夜守候,永遠不要忘了我,但我也希望他鬆手,讓我就這麼成為過去。書房中的綠色安樂椅仍留有爸爸的餘溫,我九*九*藏*書*網吹熄窗口那支閃耀著孤獨、微弱火光的蠟燭,這是我惟一得到的小小恩準。小弟看出了蹊蹺我站在爸爸身旁,看著他昏睡。當晚就傳出了消息,警方推斷沙蒙先生傷心得發瘋,半夜跑到玉米地裡找人報仇。這倒符合警方對他的了解:沙蒙先生不停地打電話到警局,而且一口咬定他的鄰居涉有重嫌,再加上費奈蒙警探當天早上已經去告訴沙蒙夫婦,警方雖然有意破案,但案情已陷入膠著狀態,沒有線索可以追查,我的屍體依然無影無蹤。因此,警方打算放棄偵查,這些事情都讓警方相信他們的推斷沒錯。爸爸的膝蓋骨破裂,影響到關節,醫生不得不開刀修補,然後用一團錢包大小的線加以縫合。我看著手術,心想這真像針線活。我希望執刀的醫生手比我巧一點,爸爸要是送到我手上,那就完了,我在家政課上總是笨手笨腳,老搞不清楚拉鏈的正反麵。醫生相當有耐心,他一麵仔細地洗手,一麵聽護士向他說明事情始末。他記得曾在報上讀過我的事情,他年紀和爸爸相仿,自己也有小孩,他拉拉手上的手套,心裡不禁起了寒顫。他和眼前這個男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境遇卻有天壤之彆。病房中一片漆黑,隻有爸爸病床上方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光芒。直到天亮,琳茜走進病房之前,病房裡隻有這點微弱的光芒。媽媽、妹妹和弟弟被警車的笛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從臥房走到樓下漆黑的廚房。“去把你爸爸叫醒,”媽媽對琳茜說,“這麼吵他還睡得著,我真是不敢相信。”妹妹聽了就上樓找爸爸,家裡人都知道在哪裡找得到他,短短六個月之內,書房裡那張綠色的安樂椅已經變成了他的床。“爸不在書房!”琳茜一看到爸爸不在,馬上大喊:“爸爸不見了!媽!媽!爸爸不見了!”琳茜非常慌張,語氣中帶著少有的恐懼。“該死!”媽媽說。“媽咪?”巴克利說。琳茜衝到廚房,媽媽站在爐子前準備燒水泡茶,背影看來充滿無名的焦慮。“媽?”琳茜說,“我們不能老坐在這裡。”“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媽媽茶泡到一半,手上還拿著“灰伯爵”茶袋。“什麼?”媽媽放下茶袋,扭開爐火,轉過身來,她看見巴克利已經依偎在琳茜身旁,神情緊張地吸吮拇指。“他跑去找那個男人,給自己惹了一身麻煩。”“我們應該出去看看,媽,”琳茜說,“我們應該去幫他。”“不。”“媽,我們一定得幫爸爸。”“巴克利,不要吸指頭!”小弟嚇得放聲大哭,琳茜一麵伸手把巴克利更緊地拉住,一麵看著我們的母親。“我要出去找他。”琳茜說。“你絕不能這麼做,”媽媽說,“時間一到,他自然就會回來,我們什麼都不要管。”“媽,”琳茜說,“如果他受傷了怎麼辦?”巴克利不哭了,他看看琳茜,再看看媽媽,他知道“受傷”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家裡誰不見了。媽媽意味深長地看著琳茜說:“我們不要再說了,你可以上樓等,或是和我一起等,隨你便。”琳茜啞然失聲,她盯著我們的媽媽,一心隻想跑到玉米地找爸爸。爸爸和我都在那裡,忽然間,她覺得家裡的主心骨轉移到了玉米地中。雖然她隻想跑開,但巴克利溫暖的身軀卻緊貼著她。“巴克利,”她說,“我們回樓上吧,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小弟看出了蹊蹺:每次他一得到特殊待遇,過一會兒大人一定會告訴他壞消息。警察打來電話,媽媽放下話筒馬上跑到門廳的壁櫃跟前,“他被我們自己的球棒打傷了!”她邊說邊抓了一件外套、鑰匙和口紅,琳茜從來不曾感到如此寂寞,但也更有責任心。巴克利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她自己也還不會開車。況且,大家不都認為妻子應該陪在丈夫身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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