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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地裡的騷動吵醒了鄰居玉米地裡的騷動吵醒了鄰居,琳茜知道她該怎麼做,她先打電話給奈特的母親,然後馬上聯絡塞謬爾。不到一小時,奈特的母親來家裡帶走了巴克利,霍爾·漢克爾也騎著摩托車停在我家門口。緊貼著塞謬爾豪爽的大哥,第一次坐上摩托車,本應高興才是,但琳茜滿腦子隻想著我們的爸爸。琳茜走進病房時沒看到媽媽,房裡隻有爸爸和我。她走到病床的另一邊,靜靜地抽泣。“爸?”她說,“爸,你還好嗎?”房門被推開了一點點,門口站著高大英俊的霍爾·漢克爾。“琳茜,”他說,“我在探視區等你,也許你需要我載你回家。”她轉過頭,霍爾看到她臉上的淚水。“霍爾,謝謝你,如果你看到我媽……”“我會告訴她你在這裡。”琳茜拉起爸爸的手,仔細看看爸爸有無動靜。我親眼看著琳茜在一夕之間成了大人,我聽到她在爸爸耳邊輕哼巴克利出生前爸爸常唱給我們聽的兒歌:石頭和骨頭;冰雪與霜凍;種子、豆豆、小蝌蚪。小徑、樹枝、微風輕輕吹拂,我們都知道爸爸想念誰!他想念兩個小女兒,是啊,兩個小女兒。小女孩知道她們在哪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真希望爸爸聽了會緩緩露出笑容,但他吃了藥,沉浮在迷蒙的夢境之間,麻醉藥像張堅固的蠟紙緊緊地包住他,讓他暫時失去了意識。在此迷幻之境,他的蘇茜沒死,膝蓋沒有破裂,但也聽不到他的琳茜耳語般的歌聲。“當死者不再眷戀生者的時候,”弗妮曾對我說,“生者就可以繼續過下去。”“死者呢?”我問,“我們去何處呢?”她不願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一樁‘可怕的悲劇’警方聯絡上賴恩·費奈蒙,他立刻趕到醫院,調度員說艾比蓋爾·沙蒙找他。爸爸在手術室裡,媽媽在護理室附近來回踱步。她披了一件雨衣開車到醫院,雨衣裡隻有夏天穿的薄睡衣,腳上是平時在後院穿的包頭鞋,她沒有特彆花時間整理頭發,口袋或皮包裡也沒有紮頭發的橡皮圈。醫院停車場霧氣沉沉,她停下來檢視一下自己的麵容,然後在黑暗中熟練地上了口紅。賴恩從醫院白色的長廊一端走過來,她看到他的身影,心情頓時放鬆了。“艾比蓋爾。”他走向媽媽,邊走邊打招呼。“噢,賴恩。”她說,說完隨即一臉茫然,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她隻需要輕聲叫出他的名字,接下來的就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了。媽媽和賴恩拉著手,護理站裡的護士瞄了一眼就把頭轉開,護士們習慣尊重彆人的隱私權,她們早已見怪不怪,但是她們也看得出來,眼前這個男人對這個女人具有特殊意義。“我們到探視區談吧。”賴恩說,然後引著媽媽走向長廊另一端。他們邊走,媽媽邊告訴他爸爸正在動手術,他告訴媽媽玉米地裡發生了什麼事。“他顯然認為那個女孩是喬治·哈維。”“他以為克萊麗莎是喬治·哈維?”媽媽在探視區外停了下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當時外麵很暗,艾比蓋爾,我想他隻看到那個女孩手電筒的燈光。我今天早上到你們家談的那些話無濟於事,傑克堅信哈維涉案。”“克萊麗莎還好嗎?”“她有些抓傷,擦了藥之後已經出院了。她又哭又叫,整個人相當歇斯底裡。唉,她是蘇茜的朋友,怎麼會發生這種不幸的巧合?”霍爾懶洋洋地坐在探視區昏暗的一角,雙腳搭在他幫琳茜帶來的安全帽上。一聽到有人走過來,他馬上坐直身子。看到走過來的是我媽和一名警察,他又恢複懶洋洋的坐姿,他讓自己及肩的長發遮住臉龐,他十分肯定我媽媽不記得他是誰。但媽媽認出塞謬爾曾經穿到我家的皮夾克,一時之間,她以為塞謬爾在這裡,但隨即轉念一想,喔,這是他哥哥。“我們坐坐吧。”賴恩指指探視區另一邊的塑料連椅說。“我們還是走走吧,”媽媽說,“醫生說最起碼再過一小時才會有消息。”“去哪裡呢?”“你有香煙嗎?”“你知道我有。”賴恩帶著愧疚的笑容說。他想從媽媽的眼睛裡讀出她在想什麼,媽媽看著其他地方,眼光迷蒙,仿佛若有所思。他希望能伸手定住那雙湛藍的大眼睛,讓它們專注在此時此刻,把焦點投注在自己身上。“那麼,我們找個出口吧。”他們找到一個通往水泥陽台的出口,陽台離爸爸的病房不遠,上麵放了一套暖氣設備。雖然空間狹小,外麵又有點冷,但機器的噪音和排放出的熱氣使這裡自成一個小世界,他們覺得離眾人好遠。他們抽煙,互相凝視,忽然間,兩人都覺得彼此的關係毫無準備地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事情在不知不覺中發展到了再明白不過的地步。“你太太怎麼死的?”媽媽問道。“自殺。”她的頭發遮住大半張臉,這副神情讓我想到克萊麗莎忸怩作態的模樣。我們一起逛商場時,一看到男孩子她就擺出這種樣子,她會格格笑個不停,還對男孩子眨眼睛,注意他們在看什麼。此時媽媽塗上紅色的口紅,嘴上叼支香煙,從口中吐出一圈圈煙霧,令我看了大吃一驚。我隻在我偷拍的照片裡看過媽媽的這一麵,這個母親眼中沒有我們這些小孩。“她為什麼自殺?”“在我不想你女兒為什麼遭到謀殺之類的問題時,腦子裡就縈繞著你問的問題。”媽媽臉上突然浮現奇怪的笑容。“再說一次。”她說。“再說什麼?”賴恩看著她的笑容,真想伸手一捉,讓笑靨停留在自己的指尖。“我女兒遭到謀殺。”媽媽說。“艾比蓋爾,你還好嗎?”“沒有人這麼說,鄰居們說得支支吾吾,大家都說這是一樁‘可怕的悲劇’,但我隻想聽到有人大聲、明白地告訴我真話。以前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現在我可以麵對事實了。”你女兒遭到謀殺媽媽把香煙丟在水泥地上,讓煙蒂繼續燃燒。她伸手捧住賴恩的臉。“說吧。”她說。“你女兒遭到謀殺。”“謝謝。”媽媽和全世界其他人之間,似乎有道無形的界線,此時,我看著她鮮紅的雙唇緩緩蠕動,悄悄地越過了這道界線。她把賴恩拉近自己,慢慢地吻上他的雙唇。他剛開始似乎有點猶豫,他的身體僵硬,仿佛告訴自己不可以,但不的念頭越來越模糊,到後來變得像空氣一樣被吸進了身旁嗡嗡作響的暖氣機。她解開雨衣,他把手貼在她的睡衣上,輕撫著她身上的薄紗。媽媽覺得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需要。小時候我就看過男人拜倒在她裙下,我們到超市買菜時,店員經常主動幫忙找購物單上的東西,還幫我們把東西搬到車上。她和盧安娜·辛格都是鄰居公認的漂亮媽媽,每一個碰到她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當她向他們請教問題時,他們心中小鹿亂撞,幾乎有求必應。但是隻有爸爸能讓她開懷大笑。她笑個不停,家裡各個角落都充滿她的笑聲,她覺得這樣很開心,可以就此放鬆一下。我們小時候,爸爸借著加班或是利用午餐時間工作來累積休假,因此,他每星期四都可以提早回家。周末假日是全家在一起的時間,星期四晚上則是“爸爸媽媽的時間”,琳茜和我都知道這個時候要乖,我們必須安靜地待在房子另一頭,也不可以探頭探腦地偷窺。那時候爸爸的書房還很空,我們通常待在裡麵玩。媽媽下午兩點左右就幫我們洗澡。“洗澡時間到嘍!”她像唱歌般地宣布,聽起來好像要帶我們出去玩,剛開始感覺上也確實是如此,我們爭先恐後地跑到各自的房裡,穿上浴袍,然後在走廊上碰頭。媽媽帶頭,母女三人手牽手走向我們粉紅色的浴室。媽媽大學時專攻神話,小時候她經常講神話故事給我們聽。她講珀耳塞福涅1和宙斯的故事,還買古代北歐諸神的圖畫書給我們,我們看了經常做噩夢。她向外婆拚命爭取,外婆才讓她上研究所,她拿了一個英語的碩士學位,曾想過當老師。她打算等我們大一些,可以照顧自己之後再去找個教職。洗澡時間和希臘神話已成為朦朧的回憶,但我清楚地記得媽媽惆悵的表情,她曾有個夢想,現實生活卻剝奪了她的夢想,我看著她,幾乎可以感覺到她起伏的心情。身為她的大女兒,我總覺得是我剝奪了她的機會,因為我,所以她不能追求她想要的人生。媽媽總是先把琳茜抱出浴缸,一麵幫她擦乾身體,一麵聽她喋喋不休地說橡皮玩具鴨的故事。接下來輪到我,雖然我們都想保持安靜,但溫暖的洗澡水讓我們忘乎所以,我們爭先恐後地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說起哪個男孩捉弄我們,哪個鄰居養了一隻小狗,為什麼我們不能也養一隻小狗等等,媽媽認真地聽,好像把我們的話牢記在心裡,以供日後參考。“好,要緊的事先做,”她決斷地說,“你們兩個先好好地睡個午覺!”媽媽和我先幫琳茜蓋好被子,我站在床邊,媽媽親親妹妹的額頭,幫她把臉上的頭發理向耳後。我想從那時開始我就和妹妹爭寵,我們總是計較媽媽親誰親得比較熱情,洗完澡後媽媽陪誰陪得時間長。很幸運地,我在後麵一項總是占上風。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現媽媽是如此落寞,特彆是我們搬進這棟房子之後,她變得更孤單。因為我是長女,和她相處的時間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雖然我年紀太小,不太懂她對我說的話,但我喜歡在她輕柔的話語中沉沉入睡。令人慶幸的是,在天堂裡我可以回到過去,重新體驗那些時刻,再度與媽媽相會。我伸手越過陰陽界,輕輕牽起我那年輕、落寞母親的手。換成以前,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她向四歲的我描述特洛伊故事中的海倫:“她啊,惹事生非,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她評論提倡節育的瑪格麗特·桑格:“蘇茜,大家都以外表來評斷她,因為她長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個人都以為她起不了什麼作用。”她對女權乾將葛羅莉亞·史坦能的評論是:“我知道這麼說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還對我說些鄰居的閒話:“那個穿緊身褲的白癡,被她的混蛋先生管得死死的,這些典型的鄉下人啊,對什麼都有成見。”“你知道珀耳塞福涅是誰嗎?”一個星期四午後,她心不在焉地問我,我沒有回答。到那時,我已經知道媽媽把我抱進臥室時,我應該安靜下來。在浴室裡的時刻屬於我和琳茜,媽媽幫我們擦乾身子時,我們姐妹可以無話不談,一回到我房裡就是屬於媽媽的時刻。她拿起浴巾,把它掛在我的床柱上,“發揮一下想象力嘛,把我們的鄰居塔金太太想象成冥後……”她邊說邊打開衣櫃的抽屜,把內褲拿給我。她總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擺好放在旁邊,也從來不催我,她早就觀察出我的習慣。如果我知道有人看著我係鞋帶,我連襪子都穿不好。“她身穿白色的長袍,袍子像床單一樣垂掛在肩上。長袍的料子非常好,不是閃閃發亮,就是像絲綢一樣輕盈。她穿著黃金打造的涼鞋,周圍都是熊熊的火炬……”媽媽偷得浮生半日閒她走到抽屜旁幫我拿內衣,心不在焉地把內衣套在我頭上,而不像平時一樣讓我自己穿衣服。每次碰到這種時候,我總是把握機會再當個小寶寶,我乖乖地任她擺布,沒有抗議說我是大女孩,不需要人家幫忙。在那些寧靜的午後,我隻是靜靜地聽我神秘的母親說話。我站到臥室的牆角等她幫我鋪上厚實的床單,她總是看看手表,然後對我說:“嗯,我們就這麼待一會兒。”說完就脫下鞋子,和我一起鑽到被子裡。我們母女都沉醉在這個時刻,她專心講故事,我則迷失在她的話語中。她講珀耳塞福涅的母親,農業之神得墨忒耳,愛神丘比特和化身少女的人類靈魂普賽克等神話故事給我聽,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有時我被爸媽在我床邊說話的笑聲或是他們午後歡愛的聲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聽著朦朧的聲響。爸爸講過帆船的故事,我喜歡假裝自己在溫暖的船上,我們全家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輕輕地拍打著船身。不一會兒,在爸媽的笑聲及模糊的呻吟聲中,我再度進入夢鄉。就這樣,媽媽偷得浮生半日閒,也依稀保留了擺脫家庭束縛,重返職場的夢想,但到了我十歲、琳茜九歲時,這些夢想全都破滅了。她發現例假沒來,便開車到診所接受檢查。回家之後,她微笑著告訴我們好消息,雖然我和妹妹感覺到她有點強顏歡笑,內心深處隱藏著傷痛,但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也因為我不願多想,所以我寧可相信媽媽確實很開心。對我而言,媽媽的笑容有如獎品般珍貴,我也跟著猜測我會有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如果多加注意的話,我一定看得出某些跡象。我現在看得出家裡的變化,爸媽床邊本來擺著各個大學的簡介、神話百科全書,及詹姆斯、艾略特和狄更斯等人的,後來這些書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兒科醫生斯波克的著作、園藝雜誌及食譜。我認為在我去世兩個月前,《家庭及園藝樂事大全》是給媽媽的最佳生日禮物。知道自己懷了第三個小孩之後,媽媽隱藏了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麵。她內心的渴求被壓抑多年之後,不但沒有隨著歲月消減,反而與日俱增。一碰到賴恩,她的渴求如野馬般脫韁而出,她失去了自製,屈服於內心的欲望。她任由自己的身體做主,肉體一蘇醒,或許能喚起內心殘留的感覺。目睹這些事情並不容易,但我依然把一切看在眼裡。他們初次的擁抱顯得急切、笨拙而熱情。“艾比蓋爾,”賴恩說,他的雙手伸到她的雨衣內箍住她的腰,薄紗般的睡衣幾乎不成兩人之間的屏障,“想想你在做什麼。”“我不願意想了。”她說,兩人身旁的風扇排送出熱風,她的頭發隨之飛揚,看似天使頭上的光環。賴恩眯著眼睛看她,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顯得危險、狂野。“你先生……”他說。“吻我,”她說,“求你了。”我看著媽媽出聲哀求,她正在穿越時間以便逃避我。我已阻止不了她。賴恩閉上雙眼,用力地親吻媽媽的額頭。她拉他的手,一麵把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麵悄悄地在他耳邊說話。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憤怒、傷心、沮喪在此刻一並爆發,在這個水泥陽台上,過去的失落全部湧上心頭,閉塞了她的其餘器官,她需要賴恩驅走她那死去的女兒。他們雙唇交疊,賴恩把她推到牆邊,讓她的背頂著粗糙的水泥牆,媽媽緊緊抱著他,仿佛他的親吻能帶給她新生命。以前放學回家之後,有時我會站在院子旁邊看媽媽除草,她坐在除草機上,神情愉悅地穿梭在鬆樹之間;我也記得早上起床時,媽媽一麵吹口哨,一麵泡茶的樣子;我更記得每個星期四爸爸趕著回家,遞給媽媽一束萬壽菊,媽媽莞爾一笑,臉上頓時泛出澄黃的光彩。他們曾經那麼相愛,完完全全地為彼此著迷,如果沒有小孩的話,媽媽依然能夠保持這樣的熱情,但有了小孩之後,她變得越來越疏離。這些年來,爸爸和我們越來越親,媽媽卻離我們越來越遠。經常有許多快速飄搖的靈魂琳茜握著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著了。媽媽依然心神不寧,恍惚地經過坐在探視區裡的霍爾。過了不久之後,賴恩也帶著同樣的表情走過來。霍爾看夠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離開探視區,走向長廊的另一端。在衛生間待了幾分鐘之後,媽媽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爾攔下來。“你女兒在裡麵。”霍爾叫道,她轉過身。“我叫霍爾·漢克爾,”他說,“我是塞謬爾的哥哥,我們在悼念儀式上見過麵。”“噢,是啊,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沒關係。”他說。兩人頓時默不作聲,氣氛有點尷尬。“琳茜打電話給我,我一小時前載她過來。”“噢。”“巴克利在鄰居家。”他說。“噢。”她一直盯著他,似乎試圖恢複知覺,他的麵孔逐漸把她拉回現實。“你還好嗎?”“沒事,我隻是有點心煩,你能理解,對吧?”“我完全理解,”他慢慢地說,“我隻想告訴你,你的女兒在裡麵陪你先生,你需要我的話,我在探視區。”“謝謝。”她說,她看他掉頭離開,他穿著一雙騎摩托車的靴子,後跟已經磨得差不多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裡發出陣陣回音。她努力回過神,甩甩頭,提醒自己在醫院裡。她從沒想過霍爾之所以過來和她寒喧,就是為了提醒她這一點。病房裡一片漆黑,日光燈在病床上方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內惟一明顯的光影。琳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靠在病床的一邊,手伸出去,握住爸爸的手,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臥在病床上。媽媽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裡,我們一家再度聚首,隻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茜哄上床,等待她的丈夫、我們的爸爸回家共度熱情的午後,現在我們四人都不一樣了。她看著琳茜和爸爸在一起,兩人儼然自成一體,這幅景象讓她覺得相當欣慰。成長過程中,我總是和媽媽大玩捉迷藏,我不願承認我愛她,卻又千方百計希望得到她的注意與認同。對爸爸,我卻不用耍這種把戲。現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閃閃。媽媽站在變暗的病房中看著爸爸與琳茜,我則看著媽媽,心裡明白了上天堂意味著許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可以做出選擇,此時此刻,我決定對家人一視同仁,不再厚此薄彼。夜深人靜時,醫院和養老院上方經常有許多快速飄搖的靈魂,哈莉和我有時候晚上失眠,兩個人就爬起來看那些靈魂的去向。看著看著,我們發現似乎有人在遠方指揮這些靈魂,不是在我們這個天堂裡。因此,我和哈莉覺得此處之外必定彆有洞天,遠方一定還有一個更加包羅萬象的天地。剛開始弗妮和我們一起看。“這是我喜歡偷做的事情之一,”弗妮坦白地說,“雖然已經過了好些年,但我仍然喜歡看成群靈魂在空中漂浮,盤旋,吵吵鬨鬨地擠成一團。”“我什麼也沒看見。”我說,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觀看。“仔細看,”她說,“不要說話。”看到靈魂之前,我就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我感覺到一股暖流,仿佛點點星火沿著手臂向上蔓延。忽然間,我看到他們了!他們拋下凡間的肉體,發出像螢火蟲般的光芒,點點火花呼嘯回旋,逐漸向四方蔓延。“像雪花一樣,”弗妮說,“每個靈魂都不一樣。但從我們這裡看過去,每一個卻都是同一副模樣。”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宙斯之女,被冥王劫為妻,見希臘神話。她不僅有個姐姐遭到謀殺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茜回到學校上學時,大家知道她不僅有個姐姐遭到謀殺,還有個“發狂”、“精神失常”、“瘋瘋癲癲”的爸爸。眾人對爸爸的傳言最令她傷心,因為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剛開學的幾星期,琳茜和塞謬爾聽到各種各樣的謠言。謠言在一排排的學生寄物櫃之間廣為流傳,像鍥而不舍的毒蛇一樣緊隨著他們。這場風暴還把布萊恩·尼爾遜和克萊麗莎卷了進來,他們剛好幸運地升入高中,兩人形影不離,在學校裡到處散布那天晚上在玉米地發生的事情。他們貶低我爸爸,借此顯示自己有多酷,利用這個機會來出風頭。一天,雷和露絲經過玻璃牆,牆外是露天休息區,旁邊有排假石頭,大家眼中的壞學生通常喜歡坐在這裡。雷和露絲看到布萊恩坐在假石頭上講得口沫橫飛,那年,布萊恩從原本憂心忡忡的“稻草人”,變成了眾人眼中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漢,克萊麗莎對他又愛又怕,終於敞開自己的禁地,和他上了床。不管人生多麼無常,我所認識的每個人似乎都在長大。那年巴克利上了幼兒園,一上學就迷上了他的老師寇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帶他去上洗手間,或是對他解釋家庭作業時,總是溫柔地拉著他的小手,她的魔力著實令人無法抗拒。由於老師的寵愛,小弟得到了一些特權,寇伊科小姐經常多給他一塊餅乾或是給他一個比較柔軟的坐墊。小弟感覺高高在上,小朋友們卻因此疏遠了他。在小孩子的團體中,他本來隻是一個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卻使他與眾不同。塞謬爾每天陪琳茜走路回家,然後沿著大馬路,豎起拇指做手勢搭便車到霍爾的修車場。他希望霍爾的哥兒們會認出他,也經常搭上各式各樣拚裝起來的摩托車和卡車。到達目的地之後,霍爾會幫車主好好檢查一下車子。有一段時間,塞謬爾沒有到我們家,事實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時間沒有任何人進出我家大門。爸爸到十月才能起來走動,醫生說他的右腿會有點僵硬,但如果他多多運動,多伸展筋骨的話,應該不成大礙。“除了跑壘之外,其他都沒問題。”手術之後的早晨,外科醫生對爸爸說。爸爸清醒過來時,看到琳茜坐在他身旁,媽媽則站在窗邊凝視著停車場。巴克利在學校備受寇伊科小姐寵愛,在家裡更是填補爸爸心靈空缺的小天使,他不停地問什麼是“人造膝蓋”,爸爸也和顏悅色地回答。“人造膝蓋來自外太空,”爸爸這麼說,“航天員帶回一些月球的碎片,他們把碎片打成一片片,拿來做人造膝蓋之類的東西。”“哇,”巴克利會咧嘴一笑,“什麼時候能讓奈特看一眼嗎?”“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說,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微弱。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學校的事情、爸爸說的話告訴媽媽,他說“爸爸的膝蓋是月球碎片做的”,或說“寇伊科小姐說我畫圖畫得很好”,媽媽聽了總是點點頭。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把紅蘿卜和芹菜切成一口一塊大小,清洗保溫壺和午餐盒。琳茜說她夠大了,不願意再帶午餐盒上學,媽媽就用一種蠟紙做的紙袋幫琳茜裝三明治,這樣女兒的午餐就不會滲出來,也不會弄臟衣服。雖然是一些小事,但媽媽發覺這類瑣事居然能讓自己開心。她像以前一樣按時洗衣服、折衣服,該熨就熨,不該熨的就拉直掛在衣架上;她知道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從車裡找到什麼小玩意兒,也知道從床上的一團濕毛巾裡麵拉出來的是什麼。她依然每天早上鋪床,把床單四角塞進去,拍鬆枕頭,把床上的絨毛玩具擺正,拉開百葉窗透透光。巴克利喊著找媽媽時,她總是在心裡做著交易:先專心聽巴克利說話,然後你就可以暫時不想這個家,好好想想賴恩。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蹣跚地走動,也就是他所謂的“敏捷地跳來跳去”。巴克利吵著要一起玩時,他經常扭曲著身子跳動,姿勢相當奇怪。但隻要能逗兒子開心,要他做什麼都可以,他也不管媽媽或是其他人看了覺得有多古怪或無望。除了巴克利之外,大家都知道我過世快滿一周年了。秋意漸濃,空氣冷冽而清新,爸爸時常和巴克利帶著“假日”在圍著籬笆的後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舊鐵椅上,傷腿伸在前麵,把腳搭在一個擦鞋器上,擦鞋器是外婆在馬裡蘭州的一個古董店買的,式樣相當誇張花哨。巴克利把吱吱作響的玩具牛丟到空中,“假日”趕忙跑過去叼,“假日”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它用鼻子頂著小主人,還用粉紅色的長舌頭舔小主人的臉,巴克利樂不可支。看到五歲小兒子精力充沛的模樣,爸爸也樂在其中。但他心中依然存在著陰影,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說不定也會被人從他身邊帶走。沒人知道爸爸怎樣應付這種悲劇基於種種原因,爸爸向公司請了長假待在家裡,腿部受傷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卻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的老板和同事對他都不同以前了。大家戰戰兢兢地在他辦公室外徘徊,也不敢太靠近他的辦公桌。同事們好像覺得女兒遭到謀殺是個傳染病,大家似乎覺得隻要在他麵前一鬆懈,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沒有人知道爸爸怎樣應付這種悲劇,但與此同時,大家又不想看到爸爸流露出悲傷,他們希望爸爸把傷痛儲藏在檔案櫃裡,放進大家都看不到的抽屜裡,永遠都不要打開。每當爸爸打電話回辦公室請假,老板總是欣然同意,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多請一星期、甚至一個月都沒關係。爸爸還以為這是因為他平日準時上班,也不介意加班,所以老板才這麼爽快。在家靜養的日子裡,他避開哈維先生,強迫自己不要想他。除了寫在筆記本上之外,他再也不提哈維先生。他把筆記本藏在書房裡,令人驚訝地,媽媽沒說什麼就同意不再清理書房。他在筆記本裡向我道歉:“心肝,我需要休息一陣子,我得想明白如何追查下去,我希望你能諒解。”他決定十二月二日,感恩節過後銷假上班。他要在我逝世一周年之前回去工作。辦公室是他所能想到最公眾、最能轉移注意力的場合,他回去上班,大家才知道他已經恢複正常。但如果他有勇氣麵對自己的話,就會明白:這隻是一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一回去上班,他就不必麵對媽媽了。如何重修舊好呢?如何再度讓她動心?她顯得越來越疏離,她的全副精力似乎都在抗拒這個家,他卻把全副精力放在家裡。最後他決定養精蓄銳,同時想辦法對付哈維先生。他失去的或許不隻是我,但責怪他人,總比想失去了什麼來得容易。外婆說好感恩節時來我家,琳茜這一陣子都照著外婆在信上的指示做保養。外婆說把小黃瓜切片放在眼部,可以消除眼部浮腫;把燕麥粥塗在臉上,可以清潔毛細孔,幫助吸收多餘的油脂;用蛋黃洗頭發,頭發會更有光澤。琳茜第一次用這些東西美容時,自己都覺得有點愚蠢,媽媽看了也莞爾一笑,但隨即想到自己是否也該做些保養。因為想到賴恩,所以她腦中才會閃過這個念頭,但她之所以想起他,並不是因為愛上了他,而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她才能忘掉其他事情。外婆到來的兩星期前,巴克利和爸爸在後院和“假日”玩,巴克利和“假日”在一堆堆乾枯的樹葉裡跳來跳去玩躲閃追逐的遊戲,“巴克利,小心,”爸爸說,“你會惹得‘假日’咬人的。”結果果真如此。爸爸說他想試試新遊戲。“我們來試試看你這個老爸爸還背不背得動你,讓你‘騎大馬’,再過不久,你就太重嘍。”就這樣,爸爸擺出了笨拙的姿態。在後院裡,隻有他、小弟和“假日”,就算他跌倒了,看到的也隻有這兩個愛他的家人。他和小弟一起努力,兩人都想重溫尋常的父子之樂。巴克利站到鐵椅上,爸爸說:“好,爬到我的背上,”爸爸往前蹲,接著說:“抓住我的肩膀。”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背得動小弟,我在天堂屏息觀看,手指相握,暗自為他祈禱。爸爸在玉米地裡就成了我的英雄,這時他冒著傷勢複發的危險,就為了讓小弟知道一切還像以前一樣,我看了更是佩服。“把頭低下來,好,頭再低一點。”爸爸邊走邊警告小弟,父子兩人得意洋洋地前進。他們穿過門廳,繼續走向二樓,爸爸小心地保持平衡,每踏上一階階梯都感到一陣劇痛。“假日”在樓梯上越過他倆,巴克利騎在上麵,樂不可支,爸爸覺得這麼跟自己較勁是值得的。父子兩人和小狗一上樓就發現琳茜在浴室裡,琳茜看到他們立刻大聲抱怨。“爸——!”爸爸站直,巴克利伸手碰碰天花板上的電燈。“你在做什麼?”“你覺得我像在做什麼?”她坐在馬桶蓋上,身上圍了一條白色的大浴巾(這些浴巾都經由媽媽漂白,掛在洗衣繩上晾乾、折好,放在洗衣籃裡,拿到樓上放毛巾的櫃子裡……)。她的左腿跨在浴缸邊緣,腿上塗滿了刮胡膏,右手拿著爸爸的刮胡刀。“彆用這種傲慢的口氣說話。”爸爸說。“對不起,”琳茜低下頭說,“我隻想有點隱私權。”爸爸舉起巴克利,把他抬高到自己頭上,“洗手台,巴克利,踩到洗手台上。”爸爸說,平常爸媽不準他踩到洗手台上,現在爸爸居然叫他踩上去,也不管他沾了泥巴的雙腳肯定會弄臟洗手台的磁磚,巴克利覺得非常興奮。“好,跳下來。”小弟照辦,“假日”繞著他跑跑跳跳。“寶貝兒,你還小,不到刮腿毛的年紀。”爸爸說。“外婆十一歲就開始刮腿毛了。”“巴克利,回你的房間,把狗一起帶走,好嗎?我一會兒就過去。”“好,爸爸。”巴克利還小,爸爸隻要有耐心略施小計,小弟就願意坐到他背上,兩人也可以像一般父子一樣玩耍。但爸爸看著琳茜,心中痛上加痛。他仿佛看到牙牙學語的我被大人抱著洗手,但時間卻就此停住,我永遠沒機會做妹妹現在打算做的事。巴克利離開之後,爸爸把注意力轉移到琳茜身上。他本該照顧好兩個女兒的,現在隻有在這個僅存的女兒身上儘心了。“你知道要小心吧?”他問道。最直接的證據是我的屍塊“我剛要動手,”琳茜說,“爸,讓我自己來吧。”“你手上那隻刮胡刀的刀片是不是從刀架上取下來的?”“是。”“嗯,那個刀片被我的胡子磨鈍了,我幫你換一片新的。”“謝謝,爸。”琳茜說,她頓時又成了他心愛的、騎在他背上的小女兒。他離開浴室,經過走廊,走到二樓另一邊的主臥房,他和媽媽依然共用浴室,雖然兩個人已經不再睡在同一間房裡。他伸手到櫃子裡拿出一包新刀片,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應該是艾比蓋爾的事。他心裡一陣刺痛,但很快就決定不再多想,他要專心幫女兒這個忙。他拿著刀片回到浴室,教琳茜如何換刀片和使用刮胡刀。“特彆注意腳踝和膝蓋附近,”他說,“你媽媽常說這是危險地帶。”“如果你想留下來看的話,隨你便吧。”她說,她現在想好讓爸爸留下來了。“但我可能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喔,”話一出口,她馬上後悔,真想狠狠打自己一拳,“爸,對不起,”她說,“我移開一點,來,你坐這裡。”她站起來坐到浴缸的邊緣,打開水龍頭,往浴缸裡放水,爸爸彎下身坐到馬桶蓋上。“沒關係,小寶貝,”他說,“我們好一陣子沒談起你姐姐了。”“誰需要談起她呢?”她說,“不說她也無所不在。”“你小弟看起來還好。”“他很纏你。”“是啊。”他說,他發現自已喜歡聽琳茜這麼說,取悅兒子顯然奏效。“唉喲,”琳茜大叫一聲,刮胡膏的白色泡沫上滲出一道血跡,“這真是太麻煩了。”“用拇指按住傷口,一下子就止血了。你隻刮小腿就可以了,”爸爸提議說,“除非我們打算去海邊,不然你媽媽也隻刮到膝蓋附近。”琳茜停頓了一下:“可你們從來不去海邊啊。”“我們以前去過。”大學暑假時爸媽在同一家百貨商店打工,爸爸對煙霧彌漫的員工休息區發表了一些難聽的評論,媽媽就笑眯眯地拿出一包香煙,當時她習慣抽“浦爾·莫爾”牌香煙。“這下完了。”他說,雖然她的香煙熏得他全身都是煙味,但他依然留在她身旁。“我最近常想我長得像誰,”琳茜說,“外婆還是媽媽?”“我覺得你和你姐姐比較像我媽媽。”他說。“爸?”“怎麼了?”“你還相信哈維先生是凶手嗎?”一支火柴終於在另一支火柴上擦出了火花!“我心裡毫不懷疑,親愛的,百分之百確定。”“既然如此,為什麼賴恩不逮捕他呢?”她握著刮胡刀笨手笨腳地向上刮,刮完了一條腿。她停下來等爸爸說話。“唉,怎麼說呢……”他歎了一口氣,一肚子的話傾囊而出,在此之前他從未這般仔細地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為什麼懷疑喬治·哈維。“我那天在他家後院碰到他,我們一起搭了一座帳篷,他說帳篷是幫他太太蓋的,我以為他太太叫做蘇菲,但賴恩記下來的卻是莉雅。他的舉動奇怪極了,所以我確定他一定有問題。”“大家都覺得他是個怪人。”“沒錯,我也知道,”他說,“但大家和他都沒什麼關係,他們不知道他的古怪是好心還是惡意。”“故作好心?”“故作無辜的樣子。”“‘假日’也不喜歡他。”琳茜加了一句。“完全正確!我從來沒看過那狗叫得那麼凶,那天早上,它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但是警察把你當成瘋子。”“他們隻能說沒有證據。對不起,我話說的直接一點,在缺乏證據和屍體的情況下,他們不能貿然行動,抓人總得要有根據。”“什麼樣的根據?”“我猜警方必須找出他和蘇茜的關聯,比方說有人看到他在玉米地或是學校附近徘徊,諸如此類的事情。”“或者,他家裡有蘇茜的東西?”爸爸和琳茜越談越熱烈,她另一隻腿已塗滿了刮胡膏,卻不去管它。他們一致覺得我一定在哈維家的某個角落。我的屍體可能在地下室、一樓、二樓、或是閣樓,雖然他們不願想這麼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屍體真的在喬治·哈維家,那將是最明顯、最完美、最具說服力的證據。兩人回憶起那天我穿的衣服及隨身攜帶的小東西,他們記得我帶了我最喜歡的橡皮擦,背包裡麵彆了大衛·卡西迪的徽章,背包外麵則彆了大衛·鮑伊的徽章。他們詳細列出我穿戴的飾物,而最直接的證據是我的屍塊,我那空洞腐爛的雙眼。都知道這個主意很危險唉,我的雙眼。雖然有外婆幫她化妝,但琳茜依然麵臨同樣的問題:每個人都從她的雙眼中看到了我的雙眼。每當她從鄰座女孩的小鏡子,或者商店櫥窗的映像中不經意地看到自己的雙眸,她總是趕緊把目光移開。和爸爸在一起時更是難過,她知?99lib.道隻要一談到我,不管是哈維先生、我的衣物、我的背包、我的屍體,甚至僅僅隻是我的名字,都會令爸爸警覺起來,他總是顯得特彆小心——千萬不要把琳茜和蘇茜悲哀地混為一談,琳茜就是琳茜,而不是蘇茜的化身。但他越小心,琳西越不自在。“這麼說,你想到他家裡看看嘍?”她說。他們互相凝視著,兩人都知道這個主意很危險。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隨便闖入彆人家是違法行為,他也從未打算這麼做,但是妹妹知道爸爸說的不是真話,她也知道爸爸需要有人幫他完成這件事。“親愛的,你該刮另一隻腿了。”她點點頭,轉過身繼續刮腿毛,她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做。外婆在感恩節前一周的星期一抵達家中,她的觀察力像往常一樣銳利,一進門就檢查琳茜臉上有沒有青春痘。她注意到媽媽恬靜的笑容背後似乎隱藏了些什麼,也注意到每次一提到費奈蒙警探或警方的工作,媽媽的神態就不太一樣。當天晚上吃完飯之後,外婆看到媽媽委婉地拒絕爸爸幫她收拾,憑著敏銳的觀察,外婆當下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外婆馬上宣布她要幫媽媽清洗碗盤,口氣之堅決讓大家嚇了一跳,琳茜知道這下不用她幫忙了,頓時鬆了一口氣。“艾比蓋爾,我來幫你忙,這是母女倆該一起做的事。”“你說什麼?”媽媽本來打算早早打發琳茜,然後她可以站在水槽前,一個人慢慢收拾。她可以一個人盯著窗外,直到夜幕低垂,自己的影子出現在窗前為止,屆時客廳裡的電視聲也漸趨沉寂,樓下又隻剩下她一個人。“我昨天才修了指甲,”外婆一麵把圍裙係在駝色的連衣裙上,一麵對媽媽說,“所以你洗我擦。”“媽,真的,你不必幫我。”“心肝,相信我,我一定要幫你。”外婆說,在叫“心肝”時口氣顯得有點嚴肅,過於乾脆。巴克利拉著爸爸的手,兩人走到廚房旁邊的房間看電視,暫時獲得自由的琳茜則上樓打電話給塞謬爾。外婆圍著圍裙的樣子實在很奇怪,非同尋常,她手上拿著擦碗的毛巾,看起來像拿著紅旗的鬥牛士,等著碗盤衝向自己。媽媽雙手伸到熱水裡,濺起陣陣水花,廚房裡隻有洗碗聲,和碗盤的碰撞聲,外婆和媽媽沉默地工作,令人窒息的氣氛似乎一觸即發。隔壁房間傳來轉播橄欖球比賽的噪音,我聽了更覺得奇怪。爸爸隻喜歡籃球,從來不看橄欖球比賽轉播;外婆隻吃冷凍或是外賣食品,從來不洗碗盤。今晚大家好像很反常。“唉,老天爺,”外婆終於開口了,“把這個盤子拿去,”她把剛洗好的盤子遞給媽媽,“我想好好和你談談,但我怕打破碗盤,來,我們去散散步。”“媽,我必須……”“你必須去散散步。”“我們洗完碗再去。”“你仔細聽好,”外婆說,“我知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不願意和我一樣,你高興就好,我無所謂。但我是明眼人,有些事情一看就明白,我知道正在發生一些事,不是什麼好事,明白我的意思嗎?”媽媽的表情莫測高深,她的臉龐倒映在洗碗槽的泡沫中,臉上的神情也像泡沫一樣飄浮不定。“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有些疑惑,但我不想在這裡談。”行啊,外婆。我心想。我從未看過外婆那麼緊張。媽媽和外婆找個理由單獨出去散步並不難,爸爸膝蓋受傷,絕不會想要跟她們一起出去,再說,這些天爸爸走到哪裡,巴克利就跟到哪裡,所以爸爸不去,巴克利也不會跟著去。媽媽一語不發,她彆無選擇。兩人想了想,走到車庫解下圍裙,把圍裙放在車頂上,媽媽彎腰拉起車庫的大門。時候還早,她們出門時還沒天黑,“我們可以順便帶‘假日’走走。”媽媽提議。“彆帶‘假日’了,就我們母女兩個吧,”外婆說,“想到我們兩人一起出去散步,真夠嚇人的,是不是?”媽媽和外婆向來不親,雖然兩人都不願意承認,但她們心裡都很清楚,有時甚至拿這點開玩笑。她們仿佛是一個大社區裡僅有的小孩,雖然彼此不怎麼喜歡,但不得不和對方一起玩耍。以前媽媽總是朝著她自己的目標拚命前進,外婆向來無意追趕,現在外婆發現自己必須迎頭趕上。外婆說出了壓在心裡好久的話她們經過歐垂爾家,快走到塔金家時,外婆說出了壓在心裡好久的話。“我看得開,所以才接受了你爸爸有外遇這件事,”外婆說,“你爸爸在新罕布什爾州有個女人,兩人的關係持續了好久。她的姓名縮寫是F,我始終不知道它代表什麼。這些年來,我想了好幾千種方式來解釋F代表什麼。”“媽?”外婆沒有轉身,繼續往前走。她覺得秋天冷冽的空氣讓人心神舒暢,最起碼她覺得比幾分鐘前好過多了。“你知道你爸爸這件事嗎?”“不知道。”“我想我沒和你提過,”外婆說,“以前我認為沒必要告訴你,現在是時候了,你不覺得知道了比較好嗎?”“我不清楚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她們走到轉角,往回走就可以走到家,繼續往前則會走到哈維先生家,媽媽忽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可憐的小寶貝,”外婆說,“來,把你的手給我。”她們都覺得很彆扭,外公外婆不習慣和小孩親熱,媽媽用手指就可以數得出來,她小時候高大的外公彎下腰來親過她幾次。外公的胡子刺刺的,夾帶著一絲科隆香水的香味,雖然這些年來找了又找,媽媽卻始終找不出是哪一種科隆香水。外婆拉起媽媽的手,兩人朝另一個方向前進。她們走到社區的另一端,越來越多的住戶搬到這裡來,新蓋的房子沿著大路延伸,好像船錨一樣把整個社區導向以前的舊街道,因此,我記得媽媽把這裡的房子稱為“船錨屋”。順著“船錨屋”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這裡還沒有形成鎮子時的老路,通向設有獨立戰爭遺址的“弗奇鎮國家曆史公園”。“蘇茜的死讓我想起你爸爸,”外婆說,“以前我從不讓自己好好悼念他。”“我知道。”媽媽說。“你因為這個而恨我嗎?”媽媽停頓了一會兒說:“是的。”外婆用另一隻手拍拍媽媽的手背說:“你看吧,說說話就得到了寶藏。”“得到了寶藏?”“我們談談就說出了真心話。你和我,我們之間的真心話就像寶藏一樣珍貴。”她們經過一片種了很多樹的土地,二十年前,這一帶的男人穿著休閒鞋拿著工具把地鏟平種下樹苗,如今這些樹木即使算不上高聳雲霄,也比當年長高了一倍。“你知道我一直覺得很孤單嗎?”媽媽問外婆。“所以我們才需要出來走走。”外婆說。媽媽專心看著眼前的道路,她一隻手緊握著外婆的手,母女緊緊地手拉著手。她想到自己孤單的童年,也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把紙杯用長線綁在一起,拿著杯子走回自己房間,然後對著杯子說悄悄話,她看了覺得有趣,卻並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小時候除了她之外,家裡隻有外公外婆,後來外公也過世了。她抬頭凝視樹木的尖端,樹林矗立在小山丘上,方圓數英裡之內沒有任何建築物高過這些樹木,那座山丘從未整理為建築用地,附近隻有幾戶老農夫還住在這裡。“我無法形容心裡的感受,”媽媽說,“對誰都說不出來。”她們走到社區儘頭,夕陽正從眼前的小山丘後落下。她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兩人都無意轉身,媽媽望著最後一絲微弱的陽光消失在道路的儘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現在一切都完了。”外婆不太確定所謂的“一切”是什麼意思,但她沒有繼續追問。“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外婆提議。“回去?”媽媽說。“回家吧,艾比蓋爾,我們該回去了。”她們轉身往回走,街道兩旁房屋林立,家家戶戶看起來都一樣,外婆覺得隻有靠著門上的裝飾才分辨得出不同。她永遠搞不清楚這樣的社區,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為什麼選擇住在這種地區。“走到轉角時,”媽媽說,“我要繼續往前走。”“他的家?”“沒錯。”媽媽轉身,我看到外婆也跟著轉身。“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再和那個男人見麵?”外婆問道。“哪個男人?”“和你發生牽扯的那個男人。我講了半天,講的就是這回事。”“我沒有和任何人發生牽扯。”媽媽說,她的思緒像飛躍在屋頂間的小鳥一樣活躍,“媽?”她邊說邊轉身。“艾比蓋爾?”“如果我想離開一陣子,我能不能借用爸爸的小木屋?”“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她們聞到空氣中傳來一股味道,媽媽焦慮、紛亂的思緒再度受到乾擾,“有人在抽煙。”她說。媽媽做了一個非常美妙的夢外婆看著她的女兒,往日那個循規蹈矩、實事求是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媽媽顯得如此反複無常、心神不寧,外婆知道她沒什麼好說的了。“嗯,聞起來像是外國香煙,”媽媽說,“我們去看看是誰在抽煙。”天色越來越暗,外婆呆呆地凝視著遠方,媽媽則循著煙味前進。“我要回去了。”外婆說。但媽媽依然繼續向前走。她很快就發現煙味來自辛格家,盧安娜·辛格站在自家後院的一棵高大的冷杉樹下抽煙。“哈。”媽媽打聲招呼。盧安娜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吃了一驚,她已經習慣保持冷靜,不管是警察指控她的兒子是殺人犯或是她先生把今晚的晚宴當成了學術委員會會議,對最驚人的事,她都安之若素。稍早她告訴兒子說他可以上樓,然後自己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來,似乎沒有人在意她離開了晚宴。“沙蒙太太,”盧安娜邊說邊吸了一口氣味刺鼻的香煙,在香煙熱騰騰的煙霧中,媽媽握住盧安娜伸出來的手,“真高興和你碰麵。”“你們家今晚請人吃飯嗎?”媽媽說。“我先生請幾個同事過來聊聊,我負責招待。”媽媽笑了笑。“我們兩人住的這地方有點怪,不是嗎?”盧安娜說道。她們目光相遇,媽媽笑著點點頭。在大馬路的某處,她自己的母親正在回家途中,但此時此刻,她和盧安娜遠離眾人,仿佛置身於一個安靜的島嶼。“你還有香煙嗎?”“當然,沙蒙太太,當然有。”盧安娜在長長的黑色開襟毛衣口袋裡摸索,找出一包香煙和打火機,“登喜路,”她說,“我希望你抽得慣。”媽媽點燃香煙,然後把藍色金邊的香煙盒還給盧安娜,“艾比蓋爾,”她吸了一口煙說,“請叫我艾比蓋爾。”在樓上漆黑的房間裡,雷聞得到他母親的香煙味,盧安娜不計較兒子偷拿她的香煙,雷也不明說母親抽煙。樓下人聲沸騰,他聽到他父親和同僚們用六種語言大聲交談,七嘴八舌地批評即將到來的感恩節太美國化了。他不知道我媽媽和他媽媽站在後院的草坪上,也不知道我正看著他坐在窗邊嗅聞外麵甜香的煙草味。過了一會兒,他轉身離開窗邊,扭開床頭的小燈開始。老師叫大家找一首十四行詩寫報告,他手上拿著《諾頓選本》,眼睛盯著書本裡的詩句,腦海中卻不斷浮現過去某些時刻。他真希望能回到過去,重頭再來一次,如果他在禮堂的支架上就吻了我,說不定事情不會像現在一樣。外婆繼續朝媽媽說的方向前進,最後終於看到那棟大家都想忘記的房子。她看著這棟與女兒家隔著兩棟房子的綠色房屋,心想傑克沒錯。她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屋子在黑暗中散發出邪惡的氣息,令她不寒而栗。她聽到蟋蟀的叫聲,也看到這人門前的花圃裡聚集了一群螢火蟲。忽然間,她覺得自己隻能對女兒表示同情,除此之外,她什麼也幫不上。她女兒碰到這樣的悲劇,即使她自己的先生曾經有過外遇,她依然不知道怎麼幫助女兒。她決定明天早上告訴我媽,如果需要的話,媽媽隨時可以借用外公的小木屋。那天晚上,媽媽做了一個她覺得非常美妙的夢。她夢見自己從未去過的印度,那裡有橘色的錐形交通路標,還有各種美麗的昆蟲,昆蟲蟲身是天青色,上顎則是璀璨的金色。眾人抬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在遊街,女孩裹著布,眾人把她抬往一個木棒堆起來的平台,準備將她火葬。熊熊大火吞噬了年輕女孩,在明亮的火光中,媽媽覺得渾身飄飄然,感受到騰雲駕霧般的喜悅。女孩雖然被活活燒死,但最起碼她有個完整乾淨的身體。謀殺我的凶手也經常窺伺每個人整整一星期,琳茜仔細地觀察哈維先生家的動靜。這個謀殺我的凶手也經常窺伺每個人,琳茜隻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琳茜先前已經答應和學校的男子橄欖球隊一起全年受訓,迪威特先生和塞謬爾都鼓勵她迎接這個重大的挑戰。為了表示支持,塞謬爾和琳茜一起接受訓練,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入選,自嘲說這些訓練無非讓他與“穿短褲跑得最快的家夥”有些不同。塞謬爾確實能跑,但一上球場,即使球在身旁,他也看不到,截不住,踢不準。塞謬爾經常陪琳茜在家附近跑步,琳茜每次經過哈維先生家都仔細觀察,塞謬爾跑在前麵幫琳茜設定速度,因此,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哈維先生從綠色房屋裡向外看,他注意到琳茜的窺伺,覺得非常不舒服。雖然事發至今已將近一年,但是沙蒙家卻始終緊盯著他不放。在其他城鎮也發生過同樣的情況,雖然一般人看不出異狀,但總有一個女孩的家人懷疑到他。他天衣無縫地應付警察,他裝出順從與無辜的樣子,並對警方的調查工作表示佩服,還不時提出一些毫無用處的主意,好像誠心要幫助警方破案。他想到自己對費奈蒙提到艾裡斯家的男孩,這招真是漂亮。謊稱自己是鰥夫也屢次奏效。若是剛好想到某個受害者,他就心血來潮地把她說成自己的太太,而隻要想起母親,受害者的臉孔自然浮現心頭。每天下午,他會出去一兩個小時。先去買東西,然後開車到弗奇鎮曆史國家公園。他先在鋪了柏油的大馬路上走走,然後到林間小道散步,有時他發現自己置身在成群的學童之中,他們到這裡參觀喬治·華盛頓的故居和紀念館,大家好奇地四處張望,好像真的會在屋裡找到喬治·華盛頓的一根銀色假發。他看到小孩子認真的模樣,心情為之一振。學校老師或是解說人員偶爾會注意到他站在一旁,他看上去雖然友善,但畢竟是個陌生麵孔,總是難免引來詢問的目光。他有成千種說辭來應付他人的詢問:“我以前常帶小孩來這裡”,或是“我在這裡認識我太太”。他知道謊稱家人如何如何最有效,女人們一聽就露出了微笑。有一次解說人員對學童們講解一七七六年冬天的一場戰役時,有個長得不錯的胖女人還試圖和他搭訕。那次他又稱自己是鰥夫,還提到一個叫做蘇菲·西契逖的女人,他說她是自己的亡妻,惟一的真愛。這些話像美食一樣吸引了這個胖女人,她滔滔不絕地說她的小貓、弟弟,弟弟有三個小孩,她非常疼愛他們等等,他一麵靜靜地聽,一麵想象她陳屍在自己地下室的模樣。從那之後,一看到學校老師探詢的目光,他就悄悄走到公園其他地方。他看著母親們推著嬰兒車,神情奕奕地走在泥土小路上;他看到曠課的學生情侶在濃密的田野或是隱密的小徑旁親熱。公園最高處有個小樹林,他有時把車子停在這裡,坐在車子裡看著神情落寞的男人把車停在他旁邊。這些穿著西裝或是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的男人趁午餐時間來到這裡,下車後很快地走到樹林裡,他們有時回頭探詢地看哈維先生一眼,如果距離恰當的話,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他們會看見哈維先生一臉狂暴、貪得無厭的色欲,這正是他手下的受害者所看到的臉孔。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琳茜看到哈維先生出了門,她放慢腳步,逐漸脫離其他跑步的男孩。稍後若有人問起,她可以說她月經來了,大家聽了就會閉嘴。琳茜明知道這個借口一定會讓反對女孩參加區域球賽的人抓到把柄,但她依然決定這麼做。我看著妹妹,心裡真是佩服。女人、間諜、運動員、獨行俠,此時此刻,她集各種角色於一身了。她歪著身子,裝出肚子痛的樣子,一拐一拐地走路,隊員們轉頭看她,她揮揮手表示沒事。她把手叉在腰際,繼續往前走,直到隊員跑到遠遠的馬路儘頭轉彎之後,她才挺直身子。哈維先生家旁邊有一排高大的鬆樹,多年來無人修剪,枝葉非常濃密。她坐在一棵鬆樹下,繼續裝出疲倦的樣子,以免鄰居見了起疑。坐了一會兒,她覺得時候到了,身子一縮,像皮球一樣滾到兩棵鬆樹之間。她耐心等候。隊員們還會再跑一圈,她看著大家經過她麵前,眼光追隨著他們。又過了一會兒,隊員們跑過一塊空曠的土地,抄近路跑回學校。終於隻剩她一個人了。她已經盤算好她還有四十五分鐘,再長爸爸就會擔心她為什麼還沒回家。琳茜和爸爸的協議是如果她和男子橄欖球隊一起受訓,塞謬爾五點之前必須送她回家。那天整日烏雲密布,晚秋寒意正濃,她的腿上和手臂都起了雞皮疙瘩。跑步時她全身發熱,但一走到她和曲棍球隊員合用的更衣室,她就開始全身發抖,直到衝個熱水澡才舒服一點。此時她站在哈維先生家外麵,除了覺得冷,還由於害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男孩們抄近路跑回學校時,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哈維先生家一側地下室的窗口。如果被逮到的話,她已經想好了一套理由:她追一隻小貓追到這裡,小貓消失在兩棵鬆樹之間,灰色的小貓跑得非常快,一路衝向哈維先生家,她不假思索就跟過來了。她透過玻璃向地下室裡看去,那兒一片漆黑。她試著推開窗戶,但窗戶從裡麵鎖著,惟一的辦法是打破玻璃。她很快地在心中盤算,雖然打破玻璃會發出一些聲音,但計劃進行到這個地步,她不能就此打住。更何況,爸爸坐在書桌旁盯著時鐘等她回家,時間已經不多了。她脫下毛衣,把毛衣綁在雙腳上,坐下來,手臂支撐住身體,用雙腳踢玻璃。一下、兩下、三下,玻璃終於發出輕微的破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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