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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個邪惡的外婆“來,我們一定能幫你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邊說邊走向衣櫃。她比任何人都會挑衣服,以前她偶爾會在開學之前來找我們,帶我們去買衣服。我們看著她靈巧的手指飛快地在衣架間飛舞,像是在彈鋼琴,看了讓人歎服。忽然間,她停了下來,不到一秒鐘就從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連衣裙或襯衫舉在我們麵前,“你們覺得如何?”她問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遠完美極了。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麵翻揀,一麵把衣服貼在琳茜身上比劃。“你媽媽的情況很糟,琳茜,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外婆……”“噓,讓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連衣裙,這件深色方格呢、小圓領的連衣裙的裙裾很大,穿上去之後我可以盤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還可以讓洋裝的下擺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彆喜歡穿這件洋裝上教堂。“你媽在哪裡買到這件布袋?”外婆說,“你爸爸的情況也很糟,但他最起碼有股怒氣。”“你和媽媽說的那個人是誰?”外婆愣了一下,“什麼人?”“你問媽媽說,爸爸是不是還認為那個人是凶手。那個人是誰?”“就是這件!”外婆說了句法語,舉起一件琳茜從沒看過的藏青色的超短連衣裙,那是克萊麗莎的衣服。“太短了。”琳茜說。“你媽媽太讓我驚訝了,”外婆說,“她居然讓你們買這麼流行的衣服!”爸爸在樓下叫大家趕緊準備,再過十分鐘就要出門。外婆馬上大顯身手,她幫琳茜套上這件藏青色的超短連衣裙,然後兩個人跑回琳茜的房間穿鞋子。裝扮整齊之後,外婆在走道上就著頭上的燈光,重新幫琳茜描畫模糊的眼線,然後再幫琳茜上一次睫毛膏,最後她幫琳茜緊緊地撲上一層粉,她拿起粉餅,輕輕地沿著琳茜的雙頰向上撲打。外婆跟著琳茜走下樓,媽媽立刻抱怨琳茜的裙子太短,接著,琳茜和我看到媽媽一臉懷疑地瞪著外婆,直到此時,我們才發現外婆自己居然沒有化妝。巴克利坐在後座上琳茜和外婆中間,快到教堂時,他看看外婆,好奇地問她在做什麼。“沒空上妝的時候,這樣做會讓兩頰顯得比較有精神。”她說,巴克利立刻照貓畫虎,和外婆一樣捏捏自己的麵頰。塞謬爾·漢克爾站在教堂大門邊的石柱旁,他穿著一身黑衣,他哥哥霍爾站在他身旁,身上披著聖誕節那天塞謬爾穿到我家的破舊皮夾克。霍爾長得像比較黑一點的塞謬爾,他經常騎著摩托車奔馳於鄉間道路,皮膚曬得很黑,臉上可見風吹雨打的痕跡。我們全家一走近,霍爾馬上掉頭離開。“這位一定是塞謬爾,”外婆說,“我就是那個邪惡的外婆。”“我們進去,好嗎?”爸爸說,“塞謬爾,很高興看到你。”琳茜和塞謬爾走在前麵,外婆退後幾步走在媽媽另一邊,全家人一起走進教堂。費奈蒙警探穿著一套看了令人發笑的西裝站在門口,他對我爸媽點點頭,目光似乎停駐在媽媽身上,“和我們一起走,好嗎?”爸爸問道。“謝謝,”他說,“我站在這附近就好了。”“謝謝你來參加。”家人們走進教堂擁擠的前廳,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後,在他的頸邊徘徊,在他的耳邊低語。但我已經存在於他的每個毛孔間。早晨醒來,他仍有些宿醉,他轉身看著熟睡中的媽媽,媽媽的臉貼著枕頭,發出淺淺的呼吸聲。唉,他可愛的妻子、心愛的女人,他真想輕撫她的臉頰,理順她的頭發,親吻她,但她睡得那麼安詳,隻有在睡夢中,她才得到了平靜。自從獲知我的死訊之後,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實說,悼念儀式還算不上最糟的,最起碼今天大家會誠實麵對我的死訊。這一陣子每個人都不明說,言詞閃爍聽了卻令人更難過。今天他不必假裝他已經恢複正常。管它什麼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傷,艾比蓋爾也不必再刻意偽裝。但他知道她一醒來,他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確知我死了之後,他所認識的艾比蓋爾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過世已將近兩個月,眾人已逐漸淡忘了這樁悲劇,隻有我的家人和露絲還牢牢地記得我。露絲是和她爸爸一起來的,他們站在教堂角落,擺著聖餐杯的玻璃櫃旁。聖餐杯是美國獨立戰爭留下來的古物,戰爭時期教堂曾經是醫院。迪威特夫婦和露絲父女閒聊,迪威特太太的書桌上放著一首露絲寫的詩,她打算星期一把這首詩拿給學校的輔導人員看看,露絲的詩寫的是我。“我太太似乎同意凱定校長的說法,”露絲的父親說,“她認為悼念儀式能幫助學生麵對這件事。”“你怎麼看?”迪威特先生問道。“我覺得事情過去就算了,我們最好不要再打擾人家,但露絲說她想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彆露絲看著我家人和眾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茜的新造型,她不相信化妝,認為化妝貶低了女性,她看到塞謬爾·漢克爾握著琳茜的手,腦海中忽然浮現從女性主義書籍中讀到的一個詞:屈從,然後,我注意到她隔著窗戶偷偷觀察霍爾·漢克爾,霍爾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墳墓旁抽煙。“露絲,”她爸爸問道,“怎麼了?”她趕緊集中精神回答說:“什麼怎麼了?”“你剛才望著遠方發呆。”他說。“我喜歡教堂的墓園。”“女兒啊,你是我的小天使,”他說,“趁位子被人占滿之前,我們趕快找個好位子吧。”克萊麗莎也參加了追悼會,布萊恩·尼爾遜穿著他爸爸的西裝,無精打采地陪克萊麗莎一起來。她擠過人群,走向我的家人麵前,凱定校長和伯特先生主動給她讓路。她先和我爸握手。“嗨,克萊麗莎,”爸爸說,“你好嗎?”“還好,”她說,“你和沙蒙太太好嗎?”“我們很好,克萊麗莎,”他說,我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謊言!“你要不要和我們家坐在一起?”“嗯……”她低頭看著雙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來的。”媽媽有點神情恍惚,她瞪著克萊麗莎。克萊麗莎活蹦亂跳的,我卻死了。克萊麗莎感覺到媽媽的注視,媽媽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膚中,讓她隻想趕快逃開。但這時她看到了那件連衣裙。“嗨。”她打聲招呼,把手伸向琳茜。“怎麼了?克萊麗莎。”媽媽的情緒忽然失控。“噢,沒事。”她說,再一次瞟了連衣裙一眼,心裡知道她永遠不可能要回這件連衣裙了。“艾比蓋爾?”爸爸說,他聽得出媽媽的怒氣,敏感地察覺到有些不對頭。站在媽媽身後的外婆對克萊麗莎眨眨眼。“我隻想說琳茜今天好漂亮。”克萊麗莎說。我妹妹臉紅了。站在門廳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大家分開站在兩旁,史垂克牧師穿著祭服走向爸媽。克萊麗莎悄悄走到後麵找布萊恩,找到他之後,兩人一起走向外麵的墓園。雷·辛格躲得遠遠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彆。秋天時我曾給他一張在照像館拍的照片,他看著我的照片,默默地對我說再見。他凝視著照片中的雙眼,盯著背景中那塊大理石花紋的絨布。每個孩子拍照時都以這樣的絨布為背景,坐在熾熱的燈光下擺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麼,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還是時間永遠定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樣,他自己在照片中就不像他本人那麼野或是羞怯。他凝視著我的照片,心中逐漸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氣中,環繞在他四周;我出現在他與露絲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兩堂課之間他一人獨處的時刻,在這些時刻出現的我才是他想親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讓我走。他不想燒掉或是丟掉我的照片,卻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著他把照片夾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詩集中,他和他母親在書裡夾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時間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為塵埃。眾人在悼念儀式上對我讚美有加,史垂克牧師、凱定校長和迪威特太太說了很多好話,但爸媽隻是麻木地一直呆坐著。塞謬爾不斷地捏琳茜的手,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著奈特借他的西裝,奈特年初剛參加過婚禮。巴克利坐立難安,一直盯著爸爸。倒是外婆做出了當天最重大的一件事。唱到最後一首讚美詩時,我的家人站了起來,這時外婆靠近琳茜,悄悄對她說:“那個人就站在門邊。”琳茜轉頭望去。賴恩·費奈蒙站在門口,跟著大家一起唱讚美詩。他身後站著我們的一個鄰居,那人穿著厚厚的法蘭絨襯衫和卡其布長褲,穿得比追悼會上的任何人都隨便。片刻之間,琳茜已經認出他是誰,他們緊盯著對方,然後琳茜就昏倒了。大家趕緊過去照顧她,一片混亂中,喬治·哈維悄悄地穿過教堂後麵的墓園,不動聲色地消失在獨立戰爭時代的墓碑之間。一個女孩倒臥在血泊中的模樣在每年舉辦的天才生夏令營中,來自全州各地的七到九年級的天才生齊聚一堂,我經常想象,在為期四星期的夏令營中,這些天資聰穎的學生坐在大樹下,探頭探腦地試圖竊取彆人的心血結晶。在營火晚會上,他們唱聖歌,而不是民謠;女孩們一起淋浴時,大家興高采烈地討論芭蕾名伶雅奎斯·丹希瓦斯的優美身段或是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思·加爾希雷思的大腦構造,而不是隻說些彆人的閒話。但即使天才生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在所有的小集團中,“科學怪胎”和“數學金頭腦”的地位最高,這些人不善於社交,但最受到尊重。接下來是“曆史天才”,這些人知道冷僻曆史人物的生辰忌日,走過其他學員身邊時,他們總是低聲說些“一七六九到一八二一年”、“一七七到一八三一年”之類看似無意義的出生死亡日期,琳茜走過他們身邊時則暗自說出“拿破侖”、“黑格爾”之類的答案。還有一些學員隸屬“巧手大師”,大家對於這些孩子名列天才生之列頗有微詞,這些孩子能拆裝機件,完全不需要說明書或是圖紙。他們從實踐而非理論層麵來了解世界,不太在乎成績。塞謬爾是“巧手大師”的一員,他最崇拜的英雄是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和他自己的哥哥霍爾。霍爾自高中輟學,便在落水洞附近開了一家修車廠,老主顧包括成群結黨的重型機車族,還有騎著機動腳踏車在養老院停車場閒晃的老先生。霍爾抽煙,住在家裡車庫上方的房間裡,他還時常帶不同的女友到修車場。每次有人問霍爾什麼時候才會長大,霍爾總是回答說:“永遠不會。”塞謬爾受到哥哥啟發,每次老師問他未來的誌向時,他總是回答說:“不知道,我才剛滿十四歲。”露絲·康納斯知道自己快滿十五歲了。她時常坐在後院的鋁皮工具室裡,周圍都是康納斯先生從快被拆掉的老房子裡找到的各式各樣的門把和舊五金件,露絲坐在陰暗的工具室裡冥想,想到頭痛才走回家裡。她爸爸坐在客廳裡看書,她經過客廳,直接跑到自己房間,抓住靈感,情緒高昂地寫詩,詩作的標題包括《身為蘇茜》、《死亡之後》、《粉身碎骨》、《在她身旁》以及《墳墓之唇》。《墳墓之唇》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參加天才生夏令營時,她身邊也帶著這首詩。她折上又打開,整張紙的折疊處都快被磨破了。天才生夏令營開始的那天早上,露絲胃痛得不得了,她錯過了接送學生的大轎車,結果隻好請爸媽開車送她到營區。她這一陣子嘗試新的蔬果養生法,前一天晚上吃了一整顆白菜頭當晚餐。我過世之後露絲就開始吃素,康納斯太太對此頗不以為然。“老天爺啊,這又不是蘇茜!”康納斯太太指著麵前一英寸厚的牛排對露絲說。康納斯先生淩晨三點把女兒送到急診室,過後再開車送她到營區。到營區之前,他們先回家拿行李,康納斯太太已經幫露絲打好包,行李放在車道的儘頭。車子緩緩駛入營區,露絲瞄了排隊領姓名胸牌的學員一眼,看到琳茜和全是男孩的“巧手大師”們在一起。琳茜沒把姓氏寫在胸牌上,隻在上麵畫了一條魚。她並非刻意撒謊,但她希望交幾個來自其他學校的新朋友,說不定他們從未聽過我的事情,最起碼他們不會把她和我聯想在一起。她整個春天都戴著半顆心的金飾,塞謬爾則戴著另外半顆心。他們不好意思在大家麵前表露愛意,在學校裡不敢手牽手,也沒有互相傳遞情書。他們隻是一起吃午餐,塞謬爾每天下課陪她走路回家。她十四歲生日當天,他給她一個插了一支蠟燭的蛋糕。除此之外,他們大部分時間依然和自己的同性朋友在一起。第二天早晨,露絲很早就起床,她和琳茜一樣,兩個人在營區向來獨來獨往,都不屬於任何小團體。她一個人到野外散步,邊走邊采集自己想命名的植物。她不喜歡一個“科學怪胎”所標示的植物名稱,所以決定自己為花草命名。她在日記裡畫出樹葉花朵的形狀,標示出她認為的性彆,然後為它們取名字,枝葉簡單的叫做“吉姆”,花朵較為繁茂的則叫做“帕莎”。琳茜漫步到餐廳時,露絲已經排隊拿第二盤雞蛋和香腸。她在家裡信誓旦旦地說她不吃肉,說了就得算數,但在夏令營的營區裡卻沒人知道她發的誓。我過世之前,露絲從沒和琳茜說過話,我過世之後,兩人也隻在學校的走道上擦身而過。但露絲看見過琳茜和塞謬爾一起走回家,也看見過琳茜對塞謬爾笑容滿麵。她看著琳茜點了一些薄餅,其他什麼都沒要。有時她把自己想象成我,也曾想象自己是琳茜。琳茜對此毫不知情,渾然不覺地走到排隊的露絲身邊。露絲攔下她,“這條魚1表示什麼?”露絲指著琳茜的胸牌問道,“你信教嗎?”“不,你仔細看看魚頭的方向就知道了。”琳茜一麵隨口說著,一麵心想要是有香草布丁就好了,香草布丁配薄餅最好吃。“露絲·康納斯。我是個詩人。”露絲自我介紹。“琳茜。”琳茜說。“琳茜·沙蒙,是嗎?”“不要,請不要說出去。”琳茜說。在那短暫的一刻,露絲明顯地感受到提到我名字所引發的反應。人們看著琳茜,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一個女孩倒臥在血泊中的模樣。你真是一個傑出的詩人即使是做事與眾不同的天才生,在短短幾天內也組成了小團體。大部分的小團體都是男孩一堆,女孩一堆,十四歲的青少年很少認真地談感情,那年惟一的例外是琳茜和塞謬爾。“親嘴!”他們走到哪裡,都會遇到這樣的叫喊。大人不在身旁,又時值盛夏,他們的激情有如野草般滋生。我從未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感受過如此單純的欲望,也從未看過欲望滋長的這麼快,更彆說這人是我的親妹妹。他們謹慎地交往,也遵守營區的規定。輔導員晚上拿手電筒照男孩營區附近比較濃密的樹叢時,從來沒有看到過琳茜和塞謬爾躲在樹叢裡親熱。他們在餐廳後門外私會,或是偷偷在高處刻了他們姓名縮寫的大樹旁見麵。他們親吻,想更進一步,卻辦不到。塞謬爾希望他們的第一次很特彆,很完美,琳茜隻想做了就好。她想趕快有個經驗,然後她就可以真正變成大人。她覺得性愛像是搭乘電影《星際迷航記》中的運輸機,你消失於空氣中,過了一兩秒重新現形,之後就發現已置身在另一個星球。“他們快做了。”露絲在她的日記裡寫道。我衷心希望露絲把所有事情寫在日記裡,她在日記裡描述我在停車場從她身邊走過,她寫那天晚上,她感覺到我伸手碰了她一下,感覺絕對真實,而不是她的想象。她描述我當時的模樣,以及我如何來到她的夢中。她覺得有些鬼魂緊貼在活人身旁,像第二層肌膚一樣保護心愛的人。如果她努力書寫,說不定她能釋放我的鬼魂,自己也因而重獲自由。我站在她身後看她寫日記,心想將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相信這些話。每當想到我,她便覺得不那麼孤單,好像冥冥之中多了一個朋友。她在夢中看到了玉米地,呈現在麵前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裡,她說不定能找到自己的歸屬。“露絲,你真是一個傑出的詩人。”她想象我對她說。她在自己的日記中夢想自己成了一名出色的詩人,文句優雅到能讓我死而複生。我回到露絲三歲時的一個下午,那天露絲的表姐受托照顧她。表姐將露絲放在鎖上門的浴室的地毯上,露絲看著表姐脫衣洗澡,多麼想摸摸表姐的皮膚和頭發,多麼想讓表姐抱抱。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露絲日後才產生某種情愫。到了八歲時,露絲隱約覺得自己與其他女孩不同,小女孩都會迷上身邊的某個人,露絲覺得她對表姐,或是女老師們的感情,比其他小女孩的迷戀更真實。她不僅希望得到她們的憐愛的注意,更對她們有種強烈的渴求。隨著歲月增長,情愫在心中逐漸萌發,原本青綠的嫩芽綻放為鮮豔的番紅花。但誠如她在日記中所言,她並不想和女人發生關係,而是想永遠消失在她們懷裡;她隻想有個藏身之地。夏令營的最後一星期,學員們通常忙著最後一項活動。每個學校必須在結業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到營區接孩子之前展示活動成果,評出勝負。雖然最後一周的星期六早晨才宣布活動主題,但學員們早已開始準備。活動主題向來是設計捕鼠器,沒有人願意重複過去的設計,活動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塞謬爾找戴牙套的小孩商量,他需要牙套上的小橡皮圈來加強捕鼠器引臂的彈性;琳茜從軍隊退休的夥夫那裡要來了乾淨的錫箔紙,錫箔紙反射出的光線會讓老鼠暈頭轉向。“如果他們喜歡上自己的倒影,那該怎麼辦?”琳茜問塞謬爾。“它們不可能看得那麼清楚。”塞謬爾回答,他找到一些捆綁營區垃圾袋的鐵絲,邊說邊忙著刮下鐵絲上的紙片。那星期你如果看到一個小孩莫名其妙地盯著營區內一樣毫不起眼的東西,這孩子八成想著怎樣利用它做一個最棒的捕鼠器。“它們蠻可愛的。”有一天下午琳茜說。前一天晚上,琳茜花了大半夜在地裡用細繩誘餌抓老鼠,她把抓來的老鼠放在一個空兔籠裡。塞謬爾若有所思地盯著老鼠說:“嗯,當個獸醫也不錯,但我想我絕不會喜歡解剖老鼠。”“我們得殺了它們嗎?”琳茜問,“競賽內容是誰能設計出最好的捕鼠器,而不是比賽誰最會殺老鼠。”“亞提說他要用木頭做副小棺材。”塞謬爾笑著說。“太惡心了。”“亞提就是這樣。”“據說他喜歡蘇茜。”琳茜說。“我知道。”“他提起過她嗎?”琳茜拿起一隻細木棍穿進兔籠上的鐵網。“說實在的,他問起過你。”塞謬爾說。“你怎麼說?”“我說你還好,你會好好過下去的。”籠子裡的老鼠躲開木棍,紛紛擠到角落,它們疊在一起,徒勞無功地試圖逃跑。“我們設計一個裡麵擺著紫色天鵝絨沙發的捕鼠器吧,我們還可以裝個門閂,老鼠坐在小沙發上,門一打開就有小小的奶酪球掉下來。我們可以把這個捕鼠器命名為‘野鼠的國度’。”塞謬爾不像大人們一樣逼琳茜說話,相反地,他隻是一直叨叨說要用什麼布料幫小老鼠做沙發。在彆的天堂裡像我一樣的女孩到了那年夏天,我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人間,因此,我越來越不常去廣場上的大陽台。一到晚上,我天堂裡的標槍及鉛球選手就不見了,他們到了彆的天堂,在彆的天堂裡,像我一樣的女孩毫無容身之地。彆的天堂可怕嗎?他們也像我一樣看著人間的親友,越看越覺得孤單嗎?或者,彆的天堂裡充滿了我夢想的東西?說不定彆的天堂像諾曼·洛克威爾的畫,畫中全家人聚在一起,餐桌上永遠有隻大火雞,切火雞的則是個皺眉、雙眼炯炯有神的親人。如果走得太遠,或是想得太多,周圍的景象就會起變化。往下看,我看得到玉米地,也聽得到地裡莖葉所發出的低鳴,模糊的聲響略帶悲戚,仿佛警告我不要越界。我頭痛欲裂,天色也開始變黑,忽然間,我又回到了遇害的那天晚上,往事再度湧上心頭,銘心的痛苦活靈活現,靈魂越來越沉重。好多次我都這樣回到遇害現場,但卻什麼也看不清楚。我開始懷疑天堂到底是什麼,如果這裡真的是天堂,我的祖父母應該也在這裡,特彆是我最喜歡的祖父。他會在這裡舉起我,帶我一起跳舞,我成天都會非常開心,根本不會想起玉米地和墳墓之類的往事。“你可以做到,”弗妮說,“很多人都做到了。”“怎樣才能達到那種境界?”“嗯,這或許不像你想象中那麼容易,你必須放棄尋求某些答案。”“我不明白。”“如果你不再問為什麼遇害的是你,而不是彆人,不再想少了你大家該怎麼辦,也不再管人間親友的感受,”她說,“你就自由了。簡而言之,你必須將人間拋在腦後。”對我而言,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露絲晚上偷偷溜到琳茜的宿舍。“我夢見她了。”她輕聲對我妹妹說。琳茜睡眼惺忪地看著露絲說:“你夢見了蘇茜?”“早上在餐廳那件事,嗯,我是無心的,對不起。”露絲說。琳茜睡在三層鋁製行軍床的最下麵一層,她正上方的室友翻了個身。“我可以到你床上來嗎?”露絲問道。琳茜點點頭。露絲悄悄地爬到狹窄的床上,躺在琳茜旁邊。“你夢見了什麼?”琳茜低聲問道。露絲邊說邊翻身,這樣琳茜就看得見她側麵的鼻子、嘴唇和前額。“我在地底下,”露絲說,“蘇茜走在我上麵的玉米地裡,我可以感覺到她走在我上麵,我想叫她,但我嘴裡塞滿了泥土,無論我叫得多大聲,她依然聽不到我的叫聲,後來我就醒了。”“我沒有夢見過她,”琳茜說,“我做過噩夢,夢見老鼠咬我的發根。”露絲覺得躺在我妹妹旁邊很舒服,兩人靠在一起感覺很溫暖。“你是不是愛上了塞謬爾?”“沒錯。”“你想念蘇茜嗎?”四下一片黑暗,她隻看得到露絲的側麵,而露絲幾乎是個陌生人,因此,琳茜老實地說出心裡的話:“我比誰都想她。”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迪文初中的校長家裡有事離開了營區,因此,今年輪到新上任的契斯特泉高中副校長來規劃活動主題。她忽然接下了這個任務,決定規劃出一個有彆於設計捕鼠器的活動。她匆匆地貼出了活動海報:如何逃脫刑責?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學員們興奮極了。音樂神童、詩人、曆史天才和小小藝術家們興致高昂地討論如何開始,他們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的鹹肉和煎蛋,邊吃邊比較過去的無頭公案,以及哪些平常的器物最能致命,他們還討論要謀殺誰,大家講得興高采烈。七點十五分,我妹妹走進了餐廳。亞提看著她走過去排隊,她感受到彌漫在空氣中的興奮之情,但還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那麼激動,她以為輔導人員剛宣布了捕鼠器競賽。亞提目不轉睛地盯著琳茜,他看到自助餐桌的儘頭,擺餐具的桌子上方貼了一張海報,同桌的一個小孩正在講述《傑克開膛手》的故事,他聽了聽,然後站起來還餐盤。他走到我妹妹身旁,清清喉嚨,我把全部希望都投注在這個怪異的男孩身上,“幫幫她吧。”我說,我好希望凡間能聽到我的祈求。“琳茜。”亞提說。琳茜看著他說:“什麼事?”站在自助餐桌後麵的退伍廚師,舀起一大勺炒蛋放在琳茜盤裡。“我叫亞提,和你姐姐同年級。”“我知道,我不需要棺材。”琳茜邊說邊移動餐盤,朝著放橘子汁和蘋果汁的塑料大瓶移動。“你說什麼?”“塞謬爾告訴我你正在幫小老鼠做木頭棺材,我不需要。”“他們改變了競賽主題。”那天早上,琳茜已經決定拆下那件屬於克萊麗莎的連衣裙的裡子,用它來裝飾捕鼠器裡的沙發,實在太完美了。“改成什麼?”“你要出去一下嗎?”亞提擋在琳茜前方,不讓她走到放餐具的地方,“琳茜,”他脫口而出,“今年的主題是謀殺。”琳茜緊抓住餐盤,目光死死地停在亞提身上。“我要在你看到海報之前告訴你。”他說。塞謬爾衝進了餐廳。“怎麼了?”琳茜無助地看著塞謬爾。“今年的主題是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塞謬爾說。塞謬爾和我看到了琳茜受到的震撼,她的心裂成了碎片。她本來隱藏得那麼好,內心的傷口也越來越小,隻要再過一陣子,她就能變魔術一樣瞞過每個人。她將整個世界排拒在心扉之外,甚至不願意麵對自己。“我沒事。”她說。但是塞謬爾知道這不是真話。他和亞提看著她轉身離開。“我已經試著警告她。”亞提有氣無力地說。亞提回到他的座位,畫了一個又一個長長的針管,他給針管裡的液體上色,下筆越來越重,最後他在針管外麵畫了三個水滴,整幅畫才大功告成。寂寞啊,我心想,在人間、在天堂,寂寞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用刀殺人,把人大卸八塊,槍殺,”露絲說,“真變態。”“我同意。”亞提說。塞謬爾把我妹妹帶到外麵說話,亞提看到露絲拿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坐在戶外的野餐桌旁。“但是謀殺的理由倒是相當充分。”露絲說。“你想凶手是誰?”亞提問道,他坐到野餐桌旁的長椅上,雙腳跨在桌下的橫杠兒上。露絲坐著,幾乎動也不動,她右腿搭在左腿上,一隻腳不停地晃動。“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她問。“我爸爸告訴我的,”亞提說,“他把我和我妹妹叫進客廳,叫我們坐下。”“呸!他說什麼?”“他先說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妹妹聽了馬上說‘越南’,他沒說什麼,因為每次一提到越南,他和我妹妹就吵架。過了一會兒他說:‘不,親愛的,我們家附近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們都認識這個人。’妹妹以為我們的朋友出了事。”露絲感到天上落下一滴雨水。“然後我爸就崩潰了,他說有個小女孩遭到謀殺,我問是哪個小孩子,我是說,他說‘小女孩’,我以為挺小的,你知道的,不是我們這個年紀的。”真的下雨了,雨滴落在紅木桌麵上。“你想進去嗎?”亞提問道。“彆人都在裡麵。”露絲說。“我知道。”“我們淋雨吧。”他們僵直地坐了一會兒,看著雨點落在他們四周,聽著雨滴拍打在樹葉上。“我知道她死了,我感覺得到,”露絲說,“後來我在我爸爸看的報紙上瞄到她的名字,才確定她真的已經死了。報上剛開始沒提到她的姓名,隻說是個‘十四歲的女孩’,我問爸爸要那頁報紙,他卻不肯給我。你想想,她們姐妹一整個星期都沒來上學,可能是彆人嗎?”“不知道是誰告訴琳茜的。”亞提說,雨下大了,他躲到桌下,大聲喊道:“我們會被淋透的。”大雨來得急,也去得快,雨忽然間停了。陽光透過樹梢灑下來,露絲抬頭望穿樹梢,“我想她在聽我們說話。”她悄悄地說,聲音小得沒人聽得見。天堂裡的老遊戲夏令營的每個人都知道了琳茜是誰,以及我是怎麼死的。“你能想象被刺殺的感覺嗎?”有人說。“謝謝,我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我覺得那一定很酷。”“你想想,她現在出名嘍。”“這算什麼出名嘛?我寧願因為得了諾貝爾獎而出名。”“有人知道凶手為什麼找上她嗎?”“我打賭你不敢問琳茜。”說完學員們就拿筆列出他們所認識的已經過世的人。祖父母、外公外婆、叔叔、嬸嬸,有些人失去了爸爸或媽媽,隻有極少數學員失去了兄弟姐妹,他們年紀輕輕地死掉都是因為心臟出了問題、白血症之類說不出疾病名稱的絕症。大家認識的人當中,從來沒有人遭到謀殺,但現在他們知道了我。琳茜和塞謬爾躺在一艘倒扣著的破舊小船下,船身已經老舊到沒辦法浮在水麵上,塞謬爾將琳茜抱在懷裡。“你知道我沒事的,”她說,眼中已不再有淚水,“我知道亞提想幫我。”她試探性地動了動。“琳茜,彆這樣,”他說,“我們靜靜地躺在這裡就好了,等事情平靜之後再說。”塞謬爾的背緊貼著地麵,剛下了一陣大雨,地麵相當潮濕,他把琳茜拉近自己,這樣她才不會被弄濕。他們躺在船下狹小的空間裡,兩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牛仔褲裡的男性特征變硬了,想停也停不住。琳茜把手伸過去。“對不起……”他先開口。“我準備好了。”我妹妹說。十四歲的琳茜離開了我,飄向一個我從未到過的境界。我失去童貞的那一刻,四周充滿了驚恐與鮮血;琳茜初嘗雲雨的那一刻,四周有著一扇扇明亮的窗。“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是天堂裡的老遊戲,我總是選擇冰柱當凶器,因為冰柱一融化,凶器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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