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時候,樹,就像人“沒關係,下次可要小心點。”49“我和哈裡從來就不是好火(夥)伴……”作文是這樣開頭的,我們的確不是。他的字寫得很難看,字又大又潦草。而且他把“夥伴”還寫成了“火伴”。思羅克老師在“火”字下麵劃了一道,還在旁邊用鉛筆寫上了“夥”。通篇都是錯彆字,三張紙還被他塗抹得亂七八糟。“我和哈裡從來就不是好夥伴,老實說從來都不是,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們天生就好像是來‘作對’的,從我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有仇。我不知道,也許我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不記得了。或許他不喜歡我的長相。我不知道,但我們也沒真的打過架。我試著跟哈裡交朋友,試了好多次,我總是問他是不是願意一起踢球。但他從來不跟我踢,好像他不是認為球上有病毒,就是認為我身上有病毒,一碰就會傳染。是哈裡最先叫我‘傑肥’的,因為我有點胖。現在大家都叫我‘傑菲’了,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不管怎麼說,這還得感謝哈裡。那次是我拿了哈裡的球衣,它就放在比賽休息用的長凳上。他隻得穿著紅襯衫上場,人人都叫他“紅色魔鬼”,但我覺得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我很抱歉拿了哈裡的球衣,我會把錢還給他媽媽的,讓她買點花放在他墓地上。我保證我會這樣做的。可是,我不覺得是我先招惹他的,我隻在他讓我難受的時候,我才去惹他,要讓他也覺得難受。我確實對哈裡不怎麼好,藏書網我很抱歉。但他對我也不好。我曾經希望哈裡成為我的好朋友,我很想改善我們的關係。但是,看起來,我們要永遠敵對下去。我真的很喜歡哈裡,雖然我從來不願意承認這個。他有時很有趣,你很難不被他的話逗樂了。但是我總是坐在旁邊,使勁忍住不笑。因為我不想讓他看見我被他的話給逗樂了。哈裡死了,我很難過,因為我再也不能跟他成為好夥伴了,我也不能為曾經好多次的招惹過他,而向他道歉了。而且我也不能去原諒他了,因為他也曾經好多次的招惹過我。或許他從來就沒打算和我成為好朋友,我不知道。但正因為有人不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他現在卻死了,這會讓你更加的遺憾。我真的很喜歡哈裡,他有時很有趣,球也踢得好,腦子也比我快,雖然這些我都沒有當麵告訴過他。如果哈裡能回來,我會走過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告訴他說,讓過去的事情就都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即使我們還是成不了最好的朋友,那也沒有關係。哈裡死了,我真的很難過。這是真心話。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那場車禍發生在另一個路口,或許死的就是我傑菲了。那你哈裡就該像我現在這樣難過了。我簡直受不了了,哈裡。我現在隻想讓你知道一件事情,那棵樹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想到去種那棵樹的,這樣事情也許會變得好一點。再見了,哈裡。一路走好!”底下是“傑·唐金斯”的簽名。他說什麼?他說什麼?我必須坐下來,好好想想這件事,我必須坐下來仔細想想。我坐到了思羅克老師講台的邊上,認真想這件事。我?是我討厭傑菲?事情怎麼都反過來了。明明是他先開始的,是他先叫我“馬竿”的,我才叫他“傑肥”。我從來就沒有惹過他,從來沒有,都是他先惹我的。我不跟他一起踢球也不是事實,我們踢過好多次,而且每次他要是輸了球或是被踢著膝蓋,他就會一下子把球抱在懷裡,“這是我的球,我現在不想踢了!”我們說:“傑菲,再踢會吧,至少把這場比賽踢完。”但他從來不讓我們再踢了,因為是他的球。他不想玩,誰也彆想玩。這不是我的錯,這真的不是我的錯。我又回去看看那麵牆,看看掛在上麵的傑菲的作文。我走到他的書桌後麵,他還在為負數絞儘腦汁。他真的覺得我講的笑話很好笑嗎?這是真的嗎?還是僅僅為死人說幾句好聽的話?我又想起了他作文結尾的話,我已經死了,一切都無法補救了。這時我明白了,我對我姐姐雅丹的感受就是這樣,再也無法挽回了。這就是我們未了的心願,還沒有乾完的事。50我伸出了自己的手。“如果是朋友,傑菲?”我說,“就握一下吧!”他還在想那道負數的題,專心聽思羅克老師講課。“交個朋友吧,傑菲?怎麼樣,OK?”但是他還是在算題,他把圓珠筆上的油抹得練習本上到處都是。塗塗改改,他從來就是這樣。他這樣子,你看上去就煩——他總是這麼邋邋遢遢。“交個朋友吧,傑菲?OK?”要是他能聽見我說話那該多好!要是我能出個聲該多好!哪怕隻讓他一個人聽見,隻把聲音傳到他腦子裡也好啊!就像電話、傳真那樣就行。“傑菲,是我哈裡。我們以前處的不好,我很難過。我們現在和好吧!”說話的時候,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去想他。我看看他的表情,有沒有任何聽懂的跡象。沒有,什麼也沒有。他還是在算題,在改錯。“傑菲!”這會我衝著他腦袋喊,“傑菲!是我,哈裡。我就在你旁邊,我已經看了你的作文了。我這次回來,不是來報仇的,不是來嚇唬你,不是來讓你做噩夢。我回來是想跟你和好,向你道歉,你聽見了沒有?我覺得你不喜歡我,傑。這就像你覺得我不喜歡你一樣。咱們中間有誤解,你懂嗎?我們現在和好吧!OK,傑,OK?”但是沒有任何反映,任何反映也沒有。我就像和一個放在椅子上的大漢堡包講話。我看著傑菲,他長得還真有點像大漢堡包。我對他真有點惱火了,就像我活著的時候對他一樣。“傑!打起精神來!”我對著他想,“注意了,我今天原諒你了。你如果同意,就點一下頭!”但他還是老樣子,越來越認真地算數學題。思羅克老師讓他做一道負數減負數的題目,就像剛才出的負四減負六,傑菲可能為老師讓他做這麼“高難度”的題,感到特彆興奮,算得特彆起勁。就在我馬上要放棄的時候,我想起來,阿瑟曾經讓一台“老虎機”出了一排四個草莓,我也讓一片樹葉掉了下來。我可以試試我的意念力,這是我最後的選擇了。“減六,減減六,等於減……”他還在寫。“嗨,傑菲,我是哈裡,我在這裡。”我命令他的圓珠筆寫:“我是哈裡,我是哈裡,我是……”突然,事前沒有任何征兆,傑菲的圓珠筆突然從他手中飛出來了,直接飛到了鮑爾·安德森的書桌上(我以前的書桌)。“呀!”鮑爾·安德森說了起來,“你乾什麼呢,傑菲!”他抓住筆就想給傑菲扔過去,思羅克老師阻止了他。“給我吧,鮑爾。”她把筆遞給了傑菲。“怎麼了?傑利。”隻有老師叫他的大名。“對不起,老師,”傑菲說,“我正在算題呢,它不知道怎麼搞的,就從我手裡飛出去了。可能我太使勁了,筆自己彈起來了。”“沒關係,下次可要小心點。”思羅克老師說。P“有人為你種過樹嗎,阿瑟?”51“下次可要小心點。”我聽見這話時,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經有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曆。那次可懸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差點就沒命了。事後我爸爸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這次你可夠走運的,哈裡。下次可要小心點!”危險,總是跟你上次遇到的不一樣。危險每次都會變。你小心“老的”危險了,它就會來一個“新的”,讓你防不勝防。那次,是大約一年前,我把鞋帶卷進了自行車鏈子裡了,車一下子就被卡住了,我整個人摔在人行道邊的馬路牙子上了。“你很走運,隻是擦破點皮。”我爸爸對我說,“小心你的小命!每次騎自行車前先係好鞋帶,彆讓這種事再發生了。”我一直照著這話去做。如果我的鞋帶長了,我總要認真地把它係好才去騎車。我總是特彆小心我的鞋帶。就算是出車禍的那次,我也是一樣的小心。我騎車的時候,忽然感到右腳的鞋帶鬆了。難道我想再那麼摔一次嗎?不想!所以我低頭去檢查我右腳上的鞋帶。因為我低頭,沒有向前看路,車子就晃了一下,車把稍微有點歪了。就在這時迎麵開來了一輛大卡車。它是不應該開過來的,因為我們小區的路上是不讓走卡車的。我從來就沒想到對麵會有卡車開過來。我就知道了,我下次會小心注意的——但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還怎麼“下次小心點”!52傑菲看著自己的圓珠筆,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它怎麼自己飛出去了。”“快點,傑菲,”思羅克老師說,“題,你做出來了嗎?”我又試了好幾次,想讓傑菲的筆寫我想讓它寫的字。但是不行。那根圓珠筆一點也不聽我的話。或許他的筆飛出去,就是次意外,不是我意念的作用?可能真像傑菲說的,是他自己太使勁了,把筆給彈出去了。我沒有任何辦法告訴傑菲,我已經看到他寫我的作文了,我想跟他交朋友。看起來,我不能改變任何現狀,是我該走的時候了。“再見了,大家!”我說:“再見,彼得。再見,奧利維雅。再見,思羅克老師,還有每位同學。再見,鮑爾·安德森,雖然我以前還不認識你。我希望你好好照顧我的大衣掛鉤和放午餐盒的箱子。我肯定是再也用不上它們了。好了,再見了各位。謝謝你們大家,又看見你們感覺可真好,謝謝你們給我寫的話。再見了!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我很難過,我不能跟你們一起長大了,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升級、升學了。祝你們一切順利。或許我還會再來看你們的,誰知道呢。再見,各位,再見!”我走了。我連頭也沒再回。我想最好不要老是回頭向後看,那樣會更傷心的。不要老想著過去怎麼樣,應該多想想將來。我穿過樓道,奔向操場,回去找阿瑟。我在公告欄中的足球隊名單前停了一會,想看看現在是誰在踢我原來的位置。不出我之所料,是鮑爾·安德森,他現在是主力中鋒了。他好像把我徹底取代了。球隊最近已經連續贏了三場,看來沒有我,他們踢得也不錯。看來沒有我,事情進行得也很順利。我想起了阿瑟剛才在我進校前說的話。“哈裡,我是說,彆人原來怎麼活,現在還怎麼活,事情就是這樣的。”“隻要彆想的太多,就行了,哈裡。否則你會失望的。”或許我是想的太多了。不過,我覺得也可以說,有些事我想的太少了。在往學校外麵走的時候,我想起了傑菲在他作文最後提到的那棵樹,他還提到種那棵樹是他的主意。我想看看那棵樹,我又繞到了學校後院,找哪棵是新種的樹。我在那裡的“生物角”意外的看見了我養的蚯蚓。原來把它們搬到這裡來了。一個個小家夥,多可愛啊!我很快就找到了新栽的那棵樹,旁邊還有一個金屬牌子,上麵寫著:“哈裡,我們永遠愛你!”下麵還有我的生卒年月。我站在那裡,注視著大家為我種的樹。這時,我突然記起,阿瑟還在學校門口等我。讓他等了這麼久,太不應該了!我得趕快回去了。“哈裡,我看見他們給你種的這棵樹了。”我回頭一看,阿瑟就站在我身後,也在瞧這棵樹。“你知道它是什麼樹嗎?”我問他。我對樹可一點也不在行,要是汽車,我準能知道它是什麼牌子的。“是橡樹,你沒看出來嗎?”他說。“是嗎,我沒看出來。樹在沒長大的時候很難認。”“沒錯。”“橡樹能活很長時間嗎?”“幾百年吧。”阿瑟回答我。“能活幾百年!”這讓我很高興。想到我的樹可以長啊長,一直那麼長下去,能長好幾百年。這樣就會有很多人來這兒看到它,在我的樹下麵乘涼、避雨(我現在不得不警告你,在樹下避雨是很危險的,容易受到雷擊——這是我剛剛才知道的)。人人都會看到那個金屬牌,想起我這個人,計算我活了多大歲數。他們還會講起我、我的自行車,還有撞我的卡車。他們會說起我的同學為我集資買樹苗。說不定他們還會記得這是傑菲出的主意呢!也許人們聽到這些,就會渾身上下感到特彆溫暖,從此覺得自己生活的世界是那麼美好,充滿了愛。或許吧。我轉身問阿瑟:“這棵樹不錯吧?”“很不錯,”阿瑟回答我說,“真的很不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人為你種過樹嗎,阿瑟?”他看上去有點不舒服,把頭上的帽子向後拽了拽,他一緊張就愛這麼做。“哦,當然,”他說,“當然他們為我種了。老實說吧,有好多呢,差不多都快成了一片小樹林了。沒錯,是樹林,他們管它叫,老阿瑟紀念林。要不是被砍光了——為了燒火,我一定會帶你去看看。”“噢,”我說,“真可惜。”我懷疑他在吹牛。我猜他可能有點嫉妒我的樹,可能他死後沒人再想起給他留點什麼紀念。所以我就沒再追問他的樹林原來在什麼地方了。我又端詳我的樹。我想著它能長多高。可能將來它會被砍去當木柴。或許將來擴建道路會把它伐倒,或許它會生蟲子自己枯死,或許將來會有一架飛碟落到它上麵,或許——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再想我的樹會發生什麼意外了。我把這些想法都從我腦子裡剔除出去,為什麼不想點好事呢?最壞的事情就是死亡,而我已經死了。我隻會更好,不會再壞了。也許我的樹可以長幾百年,也許不會。我隻能希望它好好地生長,隻能希望每一個人都過得好。有時候,樹就像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