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翊掃了一眼荀歧州, 眼中大有了然之意。荀翊低聲道:“朕倒是無需這種東西,倒是秦王可需要禦醫幫著瞧瞧?說不準也能了了母後的一樁心願。”荀歧州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騰地紅了,倒多虧在他膚色黑些, 不怎麼顯得出來, “這倒不必,我, 我隻是不想, 不是不行!”他說道最後的時候顯然有些激動, 聲音驟然大了些, 荀翊咳了幾聲,將他的那些話按在了其中。荀翊說道:“姝姝還在這兒,鬨什麼?”荀歧州偷掃了寧姝一眼, 懊惱說道:“咱們不提這個了。”說罷,他轉身對寧姝說道:“妹子,兄長回來可是給你帶了禮的, 你來看看。”寧姝好奇荀歧州給自己帶了什麼,連忙謝過,三人進了罄書殿裡麵。說來今日罄書殿也有些奇特,往日外麵流水似的朝臣, 還有一群伺候著的內侍, 今日殿內殿外倒是乾乾淨淨,門可羅雀的模樣。荀翊見寧姝打量周圍,便對她解釋道:“旁人並不知道秦王入京, 是以今日朕以病開脫,將他們都擋在了外麵。”寧姝恍然大悟,但也明白皇上這是將大事兒告訴了自己,雖沒有來龍去脈,但顯然他是極為信得過自己的。寧姝看著荀翊的眼睛,鄭重的點了下頭,用手在嘴上比了個封口的動作。荀翊笑笑,伸手揉了下她的頭。荀歧州在旁自然是看見了,也隻好裝作自己沒看見,但也放下心,至少皇上不給寧姝委屈,軍國大事能讓知道的都是極為信任之人,可見兩人關係親近。到了殿內,荀歧州拎出來個包裹,上麵灰撲撲的,顯然這一路荀歧州回來走的不是什麼平坦官道,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著給寧姝帶份禮。對於荀歧州來說,寧姝雖然隻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認的妹妹,但這妹妹懂事兒,又是皇上真心喜歡的,他既然認了,那定然會好好待她。魏家人一言九鼎,他骨子裡便帶著這樣的心意。荀歧州豪爽的將包裹遞給寧姝,笑道:“打開看看,保準是你喜歡的。”寧姝拆開那包裹,隻見裡麵是一大一小兩個木盒,規規整整的疊在一處。她先拆了大的那個,裡麵倒是個“熟人”,正是大黑,隻不過頭上的雞冠碎了小半塊,如今用蒜汁粘著,周圍小心翼翼的包了起來。“這可不是我摔得啊!”荀歧州見狀連忙解釋:“之前打仗的時候,他們衝了一波進了營帳,雖然原本就是調虎離山之計,但還是難免讓裡麵的東西受了些傷。我立刻就找人黏了。”盒子裡的大黑似乎是累到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發出微弱的鼾聲,偶爾還念叨兩句夢話:“對!打!這就是你們的本事嗎?太不濟了!吃我一刀!哈哈哈!”寧姝稍愣了一下,大黑這是出去一趟還學好了官話回來?但無論如何,大黑夢話當中所表達出來的,顯然是滿足之情。她抬頭對荀歧州說道:“兄長帶著他辛苦了。”原本大黑要去漠北就是抱著回不來的心去的。他畢竟隻是個易碎的瓷器啊。“這個不是帶給你的禮物,另外那個才是。”荀歧州一擺手,解釋道:“其實我還挺喜歡這黑不溜秋的瓷的,看著就像個皮酒壺似的。但是我回京也無處妥善安放,倒不如先放在你這處。你愛惜瓷器,也能將我這‘黑蛋子’兄弟照顧好。”寧姝:……黑蛋子是什麼諢名?而且剛才不是很豪邁的說是給我的禮物嗎?怎麼一轉眼就把大黑塞給我照顧了?她略帶遲疑的看向放在一旁的小盒子。荀歧州笑道:“這個裡麵真的是禮物了!妹子你生辰的時候我也不在,升位分的時候我也不在,聽皇上說這宮裡發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兒,還有你那個沒出息的爹,為兄都不在,說不過去。”寧姝原本也以為荀歧州說認妹妹就是那麼一時上頭,沒想到他當真記掛在心裡。一開始,她在這個世界除了瓷器們也算了無牽掛,一直以來在寧府也受足了冷遇,誰知道後來有了秦王這個實心眼的兄長,有了後宮諸多嬪妃好友,更重要的是也有了皇上的關懷和偏愛。聽秦王這麼一說,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寧姝低著頭拆那個小木盒,荀翊看了荀歧州一眼,走到寧姝身旁摟著她,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膀以作安撫。荀歧州一愣,端詳了寧姝好半天說道:“就送個禮而已,妹子你怎麼哭了?定然是皇上平日不給你什麼好東西是吧?沒事兒,咱們家啥都有,宮裡這些內侍宮女的,你就隨便給銀子讓他們好好待你都給不完。反正為兄平日都在外麵,也用不著這些,再苦不能苦孩子!日後要是生了個小子,先給穩婆幾個大銀錠,什麼都穩妥了。”他口不擇言,荀翊倒也不惱,原本荀歧州就是這般性子,荀翊也不是那種較真兒計較繁文縟節的皇帝。但他仍是說道:“這些朕自然會安排好,無需兄長操心。”荀歧州回道:“皇上操勞國事,一時半會兒照顧不周全的。這宮裡裡裡外外這麼多內侍宮女的,萬一哪個藏了壞心思,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荀翊點頭:“確實如此。”荀歧州說的有道理,這也是荀翊近來思忖的點。外戚勢力仍在不死不休,難道當真是因為那權勢?大概也不儘然,而是當初自己斬殺外戚並未帶草除根的後遺。當日荀翊因為皇權未穩,加之年紀尚輕這才導致一些人逃了,而如今他們定然是要冤冤相報的。而寧姝,興許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更不要說倘若寧姝當真懷了皇嗣。荀歧州又說:“要不這樣,今晚先搬來一箱銀子,姝姝拿去發一發。”荀翊眉頭微微蹙起:“這倒不必,這宮裡的人朕還是心裡有數。”“有數。”荀歧州點了點頭:“真要是有數也不會連續發生這些事兒了。主要是有些人吧,你看著他挺忠心,但難保裡麵是個什麼東西啊。這個我最清楚,行軍打仗最怕有內鬼。”“兄長說的對。”荀翊也不和他多做辯白,再加上宮人眾多,確實不似旁的地方,哪怕原本進來的是個清白之人,也說不準何時便被策反了也說不定。於是荀翊隻是說道:“這便是之後要與兄長所說之事。”“他奶奶的。”荀歧州罵了一句,隨即又說:“不好意思啊,說臟話了。”他對著寧姝說道:“皇上特地囑咐過我的,彆把軍營裡的那些話帶到你麵前。”荀翊在旁皺起了眉,荀歧州大事還是很有條理的,興許是從小親屬關係好,又在軍營裡呆的時間多了,見到所謂的親人就忍不住多說兩句。寧姝問道:“為什麼不能在我麵前說軍營裡的話?”荀歧州答道:“嘿,還不是軍營裡那團小子每天說話沒有個正形,一群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能說什麼好聽的?”荀翊冷聲說道:“是怕姝姝你學的太快,轉頭這宮裡就都說起了混話,到時母後聽了不妥。”寧姝被兩人的話逗笑了,那她在現代學會的混話也太多了,還沒發揮呢。她將那小木盒裡的軟紙軟緞拿去,就看見裡麵躺著一個紫地琺琅彩開光花卉紋碗。如今這碗也在睡著,人怕旅途勞頓,瓷器也怕,大黑和它兩個都睡得極為安然。荀歧州笑道:“妹妹你喜歡瓷器,我從你那兒得了黑蛋子兄弟,自然也要送你一個。賣這碗的掌櫃的吹的這東西是神乎其神,說是海外一位盛世帝王曾經用過的,你看碗的反麵,就寫著禦製呢。這皇上的名頭我倒是從來沒聽過,想必確實是海外來的洋貨。”寧姝按照荀歧州的話一翻那紫地琺琅彩開光花卉紋碗,就見下麵寫著“康熙禦製”四個大字。對於荀歧州等人來說自然是沒聽說過康熙大帝的鼎鼎大名,說是盛世帝王一點都不為過。明清時期當中最有傳奇色彩的大地就是琺琅彩了,五彩、鬥彩、粉彩都是中國名字,可偏生琺琅彩是個舶來名,還有個本土的民間俗稱“古月軒”,流傳更廣。而且在琺琅彩前期的兩百餘年,除了皇上以外民間是無人用過見過的,身份高貴可見一斑。而琺琅彩的傳奇色彩,自然和那位精通西學的康熙大帝有糾纏不清的關係。寧姝小心翼翼的將這紫地琺琅彩開光花卉紋碗放了回去,心中想到康熙大帝的一生,難免有些波濤翻湧。她抬頭看向荀歧州,誠懇說道:“多謝兄長,這瓷器真是好看極了。”“是吧!”荀歧州說道:“雖然本王不怎麼懂瓷器,但你看這花紋樣式,倒像是往銅胎上做的一般,更彆說其如此精細,那牡丹花畫的栩栩如生,和咱們的畫兒都不太一樣,應該確實是外麵流進來的。想到海外興許還有大國和咱們這兒一樣,百姓耕種從生,帝王統管天下,年年還要考科舉,女子在家織布照顧孩童,是不是有種……很神奇的感覺?”寧姝點了點頭:“確實。”寧姝在心裡數了數自己收集到的瓷器,如今已經有了十七個,如果自己沒記錯,那應當還有一個青瓷的蓮花尊,還有一個釉裡紅。至於瓷器們所說的可能還有的第二十個,她倒是沒見過,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瓷器。沒過多時,戴庸親自將午膳安置好,這段時間荀歧州便躲在側殿裡,和寧姝、荀翊說他在漠北的神武模樣。“你可知道皇上為何這麼久都不給我賜婚?”荀歧州問寧姝。寧姝搖頭,太後當日也是有心給荀歧州賜婚的,實在是這人年紀不小了,倘若一直耽擱難保會被人指指點點。想想,荀家如今和天家血脈近些的就隻有荀翊和荀歧州兩人了。兄長這把年紀都不願意成親,弟弟又被外麵傳不行,難保就要以訛傳訛出些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就是互相理解。”荀歧州說道:“我幫皇上在太後娘娘麵前打掩護,他幫我斷了賜婚。互相幫助。”“朕不需要你在這處幫助。”荀翊在旁冷冷說道。荀歧州嘿嘿一笑,說道:“那不是這麼說,當臣子的,總是要主動為皇上分憂解愁。”三人用過午膳,寧姝知道荀歧州這番秘密回京定然是有事與皇上商議,這便告辭回了自己的爍望宮。畢竟她還有兩個瓷器抱在身上,急著回去問問紫地琺琅彩開光花卉紋碗的主人是誰,是不是自己的“偶像”康熙皇帝呢。荀翊讓荀歧州在此處等他,自己則拉著寧姝送她回去。宮人們遠遠跟著,如今已經是夏末,時常會有一陣暴風驟雨席卷那些開至燦爛的花朵,掃也掃不及,落得宮中步道好似被花葉鋪滿了一般。有些帶果實的樹枝還算強健,但興許再過一段時日,它們就要被壓得抬不起頭。宮內倒是一片和氣,一堵高牆將裡裡外外隔成了兩個世界——爍望宮有爍望宮的故事,罄書殿有罄書殿的細節,慈棹宮有慈棹宮的擔憂,但往外走,興許又是另外的一個世界。一堵牆,左右各是故事。“姝姝見到秦王開心嗎?”荀翊突然開口問道。寧姝點頭:“開心的。”“見到朕呢?”荀翊又問。寧姝有些不解的看向荀翊,回道:“自然也是開心的。”“那見到朕和見到秦王,哪個更開心?”荀翊看著遠處的樹枝,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寧姝牢記一件事兒,那就是欺君是大罪,於是她老實回道:“都開心啊。”荀翊轉頭略微看了寧姝一眼,還沒說話,寧姝就踮起腳尖親了下荀翊的臉龐:“但是開心是一碼事兒,覺得心裡甜又是另外一碼事兒。”荀翊先是微愣,隨即有些無奈的笑了:“姝姝這麼會哄人。”寧姝眨了眨眼,一本正經地說道:“喜歡你才哄你嘛。再說了,這也不叫哄,這是真情流露。”荀翊拉過寧姝的手,說道:“倘若之後姝姝發現朕有事瞞著你,怎麼辦?”寧姝認真想了片刻,說道:“皇上有事情瞞著臣妾不是很正常嗎?總不好家國大事都要和臣妾說吧?臣妾也聽不懂。”“如果是關於姝姝……相熟之人的事情呢?”荀翊神色有些緊張。寧姝此刻還不知道荀翊說的是什麼,隻當他隨口這般問,便說道:“想來皇上自有主張,隻要之後同我說就好了。”其實說起兩人之間的相處,雖然戀人之間說是彼此之間不好有隱瞞,但這要求也太難了。兩個在一起的人和睦的關係應該是基於彼此信賴,而信賴永遠不是通過強求能獲得的。“這麼相信朕?”荀翊問道。寧姝笑笑:“也不是相信,是自信,就是知道皇上不會做對我不好的事情。”荀翊握著寧姝的手,點了點頭:“是,朕絕不會做傷害姝姝之事。”已經看著她度過了那般無助的歲月,倘若當時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難過的。荀翊將寧姝送到爍望宮,看著她稍稍午睡之後,便動身回罄書殿。未走多時,戴庸便碰了個木盒尋來,見到荀翊之後低聲說道:“皇上,尋到了。”荀翊抬手將木盒掀起一道縫,大致看清裡麵躺著個香尊模樣的青色瓷器後又將那蓋子合上,低聲說道:“放到紫宸殿吧。”戴庸未曾多想,隻覺得是皇上尋來給寧妃的,畢竟寧妃喜好瓷器是眾所周知之事。他應下,拿著瓷器便往紫宸殿去了。荀翊看著戴庸遠去,緩緩吐了一口氣,他見到那盒子當中的瓷器時便心跳擂擂。倘若這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那當初卻又為何這般?但無論如何,既然如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就決計不會輕易放手。人是自私的,從他來到這裡的那一刻他便學會了。也隻有如此,隻能如此。是現實也好,虛幻也罷,這一切他都要牢牢抓在手裡。就當是……一場慘痛且又美好的夢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