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泉在我家所犯之事本身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但由於外立的自首導致另一起命案宣告偵破,再加上當紅評論家秋山省吾也在犯案現場的這個戲劇化情節,這起事件成為年底最熱門的報道話題。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一家及今多家族都沒有被大批記者包圍,想必又是田邊和橋本大顯身手,而今多家的顧問律師也處理得當吧。秋山和認識外立的鄰居們——當然以萩原父子為首——可就沒有這麼輕鬆了。古屋母女也差點被扯出來(尤其美知香又在現場),幸好她們已有之前的經驗,表現得很堅強,僅隔著對講機簡短回應就脫身了。隨著新年的到來,報紙暫停出刊,電視台則以綜藝節目為主,新聞報道和八卦新聞節目的時段頓時大減,這對所有相關人士來說都是一種幸運。秋山談論自己如何救出小小人質的情景,我在電視上隻看過一次,再也沒有第二次。而萩原父子也出現在除夕短暫的日間新聞欄目,之後再也沒有接受過采訪。新年假期結束,社會恢複正常運作之後,白天的八卦新聞節目或許又會開始報道這個話題,但那時案子早已不是“剛出爐”的了。我們預測,一旦出現什麼新話題,媒體的興趣一定又會轉變吧。今多家族當然對我們保護有加,再三地安慰我們,為我們的平安脫險慶幸。自從案發的二十九日晚上以來,我們一直住在世田穀的嶽父家。警方做筆錄期間,負責本案的刑警也不得不專程來嶽父家。桃子恢複得出乎意料地快,嫂嫂們紛紛慶幸地分析:“她還小,根本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對她來說這反而是一種幸福。”相比之下,菜穗子病得很重。警方如此謹慎周到,主要也是因為她。自從案發之後,妻子對那棟花了那麼多功夫與精力打造的“我們的家”非常嫌惡,甚至感到害怕。她對桃子也變得過度擔心,就算時間很短暫,隻是去上個廁所,她也不肯讓桃子離開她的視線,隻要稍微沒看到人,就會陷入恐慌。晚上也堅持跟桃子一起睡,但是睡得很淺,最後不得不緊急請來替嶽父看診的醫生開鎮定劑讓她服用。兩個嫂嫂和嶽父家的女傭,乃至侄子、侄女們,對於這樣的菜穗子及她對桃子造成的影響深感憂心,因此對我們關懷備至。我得接受警方訊問,也必須出門處理各種善後,而他們總是代替我輪流陪在菜穗子與桃子身邊。桃子得以和表哥、表姐們開心玩耍,連瑣碎的小事都有人代為打點。而菜穗子在有家人陪伴在身邊時,表現得和事情發生前完全一樣,又恢複了原來那個溫柔婉約的女子。但是當與我獨處時,就有點不對勁了。起先,她頻頻向我道歉,說桃子有她陪著還遇險,自己不配當母親。如果她隻是說了聲對不起那就算了,但是當她跪地磕頭說著“對不起,請原諒我”時,我真的慌了。每次我都極力開導她,說會招來那種事是因為我太大意,況且本來就錯在我對原田泉的處理態度有誤,她沒有任何過失,我竭儘所能地安慰邊哭邊道歉的她。但不管我怎麼安撫,她都不肯停止對自己的責難,這令我束手無策。當然,這種情感風暴並不是整天肆虐。有一陣子很嚴重,但隻要發作時的風暴過了,妻子就會恢複平靜。在這樣不斷重複的過程中,至少從表麵上看風平浪靜的時間好像變長了。靠著今多家族的協助,我們總算可以安穩地迎接新年。我後來才知道,許多客人來向嶽父和兩位舅子拜年時,也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反倒是嶽父他們主動表示“不好意思,讓各位擔心了”。采訪記者也沒出現過。在事件被大幅報道的三十日早上,我母親曾經打電話到那個空空的家中,我聽到錄音機的留言後,連忙打回去。我爸沒接電話,我媽大發雷霆且語出驚人。她居然說:“叫菜穗子過來聽電話。我要向她道歉。都是因為你笨,才會讓菜穗子和桃子身陷險境。你真的是笨到家了!這麼大的男人,在搞什麼啊?連自己的老婆小孩都保護不了嗎?”她一邊質問我,一邊哭了出來。我很高興。我媽聽到我說謝謝,更火大了,把我徹頭徹尾地痛罵了一頓,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不管她怎麼罵,我都嗯嗯有聲地洗耳恭聽。等我媽差不多罵累時,我才回答:“媽,你說得對,連我都覺得自己很沒用。”我媽一聽,頓時壓低嗓門像囁嚅般問我:“你該不會被今多家趕出來吧?”“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萬一被趕出來,你沒打算回來吧?”“嗯。”我說。“到底是哪種‘嗯’?要回來還是不回來?”“不知道。”真是窩囊到了極點,怎麼一問三不知?!——罵到這裡,我媽把電話掛了。菜穗子雖然沒接到這通電話,但我轉告了她。這次輪到她掉淚,她說讓我爸媽操心,實在很抱歉。我哥和我姐分彆打了手機找我,他們比我媽冷靜多了,在慶幸我們平安之餘,更想知道我們為何會卷入這樣的事件。是我姐先打來的,輪到我哥打來時,我笑著跟他說:“你直接去問老姐。”“就算是精彩的情節,一再重複也會膩,會忍不住想要改編一下。”“怎麼改編?”“把自己描述得更威猛。”我哥笑了。“你還能這樣開玩笑,顯然沒事嘛。”“大概吧。”我說。“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我哥先這樣聲明,然後才說,“你要好好珍惜菜穗子和桃子。”“嗯。”仿佛還有什麼沒說完,我哥就這樣結束了通話。新年假期結束,即將上班之時,我和妻子之間終於出現了問題,或許可以稱為原田泉事件的顯性後遺症。起因是我不經意提起那棟新房該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是什麼意思?”妻子以從未有過的尖銳語氣反問我。“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呀。”“你該不會想搬回去住吧?”若照我的意思,遲早都得回去住。當然,我也知道妻子會抗拒,所以心想不妨多花點時間緩和,重新改裝廚房也行,或者乾脆把客廳換個樣。但菜穗子似乎不打算接受我這種樂觀的建議。“我已經沒辦法住在那裡了,我們搬家吧。”她的話聽起來是“提議”,但語氣和表情卻是“要求”。不,應該說是“決定”吧。“父親說,我們想在這裡住多久都沒關係。你住在這裡,不也可以每天和父親及兩個哥哥一起去上班,趁機討論公事嗎?先住這裡慢慢考慮,另外再找房子吧,用不著心急。”“這段時間,那房子怎麼辦?”妻子露出仿佛聽到我問流浪狗的屍體該怎麼辦的表情。“空著不就得了。”我一想到桃子被劫持的那一瞬間,至今仍嚇得兩腿發軟。儘管不願回想,但那一幕卻常常突兀地在眼皮底下複蘇,有時候打斷了我和彆人的對話,有時候會讓我身邊的人察覺有異。我很能體會妻子的心情,她不想回到發生那件事的現場,那棟房子已經臟了。這種情緒我完全了解。所以,我並未多說什麼,隻是隨口說了聲“是啊”。假期結束後,大家回來上班,我先向全體同人道歉。同事們反應不一,依個人作風安慰我,為我們的平安脫險而安心,也為原田泉的所作所為表示憤怒、恐懼。對於外立的事,則是單純地表露驚訝。“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闖下那麼大的禍,真是個可怕的女人。”穀垣先生說自己新年喝多了,整張臉浮腫不已。還說一想到這次的事件,就不能不喝酒。“杉村先生,雖說這是無妄之災,有件事你可不能忘。抓到那個年輕人的是你,連警方都看走眼了吧?你是大功臣。”他指的是外立。穀垣先生提到這個話題時,從來不喊他的姓名,總是說“那個年輕人”。而且說話態度就像要吐出飛進嘴裡的小蟲一樣。“不是我的功勞,應該歸功於秋山先生。”“對對對,秋山老弟!小五,你表哥真的很了不起!”小五在穀垣先生的讚美攻勢下笑得很勉強。園田總編總是在絕佳時機潑冷水:“是因為小妹妹幸運獲救才變成大功勞,要是稍有不慎反而會釀成大禍。根本不值得這樣大肆誇讚。”“總編說得對。”小五嚴肅地點頭,“我也狠狠地訓了阿省一頓。”事後總編悄悄湊近我,小聲地說:“抱歉。”“啊?”“這次的災難本來應該落在我頭上。”她的表情如漆黑的深夜,如月亮的背麵。“才不是呢。”“不……”她搖搖頭,“抱歉,從今天起,我不會再提這個話題。你不想再重提舊事吧,我已經交代過大家了。”總編也受傷了。那個傷口比我和菜穗子的傷更隱蔽,因而更難以愈合。對總編來說,原田泉依然是近在身旁的暗影。快要下班時,我和小五才有點時間單獨交談。我也向她道歉,但她說:“沒什麼好道歉的,幸好阿省能幫上忙。”儼然是秋山的媽。“杉村先生和太太,還有桃子都沒事嗎?或者該說最好不要以為這樣就沒事了,一定要小心。你知道的,通常都會產生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縮寫,即創傷後壓力綜合症。)之類的後遺症。”我問秋山最近過得怎麼樣。“你們後來就沒再見麵嗎?”“嗯,因為訊問是分開進行的。”“也沒見過美知香?”“對呀。”小五不怎麼遺憾地表示滑雪之旅泡湯了。“阿省在我家過年。他說要寫稿,有時候會去工作室,或是跟人見麵,除此之外,在家裡都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結果反而變胖了,所以她保證秋山好得很。“元旦那天,美知香打電話給我。她說跟媽媽一起溜出東京,去泡溫泉了。”那就好。“美知香也很關心你們,還問杉村先生要不要緊。她很擔心桃子,可是又很內疚,所以不敢跟你聯絡。”我很驚訝。“這又不是她的錯。”“對呀!可是,在美知香看來,總覺得是自己把杉村先生卷進這些糾紛裡的。”我才這麼覺得呢。所以,直到過完年,我都沒有寫過任何電子郵件給美知香。我以為她再也不想跟杉村三郎這個人扯上關係,想必是不想看到我,也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吧。不,錯了。這時候我才發覺,其實是我自己這麼想,是我不想聽見自己談論那件事。“看來,你們都替對方想太多了。”小五露出遙想美知香的眼神如此低語。我覺得自己學到了一課。不,也許該說自去年夏天受嶽父之托處理梶田姐妹的事件時就已學過,現在總算學會了。事件陷入僵局時,憑著種種情感與思緒產生的磁力,把相關人士吸引在一起,產生一種共同鬥爭的感覺。但無論過程如何,一旦塵埃落定,那種磁力就會消失,接著產生的是斥力。最強烈的情緒便是希望能夠遺忘。即便對方再怎麼親近,即便是一起克服危機的夥伴,事後就連提到相關的事也會厭煩。如果麵對麵時隻有那個話題可談,也未免太可悲了。人生中明明還有很多好事,卻老是被困在這起事件裡,真是令人氣憤,而那種氣憤又令自己心虛。那天下班後,我順道回到那個家。“禁止進入”的封鎖線依然圍在玄關前。我跨過那道線,插進鑰匙開門,關掉警報器,打開電燈。站在客廳中央放眼環視,一片死寂。案發後,警方在進行現場勘驗時,曾經四處采集指紋,那些痕跡還留著,連歪掉的地毯也維持原狀。我和秋山一起踹開的廚房隔間門的鉸鏈已鬆脫。原田泉猛然撞上的餐具櫃,如果走近仔細一看,就會發現玻璃已出現裂痕。我回到了可怕的案發現場,心情卻平靜得不可思議,縱使站在案發時的相同位置,看著同樣的景物,鮮活的記憶與情緒也沒有複蘇。相反,我感覺房子正怯生生地屏息以待。在害怕什麼?原田泉嗎,還是外立?無法遏止的暴力,以及從人類身上汩汩滲出、汙染四周的毒嗎?不是的。這棟房子已明白會被我們拋棄,所以才害怕。我們一家三口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愛惜它了,就算我們搬回來,也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的生活。如同一對不再相愛的情侶。“對不起。”我對著空蕩蕩的空間,囁聲低語。我本來打算看一下就回嶽父家,可是當我把室內整理過後,心中漸漸升起某種東西。我打電話給妻子,表示我今晚要在這裡過夜。“為什麼?”妻子立刻反問,毫不掩飾尖銳的語氣。“我忽然覺得這房子很可憐。”就像你對桃子做的,我也想陪這房子睡覺——雖然這麼想,我還是沒說出口。“噢——”她回答,又補上一句“那你自己小心”,就把電話掛了。我不知道她在生氣還是心情鬱悶。在她身後,響起了桃子和表哥表姐打鬨的嬉笑聲。一個人吃完便利店的便當,解決了晚餐,我無事可做,連電視也沒開,一直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茫然發呆。這時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嶽父打來的。“聽說你要在那邊過夜。”他劈頭就問。“對。”“那我過去一下。”“現在嗎?”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我等菜穗子與桃子睡著才出來,我馬上過去。”“您現在還在家裡?”“在你家附近的停車場,就在大馬路上吧?”我急忙穿上鞋子,在街道上奔跑。以前送快遞的人曾說:“這一帶都是豪宅,環境很棒。”如果就“附有庭院的大型獨棟彆墅鱗次櫛比,綠地很多,很安靜”這些而言,應該是這樣沒錯。可是,豪宅區夜晚的路上空無一人,隻有路燈照亮冰冷的柏油路和圍牆,看起來分外冷清。在清冷的光線中,裹著灰色大衣、圍著圍巾的今多嘉親獨自緩緩走來。我吐出來的氣是白色的。嶽父看到我便招招手。“怎麼搞的,小心會感冒。”我身上隻有一件襯衫,大衣和外套都沒穿。被他這麼一說,才忽然打起哆嗦。案發後,嶽父安靜得令人悚然,對於我和菜穗子,他什麼也沒問。兩個大舅子或許是要把此當作今後處理危機的參考吧,倒是要求我做詳細說明,我在自責之餘也相當配合。這還是結婚以來,我頭一次和菜穗子的哥哥們聊這麼多。唯有嶽父保持沉默。即便問過我們的身體狀況、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也從未問起具體的情況和經過。當我為了致使妻女——嶽父的女兒和外孫女身陷險境而道歉時,他也隻是簡短地說了句:“這不是你的錯,彆放在心上。”對於菜穗子,想必是怕問得不好又讓她想起不愉快的回憶。可是對我呢?我猜不出他突然造訪的意圖。嶽父一進屋,就脫下大衣和圍巾,一絲不苟地折好後放在旁邊的沙發扶手上。他穿著西裝,但沒打領帶,腳上就著襪子也沒穿拖鞋。“在哪邊?”他沒看我便徑自問道。“廚房。”我率先帶路,什麼都沒說,嶽父已經注意到隔間門傾斜了,稍微碰了一下,然後輕輕挑眉。廚房水槽的瀝水盆裡倒扣著我吃寒酸晚餐時用過的茶杯。嶽父一直走到前麵。“就是那扇窗嗎?”他指著那扇上推式窗戶。現在關得緊緊的。“對。”“秋山這個青年,我也想見見他。你替我介紹一下,我得好好向他致謝。”嶽父走近窗子,打開鎖扣把窗子掀起來,然後又關上,發出很大的聲音。“桃子當時沒有被綁吧?”“沒有。”原田泉並沒有帶著膠帶或繩索之類的東西來,隻在皮包裡藏了一把小刀,揮舞著虛張聲勢。光是那樣已經夠凶惡了,但從她劫持桃子的行動看來,也很難相信她腦中有周詳的計劃。就我對她的脾氣和情緒波動的了解程度來看,的確很像她的作風。“桃子就是被塞在這下麵嗎?”嶽父蹲下身,窺探著操作台深處。“要不是小孩子,這點空間根本塞不進去。”警方想從桃子口中問出她被挾持後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夫妻也小心翼翼地問過她,但她好像不記得了。不過,當妻子問她“有沒有被啪啪打耳光”時,她說“沒有”。“那有沒有咚咚挨拳頭?”“沒有。”“那個女人的表情很凶吧?”這次沒有回答。“你不願再回想吧。算了,沒關係啦,桃桃,你就忘了吧。”但我還是又問了一個問題,我問桃子那女人有沒有對她“用力擠擠”。因為按照我(想必妻子也是)的想象,總覺得原田泉當時一定是抱著桃子,用手臂勒著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動彈。桃子跟著複誦了一次“擠擠”,認真思考著。妻子叫我彆再問了,於是我就此打住。可以解釋為原田泉認為對象是個小孩,隻要厲聲威脅兩句,大概就會乖乖聽話,因此並沒有對她動粗。反過來說,她一開始就打算傷害桃子,所以覺得沒必要再綁住手腳或毆打。“那個姓外立的青年……”嶽父說話時並沒有擺出像是要把飛進嘴裡的小蟲吐出來的態度,“要不是他引開那女人的注意,事態隻會變得更糟糕。”“我也這麼想。”“就算他殺了人,但對桃子來說仍是救命恩人。”水滴從水槽的水龍頭裡滴落。“我說這種話,你會不舒服嗎?”我盯著嶽父,搖搖頭。“是嗎?”嶽父悄無聲息地回到客廳。他仰望天花板上的燈,然後看著表麵已積了淺淺塵埃的電視。“菜穗子說想搬家。”“嗯,她也跟我說了。”嶽父緩緩轉身,終於看著我。嶽父的體形矮小,我垂下視線。“一般來說,家裡發生過殺人或搶劫案的住戶後來會怎麼做,你知道嗎?”“不知道……還是沒辦法繼續住下去嗎?就算經濟上增加負擔,咬牙硬撐也要搬家嗎?”這應該是人之常情吧。“雖然飽受驚嚇,但幸好桃子得救了。”嶽父沉穩地說道,“到目前為止,那孩子身上好像也沒留下什麼明顯的後遺症,倒是菜穗子有點神經過敏。”就算嶽父隻是想我附和,我也答不上來;如果是在詢問我,那就更不用說了。“不是這房子不好。”嶽父說。“這房子”聽起來像在說“你”。“不管在哪裡,都會遇上可怕和肮臟的東西,那些東西沒辦法完全擋在外麵。活著無非如此——”他低聲說著,一手輕撫牆壁,“這是個好房子,真可惜。”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安慰這棟房子。我隻能默默點頭。“今後的事在我家慢慢商量就好,反正我一個人住也太大了,你們就放心住下去吧。”“謝謝您。”“那我不打擾了。”說完他輕輕揮手就要離開,我不由得喊了聲“爸”。“什麼事?”“您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我隻是想來看一下現場。”“您生氣是應該的,我……”嶽父搖搖頭,打斷我的話:“我沒生你的氣,之前我也這麼說過。”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父親麵前的一年級小學生,喉頭倏然哽住,我閉上眼。“但是我在氣其他事。”嶽父以平靜的語氣繼續說,“也覺得很無力。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可悲,對於今後的社會感到不安。可能是因為我老了吧。”讓今多嘉親說出這種話的,是我這個女婿。一陣沉默後,嶽父上前半步,輕拍了我的肩頭兩下。我感到他手掌的溫暖。我陪著嶽父一直走到大馬路上。作為一個謹慎的隨從,我沿路都走在他後麵。今多財團的會長專車停在停車場裡,司機一看到嶽父便連忙下車,打開車門在一旁恭敬等候。嶽父這次不再揮手,也不再看我,就這麼離開了。我低頭鞠躬,並沒有注視著汽車尾燈。這樣就好。如果看了,或許就得承認自己哭了,淚水模糊了光線,我覺得真丟臉。雖然在總編的協調下,那件事在集團宣傳室內沒有成為話題,但我還是接到一些外界打來的慰問電話。其中也包括了物流倉儲部門的黑井。真是無妄之災。讓您擔心了——我們重複這段如今已成老套的對話。正值午休,黑井好像是從員工餐廳打來的,我聽到喧鬨嘈雜的人聲。“令愛還小,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還是請多多保重。”我再三致謝,不想就這樣掛斷電話,於是主動告知,他那篇專訪刊出以後,編輯部打算在《藍天》開辟一個可以交換有害建築綜合征和宅地土壤汙染相關情報的專欄。“啊,說到這裡,也有人直接寫電子郵件給我。”“年輕的編輯同人正鉚足全力,我們應該謝謝你提供了這麼好的話題。後來,令愛的哮喘病好一點了嗎?”黑井略微沉默。“關於那個……唉,病情倒是穩定了。”聲音似乎帶著歎息。“啊,那太好了。”“年底時終於找出了原因。”我連忙把手邊的便條紙和圓珠筆抓過來。“調查出來了?是什麼問題?”一陣低沉的苦笑傳來:“根本不是有害建築綜合征,也不是土壤汙染。”“啊……”“是學校的問題。她和班上同學的相處出了問題。”簡言之,就是被欺負了。圓珠筆的筆套從我嘴裡掉落。“我們也責備過她,既然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不早點說。但這種問題,子女好像很難對父母開口。再加上我們做父母的又認定是有害物質造成的,四處追究,最後我內人甚至揚言要控告銷售方,還找了律師認真討論,早苗可能更難以啟齒吧,最後都哭了。”對,他女兒叫早苗。“早苗怎麼樣了,還好嗎?”“錯就錯在不該搬家轉學,給她造成了心理壓力,然後便以哮喘這種病症形諸於外。就這個角度而言,或許還是可以把房子看成病因吧。”他的笑聲比起剛才少了幾分苦澀,“雖然得搭電車上學,但我們正在討論要不要讓她回到原來的學校。”“令愛在新學校適應得不好嗎?”“她的個性有點神經質。而且不是我批評,那所學校本來就有恃強欺弱現象。鬨到這種地步,到處都有類似的小道消息傳來,校方當然不肯承認。”班上有個女孩很像大姐大,所有學生都怕她,早苗和那女孩性格不合。據說起因是早苗看不慣那女孩的行事作風,對方老是對早苗發號施令,她也為了一點小事起而反抗。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是毒。”“啊?”“果然還是中了毒。”黑井遲疑了一下,也說:“對,沒錯。你說得完全正確。”那是隻有人類才有的毒……